朱秋雨

開了兩棵杏樹、有150年歷史的山西三合院,在長期塵封的村莊被人遺忘之際,于今年在網絡上爆火。
“點火”的人,是一位名叫蔡山海的縣城攝影師。今年3月,他在山西忻州繁峙縣拍攝時,途經一場葬禮。吸引他駐足的是鄉村樂隊。嗩吶、鼓合奏的巨大聲響從紅磚院落里傳來。他本以為能遇見當地的特色表演,卻看到了更意外的一幕。
白事的主角、喜歡用毛筆寫楷書的張福青老人,將生平與心事,寫滿庭院的墻壁、窗臺甚至門欄上。
文字雋永得像散文詩。守在村莊里的老人生前關心作物、節氣、修房,也關心高鐵、世界各國人口,還有縹緲的宇宙。
“宇宙有多大啊?飛機飛到太陽要20年才到,月亮體積有地球1/48,星星有2000億顆。”
33歲的蔡山海把這些照片發在網上,不經意間,張福青和他的寶貝祖屋就這么成為了流量中心。各家媒體、粉絲聞訊而來,讓衰落的村莊看上去充滿人氣。
最早的“操盤手”蔡山海卻沒有在繁峙縣止步。他按原計劃繼續自駕,“一天平推一個縣城”。那是他在2019年后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拍一組能代表中國的照片。但越是閱覽中國的縣城、村莊的里外溝壑,他才發現:“每一個地方都無法代表中國。”
在他的鏡頭里,中國的面貌并非由打卡的景區定義,也不是由平起的高樓和地產塑造。主角是身處其中的縣城人民。一切鏡頭語言都變得不重要了,廣袤的中國縣城有著人來過世界的一切證據,關于愛與被愛,勞苦與圓滿,執念與心愿,衰老與死亡。
于是,他決定,再花兩到三年時間,環中國游,到有經緯度差、濕度迥異的縣城,記錄正在變化的、轉型的縣城與鄉村。
圖集還在更新中。膠片機的大曝光提醒著人們,縣城可能是偏遠的、老齡的、遠離中心的,但它同樣包裹著生命力、多元與浪漫。
想拍一張令攝影師滿意的照片不容易,特別是“評委”只有自己的時候。
蔡山海今年1月關掉營業了3年的縣城攝像館。2024年,他開車自駕去了廣西、貴州、湖南、重慶,一天走一個縣城拍照。3月,在南方的陰雨季降臨后,他去了陽光熱烈的北方,遇見了將宇宙寫在院落的福青老人。
但5個月的路程,令他滿意的照片,只有不出10組。蔡山海告訴我,理想的縣城紀實攝影,需要結合地域性與人的個性,也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只有這個地方才會出現有這樣精神的人。
他從老家縣城逃離的第一站,選擇了廣西河池。在這里,最令一個長江流域出來的小伙好奇的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溶洞。不走高速,只走國道時,蔡山海發現了預期之外的景象。溶洞不僅是5A、4A級景區,還可能是縣城人的活動場所。
“你可以把溶洞想象成平原地區的廣場,只是上面罩了一個喀斯特地貌的罩子。”他對我解釋。
路經廣西柳州時,他曾沿著一個溶洞的天光處往內走,見到了一個掛著七彩舞廳球的溶洞KTV。洞穴的上方掛滿了彩旗、燈帶、五星紅旗,充斥著躁動的音響聲。原來,黑漆漆的溶洞也可以成為絢爛迪斯科。
他和溶洞KTV里的人們交談,給穿著大紅衣服、唱情歌的人們拍照。這是蔡山海多數時候的攝影手法,首先與拍攝對象成為朋友,了解他們的往事,再給人們拍幾張群像。他給欄目起名“走地仙”,意思是,通過自己的大量行走,尋找散落全國各地的“仙兒”。
他決定,再花兩到三年時間,環中國游,到有經緯度差、濕度迥異的縣城,記錄正在變化的、轉型的縣城與鄉村。
從廣西繼續向西,蔡山海的2月在坡度更大的貴州度過,他遇見了擁有一座木城堡的陳天明。如果從世俗意義上來評判,42歲的陳天明是絕對的失敗者—他沒有結婚。2018年,從江浙地區打工不順后,他回鄉創業,干養殖業,現在還虧了錢。
但蔡山海還是發現了這位“仙兒”的宇宙。
在縣城的偏遠處,他自建了一座九層的城堡。最底下用來養鴿子,越往高處越有尖尖:4層至6層是字畫花草間,第7層做臥室,面積最小的8層和9層用來喝茶聽歌。
失意者的另一面是堆滿哲學、歷史書的房間。寂寞的時候,陳天明聽著音樂,終日與書為伴。
蔡山海相信,陳天明這類人,是縣城或鄉村獨有的。“如果在上海,不出半年,他的家就要被拆走了。”他拿熟悉的大城市對我舉例。城市代表的是效率至上,是秩序感,而遠離中心的縣城,才會出現野生、粗糲、沒有模板的多樣人生。
于是,有人在他的“走地仙”攝影欄目下評價:“凡人的歷史博物館。”
照片與成像看似自由散漫、浪漫無際,背后卻是蔡山海緊湊的拍攝計劃。他的時間全靠擠。冬天,早上8時出門,一直拍到晚上8時。到了夏季,天亮得更早了,他有了更長的一天。
與隨心的自駕游無關,他的行程多是規劃好的。他給我看截圖—出發前一天晚上,他在網上查找攻略,在地圖上密集標注所去縣城的拍攝地。比如,他在山西忻州的一天,會從秘魔寺出發,經作頭村、公主寺,最后抵達繁峙縣的古正寺。
緊密的計劃一部分出自現實條件。拍攝的經費源自他在鎮江老家開照相館攢下的20萬。今年,從為生活奮斗改成了為自己活著,蔡山海也深刻地記得,前三年掙錢有多不容易。他的每一天都要緊湊地過。
至于他為何一意孤行,踏上那個不被周圍人理解,也無法帶來經濟回報的旅途,就更難歸因了。
初步的想法源于2019年。蔡山海得過幾個月的抑郁癥,從125斤暴瘦至90多斤。
不再在心靈的懸崖邊下墜后,他決定完全遵從內心,未來拍一組記錄中國的圖集,取名《逍遙三章》。
但在今年5月的一個深夜,他給我發來語音,說突然想起,“像我這樣的人,生在縣城,以縣城的題材去創作,未來大概率還是會死在縣城”。
選擇這條路徑的本質原因是,在縣城待久了,他已經無法習慣在大城市生活。現在去上海,他會產生類似出國的焦慮感。理由是,物價高、交通擁擠,每個人看上去都不快樂……他成為了徹底的縣城青年。
回縣城是2012年。大學畢業后,因親人健康原因,他“被迫”回到縣城工廠當文員。他記得那時要好的朋友告訴他,寧愿在上海賣菜,也不愿意回老家。
“我們努力讀書了那么多年,就是為了回這個小縣城嗎?”朋友問他。盡管,他所在縣城曾是全國“百強縣”,離南京西站就半個小時的高鐵行程,還是逃不過年輕人口大量外流。
而一旦習慣了縣城的時鐘、對話與景色,蔡山海的情感變得復雜起來。他能體會到縣城不好的一面,強調人情、社會時鐘和成功論。他基本找不到合拍的朋友,屬于游離的邊緣人。媽媽還兼職當媒婆,四處和人“鼓吹”:“女孩子到了25、26歲前還能挑一挑,再大點就是別人挑你了。”
但他也清楚,只有在縣城,他可以最自由地生長,見各樣的草莽與奇人。在蔡山海的記憶里,18歲前,他搬了三次家。小學六年,他住在親戚家的招待所,媽媽在里面當服務員。很多來自山東的卡車司機會來住宿,導致他從小愛與“江湖人”聊天。
他的縣城還與長江邊上潮濕的空氣相連。前幾年,無聊的時候,他就到沿江公路散步,見到了不少“牛人”。有的會戴炫酷的防反光眼鏡,手上有一個類似飛鏢的機關,“就像一個飛鏢出去,水中的魚百分百命中。就這么牛哦”。
縣城的溝壑與紋路,塑造著蔡山海此后的攝影之路。2013年以后他辭職做攝影。每年近一半時間,他從鎮江逃離,去往全國的各個縣城。
鏡頭里的主角愈加多樣,蕩秋千的縣城老人,瘸腿的青年,懸崖邊牽手的情侶,自我修行的隱士……
縣城生態多樣。但蔡山海回顧起來,2024年的一路,他最經常的拍攝場景只有三個:紅事、白事和廟會。
他并未故意為之,但走了那么多地方,他也發現,中國多數縣城和城鎮老齡化嚴重。省會城市的虹吸效應明顯,身處其中的人們天然地要與衰老、空虛、空心化共處。只有重大的日子,才能把眾多的人聚集起來。
也正因如此,蔡山海的很多鏡頭里,主角是中老年人。在重慶的巫山邊上,他曾遇見一對吹嗩吶的鄉村殯葬師,金色的嗩吶在長江面前閃閃發光。穿著棉褲的嗩吶手,以日薪400~500元在葬禮上演出,也已經是位皺紋爬滿額頭的老人。
或許,多數人都逃不過與停滯、衰老、被遺忘對抗的命運。
在山西,蔡山海發現,老人們變得更多了。“10 個人里9個都是50歲以上的老人。見到年輕人我都想舉起相機拍一拍,因為太罕見了。”他形容。
他特意對比過,山西老人喜歡穿汗衫,有著比南方人更魁梧的身材。這些留守的山西老人,很習慣聚集在照壁下曬太陽。
蔡山海一度認為,照壁是山西人的精神圖騰。路過每個山西縣城、鄉村,他都發現,總有漂亮的、華麗的照壁在等著他。巨幅的華麗屏風墻有的印著黃果樹瀑布,有的畫著萬馬奔騰,總是有家的味道。
從江蘇往西開的旅程,本身也是一種“平推”。在攝影視覺里,平推相當于平滑地水平移動,以跟隨主體,完整地展現場景。江蘇西邊是安徽,接著往西北是河南、山西。蔡山海的感覺很強烈,他從小伴隨烏泱泱的工廠長大,厭煩了空氣差。煙囪越往西越稀疏。接著,河南的麥田綠油油,山西的太行山脈高森莫測,都讓他心曠神怡。
但逃離工廠之余,蔡山海清楚,這些縣城詩意的環境背后,面臨著愈加空心化的現狀。人在老去,村莊在被遺忘,小縣城的呼吸沉默如謎。他因此愈加好奇,小縣城的人除了關注家長里短、朝九晚五的生活以外,還可以怎么活著。
他在一則帖子中寫道:“人口高速流動的時代之下,中國發生著劇變。我想要探訪與記錄那些具體的、游離于主流生活之外的人或事物,哪怕微弱如塵埃,但仍舊值得被記錄。”
不過,在陽光愈加熾烈的5月,蔡山海在晉南自駕時,腦子里又飄過了一種全新的想法。
他回想國外的部分城市,如巴黎等大城市,過去10年都沒有發生過太大變化。
“我在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江蘇等華東地區發展得這么快,它們才是少見的、不一樣的。正常的發展節奏,應該是像陜西、河南、山西這里的縣城,許多年都不變。也許,它們才是正常的?”
或許,多數人都逃不過與停滯、衰老、被遺忘對抗的命運。
眼下,蔡山海的目標愈加明確。無論變與不變,對抗被遺忘的第一步,是在廣袤的大地中,尋找其中永遠不會衰敗的元素,即那些始終擁有主觀能動性和豐富精神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