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通，我在這里被它保護

文志

云南這兩年很火，麗江、大理、西雙版納，滿大街都是寬檐帽子、碎花裙，還有烤乳扇和鮮花餅。2023年，有10.42億人次被“有風的地方”吸引，撲入這里。

在一片推推搡搡的人潮里，昭通顯得中規(guī)中矩。10.42億人次里，來昭通的只有5000多萬；GDP年度排名不高也不低，全省第6名，全國第181名。

我出生于昭通的小城里。在灑滿不真實感的互聯(lián)網(wǎng)之中，這一小片云南既不耀眼也不崢嶸，但它獨屬于我。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里， 追兇18年，從秋天開始，到另一個秋天結束，以至于范偉飾演的王響在最后說：“這個秋天咋這么長呢，感覺像過了一輩子。”

昭通的別稱，就是“秋城”—秋天的城市。就像劇中的樺林一樣，這里的人們自然地生活著，歡笑著，被一些事困惑著。但不同的是，這里更加復雜，更加聲嘶力竭。并且，它永不落幕。

昭通是一個由縣城組成的城市，11個區(qū)縣，只有一個市轄區(qū)（昭陽區(qū)），9個縣城，一個代管縣級市（水富市）。受益于行政機構、飛機場駐于昭陽區(qū)，這里比其他縣繁榮一些，于是各個縣的人都喜歡來這里生活、工作。

從某種角度來說，昭陽是昭通的縮影，昭通也是無數(shù)個昭陽的集合。而我們統(tǒng)稱自己，昭通人。

最深處

小城印象，首先從群體性的漠視交通和現(xiàn)代化規(guī)范之間的沖突開始。

在一陣劇烈震動后，飛機停了下來。客艙中開始變得充滿生活氣息，嘈雜著。行李、背包，在過道中互相招呼。

出了機場，老三正在等我，開著他那輛抵債收來的標致汽車。我曾經(jīng)開著這輛車帶人出去玩，過路口沒注意，闖紅燈被扣了6分。第二天，老三把駕駛證給我，讓我去交警隊處理違章。去了，人家說處理違章要車主本人在，我只能回去；回去的路上沒禮讓行人，又被扣了3分。

老三對這件事憤憤不平，每次聚會、喝酒都要拿出來說一陣。每次那些朋友—我們各自的同學、老友、鄰居—都會笑得前仰后合，毫不節(jié)制。聚會通常在燒烤店、酒吧、大排檔，我們像是電視劇里那種會被當作背景或者工具，在主角交談時用來推進劇情的人。

這種角色定位，和昭陽區(qū)差不多。這里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縣城，任何地方走路40分鐘就能到，街邊巷里商業(yè)和居民混雜，在街上總能遇見熟人。我的朋友中90%都沒有聽說過這里，剩下的那10%是離云南比較近偶爾聽過。

但在離開家鄉(xiāng)，第一次以他人的視角看到昭通后，我才意識到它的不同。

18歲的夏天，我離家讀書，在個人信息中寫下了昭通。令人意外的是，我的新聞學老師知道這個城，“哦，那個地方啊，我知道”。不止他，幾乎所有新聞相關的老師都知道昭通。

后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昭通總會出大新聞—賽銳案、李昌奎案、孫萬剛案、巧家爆炸案、3·3滅門案、懸崖白骨案……這些發(fā)生在昭通的案件引起過巨大關注，其中一些還成為了中國司法界的例案。

這些在同一個地方發(fā)生的不同大案，在那個通信不便的年代，吸引了許多記者蹲守。有的走街串巷詢問線索，有的干脆蹲守派出所，聞風而動。我的老師，以及后來遇到的一些新聞“老炮兒”，還會和我聊他當時住在哪條街、蹲守哪個派出所。有時候聊到熟悉的地方，我也說“哦，那個地方啊，我知道”。

在我成長過程中，混亂和暴力是常客。在高中收心讀書之前，我一度是混混中的一員，放學后聚集在網(wǎng)吧、臺球室、光碟室（另一種游戲廳）；不可避免地，也參與了許多斗毆。

這些充滿了混亂、負面的事，混雜在我們的成長過程中。我太習慣這些事，以至于默認每個人在年輕時都是其中一員。但等到扎入大城市中我才發(fā)現(xiàn)，人們都活得非常具體、干凈，而且天真。我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

昭通給我留下了混亂和暴力，但我無法討厭、憎恨起它，不僅因為它是我的家鄉(xiāng)，更是因為某種程度上，它也保護了我。

那些混亂和暴力的過程鑄造了我—它將“暴力”作為一種方法，置于我所有決策的最底層。

在離開家鄉(xiāng)后的日子里，我和同齡人一樣要去邁過許多關卡，考試、答辯、面試、演講、表演，或者去和一個資深前輩聊天。我常常看到朋友被這些事折磨，焦慮、緊張在他們身上蔓延，在事情來臨前夕，甚至有人會緊張到嘔吐。但我從來沒有過。

最開始，我盲目自信地歸結于我準備得很充分。后來發(fā)現(xiàn)，那些比我準備更充分、更好的人也會如此，于是自信轉變成懷疑，懷疑自己成為了“夜郎”，又轉頭去看書、學習。久而久之我才發(fā)現(xiàn)，不管準備得如何，充分還是不充分，我都不會緊張，甚至想緊張都緊張不起來。

我像所有人一樣尊重規(guī)則，也像所有人一樣擔心無法通過面試，擔心被人揶揄排擠。但不同的是，我的這些擔心僅僅限于這件事本身，無法彌漫到我的內心或其他地帶。

許多年以后，在一次又一次重返家鄉(xiāng)后，我開始意識到，是那些混亂和暴力的過程鑄造了我—它將“暴力”作為一種方法，置于我所有決策的最底層。當然，我從來沒有，也不可能這么做。

但正是這種可能性，保衛(wèi)了我的獨立，使我不再害怕任何人或事。同時，我也意識到，這種可能性不僅置于我的意識底層，也置于其他人的意識底層。或許正是這種可能性，為那些惡性事件的發(fā)生提供了預熱。

在這一刻，人的智識和獨立判斷力，縣城對秩序感和現(xiàn)代化的追求，這些看似麻木和臃腫的規(guī)則的重要性，突然涌現(xiàn)了出來。

被圍住的

昭通被山、風，以及其他看不見的東西圍住。

這些年在外奔波，說起昭通，常有人問這里是不是四季如春，就像昆明、大理一樣？不是的。

云南腹地的四季如春，得益于重重的烏蒙山脈擋住寒流。而昭通位于云南東北部—剛好處于烏蒙山脈之中。所以這里沒有四季如春，它的氣候更接近貴州、四川涼山。而且昭通很濕冷，那些被烏蒙山脈擋住的寒流，全都帶著怒氣涌向了這里，正如這里口口相傳的“昭通昭通，下雨如過冬”。

圍住昭通的不止烏蒙山脈，還有風。

在昭通各種沒有建筑物遮擋的平原、壩子、闊地，都被一陣又一陣大風占據(jù)。無常的大風刮動著地面，在漫長的歲月里，迫使人們聚集在一起，抵御狂風。

受影響最明顯的是飛機。昭通機場由一個舊機場改造而來，其歷史可以追溯到1932年。對一個機場來說，歷史悠久意味著小、窄，難以降落，再加上兇猛的大風，使得飛機的起降對飛行員和乘客都是一種折磨。

昭通的航班很少，出發(fā)航班目的地僅有十多個城市，大多為每天一班。并且這些航線大部分都是虧損航線，至今保持運營的一部分原因是國家補貼。

這種“被包圍”不僅在山脈、狂風上，還體現(xiàn)在那些看不見的文化、社群之中。

昭通少數(shù)民族眾多，民風彪悍。早年改革開放后人們外出打工，與周圍環(huán)境發(fā)生過許多摩擦。而這些摩擦引發(fā)的爭斗、對抗，又導致了對“昭通人”的固有印象。

這實際上是一種死循環(huán)—摩擦導致矛盾，矛盾導致排擠，而排擠又迫使這些人更緊緊地聚集在一起，以對抗外界壓力。

我對昭通這種彌漫的“文氣”習以為常，就像對它的暴力和混亂一樣。這種縈繞在這個山脈小城中的文氣，滋養(yǎng)了我，保護了我。

在這種循環(huán)之中，昭通出現(xiàn)過許多幫派群體。周圍縣城上的“鎮(zhèn)雄幫”“鹽津幫”“魯?shù)閹汀保@些組織又延伸到昭陽區(qū)，與昭陽區(qū)本地的幫派和少數(shù)民族群體共存著。

這些組織不是黑幫或黑社會，而是一個群體內部自發(fā)形成，以抵抗外界的群體。群體中老老少少有男有女，以血緣或親緣關系作紐帶。群體中的一個人尋到好的活計時，會幫扶紐帶上的其他成員。但也不可否認，當尋到“不那么好”的活計時，往往亦然。

這些“不那么好”的行業(yè)和生計，屬于今天掃黑除惡的范疇。

這些事的具體形態(tài)，只有本地年長者的視野能夠觸及。我無法看清。趁著某個親戚的喜事，家人齊聚，我在飯后的閑談中拋出了這個話題，向長輩們收羅看法。

他們的敘述中，早些年出去打工，近一點的昆明、成都，遠一點的廣州、上海，這些地方的企業(yè)主或老板，“一聽到是昭通哩（的），說啥子都不要。為啥子，那些出克（去）的，好些整（做）歪路子”。

這些“歪路子”，指的是偷盜、搶劫、工傷詐騙、組織賭博等等。嚴格來說，這些事廣泛且普遍地發(fā)生于那個年代，只是在一眾相同的案子中，犯罪嫌疑人的戶籍就變得扎眼。再加上民族習性的不相融，情況不可扭轉。

在說這些事時，空氣里很安靜，席間只留下我敲打備忘錄的聲音。

在談話開始以前，我擔心對待我的問題，他們會像對待小孩子要糖的請求一樣，用那種笑呵呵、簡短的話回答，然后用一個玩笑把話題轉回到他們之間。但沒有。空氣安靜著，所有人都在聽一兩個人說。這種安靜來自第一次有人去記錄和詢問他們的想法，且這個人的身份是個寫作者。

從記事那天起，我周邊的朋友就來自許多少數(shù)民族，回、彝、苗、白、土家、布依等等，各種民族的氣質融合著。我太過習以為常，以至于很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民風彪悍”是用來形容我們的。

這種情況持續(xù)很久，直到2015年后才開始逐步好轉。到了2018年以后，掃黑除惡開始，那些陳年舊案被翻出、清查，再次引起了討論和唏噓。

到這里，無論從哪一點看，昭通都像是一個在中國西南，充滿黑暗和混亂的小城。但不是。昭通有它自己的風骨。

精神內核

在這個小城中，文化之絢爛超出人們想象。

昭通的文學歷史悠久，是云南文化三大發(fā)源地之一，同時由于烏蒙山脈的包圍，昭通是中原文化在云南保存最完好的地區(qū)。云南文化、中原文化，以及昭通本土文化，于歷史的洪流中蓄在這里融合、交織，培育出一片文化沃土。這里甚至出現(xiàn)過佛、儒、道三教合一的“觀斗天下絕”。

在近一點的視角中，自1980年代后，昭通涌現(xiàn)出許多作家、詩人，不斷引起中國文學界的關注，文學界將這些作家和其代表的精神稱為“昭通現(xiàn)象”；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中華文學基金會授予昭通“中國文學之鄉(xiāng)”的稱號；在中國社會學的詞典中，有一個“昭通作家群”的專有名詞。

并且這種“涌現(xiàn)”不是階段性的，而是一直持久綿延的，直到今天。文學界將其描述為，“就像一個山脈，不是孤峰聳立，而是連綿不絕”。

這種連綿不絕的“文氣”包裹著昭通的每一個人。它滋養(yǎng)了一個廣袤的文學群體，昭通作家群的職業(yè)分布包括公務員、教師、醫(yī)生、警察、保安、老板、企業(yè)員工、農民工。群體的中堅力量還包含許多女性作家。

對昭通文化的興盛，我身處其中，但后知后覺，就像那些混亂一樣。

小時候那些天真爛漫的日子里，無論是茶館、按摩店、洗車場，只要有供人坐著休息的地方，旁邊總有一個報架，上面是各類報刊依次列開：《昭通日報》《春城晚報》《人民日報》等等。我小時候以讀這些報紙為消遣。

“家鄉(xiāng)是無論我如何反抗，也依然構成我精神內核的地方。”

這些報架大多都很雜亂，這是件好事，一是代表它真的在被使用、閱讀；二是我可以像淘金一樣在許多報紙中翻閱。

在小學門口的舊貨攤上，你還可以以五角或一元的價格買到、賣出許多東西。舊貨攤上的讀物眾多。我和同學們常常把削筆刀、文具盒賣了，買一本舊書看，第二天早上再用這本舊書加上早飯錢買回文具盒；或是謊稱丟了文具盒，讓父母再買一個新的。我就是這樣讀完了《海底兩萬里》《湯姆·索亞歷險記》《魯濱遜漂流記》……

我們?yōu)槭裁床恢苯酉蚋改刚f自己想要一本書？我也不知道。或許是那時侯父母的實用主義讓他們覺得課外書和奧特曼、悠悠球、游戲機處于同一地位。

到了初高中，讀物就不局限于小說，變得廣袤，《咬文嚼字》《參考消息》《半月談》《求是》等等。很多年后離開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其它地方的人，大多不會在初高中讀這些刊物。

我對昭通這種彌漫的“文氣”習以為常，就像對它的暴力和混亂一樣。直到很多年后，我才驚覺是這種縈繞在這個山脈小城中的文氣，滋養(yǎng)了我，保護了我。

所以，我該如何理解我的家鄉(xiāng)？它被許多東西圍住，大山、狂風、排擠，以及特立獨行的文學氣息，這些東西一層又一層圍住昭通，也一層又一層圍住我。

2020年，法國哲學家迪迪埃·埃里蓬的《回歸故里》出版。他在這本書中寫下一句話：“家鄉(xiāng)是無論我如何反抗，也依然構成我精神內核的地方。”

人在成長的歲月里，總是不斷想要追問自身的氣質從何而來。許多次的反抗、親近、探尋之后，我發(fā)現(xiàn)答案是自己的故鄉(xiāng)。這些追問的故事中，有的走向了宿命論，有的走向了社會學。

我沒有能力也無心去搞學究式的探尋。我也不曾反抗過昭通，我熱愛它，即使它對我的教育中包含某種“鞭笞”。我只是想要講出這個故事，讓更多人知道小鎮(zhèn)、縣城不僅僅是一個落后的經(jīng)濟地帶，它有其生命力，有無法被規(guī)模、大小、GDP遮蓋的生命力；也因為講述是一種重新認識事物的方式，我或許能從中探尋到新的自己。

在一個夜晚，我突然意識到，這構成我精神內核的地方，也是構成中國部分精神內核的地方。我們所有人都或多或少被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