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將死”，馬克龍的“大歐洲”情懷

辜學武

當下的歐洲，雄心勃勃意氣風發的政客如過江之鯽，而真正能靜下心來冷靜思考這個古老大陸的問題和未來的政治家，卻如鳳毛麟角。

如果說還有一個，那就是法國總統馬克龍。

今年只有44歲的馬克龍4月25日在巴黎索邦大學發表的一次長篇演講，可以說是他7年來深思熟慮的結晶。演講中有深邃的理論思考，也有細致的實際觀察，更有對未來歐洲出路的系統設計。

很少人真正讀懂馬克龍。這次演講既不是一些德國評論家所認為的“選戰熱身”，也不是一些中國網友感嘆的“歐洲末日論”，而是這位心思縝密的“新戴高樂主義”政治家試圖帶領法國和歐洲沖出重圍，重塑歐洲的“出師表”。

他只是法國總統，而不是歐洲領導人。因此，似乎為了強調他超越法國總統的身份為歐洲“指點江山”的正當性，馬克龍第一句就說道： “歐洲的未來就是法國的未來，兩者密不可分?！?/p>

這一句話實際上亮明了馬克龍對歐洲的態度：“歐洲好，法國才會好”。

這是對那些鼓吹“法國第一”“德國第一”等反歐思潮邏輯的否定，也是他對歐洲大一統思潮和運動的認同，盡管他開誠布公地承認，當下的歐洲失去了它往日的 “精神氣”，她可能會“死去”—如果她今天作出錯誤的選擇的話。

在指出歐洲應該如何作出正確的選擇以避免“消亡”之前，他給歐洲面臨的主要風險把了個脈。在他的“診斷書”上，“俄烏戰爭”“中美博弈”和“文化衰落”是歐洲能否有“尊嚴”地生存下去的最大“威脅”。

劍指俄羅斯

馬克龍直言不諱地指出，歐洲目前面臨的最大安全威脅是俄羅斯，因此“絕不能允許俄羅斯贏得這場由它發起的侵略戰爭”，“這一點毫無討價還價的余地”。

一年多前，俄軍在烏克蘭軍隊的反攻下兵敗如山倒的時候，馬克龍還呼吁不要置莫斯科于死地，給莫斯科留一點面子，讓普京有尊嚴地結束戰爭。然而時局變化多端，今天的烏軍防線岌岌可危，俄軍大有突破第二道和第三道防線之后繼續揮師西進之勢。在馬克龍的眼中，普京已經失去了底線。

他堅信，一旦烏克蘭戰敗，普京定會趁機拿下摩爾多瓦、立陶宛、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將戰線直接推進到波蘭、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邊境。

可以看出，馬克龍對俄烏戰爭性質的判斷發生了質的變化。如同他在講話中所說，援助烏克蘭抗擊俄羅斯入侵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捍衛烏克蘭的主權和領土完整。能否擊敗俄羅斯，已經事關整個歐洲大陸的安全。

馬克龍現在的援烏邏輯是，歐洲承擔不起一個擁有核武器的鄰國在她的東部邊界為所欲為、耀武揚威。俄羅斯制服烏克蘭之日，將是歐洲徹底失去外部安全之時。為了阻止這一場景出現，馬克龍大聲疾呼北約和歐盟不應排除“出兵烏克蘭”的可能性，以威懾不愿收手的俄羅斯。他強硬地表示，既然俄羅斯沒有底線歐洲也就沒有底線。

這段講話是對他2月26日 “出兵論”的重復，而且是在美國和德國都表示反對“出兵”后的重復。

從表面上看，馬克龍似乎從一位“溫和派”變成了要北約與俄軍在烏克蘭一決高低的“戰爭狂人”。但這個轉變的背后是他深深的憂慮： 一旦烏克蘭失守，歐洲將淪入被俄羅斯擺布的悲慘境地。

美國變了

中美失和，由合作轉向對抗，被馬克龍看成是對歐洲生存的第二個威脅。他認為，中美競爭雖然沒有直接威脅到歐洲的軍事安全，但改變了全球地緣經濟的游戲規則，使得歐洲的增長模式變得毫無生存能力。

他堅信，一旦烏克蘭戰敗，普京定會趁機拿下摩爾多瓦、立陶宛、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將戰線直接推進到波蘭、斯洛伐克和羅馬尼亞邊境。

馬克龍在他的講話中表示出深深的失望。

一方面他說，我們讓中國進了WTO，希望她能完全融入我們的體系并遵從我們的游戲規則。言下之意，歐洲的期待未能實現。

另一方面，馬克龍對美國的失望更大。他說美國在放棄了迫使中國改變自己的體制和模式之后，自己也跟著中國跑了。美國放棄了遵守自己制定的游戲規則，大規模地引入國家補貼和投資審查，把自己嚴嚴實實地保護了起來。在馬克龍看來，中美競爭白熱化之下，世界已經進入了一個陌生的“叢林法則”時代。他多次提及拜登政府制定的《通脹削減法案》以證明美國變了。

他把美國的《通脹削減法案》稱之為“一個碩大無比的全面補貼所有綠色技術和產業的政策，目的是吸引歐洲的企業”。美國的轉變對歐洲而言是令人震驚的，歐洲如果再堅持按照過去的模式玩下去，可能會萬劫不復。

最讓馬克龍揪心的是他稱之為的歐洲“文化競爭能力”的喪失。這位法國總統以略帶悲哀的口吻說道：“無論在哪里，我們的生活被數字化爆炸所席卷，我們的兒童和青少年所接觸到的內容都越來越美國化或亞洲化了。”

按照馬克龍的感受，歐洲已無力推出宏大敘事，來展現歐洲政治體制與生活方式的吸引力。他毫不客氣地指出：“歐洲成為了別人敘事的消費者，而不是生產者。”

主權之憂

馬克龍對歐洲面臨的威脅的診斷似乎使他堅定地意識到，三個來自外部的威脅與壓力—俄羅斯的安全壓力、中美地緣政治對抗產生的地緣經濟模式壓力以及來自美國和亞洲的文化沖擊，正在掏空歐洲的主權，削弱她的全球競爭力。

安全與實力、經濟與繁榮和人文與文化這三個要素，是馬克龍思考的核心。他把這三個要素定義為歐洲主權的精髓，是今日歐洲立命的法寶。如果歐洲不愿“死去”，就應改變現狀，重塑未來。

馬克龍不斷地提及“歐洲正在死去”或“歐洲正在消亡”。這可能只是他爭取人們注意力的一種夸大事實的方式。

他是在大聲疾呼，歐洲人只有猛醒，才能把歐洲未來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他告誡歐洲的政治精英們，世界正在轉向“叢林法則”時代，至少是在貿易領域。自由貿易精神已亡，沒人再把那些老規則當回事了。

馬克龍提醒歐洲人，在過去幾十年里，歐洲“幼稚”地幾乎把所有帶有戰略性的東西都托付給了別人： 安全托付給了給美國，能源托付給了俄羅斯，生產供應鏈托付給了中國。

按照馬克龍的看法，這種狀況如果持續下去，歐洲“必死無疑”。如何改變這種狀況，他開出了洋洋灑灑好幾頁的“處方”，從重振軍備到強化投資再到核心產業建設，目的只有一個，將失去的所有“主權”收回來。

對于馬克龍來講，強化歐洲獨立的防衛力量是歐洲大陸邁向獨立自主的第一步。而這個獨立自主的防衛力量要想能對歐洲安全最大的威脅者俄羅斯產生威懾，則必須擁有自己的核力量和完備的導彈防御系統。這是一種“以實力求和平”的戰略設想。

為了達到這一點，馬克龍甚至提出愿意與歐洲各國討論如何分享法國核武能力。

馬克龍此舉可以說是下了很大決心才會提出的，因為這一設想實際上違背了他的老前輩戴高樂總統當年發展核武的“初心”。戴高樂堅持法國的核保護應只局限于法國，不涉及歐洲，更不與北約盟國分享。但如今馬克龍膽敢要超越戴高樂，將法國的核保護擴展到整個歐洲大陸。馬克龍真想這么做的話，法國軍方和政治精英們都很難“搞定”。

此外，倘若歐洲各國，特別是德國愿意接受巴黎的核保護，那現存的美國核保護往哪擺？它的必然結果將是美歐安全保護的脫節，歐洲對美國的安全依賴性降低，最終會導致歐洲從美國的安全附庸地位中解放出來。

產業政策

馬克龍給歐洲開出的另外一個藥方是向中國和美國學習，進一步強化自己的產業政策。馬克龍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歐洲制造”，核心內容是重點扶持五大核心產業：人工智能、量子計算、太空、生物技術和新能源。

似乎是想說服那些對產業政策持保留態度的歐洲政治家和企業家們，馬克龍詳細地解釋道：設計新的工業政策來支持歐洲企業是必由之路?！安环龀謿W洲太空企業，歐洲便不會再有太空產業。核能也一樣?！?他理直氣壯地反問道： “誰見過美國國防部或美國能源部資金扶持過一個新興的歐洲企業嗎？”

中美競爭雖然沒有直接威脅到歐洲的軍事安全，但改變了全球地緣經濟的游戲規則，使得歐洲的增長模式變得毫無生存能力。

馬克龍當然知道他是在建議歐洲做傳統的自由經濟理論嗤之以鼻的事情，也是他前面對中美競爭表示失望的主要內容。然而他說：“其他大國搞工業政策，我們也應該這樣做。”他說，這是唯一的應對辦法。

馬克龍在談企業競爭力時，眼睛盯的是全球市場，而不是歐盟內部市場，在這一點上，他把自己和一些歐盟內部的官員和大臣們清楚地區別開來。這些官員們常常引經據典，為了保護內部市場競爭而拒絕以公共資金扶持歐洲龍頭企業。

然而，從全球的角度講，如果歐洲像馬克龍設計的那樣全力加入工業政策的競爭的話，地緣經濟博弈將會更加慘烈，自由市場經濟思想的衰退將會更加迅速，但不知能否換來馬克龍希望的“歐洲的再生”。

“鏡像條款”

除此之外，馬克龍在索邦講話中還給歐洲開出了一劑更猛的藥，即“新貿易政策”，新在將所謂的“鏡像條款”全面引入歐洲同其他非歐洲國家簽訂的貿易協定之中。

鏡像條款的核心是迫使進入歐洲市場的外國廠商或農戶在生產他們的產品時用適用于歐洲廠商或農戶的社會、環保和健康標準來要求自己，否則不準進入歐洲統一市場。

馬克龍自豪地稱之為“對等”原則的體現。這位法國總統似乎特別上心歐洲“碳邊境稅”的強制性收取。

以“鏡像條款”為核心的“新貿易政策”確實隱含著“一箭雙雕”的效應。它既維護了歐洲的標準實力，又保護了歐洲產品的全球競爭力?？芍^是既占據了道德高地，也獲取了真金白銀。

只是全面實施這個“新貿易政策”的話，很多歐盟以外的貿易大國包括中國和美國都可能不會買這個賬，歐中、歐美之間為此而產生沖突是遲早的事。

馬克龍在歐洲常常被反對者批評為“說得多，做得少”，“起風不下雨”。這一次是否能驗證他的批評者的正確還有待觀察。

無論如何，馬克龍這次只給了自己12個月的時間，要在歐洲完成統一思想的大辯論，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應該是歐洲各派勢力紛紛表態站隊的時候，這個過程的結果將會證明，馬克龍究竟是時代的弄潮兒，還是歐洲“消亡”過程中最后的曇花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