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你去除不掉的疤痕（組詩）

土" 豆

寫過高粱寫過大豆寫過玉米

它們都把光鮮的碩果

赤裸裸地擺在外面

土豆一生都隱姓埋名

像一塊石頭一樣，扎根

母親說父親一輩子就是一顆土豆

在貧瘠的土地里

陪著一串串需要照看的小土豆，老土豆

直到秋天，他都沒有讓人看出來

一顆土豆，埋藏的決心

到底有多大

山" 路

荒蕪的山路蜿蜒向前

他不確定，腳下的隧道是不是那座山

唯一的軟肋

從前繞著大山進城的小路

越來越小，越來越短

從前挑煤，挑菜，挑山貨的老人

越來越小，越來越遠

十多里山路啊，還沒有斷

夕光在草尖慢慢斷了，小城的燈火又照過來

每一次，光的換崗，都剛剛接得住

一個人的腳步

老場口

老場口，地理上最小的場

最小的馬溪河，最小的碼頭，老石橋

小到童年的鄉音，扎進夏天的漣漪

就再也長不大

豬市，狗市，羊市已不知所蹤

蓋碗茶還冒著熱氣，水續了好多次

回憶都淡了

青石老橋靠在河的身上

它穿一件舊衣裳

風一吹，根須扎入橋墩的老黃葛樹就開始搖晃

一條老水牛從河水中抬起頭來

洗凈了身子，它才從老橋上走過來

薄霧籠罩的街市

它已認出

當年背井離鄉的那張臉

鐵匠鋪

鍛打日子的老吳

把抽風用的風箱安進胸腔里

老街的路，曲折，坑洼，舊

像患上嚴重的支氣管炎

人們還找他修鐮刀，修鋤頭，修柴刀

時光鋒利，轉眼又鈍了

幾聲咳嗽，爐火已經燒旺

他不能停下，停下

就耽誤了一塊好鐵

場口上，是一片青黃的田野

從鐵匠鋪的窗口望過去

大片的莊稼，此刻正在

鐵匠鋪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中

起伏，又躬身

雪" 中

村東頭的小路

一夜間，全白了

昨夜他頂著一場小雪回家

肩上的塑料袋子凍得硬硬邦邦

像老屋，瘦弱的骨骼

這些年，他輾轉武漢，襄陽，隨州

做木工的刀子，刻盡人間冷暖

都老了，鄉下手藝人才回到村子里

刻碑的人放下銹跡斑斑的鋼釬和鐵錘

泥瓦匠變賣了手中的灰刀

只有他還有一件事需要在雪中完成

這一年，他去了麻城孝感鄉

他帶回的族譜

需要一刀一刀刻在

村莊冰冷的牌坊上

蘆" 花

老鷹丘的蘆花又開了

它們和瘦下去的河水不一樣

知道秋天的急切

它們用白色的花朵

表達離別

像母親生前愛戴的白色頭巾

年復一年，洗了又洗，吹了又吹

母親一生都守在蘆花的對面

村莊以及后面的楠竹林

她愛用蘆花，表達對秋天和河流的眷戀

她想飛舞，或者順流而下

那里，有她另一個

風雪漫天的村莊

老茶館

你是熟客，就請坐下來

楠竹做的椅子，吱吱聲掏心掏肺

冒熱氣的蓋碗，剛剛沏上

一整個春天的清香

鄉下的日子，越來越老

牙床也裸露了出來

只剩下滾燙和苦澀，動了私心

斷斷續續地，撐起

漏風的方言

家里長短，兒女情長，誰能把老茶館的舊事

說個明白，透徹

水續了一次又一次，詞語還是熱的

年輕人，你也坐下來

塵世滾燙

站著，你就錯過了一程山水

白樺樹

那么多人爭先恐后

頂禮，叩拜，燒旺手中的香火

而我不能

我是佛前一株光禿禿的白樺樹

冬天來臨時，我已兩手空空

去除干凈身上的葉子

我把那些墜入塵埃的枯萎

安放在佛前，泥土

大地也是一尊沉默的佛啊

它收走那些舊夢的種子

安放進泥土

聽聽，根須在黑暗中前行的聲音

它還教會那些幼小的新生命

來日春風化雨，記得

點亮花朵

回家的路

樹上的葉子掉光了

短短一個季節

它似乎就耗盡了一生的力氣

彎曲的小路再也挪不動步子

它老了，像村子一樣

只守在光禿禿的樹旁

無非是等著冬天的到來，路邊青蔥的草

又變成一大把花白的胡須

無非是，大雪匆忙

催回幾個風塵仆仆的腳印

夕陽慈悲，光線剪刀一樣遞過來

但它太鈍

甚至剪不斷那條最細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