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訪記

家訪是一首沒有休止符的進行曲，曲中起伏跌宕的世相，不只屬于學校老師，還屬于家長，更屬于這個時代。

1

這天，學校的冬季運動會如火如荼進行，我負責的獎狀事務剛剛順利完成，校長突然打來電話說初三某班一個女生小A不來讀書三天了，我們現(xiàn)在就一起去家訪動員。不來讀書三天！作為分管教學的副校長，我立馬起身，控輟保學是當前第一要務，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了，這樣的家訪，不是小事。

曾經(jīng)，讀書的事很單純，就僅僅是學生與家長的事。愛讀的那些多讀幾年，不愛的那個混三年領個畢業(yè)證書，該做什么繼續(xù)做。普及九年義務教育時，也曾轟轟烈烈動員過學生來讀書，可斷斷續(xù)續(xù)的，各種或明或暗的誘惑漸漸浮現(xiàn)，輟學慢慢成為一種頑疾，直到脫貧攻堅的出現(xiàn)。

脫貧攻堅對義務教育的要求很明確：一個都不能少。于是，我們老師與學生在這個節(jié)點上，開始了某種程度的角色互換。其實，那些愛讀書的學生不需要家訪都在學校，那些家庭困難的學生大多數(shù)也不需要家訪都在就讀，而必須家訪動員的大多是“釘子戶”，要拔除這些“釘子”，其中的甘苦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知曉。

中年的張校長是一個實干家，在門衛(wèi)室碰頭后他簡單介紹了一下學生情況，我立馬叫了同在一個辦公室的文全老師。管報表業(yè)務的楊老師說，那個輟學生是文全老師的孫女。在聯(lián)系好當?shù)胤止芙逃母辨?zhèn)長和村干部后，上午10點，校長開車載我們出發(fā)。

其實，家訪路很近，就在小城邊緣的公路邊，一個叫金星的村莊。鎮(zhèn)、村、學校三方人馬到齊后，我們才進小A家。這是一個獨特的小院子，一間老式土木瓦頂?shù)姆课菝婺希粭澣龑有⊙髽敲嫖鳎粗o人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感覺。院子里一輛載人三輪摩托車正在發(fā)動著，村主任立馬制止：“找的就是你，停下回屋說。”

進屋，他果真是男主人。矮胖的女村主任看來是個潑辣人，落座后就開門見山質(zhì)問：“娃娃咋個不去讀書！”男主人更干脆：“叫她去讀她不去，我有什么辦法！”說完看了姑娘一眼，掏出手機就自己玩開了。

他的姑娘，我們的學生小A，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此刻靜靜地坐在我身邊，不說話。

來之前，我質(zhì)問文全老師：“你孫女不來，你咋個不動員！”脾氣很好的文全笑著說：“動員了，她不來。”輟學的原因小得不能再小，據(jù)說其母親有慢性病是家庭閑人沒有話語權(quán)，父親特別愛玩手機，父女倆為爭一根手機充電線引發(fā)矛盾，小A一生氣就不來讀書。文全說，家庭無固定收入，家中田地全被城市建設征用，補償用來蓋了新房子，平時就靠開三輪車討生活。今天我們來到，10點多男主人才出門載客，更多的收入又從何而來？

接著村主任的話，副鎮(zhèn)長作了動員，且允諾給學生患慢性病的母親一點補助，張校長又從學校的角度做工作。拍了幾張照片的我，想從已經(jīng)是初三，且在最好的班級，學生的成績穩(wěn)穩(wěn)考上高中等角度動員一番，可校長才說完，一直未說話的小A笑了，且立馬答應回校就讀。

你看，并不是所有的家訪動員都比登天難。本以為要大動干戈，可結(jié)果出乎預料地容易。下午，小A果真回校參加了運動會，且一直穩(wěn)穩(wěn)地讀了下來。

可更多的家訪，卻是長路漫漫。

我走得最遠最難的家訪，是去雀山。

雀山，一個屬于彝族中諾蘇支系聚居的高寒山區(qū)。這里曾經(jīng)與世隔絕，苦蕎、洋芋和放牧，是世代相傳的古老生存策略。我記住這個地名，一是多年前這里出了一個射弩冠軍，后來當了雀山小學的老師。一是多年前瑪卡火爆時，很多外地人一擁而入到雀山種瑪卡。

而我抵達的時候，瑪卡神話早已破滅，風起云涌的雀山重歸古樸寧靜。我是為家訪而來，那年這里出了一個成績相對好一點的學生，于是寒假刻意家訪，給這里的7個學生鼓勁打氣。同行的阿真老師與冠軍是故交，早已聯(lián)系了家訪后去他家吃午飯。

雀山村寨里，7個學生在等著。我們抵達時，陰沉沉的天空突然飄起大片大片的雪花。我緊了緊羽絨服的衣領，再看看眼前笑容滿面的學生，發(fā)現(xiàn)一個小男生竟然穿了校服來迎接我們。大約是擔心我們一下子認不出來，看那洗得干干凈凈的校服，我有些感動，轉(zhuǎn)頭對阿真說：“這個學生淳樸可愛，你看，專門穿校服來接我們！”阿真湊來我耳邊，悄悄告訴我：“穿校服，是因為他沒有更好的衣服了！”

阿真說完，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抬頭，天空中的雪花似乎更密集了。低頭，雪花之下的校服里邊，似乎僅僅是薄薄的校服短袖。抵達雀山的途中，好幾段路結(jié)冰打滑，墊車，推車，弄得我們兩腳稀泥，怨聲載道，而這一刻，我們都明白了此行的價值。

在這么偏遠貧窮之地，讀書的意義值得我們來努力！

雀山之行后，我跟蹤了那個陸同學的成長。面對各種現(xiàn)實的困難，他一直堅持著血液里的執(zhí)著，我想辦法給他幫助，還特別叮囑班主任帶他去購買衣服。第二年他畢業(yè)考上了本地高中。

2

那些舉步可達的家訪，確實可以經(jīng)常搞。可更多時候，近處的學生只要出現(xiàn)稍微的偏差，家長大多及時主動找老師，共同努力解決問題。而那些需要家訪卻沒有及時去的，大多山高路遠，老師有心無力。

最初，面對偏遠地域?qū)W生出現(xiàn)的問題，很多老師采取的方式是通知家長到學校。這不是老師偷懶，而是這些偏遠地區(qū)的學生，除了長假極少回家。我們的學生來自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有些學生回到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的交通費早已超過他們周末留校的生活費，且家還在更遙遠的山區(qū)，需要家長騎摩托接送。于是，偏遠地域的學生大多選擇周末留校。這些人，若家訪還得帶上他們一起回去。于是，更多時候只能是家長到學校。可一些事發(fā)生后，老師也就單純通知家長，不再要求家長到校。

某次，一位爸爸因孩子打架被通知到學校，騎摩托而來的他半路翻了車，自己摔斷了大腿。又一次，一個男生打了同學，只能通知家長來學校。解決完打架事，家長駕車回家的路上卻發(fā)生車禍，撞死了一位騎摩托的人。這兩件事的發(fā)生，雖然學校老師沒有責任，可依舊讓老師們心有余悸，在家長可以不來的情況下就只匯報學生情況，若來也是再三叮囑注意交通安全。

于是，偏遠地區(qū)的家訪，就成為節(jié)假日學校領導必須做的事。

這天，距縣城最遠的某鄉(xiāng)學生小B不到校已一周，班主任多次溝通無效的情況下，張校長駕車，我和他一起去家訪動員。

這是寒冷的冬季，到鄉(xiāng)政府時還是正午。校長聯(lián)系了分管副鄉(xiāng)長，他和我們一起去這個學生家。那條路并不太難走，可彎道有點大。校長駕自己的本田越野，李副鄉(xiāng)長在副駕駛位置指路，輕快地向目的地駛?cè)ァ砑以L之前，我聯(lián)系過學生的“監(jiān)護人”。是的，只是監(jiān)護人。這個小B，父母長期在沿海打工，家中就一個高齡的奶奶，他的監(jiān)護人是鄰村叔叔，聯(lián)系電話也是他叔叔的。可我們抵達時，他叔叔有事不能來遇我們，就只有老奶奶在家。老奶奶很明事理，可無法對孫子的管教做更多安排。只有等待小B牧羊歸來做工作。久等不至，枯坐無聊，決定回鄉(xiāng)政府晚飯后再來。我們再次重返找到小B且做好工作，回返路上卻突然遇險。

在一個稍稍內(nèi)傾的陡坡彎道上，坐后排的我聽李副鄉(xiāng)長一聲驚呼時車已經(jīng)剎停。下車一看，車左側(cè)的前輪已經(jīng)過彎，后輪一半?yún)s懸空，而側(cè)溝有一米多深，有點險！

冬日的太陽，偏西后很快就落下山去了。這是一塊坡地的中央，車就那樣安靜地停著。新車新手，更難的地方過了，卻在這不危險的地方出了問題。他倆點了煙壓驚，我在旁邊想辦法。停了一下，我問校長：“我打電話叫車來拖一下？中心校長是我的同學，可以叫他就近找一輛車來，輕輕拖一下就安全出去了。”李副鄉(xiāng)長卻說：“不用叫。車穩(wěn)穩(wěn)的，只是這樣接著開有點危險，等會兒處理一下。”站了一會兒，張校長連抽幾口后把煙蒂丟到地上，再用腳狠狠地踩滅之后，我們開始尋找可以墊后輪的物品。

看了一圈，地邊的幾根粗木棒可以用。我們抬了三根豎立支撐，張校長一人上車，點火，啟動，一腳油門車輕快回正路。其實，墊的那木棒僅僅是心理安慰，內(nèi)傾的路把車的重心壓在內(nèi)側(cè)，那個半懸空的車輪并沒有受力多少，只是一場虛驚……

私車公用，出了問題不好解決。那以后，我們都盡量避免私車公用。可更多時候，公車平臺的車并非想叫就有且符合我們家訪的需求。

前不久，也是鄉(xiāng)鎮(zhèn)家訪，我們叫的車也跟著我們一起飽受折磨。這天是去一個叫六五河的地方家訪。到了六五河小學，校長請本地的字老師當向?qū)В驗槟莻€學生的家在一個小山村，岔道多不易認。字老師問開車師傅是否是四驅(qū)車，師傅說不是后，他立即開了自家的后驅(qū)車來，我們換乘后前去家訪動員。抵達后我才明白，這些艱辛的泥石路，后驅(qū)車都差點上不來。把前驅(qū)車留在主路邊，是多么正確的決定。

也就這一天，我們家訪的最后一站是一個叫巖前的村莊。進村的路都是水泥道，大家都輕松起來。入村后我們家訪，回來時駕駛員一臉無辜站在車旁。原來，留在車上的他想著先調(diào)好車頭，在調(diào)頭時退入一個泥石坡，幾經(jīng)沖刺卻上不來，只好等我們幫忙。

怎么幫？

看了一下地形，坡度不太大，似乎推一把就可以沖出來。隨著發(fā)動機轟鳴，第一波推車開始。可車向前三步又退了回來，站在車后的我一閃躲到側(cè)面，車早已及時剎住，可依舊覺得危險！看了一下地形，我找來石頭，決定三個人推車，一個人墊車輪防后滑。在震耳欲聾的發(fā)動機轟鳴中，第二波推車開始。少了一個人推車，車就前行了兩步，雖然墊輪子止住了后退，可兩步之外的平地，依舊遙不可及。

只能找人幫忙。我電話聯(lián)系了家訪的主人，他很快叫了人出來。我說一起推，他們卻叫我們站一邊看就行，說人多了不方便。第三波推車開始。發(fā)動機再次轟鳴，五條漢子吼一聲開始推，車前輪冒出濃濃的黑煙，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撲鼻而來，車終于緩慢地開出了坡。謝過他們，松口氣的我們終于可以平安回校了。

在一段荒僻的路上，開車師傅說雖油燈亮了但應該能回得到。可他的話音才落，車突然就熄火停下，且再也打不著。油，當然沒了。埋怨實屬無聊，同車的小楊老師說，有個學生家長在10多公里外開修車鋪，請他送點油來。立馬聯(lián)系，大約半小時后，那位家長騎摩托送來油，我們終于回城……

我所在的學校，一直堅持每年寒假大規(guī)模家訪。這是一項民心工程，好處不言而喻，可困難也就擺在那里。

3

有些困難，其實我們多用心是可以解決的。

入學季，一般人以為一旦開學了，我就不再忙碌。可他們哪里知道，開學后我面對的事更棘手——總有一些學生不來報到且悄無聲息。失學了？不一定。可我必須一個一個落實清楚。

這些年，初中階段私立學校的崛起，讓公立學校的招生面臨更多挑戰(zhàn)。我所在的學校，教學質(zhì)量屬于地區(qū)第一梯隊，可面臨的壓力依舊越來越大。地區(qū)的私立學校有六七所，大多采取變相掐尖的方式錄取優(yōu)質(zhì)生源。我們學校政府劃定的招生人，有一些不打招呼直接去私立就讀。義務教育階段入學自由，我們眼巴巴看著優(yōu)質(zhì)生源流失卻無可奈何。近年來，為保障教育公平，公立學校必須平行分班，可優(yōu)質(zhì)師資有限，家長挑選學校的余地多了，生源的流失自然更猛烈了。去年開學的第一天晚上，清理后發(fā)現(xiàn)初一竟有100多人沒報到。

情況其實在預料之中。在發(fā)放初一入學通知時，我們就特別提示要去外地就讀的，主動聯(lián)系校長或我，把學生相關信息及就讀情況發(fā)條短信報告，可最終只有一半的家長主動聯(lián)系報告了去向。縣教育局是搖號分配學生，給我們的名單僅僅有名字、性別以及畢業(yè)學校，于是，與鄉(xiāng)鎮(zhèn)中心學校的各種聯(lián)系爭分奪秒展開。一番忙亂之后，查清是去外地讀的，我們當然管不了，可還有那么幾個屬于在家未就讀的人，家訪動員當然隨之啟動。

我負責的片區(qū)是富恒。第一站是個叫恩達的小村莊。中心校常校長說那是一個智力殘疾的學生小C，有證，可以送教下鄉(xiāng)，他安排了一個當?shù)乩蠋熍阄覀內(nèi)ゼ以L。送教對象要核實情況再提交教育局審核認定，更何況，他家屬于建檔立卡戶。

有些建檔立卡戶是釘子戶！這是抵達之前我暗暗認定的。只為，打聽到家長電話之后，我多次電話聯(lián)系，可家長只接了一次我的電話，且含糊不清答非所問。這些年，黨和政府對建檔立卡戶照顧較多，當然這樣的政策優(yōu)惠給予人的影響也因人而異。某學校還發(fā)生過一件開車師傅到學校要車費的事：一個學生下車不付錢，說她是建檔立卡戶后拔腿就走，師傅追討也不給，師傅一怒之下就追入學校反映……

到恩達才知曉，所有的預判，都是我先入為主的錯誤。

小C的父親在外打工，只有母親與奶奶在家。小C在現(xiàn)場卻不和我們交流，只在一邊獨處。他母親臉上堆著笑，卻似乎只會傻傻地笑。我們說了幾句之后，帶路的本地老師告訴我，有什么要問的告訴他，他負責交流，主人家不大懂漢話。一語驚醒夢中人，一用彝語，小C母親滔滔不絕，臉上僵硬的表情開始舒展開來。本以為的一場硬仗，到頭來是誤會一場，所有問題輕松解決。小C的智力，只能自行吃飯，不認路不記人，除了送教再無他法。小C需要辦一張銀行卡，方便我們把某項照顧費用打他卡上，于是請他母親抽空到縣城時帶齊證件辦一張。

一個周末午后，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說要辦卡。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再問時對方卻支支吾吾。以為是騷擾電話，剛要掛斷，一個男的幫接著解釋我才明白，原來是小C母親來縣城辦卡，她乘坐的鄉(xiāng)村客運的師傅幫她說清楚了。我立即騎摩托去車站接上她去銀行。銀行周末也可以開卡，我終于松了一口氣。辦卡過程中，好幾處需要按手印需要我拉她的手確認，可設置密碼時，終究難倒了我。叫她設置，她一臉懵懂地看著我，設置密碼這事超出了她漢語水平的理解范圍，無奈只能我設置。把她送回車站，我把寫著取款密碼的紙條交給鄉(xiāng)村客運的師傅，請他用彝語叮囑，以后自己修改密碼。好在，那卡暫時就是一張空卡。

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用民族語言交流，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可憐我卻是一個喪失了彝語的彝族人。曾經(jīng)，本是彝族的我卻不喜歡那些用彝語交流的人。那時初入城市，妻子和小姨妹在逛街時，老愛用彝語交流。我在一邊既聽不懂又憂心：擔心狡詐的城里生意人不懷好意認準我們是山區(qū)人而故意搞價格欺詐。漸漸地才知道，擔心是多余，懂民族語言是值得驕傲的事，加上后來發(fā)生的一些事，我開始羨慕會彝語的人。

同事阿真就是我羨慕的人，與他一起的幾次家訪，我見證了彝語的力量。

那天是在雙澗家訪，去某一個村落的路究竟通否一直沒有確定的答案。在驅(qū)車走向那里時，迎面來了一輛摩托。阿真透過車窗的一句彝語，摩托沖出10多米后剎停，阿真下去問清，我們得以按計劃前進。在云南的一些山區(qū)，導航只屬于擺設，有些地方連2G信號都沒有又哪有準確的位置。順利抵達小D家時，一方面是對來自縣城老師的敬畏，一方面依舊是漢語不太利索，一家人靦腆地看著我們笑。依舊是阿真出馬用彝語交流，幾句話近了彼此的距離，打破了大家的尷尬，阿真的幾句彝語之后，氣氛開始融洽，家訪的內(nèi)容次第展開。

4

語言的障礙可以破解，有的障礙卻并不容易超越。

我的家訪，就有被本來說彝語的家長用漢語當眾狠狠痛罵的經(jīng)歷。那天，我家訪動員的對象是小E，他斷斷續(xù)續(xù)來學校，最近一周徹底不來了。返校就讀是重要任務，必須實現(xiàn)一個都不能少的要求，更何況他家是實實在在的建檔立卡戶。

這一天，是學校的李副校長帶隊家訪動員。在中心校長的陪同下，我們順利抵達小E家，學生及家長正好都在家。他家有一間嶄新的瓦房，一間舊的垛木房，院子里陽光正好，我們就在院子里座談。李副校長先開的口，說了幾句之后，其貌不揚的小E爸爸突然間怒火沖天，指著我就罵開了。怕我們聽不懂，一直說彝語的他刻意改用漢語罵我說，當初就是我不要他的兒子讀書，如今又上門動員讀書，搞什么鬼名堂！他一下子就把我罵懵了！

我不要他讀書？

怎么搜腸刮肚，我也想不起有過他說的到辦公室找到我，我不要他兒子讀書的任何記憶。來不及理清頭緒，更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他早已繼續(xù)罵開了。他罵我說，他兒子打架，我叫他賠錢，保險的錢都交給我了，我不退給他！

聽到這里，我終于明白，他是內(nèi)心有火，需要發(fā)泄出來！

他罵的事情，他大約是真的經(jīng)歷了，但對象一定不是我。我不當班主任已多年自然不涉及代收費，我承擔的日常工作也不處理學生打架。他只是需要對學校對老師來一場痛痛快快的發(fā)泄，而他恰好選中了我作為發(fā)泄對象。

我就不用辯解了。我想，他火發(fā)完，應該就答應送學生來讀書了。

可出乎預料的是，他罵完就說：“你們都給我出去，我是不會送兒子去讀書呢！”一行人只得灰溜溜離開。

可一個都不能少啊！

回來后，我和校長匯報了這件事，校長決定親自出馬。我說：“帶上我，他想罵，就由他繼續(xù)罵吧！”

一周之后，校長親自帶隊家訪小E。這天，我們沒有提前聯(lián)系家長，而是在副鄉(xiāng)長的陪同下，想給他來個突然襲擊。

到了一看，就小E一個人在家。這樣也好，我們就側(cè)面出擊，先攻下學生最好——據(jù)說，同齡人都上學去了，平日的小E異常孤獨，沒有伴又不愛干農(nóng)活，在家和父母內(nèi)戰(zhàn)不斷。果真，小E的工作出乎預料好做，簡短交流之后就答應回校就讀。搞定了娃娃，副鄉(xiāng)長才給小E爸爸打電話，他很快就回來了，可放下背簍的他對著我又是一通罵。

就由他罵！等他老調(diào)重彈罵夠了我才開口，我說：“我跑這么遠不是來聽你罵我的，我是為了你兒子讀書來的，若問心有愧我就不敢來了，我們已經(jīng)和你的兒子說好回去讀了。”

是后一句話擊中了要害，他瞬間沉默了。

他不說話，張校長抓住機會，開始了多角度勸導。終于，他松口答應：“星期天，我送他回校讀書。”周日中午，他送兒子回來，接到他的電話，我立馬到學校給小E安頓好一切。離開學校時，他不再罵而是笑瞇瞇地說了一聲謝謝。

又一次家訪，被罵的人換成了我的同事，罵人的主角變成了學生。

這是一個叫哈臘左的地方。其實我是第一次見小F，他在學校時并不是一個“臭名遠揚”的人。那些調(diào)皮頑劣屢教不改的學生，每周需要值班一天的我不斷與他們打交道，每一個都有記得。可牛高馬大的小F，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他的疑似輟學一定有其它故事。

果真，他母親在家，招呼我們坐定之后，突然出現(xiàn)的他竟然沖著我們的安全副校長罵臟話，一時間，包括他母親，大家都愣住了。罵完，我們還沒有回過神來，他一轉(zhuǎn)身出了家門再不回來。

他母親雖然是農(nóng)村婦女，可很懂事理。在小F罵出臟話的那刻，她的臉早就紅透了。回過神來的我們還在面面相覷，而他母親立馬開始道歉：“孩子大了，又能有什么辦法！”我說：“15歲的男生是難辦。”

我們要說的，他母親都懂，家訪就這樣無果而終。當然，也就有了第二次的家訪動員。這一回，當然也是校長親自出馬。可這一次卻不見小F，依舊是他母親在家，小F 已經(jīng)去下關打工，又一次無功而返。

我是在半個月后的期末考試時，再次領教到小F的與眾不同。他是主動回來參加期末考試的。把他編入其他學生一起考試不妥，于是我親自管理他的考試。休息時，小F來我旁邊一站，個子高我不止一頭的他講自己在一個KTV當保安，月工資過萬。一聽就不是什么安全的職業(yè)，不過適合他這身體。我叮囑他注意安全，勸他別去了，堅持一學期就畢業(yè)了，可嘗到甜頭的他，怎么可能聽進去！

春季開學時，我卻遇見他來讀書了，當然，他是拄著拐杖來的。見到我，原先那種高傲的桀驁消失了，可笑容里似乎隱藏著更多不安。大約怕我細問，他主動說是自己不小心摔斷了大腿，故事當然由他編。我對他說：“來了就好，堅持三個月，畢業(yè)去讀一所喜歡的五年制大專。”我以為，這回小F穩(wěn)定下來了，哪料他的后續(xù)故事，竟然波瀾迭起。

回來的第二周，他和班主任借了一百元錢請假出校門看病，然后就玩起了失蹤。雖然請假手續(xù)完備，可失蹤是在校期間，只能各種聯(lián)系尋找。

一百元堅持不了多久，兩天后他果真自然出現(xiàn)，可終究沒有回返校園繼續(xù)就讀，拄著拐杖的他回家養(yǎng)病去了。

中考前，小F來了，腿傷已痊愈，臉上有了一種稍顯成熟的氣質(zhì)。我沒有問他錢還了沒有以及將來的規(guī)劃，考完就畢業(yè)了，他只是初中的一個過客。

有些障礙，注定無法超越。老師看他們是孩子，師生本來就是緊密的兩條線，我們在人生的某個點上有著密切的交集。

5

每個學生都是一朵花，多么期待他們一路健康開放。可成長道路暗礁遍布，每一次波折都給我留下深深的遺憾。

今年寒假，我去一個叫白章的村落家訪小G。其實，我是代替其他組完成工作。學校的年度大規(guī)模家訪，白章村只有他一個，我是做客就著順便家訪他。事前做的功課有所欠缺，當那些事情突然間擺在面前，我自然有點錯愕。

我提前電話聯(lián)系了家長，晚飯之后妻子駕車，我和教務處的楊老師就去了小G家。他家的房屋還不錯，是幾年前從背陰坡搬到現(xiàn)在的位置，這里靠近學校和村公所，交通便利有一定的商業(yè)價值。他家正在吃晚飯，洗好碗才與我們坐攏的小G是一個瘦弱的男生，成績中等，遵規(guī)守紀，沒有明顯的缺點也沒突出的優(yōu)點，就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初一學生。有點疑惑為什么要把他選作家訪的對象時，他的爸爸，一個敦實的中年漢子講起了家庭的遭遇。

原來，上個秋天，他家遠在漾濞江邊的稻谷熟了，他在田里收割，叫妹夫駕駛他家的貨三輪載了小G的母親和自己的妹妹下山幫忙秋收。那些村道都是水泥路且彎大坡陡，在一個急彎處慘劇生發(fā)，三輪翻下坡去，小G母親大腿摔斷，自己的妹妹醫(yī)治無效去世，妹夫輕傷。一死兩傷，而三輪只有交強險，這讓辛辛苦苦幾十年的他一下子回到解放前。小G很懂事，說不讀書了回家?guī)兔Γ梢粋€12歲的孩子能幫什么！他想支持小G繼續(xù)讀書，可實在太難了……我打電話問班主任小G是否享受了什么照顧，班主任說材料上交了，可暫時沒有任何結(jié)果……

我告訴小G：你好好讀書就是對父母最大的支持。好好讀，下學期你若成績進步了還沒有任何照顧到手，你自己來找我，我給你獎勵！我特別強調(diào)：是獎勵，靠自己爭取！離別前，我請小G推出輪椅上的媽媽照了一張全家福，定格下小G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一家人的堅韌。

小G家是人禍突發(fā)，遇到暫時困難，能幫幫一把，幫不了他們也能挺過去，幸福穩(wěn)穩(wěn)地在前方召喚。可有的人，卻看不見遠方！

我家訪的對象中，就有一個可憐的姑娘小H。

小H初一未及時入學，我們前去家訪動員。前往她家的路曲曲折折，好在有當?shù)乩蠋熥鱿驅(qū)АＲ呀?jīng)提前知曉一點她家的情況，可當家庭現(xiàn)場赤裸裸地呈現(xiàn)眼前時，我依舊被震撼了。不想去提那些破敗的景象，我只想說，一切，都不是她的錯。小H的父親是一個“酒醉包”，一醉就打媳婦。大山里的媳婦個個都極能忍耐，小H的母親更是特別能吃苦的那種人。在一個黃昏，當忍耐的極限再次被突破后慘劇終于生發(fā)。小H的母親手刃了命中的冤家，后果當然是拋下兩個女兒鋃鐺入獄。小H的姐姐稍大，后來早早嫁給一個鄰縣人家。小H的小學就是一波三折勉強完成的，初中要到遙遠的縣城，很多困難她當然無法解決，失學似乎成為了一種必然。可任何一個兒童不能因為貧困而輟學。動員小H來讀書一點不難，她知道只有讀書才有未來，難的是如何幫她解決面臨的問題。

當著小H的面，逐一協(xié)商落實她的未來：學校負責她入學后的所有生活與縣城到鄉(xiāng)鎮(zhèn)的往返路費；村公所負責解決鄉(xiāng)鎮(zhèn)到她家的接送。

第二周，鄉(xiāng)政府和中心校把小H送到學校交給我，他們完成了自己的任務，接下來的事情就全交學校了。怎么留住她留好她，考驗著學校的協(xié)調(diào)能力。這些年，學校有義務教育保障經(jīng)費，但都不能給學生現(xiàn)金。那個寄宿學生生活補助也就是杯水車薪。最后，小H到學校食堂免費就餐，餐費由學校支付。校長給了800元我給了200元作為她的零用錢，交班主任管理。

我以為入學了，小H的事情就算妥善解決了。哪料，一次長假突然接到村主任的電話說她未回到鄉(xiāng)鎮(zhèn)，請協(xié)助聯(lián)系。我立馬聯(lián)系班主任，班主任再聯(lián)系更多同鄉(xiāng)學生，最后終于打聽到她在半路下車想自己走回家，村主任又耐心地去半路接。后來的一個小長假時，鄉(xiāng)上的中心校長打電話給我，說見到小H一個人在公路上走，他立馬停車給她搭了客車付了費叫她回家，說這樣不安全。這樣當然不安全！第二周，我主動找了小H。一直是她主動找我，說遇到的歧視以及困難。她知道我為什么找她，立即承認了錯誤，說是想節(jié)省下班主任拿給她的車費，給姐姐的孩子買點東西。

本來想狠狠訓，聽完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們給的零用錢是少了點。后來，校長給她找了一個愛心人士，按月給資助，我想，漸漸長大的小H，一定不會再讓我們擔心了。

可是，她的未來呢？小學就讀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她，如今成績也只屬于中下等，畢業(yè)后，她能夠去哪里？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刺疼了一顆日漸老去的心……

6

也許，家訪還是一把雙刃劍。不是所有的家長，都歡迎老師的到來。

學校寒假的大規(guī)模家訪，某個家訪組就曾遇到尷尬。這天，他們提前電話聯(lián)系了一個家訪對象，然后去了他們家。他家在公路之下不遠處，家訪組提著一桶油一箱牛奶前去，進大門主人很客氣，在完成了固定流程之后，老師們決定去下一家，原路返回覺得繞遠了，決定抄近路回停車處。于是從學生家的小門出來，一出小門立即愣住了：門外，一伙人在安靜地燒烤！主人家有點尷尬，說昨天殺的年豬，老師們或者停下吃一點燒烤才走。

誰會留下吃燒烤，老師們當然立即走了。

關于家訪吃飯，我也遇到過難忘的事。我們的家訪對象大多在農(nóng)村，沒有固定的飯店可以就餐，絕大多數(shù)是在學生家吃。這年，我去一個村落家訪。早上7點出發(fā)，到第一家已9點，他們正在做早飯，邀請我們吃飯，但我們還是決定離開。只為，進他家時，看見我們帶了油和牛奶，家長說：“不用客氣啦，下次不用拿這些了！”我以為這是客套話，可他接下來的舉動，徹底傷了我的心。我們一坐下，立馬就掏出銀行卡的他對著我說：“我是建檔立卡戶，你記一下我的卡號，下次直接把錢打在我的卡上就行！”

學校有什么錢打給他卡上！我說：“我們是老師，是來家訪看學生的，你有什么困難找政府相關部門，我們只管學生。”面對他依舊執(zhí)意遞過來的銀行卡，我看也不看一眼，大家迅速完成規(guī)定流程起身離開。從他家出來，我電話聯(lián)系了兩個家訪對象，小I家邀請到他家吃早飯。他接我電話時的邀請，我認為是禮節(jié)性邀約于是拒絕了。我覺得，家訪中遇到哪家正吃就和他們簡單吃一點，若提前說定，家長精心準備那就太打擾。可第二家完成出來，原先邀約的小I爸爸，再次打來電話，說到他家吃早飯，我想主動打來電話再次邀請的他一定是真誠的，也不能一再拒絕別人的好意，于是答應了。

落實了午飯地點，大家都安心了。接下來家訪的一戶，看來年豬才宰不久，火塘上正煙熏著好多肉，看得我們口舌生津，主人家留我們吃飯，我說：“已經(jīng)答應小I家了，謝謝你！”走完4家，已經(jīng)11點30分了，這時小I爸爸又打來電話問是否要到了，我知道他是好準備熱乎乎的飯菜給我們，我講了所在的位置，他說再半小時可以到。

果真，半小時后我們抵達了小I家。小I家境不錯，臘肉掛滿了屋檐。院子中，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3個醫(yī)生正在給他們做醫(yī)療保健檢查。雖然肚子餓了，也就只能安心等醫(yī)生們完成工作。

很快吃完直奔下一家。下一家是小J，我們打電話時就邀我們?nèi)ニ页燥垼僧敃r按家訪地域的順序答應了先打電話的小I，他家也就沒有說什么。20多分鐘后到了小J家，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正冒熱氣。

面對這樣的盛情，我對同伴說：“坐下，吃！怎能拒絕這樣的真誠！”

我記得小I學習成績很好，這也是答應去他家吃飯的原因之一。可小J，就不能談成績了，她屬于隨班就讀的殘疾兒童，可本性善良的她，老師同學都喜歡，看著我們坐下笑容燦爛的小J，我美美地喝了一碗雞湯，吃了一點青菜。小J家的淳樸真誠，沖散了先前的不快，那美味的雞湯味，多年一直縈繞在舌尖……

7

家訪的苦累，我們并不在意，我們關注的是家訪效果。可是，有些家訪，注定無果而終。

我最初說到的小B，幾經(jīng)周折后他來讀書了。學校曾建議他的家長回來一個，到學校食堂搞后勤，就著照顧小B（其實，為了學生，學校已經(jīng)這樣安排了4位家長來搞后勤，其中就有小B村子里的人）。大約是他的家長不愿意放棄沿海打工的高薪，一直說下一年來，可一直都沒有來。小B最初斷斷續(xù)續(xù)，后來穩(wěn)定地讀了下來。他能安心讀下來，一方面是學校負責了他所有的支出，他只需來就行，另一方面是班主任的精心照顧。

是的，小B需要專人照顧。就像前邊說到的小H是一個不是孤兒的“孤兒”，小B是一個沒有殘疾證的殘疾人。他身體沒有問題，但不識數(shù)不識錢不識家的方向。來學校有專人帶著去食堂就餐（學校給他交錢，吃什么由他），回家有專人帶到家，零食有專人代替他買。我以為這樣的學生，考試當然零分。可在最后的中考里，他總分竟然超過80分。原來，他的班主任費盡移山心力，教會了他做選擇題。

身體有問題的小B，最后平穩(wěn)畢業(yè)回家繼續(xù)放羊。可有的學生，身體沒有問題，但心中問題不少。

這天的家訪，我遇到一個不給我說話機會的學生小K。其實，上學期期末考試我就認識他了。那天是小K所在的初二年級地理生物信息三科的畢業(yè)考試（屬于學業(yè)水平考試），一直正常讀書的他，突然就不愿意來考試了。管理部門說必須來，一個不能缺考。于是，接到消息后鄉(xiāng)村強送小K回來，我在學校大門口帶他進入考場，從此記住了這個才14歲卻高大壯實的男孩。送回來后他好好地讀到期末了，可初三開學，他竟又不來了。

班主任電話聯(lián)系多次后被家長拉入黑名單，當然到學校領導出面的時候了。我提前聯(lián)系了村公所，約定了一起去動員。在和班主任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后，我預判不會有效果，于是提前做好了學校“送某某返校就讀告知書”一式兩份帶上。到他家時，大門緊閉，電話不接，怎么辦？不能這樣無果而終。站了一會，我忍不住推門，竟然一推就開了。一間廚房，兩棟并列的瓦屋，被矮墻環(huán)繞的院子靜悄悄沒有任何聲息，一棵掛滿了果的核桃樹下有一條長凳，校長和我就去那里坐著等。

等了一會依舊毫無動靜，村主任有點生氣，想一道門一道門推開看。就在這個時候，稍低一點的那棟屋中出來一個中年婦女，對主任說：“聽見了，放睡剛滿月的孩子，出來招呼你們遲了點。”原來小K的母親一直在家。于是坐下談讀書的事情。她說一直動員，是娃娃不聽話不去，整天就知道睡覺。說完伸手一指，說：“喏，那間屋，現(xiàn)在還睡著！”校長一聽，過去敲門想勸，可小K躺在床上毫無動靜。

我不想自討沒趣，就沒有去喊小K開門，只把那個告知書拿出來，叫他媽媽簽字，然后交給她一份我收回一份，且拍攝了照片和視頻——這是我們動員過的證據(jù)，小K再不去我們就上報給政府，政府有更多方式解決——政府層面勸返，不行就行政處罰，再不行就提起訴訟強制執(zhí)行。我覺得，小K和那個動員返校卻三天兩頭打架斗毆給學校管理帶來很多挑戰(zhàn)的學生不一樣，他在學校其實遵規(guī)守紀，同學大多喜歡和他相處，但連門都不開不理我們的做法，也讓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正在這時，小K的繼父騎摩托接上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回來了。那是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回來就在母親懷里撒嬌，問他的弟弟是否睡醒了，說想去抱一下。看來，是打道回府的時候了，叮囑了一下家長繼續(xù)動員返校，我們也就離開了，離開時村主任撂下狠話：“若不送去讀書，就取消一家人的低保！”

原來，關于小K的所有傳聞，都是真的。

小K的父親病逝后，母親帶著他改嫁，生了一個弟弟后，小K沒有異常，但第二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后，他開始各種逆反，輟學自然生發(fā)。他一定想讀書，只是心里不痛快需要發(fā)泄出去。

回來后，我和班主任交流后。第二天，班主任帶了班上和小K相處最好的兩個男生，自己駕車去找小K。過程中的細節(jié)，我沒有參與不知曉，但結(jié)果很愉快：小K當天就和班主任一起回來上課了。想建議小K去學校心理輔導室坐坐，可他一直好好地讀著，我也就沒有再提。

今年一月我家訪的小L，卻是靠自己的努力，挽回了本就屬于自己的幸福。才讀初一的小L是一個靦腆的小男生，他的故事，其實是后來才聽說的。家訪結(jié)束時一個村民看見送我們出門的小L，就叮囑他說：“小L，你要再加油，你媽媽為你付出了太多！”母親為孩子付出本常見，他為什么特別強調(diào)？后來，我才知道背后的故事。

小L讀小學六年級時，他母親和父親矛盾重重，到了生活不下去的程度，周五那天，母親下定決心不告而別，去遠方打工再不回來。已到下關且登上了長途客車即將遠行的媽媽，突然下車買了一些小L喜歡的東西哭著歸來。只為，住校一周終于放學回家的小L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媽媽，我這回考試得了班上第一名，你獎勵給我什么？母親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懂事聽話的小L……

一場家庭巨變消弭于無形。可某些變化，卻不是孩子能夠改變的。前不久的另一次家訪，我又遇到一個特殊的家庭。

那時臨近期末，校長說初一女生小M沒來一周，據(jù)班主任調(diào)查已經(jīng)外出打工，急需學校家訪。校長駕上私車，邀了地方副鄉(xiāng)長和村主任，加上班主任我們一行5人向那個叫臘水廠的地方進發(fā)。

我去過去臘水廠，路不是一般的難走，可我們終究還是抵達了。小M家遠離村落在一片荒涼的山坡上，小M的父親正在地里收玉米。喊他回來，動員他去找自己才13歲的女兒回校讀書。他有點不耐煩。原來，他的妻子到遠方打工不回來，女兒又不懂事，父女沒有共同語言，一談就不歡而散，且說去尋找也沒有門路——明明班主任才告訴他小M可能去的打工地點。

看來，小M的班主任路上說的那些因素都存在。這是正午12點，收苞谷的小M爸爸一身酒味，這樣的家庭情況，確實成為叛逆的某些借口。大家動員后他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了會去找，看那情況，拿到了他簽字確認的返校就讀告知書且拍照錄像留證據(jù)的我依舊擔憂，學校已經(jīng)無能為力——校長給小M打電話動員回來讀書時，小M回復說再叫她讀書，她就死給我們看。我悄悄和副鄉(xiāng)長說：請鄉(xiāng)上協(xié)調(diào)點錢給他做路費，看他的家庭確實沒有什么錢，給了錢他一定會去找。等小M爸爸燒水回來，副鄉(xiāng)長告訴他一定要去找，鄉(xiāng)上給他點路費。

錢一定是給了，也許暑假之后，小M突然就回來讀書了。

8

時代有要求，加上云南對控輟保學查得很嚴，學生一有風吹草動，我們的家訪便會立即隨機跟進。這天，我先去家訪動員一個叫小N的初三男生。他是母親離異后帶著再嫁到男方家生活，大家都愛他，就沒有再要小孩了。對他，學校已幾次家訪了。每一次家長很熱情，都要他讀書，怎么說都不來的小N卻有一個心結(jié)：他不想賠那15000元的協(xié)議的錢。

半年前，小N因為同學矛盾，帶人打掉了一個本與他沒有矛盾的同學的四顆門牙。前期治療和預估的后期植牙費在80000元左右。他是主謀，學校協(xié)調(diào)處理時商量定了他賠償25000元。當時家長簽字同意且賠付了10000元，現(xiàn)在他覺得被打掉牙的人也該承擔才公平，于是拒絕后續(xù)賠償且不來讀書。各種勸說的最后，我告訴小N，你即將畢業(yè)了，若覺得賠償不合理可以提起訴訟，學校本來只是協(xié)調(diào)沒有裁決權(quán)，但輟學是你的錯，這是學校最后一次來，你不來，我們就上報，你自己的未來和賠償本來是兩回事，認清楚，別糊涂。

可他終究有些糊涂，第二周沒來學校，第三周竟然翻墻入校園閑逛，他不是來讀書的，他只是來刷一下存在感。春季開學時，他來讀書了，我知道是班主任在背后做了很多工作，祝福叛逆的他早日回歸日常生活。

小N遇到一些本不屬于他這個年齡的憂傷，我遇到的那個叫小O的，更讓人覺得難。抵達時家中無人，家長也不理睬我們的電話，是幾小時后需要蓋村公所的章，才得以和村主任一起見到他爸爸。那是一個黝黑的中年漢子，因為騎摩托受傷住院回來，找村上蓋章是想報點大病險。小O究竟在哪里這個中年男人也說不清楚，卻一直強調(diào)說是孩子母親溺愛過頭，入贅的他無法管甚至報案過想叫派出所幫忙管……孩子的母親我們沒見到，據(jù)他小學時的校長說，小學時小O就讓他吃夠苦頭，護犢的母親惹不起……我回來一查，讀初一的他果真15歲了。15歲的初一學生，同班同學在他的眼里都是小屁娃，早熟的他已經(jīng)不是校紀校規(guī)能夠束縛得了的。每一次都答應“下周來”的小O，期末考試時真來了，說要和學校簽訂一份協(xié)議，安全自負平時在家考試來不要上報他為輟學。我怎敢答應。考了一天他就跑了，據(jù)送他來且守著他的母親說，其實小O多次假借說要讀書來縣城，可都是出去玩用完錢就回去了……

學校能做的工作都做了之后，就只能如實上報，政府可以用法律手段強制這些人受教育，可是，這樣的人天天在學校又能怎樣呢？曾經(jīng)，我也覺得本地起訴家長的事情可以來幾例以達到殺雞儆猴的效果，可一次次家訪之后才明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很多事情不可能一告了之。

學校中的大型考試我都手拿金屬探測器去巡視，檢查學生是否偷偷攜帶手機作弊，同時叫醒睡覺的學生繼續(xù)考試。可前不久的期末考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睡覺的女生卻沒有叫她。那是個幾天一換頭發(fā)色澤的姑娘，父母離異后雙雙遠走打工，留守的她原來和爺爺奶奶住，后來干脆孤身一人住，三天兩頭曠課，班主任多次家訪沒有絲毫效果。當各種讓人心驚的消息傳來后，學校牽頭聯(lián)合政府派出所家訪過，可她依舊我行我素毫無轉(zhuǎn)變，能來考場睡一覺也罷——考場里的她至少是安全的。

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好在師生團結(jié)拼搏，學校的管理日漸有不小的進步，我們家訪的路上依舊充滿著不小的挑戰(zhàn)，有勝利收獲時的喜悅，也有失敗返回后的失落。但守護孩子的成長是全社會的責任，我們依舊在努力，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