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鋮


所有戲劇基本上都產生于沖突。戲劇中的沖突并不僅是沖殺奔突,而是意識沖突和社會性沖突之間的相互關聯。歐里庇得斯的《美狄亞》是戲劇史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其引人入勝之處,莫過于那貫穿始終、扣人心弦的戲劇沖突。這部作品以其獨特的情節設計和人物塑造,將戲劇沖突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在《美狄亞》中,戲劇沖突是推動劇情發展的核心動力。美狄亞作為主角,她的遭遇、掙扎與抗爭,無不與戲劇沖突緊密相連。戲劇沖突的作用不僅在于推動劇情,更在于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和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在美狄亞的掙扎與抗爭中,我們看到了她的堅韌、智慧和勇氣,也看到了她內心的痛苦、掙扎和無奈。這些情感的交織和碰撞,使得美狄亞這一形象更加立體、生動,令人難以忘懷。本文以《美狄亞》為例,對其中的故事情節與人物形象進行深入探討,以期能洞察到戲劇沖突的多重面貌和深刻內涵。
一、戲劇沖突展現社會背景
《美狄亞》一劇以其深刻而細膩的筆觸,勾畫出一幅人性畫卷。在這幅畫卷中,自覺意志與社會環境之間的沖突尤為醒目。美狄亞,因為愛神之箭的影響愛上了伊阿宋,所以暫且可以稱她為“為愛而生”的女子,她的生命軌跡充滿了悲劇性的沖突。她曾為愛決裂,手刃敵手,與伊阿宋并肩作戰,共同經歷風雨。然而,當愛情遭遇背叛,她的世界瞬間崩塌。伊阿宋的決然離去,讓她陷入了無盡的痛苦與掙扎。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美狄亞不僅要面對伊阿宋的背叛,還要應對來自社會環境的壓力。克瑞翁的驅逐令,讓她陷入了絕境。而埃勾斯的無奈放棄,更是讓她感受到了世態炎涼。然而,正是在這樣的困境中,美狄亞的自覺意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覺醒。她不再是一個被動承受命運安排的弱女子,而是一個敢于面對現實、敢于作出選擇的強者。她巧妙地與克瑞翁周旋,為自己爭取復仇的時間。她堅決地拒絕了埃勾斯的幫助,選擇了獨自面對命運的挑戰。然而,最令人震撼的,還是美狄亞內心的沖突。她深愛著自己的孩子,卻又為了報復伊阿宋的背叛,不得不作出殺死孩子的痛心決定。這是愛與恨、理智與情感、善與惡在她內心深處的激烈碰撞。她在這場沖突中,實現了自我意志的覺醒與升華。
實際上,自覺意志與社會環境之間存在著一種深刻的必然聯系。在《美狄亞》這部戲劇中,美狄亞的自覺意志所遭遇的重重阻礙,實際上是時代的悲劇。她所生活的時代,是仍存留的母系文明與正在成形的父系文明的過渡時期。這一歷史性的演變,猶如一場的風暴,深刻影響了女性的地位與角色。在這一期間,女性的力量被削弱,地位也隨之變低。正如吳華眉《身體的哲學:當代女性主義身體觀研究》中所描述的:“在父權制的體系中,女人是脆弱的、有缺點的、更易于(荷爾蒙的)出錯的、難駕馭的、不可靠的、容易受到各種不能被意識控制的侵擾的和難以預測的;她沒有能力取得和男人的同等的成就;她需要男人的保護和特殊的對待。”這種觀念在當時的社會中根深蒂固,成為一種無形的枷鎖,束縛著女性的思想和行動。戲劇舞臺上,女演員的缺失也揭示了社會對女性的排斥和歧視。即便是在近代的莎士比亞戲劇中,女性角色也往往由男演員扮演,這種“性轉”現象雖然在我們當代被視為一種創新的戲劇形式,但在當時的希臘,它卻是女性地位低下的無情寫照。
二、戲劇沖突展現個人意志
在古希臘母系文明與正在成形的父系文明的過渡時期,女性的政治與經濟地位一退再退,她們的社會地位無法于男性相較,成了所謂的“附庸”。然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美狄亞的遭遇和她內心的轉變突破了社會固有的范式,成為引人深思的焦點。當深愛的伊阿宋背叛了她,她內心的女性意識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被重新喚醒,她開始勇敢地控訴這個不公的社會:“在一切有生命有靈性的生物中,我們女人是最不幸的。首先,我們必須用重金購買一個丈夫,而比這更糟的是,他反而成了我們的主人……”美狄亞的性格堅強而決絕,她不愿讓自己的社會性別成為束縛自己的桎梏。相反,她巧妙地利用自己的生理性別,實現了一種不流血的暴力。她用自己的法力制作了精致的袍子和金冠作為新婚禮物,然而這些禮物卻暗藏殺機,所有與禮物接觸的人都會因此喪命。美狄亞在維護女性自身的道德尊嚴和自我價值的同時,也以一種極端的方式摧毀了女性天然的特質。她的行為,既是對傳統社會的反抗,也是對女性命運的重新詮釋。然而,盡管美狄亞讓我們看到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我們也從故事中看到了當時社會下男女之間身份差異的不可逆性。
但若說美狄亞的行為毫無意義,也不盡然,美狄亞的行為正是女性意識在“沖突”中的覺醒。在古希臘的傳統社會中,女性的地位不斷降低,甚至賦予生命的母親角色有時也被忽視。《奧列斯特》三部曲中,俄瑞斯忒斯為父報仇,竟親手殺害了自己的母親,而身為女性的雅典娜,在權衡利弊之后,竟也站在了父權的一方,為俄瑞斯忒斯投出了無罪票。阿波羅更是說道:“一個被稱為孩兒的人的母親,并不是這人的生殖者,而是新播種的胚胎的養育者。生子的是授胎者,她只是作為那客人的客人保存著這苗裔。”從眾神的言論中,我們不難看出,女性,尤其是母親,已被視作一個無足輕重的生殖器官,母親的角色變得可有可無。父親成為維系血緣關系的唯一紐帶,是孩子生命的創造者和擁有者。然而,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美狄亞卻以她獨特的方式,向傳統社會的固有觀念發起了挑戰。她毅然決然地殺掉了自己的兩個孩子,這一舉動無疑是對固有觀念的巨大沖擊。在那個兒子、后代被視為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的時代背景下,美狄亞的這一行為無疑是對父權的一次顛覆。她的行為,讓伊阿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美狄亞的復仇,不僅僅是對個人恩怨的清算,更是對性別意識沖突中女性地位的一次深刻反思。在復仇之外,這更是一次性別意識沖突中女性意識的“勝利”,是女性在中尋求自我價值與尊嚴的一次勇敢嘗試,是明顯的“沖突中的覺醒”。
三、戲劇沖突彰顯文明的碰撞
如果以現代人的思維方式,我們很難去理解美狄亞“弒子懲夫”的行為。但正如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中所言:“欣賞偉大的藝術作品,最大的障礙就是不肯擯棄陋習和偏見。”每個時代都有其獨特的社會背景和文化觀念,而美狄亞的行為正是在其獨特的背景下產生的。當我們嘗試將這些因素結合起來,或許能夠更深入地理解美狄亞的內心世界和她所作出的選擇。
當時的希臘,作為世界文明的中心,以其先進與文明而自居,而美狄亞所在的科爾喀斯,則被視為遙遠的邊界地帶,象征著落后與野蠻。這種中心與邊緣、文明與野蠻的對立,在戲劇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美狄亞與伊阿宋的爭論成為這一沖突的縮影。伊阿宋,身為希臘的英雄,多次以“野蠻”一詞來羞辱美狄亞,試圖將自己與格勞克的婚姻合理化,宣稱自己追求的是文明與高尚。他譴責美狄亞道:“你應當知道如何在公道與律條之下生活,而非沉溺于暴力。全希臘的人都聽說你很聰明,你才有了名聲!如果你依然住在大地的遙遠的邊界上,絕不會有人稱贊你。”然而,有趣的是,我們并沒有在《美狄亞》中看到太多關于希臘文明的正面描寫。相反,正是通過美狄亞之口,我們得以窺見希臘社會的野蠻與不公。當美狄亞回應希臘婦女們的關心時,她以反諷的方式揭露了希臘人只顧個人享樂,對社會禮節的漠視;而當她與克瑞翁爭論“聰明”的作用時,她暗示了哲學家阿那克薩哥拉盡管學識淵博,卻因褻瀆神靈而在希臘境內遭受驅逐。
縱觀美狄亞的經歷,她是來自野蠻與暴力之地的女子,在踏入律法與文明的希臘生活后,不僅贏得了當地人的愛戴,更因她的聰明才智在希臘人中聲名鵲起。她以沉著冷靜的態度,得體地應對男性角色的責難;即便內心波濤洶涌,她也能在他人面前克制住情感不外露。她接受了希臘習俗與律法的教化,但天性中的血氣與尚武精神并未因此消失。她追求的不僅是生活的尊嚴,更是自我價值的實現。當美狄亞被推向社會的極端邊緣時,她的含混性與多樣性使她成了觀察希臘文化的獨特透鏡。作為一個外邦人,美狄亞對希臘的社會文化生活進行了客觀而深刻的評價。她看到了希臘文明的虛偽與野蠻,也看到了其內在的脆弱與矛盾。她深知,在希臘社會中,人民都要遵守固有的法律與規則。然而,這些律法和習俗卻并不能夠完全為人民服務。因此,美狄亞選擇以行動來反抗這種不公,她用自己的方式揭示了希臘文明的真相,也引發了對文明本身的深刻反思。在沖突的過程中,美狄亞的形象逐漸豐滿起來。她不僅是一個聰明、勇敢的女性,更是一個具有深刻思想和獨立精神的人。她的存在與行動,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審視希臘文明及其所代表的社會秩序與價值觀的視角。她讓我們看到,即使在看似文明、秩序的社會中,也存在著深刻的矛盾與沖突;而這些矛盾與沖突,卻也正是推動社會進步的重要動力。
《美狄亞》這部戲劇,與東方的沖突理論相比,為我們展現了西方沖突論的豐富多樣性。首先,人的自覺意志在這部作品中并未被任何形式的集體意志所替代。美狄亞并未像當時社會上的大多數妻子那樣,對丈夫的決策盲目順從,而是擁有著自己獨立的思想和堅定的行動準則。她的行動雖然充滿了沖突和矛盾,卻始終貫穿著一種堅定的自我意志。這種自我意志的覺醒和堅持,正是西方沖突論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其次,《美狄亞》中的人物并未失去個性的完整性。美狄亞雖然是一個復雜多面的角色,但她的每一個側面都是真實而有力的。她既有反抗父權、追求自我價值的智慧和果敢,也有在愛情面前的任性和遲鈍。這種多面性的人物塑造,使得她的形象更加立體而生動,也更能引發我們對個體復雜性的思考和認識。再者,這部戲劇中的社會生活并沒有被抽象為單一的政治生活。雖然劇中涉及了權力斗爭和家族恩怨等政治元素,但更多是展現了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和內心沖突。美狄亞與伊阿宋之間的私人情感糾葛,并未被擴大為違法亂紀的公共事件,而是被精準地定位在了一個更為私密的層面—美狄亞對伊阿宋的單向報復。這種處理方式,既保留了戲劇的緊張感和沖突性,又避免了將個人情感泛政治化的傾向,也使得作品更具有人文關懷和情感共鳴。
四、戲劇沖突補充觀賞視角—歌隊
就沖突學的視角而言,《美狄亞》中的歌隊“討論”無疑賦予了戲劇深遠的藝術價值。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曾深刻指出:“悲劇的根源在于悲劇歌隊,起初它僅僅是歌隊,除此別無他物。”這足見歌隊在古希臘悲劇中的核心地位及其不可估量的作用。歌隊的存在,不僅為悲劇藝術增添了豐富的形式,更在內涵與表達上賦予了悲劇深刻的意義。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對歌隊在悲劇中的多重角色進行了詳盡的闡述:“在悲劇中,歌隊時而作為劇情的評論家,時而化身為觀眾,時而與角色進行短暫的對話。”這精準地捕捉到了歌隊在戲劇中的多功能性。
在《美狄亞》中,歌隊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它時而以劇中人的身份出現,與戲劇主人公直接對話,彌補了因場地限制等原因而未能充分展開的情節,使矛盾沖突雙方的性格特征和行為品性得以充分展現。通過歌隊的敘述和對話,觀眾能夠更深入地窺探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情感變化,從而更加深入地理解劇情和人物。同時,歌隊還常常作為主人公內心活動的介紹者,細膩地描繪出主人公內心深處的掙扎和斗爭。這種內心活動的描繪,使得人物性格更加復雜而豐滿,也為悲劇沖突的爆發埋下了伏筆。觀眾在歌隊的敘述中,能夠感受到主人公內心的痛苦和掙扎,從而更加深入地理解悲劇的深刻內涵。同時,歌隊的合唱與劇情緊密相連,使得整個劇本的事件發展更加緊湊豐富。觀眾在欣賞歌隊的合唱時,能夠感受到劇情的緊張和沖突的不斷升級。這種緊湊的劇情安排和豐富的情感表達,使得《美狄亞》成為一部極具感染力和藝術魅力的悲劇作品。歌隊的存在,不僅為觀眾提供了理解劇情和人物的新視角,更為整部戲劇沖突增添了濃厚的藝術氛圍和深刻的思考空間。
歐里庇得斯創造的《美狄亞》讓觀眾深切感受到了戲劇的無限魅力。任正非先生曾說:“人感知到自己的渺小,行為才開始偉大。”雖然藝術并非用于說教,但我們在欣賞藝術的過程中,往往能夠得到深刻的思考。在《美狄亞》這部戲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跨越歷史的,即使在現在也仍然具有探討意義的各類問題沖突所帶來的歷久彌新的震撼。這種沖突,不僅能夠讓我們更加深入地理解戲劇本身,更能夠喚起我們對于更深入的問題的關注。因此,在戲劇中,沖突可以用來加強情節,增強觀眾的期待和體驗,增加戲劇的感染力,這是戲劇最重要的藝術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