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里再也沒了圓月

柴世明

兒時總盼中秋，因為可以獲得個月餅，或斜躺在父母腿上，或搬把凳子坐下，邊慢慢品嘗少有的香甜，邊聽大人講述月亮上吳剛和嫦娥的凄美故事。聽到吳剛伐桂總是左邊砍斷右邊又長攏時，我真想飛到天上幫他砍砍，聽著想著，就真“上天”去了……待醒來時，揉著惺忪的眼睛說：“爸，媽，那桂樹砍斷了沒有？”引來一陣哄笑：“你去幫砍斷了，可不久又長攏了。等下月亮出來，你再去幫著砍砍！”

于是，我又盼望早些天黑，月亮里砍樹的吳剛早些出來。

開始，是我吃著月餅，聽著故事，上天幫吳剛砍桂樹。再后來，換位置了，女兒吃著月餅，趴在我身邊，聽我講述吳剛的故事，她也要上天幫忙砍桂樹。中秋的月亮還是那么圓，還是那么皎潔，還是那么澄凈。望著深藍(lán)色天空那輪金黃的圓月，將心中的勞累和煩惱絮絮叨叨有言無聲地向吳剛敘說，邀伐桂累了的他也喝杯酒，飲口茶，彼此傾訴。此刻，人生的榮辱沉浮，煩惱苦悶，很快被酒和茶稀釋融淡，最后化作縷縷青煙融進(jìn)云層。夜深了，月已似乎有些困倦，撕幾片薄紗遮了面，轉(zhuǎn)過身，酣睡了。幾許露珠，凝在了草尖，晶晶瑩瑩；遠(yuǎn)處的山嵐，黑黢黢的，怕我孤單，一直忠誠地陪伴著。終是抵不住困倦，我進(jìn)入了溫柔夢鄉(xiāng)。

又盼著來年的中秋，又渴望著與圓月幽會。一年復(fù)一年，一秋復(fù)一秋！幾許熱望幾許愁。可在丙寅中秋時，我就再沒見過那月了，更不用說是皎潔明亮的圓月。那輪圓月永遠(yuǎn)消失，永遠(yuǎn)沉入無盡的淵底；永遠(yuǎn)殘缺，永遠(yuǎn)沒了廣寒宮的凄美！

那年中秋，天空異常陰冷，不時淫雨凄凄，雨泣風(fēng)號，家父正在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hù)病房里和死神搏殺。臉色焦黃又虛弱的父親好容易掙脫又被抓住，抓住又掙脫……到了中秋的第三天，八月十七，父親再沒力氣掙扎了。我那輪皎潔的圓月被撕成碎片，被嚼成粉末，融作縷縷沉煙，消失了！父親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他毫不回頭地走了！他留下他曾經(jīng)用全部生命熱愛的妻兒老小走了！他拖著困乏的身子走了。也許，他真的該好好歇歇了！可他的妻小永遠(yuǎn)失去了依靠的肩膀，失去了遮風(fēng)避雨、阻禍擋災(zāi)的山峰，失去了月亮和太陽！

父親就這樣走了。我的圓月沉沒了，我那巍巍山岳轟然崩塌了！

節(jié)假日或是有事沒事回家，父親總得張羅一大桌子菜，讓我們兄妹仨及孫兒們品嘗。飯余，他總是催促大家去打牌娛樂，而他冒著炎熱嚴(yán)寒，蹬著三輪車，到五六里遠(yuǎn)的地方去磨豆?jié){。待我們娛樂回來，雪白柔嫩的一大鍋豆花兒早就擺了幾大盆在桌上。看我們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倒一杯燒酒慢慢品著，喝一口酒，用手抹一下胡須上的酒污，臉紅紅的，話匣子一下就打開了，各種家長里短張口就來。若不是眼看太陽漸漸西沉，也許他老人家的話是不會說完的。大家起來，收拾好東西，父親總是要幺（方言，小）女砍點兒青菜，大兒裝點兒芋頭，二兒提袋胡豆和黃豆，好像兒女們都是開著大卡車來似的，恨不得連房子都要裝進(jìn)大家的囊袋。孫兒們揮手告別：“老爺（方言，爺爺），拜拜！”“奶奶，再見！”老人目送著兒女們推車趕路。好遠(yuǎn)了，還聽得到老人家有些沙啞的聲音：“你們好久才又回來啊？”

聽說父親躺在床上已經(jīng)有幾頓沒吃飯了，我放學(xué)后急匆匆地趕回老家。母親一見到我，就沖屋里的父親喊道：“你老幺回來看你了！”我還沒進(jìn)父親的里屋，父親就披上了衣服掙扎著起來，向母親埋怨道：“喊你不說你偏要說，好惱火（方言，煩躁）的嘛……”聽到這些，我眼睛濕潤起來。

后來，父母都年事太高，只得和我們一起過，可這才隨我們住四五個月，父親就這樣撒手人寰，離我們而去！人們常說：“父母在，家就在。”過去我一直對此不甚理解，但在父親謝世后，頓感這話說得太精辟了！父親謝世這近三年，兄弟姐妹相聚機(jī)會少了很多，而父母曾住的房屋，已是荒草叢生，了無生機(jī)！凝聚的源泉不復(fù)再存，家何以再聚呢？“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兒，再也沒朗月！我的中秋，再也沒了圓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