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淺
1
太陽光線切在鐵器上,發出的是“嗡嗡”的刻薄尖音;切在皮膚上,發出的是“嗞嗞”的綿延微音。
2040年8月,慕容竹煙整30歲。30歲的竹煙特別在意太陽光線落在不同物質上發出的不同聲響。30歲之前,她從沒在意過周圍細微之物的存在。
進入6月就再也沒下雨,太陽都要把廢棄的機器和機器人烤化了。竹煙所在的豆制品廠每隔三天就要搞一次人工降雨。廠區是正方形的,四條邊都是一公里,全廠五千多人。十幾個巨大的花灑均勻地排布在廠區上方的天空,比家用花灑大幾百倍的降雨花灑看不出是什么材質什么顏色的,它們在廠區上空時隱時現。
竹煙在腌熏車間。豆制品腌熏車間分露天和室內兩部分。腌制與熏制工藝性極強,用到的機械手和機器人寥寥無幾,基本靠人工。竹煙只是個普通工人。一個普通工人融入六七百人的大車間里是不容易被發現的,軟件工程師出身的竹煙把自己就隱藏得很好,她以普通工人的身份在這里干了三年,一直沒有暴露。
四名黑衣警察荷槍實彈,將穿棕黃色制服、滿身污漬的竹煙圍了起來,向她出示了執法證。一個頭頭模樣的說:“請不要說話,慕容竹煙,你已被捕。”
慕容竹煙眼神散亂無助,說:“我想抽支煙。”
“我們不會剝奪你抽煙的權利——你可以邊跟我走邊抽。”另外一個端著卡賓槍的警察說。
車間里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營生,放松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愉快的笑意。
出了廠區大門,嘴角叼著香煙的慕容竹煙說:“可是,我沒帶火。”
有一個警察掏出火機,打著火,把火苗湊到她的嘴邊。竹煙吐出幾個大大的煙圈,欣賞著煙圈滾動翻飛。看著煙圈在空氣里一個個散去、消失,四名警察都有些松懈。慕容竹煙趁他們不備,一個助跑,縱身躍起,飛身落入了被陽光切割得“嘩嘩”作響的湖水里。
慕容竹煙蘇醒過來時,感覺渾身麻木,想動一下,四肢卻全然不聽使喚。
完了,成了植物人了。慕容竹煙想。好在脖子還能動,頭可以歪來歪去。最重要的是,腦細胞的活躍度仍然正常,三年的體力勞動并沒有消滅掉她腦子里無數個“0”和“1”。這兩個數字是構成她軀體的血髓,是這個軟件工程師存在的明證。
跳進小明湖里的慕容竹煙中了四名執法人員的十發麻醉彈,被撈上來之后,直接塞進了醫務警車,三個小時后被拉到了東濱農場。
蘇醒過來半個小時之后,麻醉感完全消失。這時,距離慕容竹煙被執法者帶出廠子已超過24小時。知覺已經恢復正常的慕容竹煙心里慌得厲害。她的心臟變成了結實的鼓槌,胸腔變成一面大鼓,前胸和后背是大鼓的兩面,鼓槌先在前胸“嗵”地猛敲一下,又在后背上“咚”地狠砸一下,并且逐漸地加快了節奏。
嗵——!咚——!
嗵——!咚——!
嗵咚嗵咚嗵咚嗵咚嗵咚嗵咚!
被捕是早晚的事,她有種終于解脫之感。囚禁于單人牢房,是她逃避逮捕的這些年里經常自我演繹的夢境。
牢房鐵門“咣”的一聲打開了,門樞碾軋臼窩的聲音沉重刺耳。左手提電棍、右手端牢飯的常阿薇出現在竹煙面前。
常阿薇冷著臉說:“我代表東濱農場所有員工歡迎慕容小姐的光臨。這是小食堂特意為你做的午餐,希望你能喜歡。”
打開食盒木蓋,炸雞、漢堡和海鮮疙瘩湯的香氣差點讓慕容竹煙暈倒,她強忍著才沒讓饞相通過眼神流露出來。她說:“我想知道我為什么無緣無故被綁架到這里。”
烏亮的小電棒在常阿薇手掌里啪啪拍了兩下:“請慕容小姐注意用詞,如果不能正確地面對自己的錯誤和罪行,我的電棒可不答應——作為這個牢區的區長,我有這個權力。”
慕容竹煙瞥了一眼常阿薇胸前佩戴著的職位牌上的楷體字:
三區區長? 常阿薇
慕容竹煙說:“那我要是不吃這頓牢飯呢?”
常阿薇說:“你有你的自由,你可以選擇吃也可以選擇不吃;當然,我也有我的自由,我可以選擇等待你吃,也可以選擇再次將你麻醉,然后給你打兩劑營養液。”
帶慕容竹煙去三號審訊室的是兩個中年婆子,長得都很胖。竹煙估摸著她倆加起來的重量得超過350斤。她倆緊跟在竹煙后面,二人重疊的影子對體態嬌小的竹煙構成了強大壓力。竹煙是個不到100斤的女子,每走一步,影子都會把竹煙重新覆蓋一遍,她老感覺她倆會把自己踩死。她們穿的是淺灰色制服,質料和做工明顯比常阿薇筆挺的黑色制服差了幾個檔次。一個說:“慕容姑娘,你就老實認罪嘛,早早出去追求美好生活。”慕容竹煙覺得她的話很受用。不是話的內容讓人感到受用,而是她說話的語音語氣語調,如棉如云如絲如綢。
竹煙回頭看了看說話者掛在脖子上的工作牌:
三區協警? 樊透香
她旁邊另一個婆子的工作牌上寫的是:
三區協警? 鐘念好
慕容竹煙正要接話,跟在兩個婆子后面的常阿薇沒好氣地說:“老樊,就你話多!你得向老鐘好好學習,人家整天一句話不說。”那個受了表揚的鐘念好欠了欠身子,似是給常阿薇行了個“蹲安”禮。
三號審訊室比竹煙父母家的大客廳還要闊氣還要溫馨。主審是心理警官莫流沙,陪審是三區區長常阿薇,兩個胖婆子負責勤務。
莫流沙問:“慕容小姐,你不在意一個男警官與你進行溝通吧?”
慕容竹煙說:“我不在意你是男是女,我在意的是我仍有愛的能力,而你們卻將我抓了起來。”
莫流沙的臉平靜得就像深秋的藍天,口氣空洞得就像立在慕容竹煙腦際的“0”。他說:“我也相信你內心還有愛的能力,可你一直沒有證明給大家看,特別是沒證明給你的家人看。東濱農場已很擁擠,我們并不希望你來,你卻來了,這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
慕容竹煙仔細觀察著這個暖色調、客廳式的審訊室,看有無可乘之機。斜倚在沙發上的常阿薇似乎看出了些狀況,對她說:“慕容小姐,給你提個醒,這間審訊室里全是軟包,是無法自殺,也無法逃脫的。”說著,她給還沒說過一句話的鐘念好使了個眼色。鐘念好立即起身用頭狠狠撞在透明的窗戶玻璃上,只見她的頭深深陷進特制玻璃,之后又被彈了回來,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常阿薇攤攤手,說:“所以,你不要有這樣那樣的想法,好好和莫警官聊天才對。”
慕容竹煙突然說:“18歲那年,我和丁小有好過。”
莫流沙沒想到慕容竹煙如此坦誠。負責對嫌疑人進行啟發、誘導、心理攻堅,并迫使其就范的心理警官莫流沙,腦袋里有諸多預設好的“因為”和“所以”,會把人和事想得很復雜;而腦子里只盛著“0”和“1”的慕容竹煙則簡單得很——不然,她想逃走的想法怎么會被常阿薇一眼識破呢?莫流沙問:“請問,你和丁小有當時好到什么程度?不會只是拉拉手吧?”
“當然不只是拉拉手。”
“那好到了什么程度?”
“莫警官,你有窺聽別人隱私的癖好?”
旁邊的常阿薇是清道夫,凡溝通中出現了難處理的尷尬和不快,她都會負責打掃。“慕容小姐,現在是2040年,不是本世紀20年代,更不是上個世紀,我們現在的生活都是透明的,哪有什么隱私可言?”莫流沙擺擺手,讓她停止插言,說:“隱私當然仍存在,但處理隱私的方式已經沒有隱私了——回到我們剛才的話題,慕容小姐,你和丁小有好到了什么程度?”
慕容竹煙說:“我們不只是拉過手,我們還接過吻。”
“很好——常警官,請把丁小有請進來。”莫流沙說。
常阿薇看上去格外興奮,她向樊透香點頭示意了一下。紅光滿面的樊透香拖著龐大的身體走出那扇軟門,不一會兒,領進來一位蓄了八字胡的男子。莫流沙和常阿薇起身與之握了握手。
“丁先生,剛才慕容小姐試圖證明自己有過愛的能力,她說你們在18歲那年拉過手接過吻。”莫警官說。
慕容竹煙盯著丁小有看。丁小有搓了搓手,拽了拽衣襟,說:“我們在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拉過手。我記得很清楚,我給她寫過一封情書,然后我們在校外圍墻的一盞路燈下見了面。那天晚上正好下雪了,天很冷,她說她冷,我就拉了她的手。”
“接吻了嗎?”常阿薇想加快進度,問道。慕容竹煙搶先回答:“接吻了,并且還是長吻和熱吻。”丁小有又快速搓了一遍雙手和雙頰,說:“可是,可是我怎么沒記得我們接過吻?當時,我是想吻你來著,可是,可是,你,你躲開了我。”慕容竹煙猛地站了起來,道:“你瞎說!你當時把我抱得喘不過氣來,你的嘴巴都快把我堵得窒息了——莫警官,我嚴重懷疑丁小有得了健忘癥!”
在茶幾上擺弄幻燈機的常阿薇這時沖著手機“哈嘍”了兩聲,很快,手機視頻里的畫面就被放大了,并且投影在墻上的一塊白幕上。投影幕上是丁小有的妻子楊潔敏。常阿薇問:“楊女士,你記得你和丁小有第一次接吻是在什么時候?”楊潔敏說:“是在我們17歲那年,上高中三年級的時候。”常阿薇轉臉又問丁小有:“丁先生,你記得你和你妻子最早是什么時候接的吻嗎?”
常阿薇與楊潔敏對話的時候,丁小有的耳朵被隔音塞堵上了,完全聽不到她倆的視頻對話。已經取下隔音塞的丁小有想都沒想,回答道:“是高三暑假,17歲那年,在楊潔敏家里。我們不光接了吻,而且還把自己給了對方。”常阿薇對投影幕上的楊潔敏說:“謝謝楊女士的配合,有什么事情我再找你。”
關上視頻連接,常阿薇對慕容竹煙說:“不知慕容小姐聽了剛才的通話作何感想?難道你還會認為丁小有先生得了健忘癥嗎?你和丁小有是大學同學,而丁小有與楊潔敏是高中同學,高中的事情丁先生記得很準,距離現在時間更近的大學生活他就忘掉了?你是不是應該懷疑一下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毛病?”
2
東濱農場在海與河的交界處,這里有一千多號犯人。
傍晚出來,沿著鹽堿地里的羊腸小道放風時,慕容竹煙想著能否用電腦游戲里的各種招數玩一次現實版的農場逃脫。但是算計的結果卻讓慕容竹煙感到了窒息:除非變成一陣風,除非變成一條魚,否則根本無法逃脫。
圍著農場的那一大圈鐵柵欄,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農場管理人員比在押犯人更清楚這一點,所以,放風的時候,除了像樊透香和鐘念好這類無關緊要的協警外,持槍荷棒的警員沒有幾個跟著。一千多號犯人散落在農場大院周圍廣袤的鹽堿地里,他們愛怎樣就怎樣,想咋地就咋地。話癆樊透香對慕容竹煙說:“你可別產生逃跑的想法,逃不了的,多少年了,一個逃出去的都沒有。”
單獨一間牢房的好日子只維持了一周,慕容竹煙被調到了合居牢房。加她,一共三個人,兩女一男。類似于三室一廳的套間,每個人的房間都是獨立的。門鎖管理都是電子遙控,攝像頭無死角全覆蓋。臥室分為01室、02室和03室。01室是個女的,美極了,雖沒化妝,但也如施了粉黛。她叫王巧聊,32歲,原是知了邦聯共和國未來人壽保險公司的市場總監。02室是個男青年,一副松松垮垮的樣子,亂蓬蓬的頭發比王巧聊的披肩發還要長一些,他叫劉店鋪。慕容竹煙在03室。
晚上九點,常阿薇在客廳里吹響了集合哨子。穿著藍白條紋號服的三個罪犯站成一排。對面的常阿薇、樊透香和鐘念好一前兩后站成“品”字狀。
“你們今天從各自單間里出來的速度很快,值得表揚——劉店鋪,請把你的頭發扎起來,露出臉來。”劉店鋪從手腕上擼下一根皮筋兒扎攏起頭發,露出了泛黃清瘦的一張臉,眼神雖慌亂,但很清澈。
“很好,02號做得很好。今天晚上,讓我們利用睡前幾分鐘做一做功課,這門功課名叫‘新友相識,希望你們好好配合。下面請看示范。來,樊阿姨,鐘阿姨,聽我口令!請二位阿姨面對面站立,凝視對方,不要眨眼,盡量顯得溫柔,再溫柔一些。很好,好!請相互問候對方,請說:‘你好,認識你非常高興。——很好。請再說:‘你好,認識你是我的福氣。——好。兩位阿姨再大點聲——請你們三位不要走神,認真看示范,一會兒你們要照著示范來做。很好。下面,說‘你好的同時,彼此雙手要緊緊相握。好。請說:‘認識你是我們的緣分!——好,很好!說完這句話,兩位阿姨要熱烈擁抱……”
訓練中,三名罪犯在“相互問好”和“直視對方”時還能勉強過關,到了“雙手相握”環節就出了問題。劉店鋪在慕容竹煙前面說出了慕容竹煙想說的話:“常警官,我不想握她倆的手。我要說明一點,不握她們的手并不代表我不尊重她們,只是我對握手這件事沒有感覺。”常阿薇剛要說話,卻被01號王巧聊打斷了。她說:“劉先生,既然握手沒感覺,你為啥還要在意握手呢?難道我們會因為呼吸沒有感覺,就不呼吸了嗎?來,我們握一下吧。”
她說完之后,三個人象征性地碰了一下彼此的手掌面,算是握了對方的手。
常阿薇直搖頭:“你們太冷酷了,一點人情味也沒有。這叫握手?你們的內心難道真的連一點點激情、熱情、愛情都沒有了嗎?好了,明天握手這個項目還會繼續,明天,我不想再看到你們還是這個樣子——下面我們進入擁抱環節。”
擁抱環節在劉店鋪這里無論如何都無法進行下去了。到了晚上十二點,三名罪犯和三名管理人員都困得哈欠連天。常阿薇使盡了所有招數,也未見效果。
“好吧,那你,02號,你是選擇關小黑屋蹲禁閉,還是選沒收網絡終端?二擇一。”
劉店鋪想都沒想,說:“我選蹲黑屋。”
住進合居牢房后的第二天,慕容竹煙在房間里的電腦上敲了一份要求與親屬見面的申請。她要求見奶奶和媽媽,她與她們已三年沒有見面了。隱藏蹤跡后,她從沒向家人報告過自己的去向,她害怕家人向警方走漏消息。寫好的申請發到東濱農場信息服務管理處的郵箱后,不到五分鐘就收到了回復。
三區三號樓三單元301室03號:
你好!電子版申請無效,請手寫申請并上交片區管理人員。
場辦
2040年8月11日
慕容竹煙傻了。手寫?怎么個手寫法?上幼兒園和小學的時候用手寫過東西,之后,一直到現在,她還從來沒手寫過哪怕是極短極短的文本,她已經想不起各種各樣的筆長什么模樣了。旁邊沉默的鐘念好送給她一支鉛筆、一支簽字筆、一塊橡皮和一本過去在家里曾看到過的紅杠杠信紙時,她的鼻子酸了一下。
抄寫完電腦上的申請文字,慕容竹煙感覺身子就像是要垮塌了似的。手抄的感覺太陌生了,像在充滿暴風雪的南極旅行。一共兩行字,她抄寫了幾十遍。手生疼,墨水不像是從筆管里流出的,像是從受傷的血管里流出的,仿佛經歷了一場漫長而慘烈的戰斗。
一千多名犯人散落在淺海灘涂,烏烏壓壓。這里的海水里沒有沙子,全是泥,大清河裹挾著上游的黑土來到這里,經過千百年的沉積,造就了這一廣大區域的灘涂地貌特征。淺海區的泥漿里生長著大量的白蛤蜊。赤著雙腳走進泥漿,腳會陷進去。體重輕的人,海泥會沒了腳脖子;分量重的人,海泥會沒到小腿肚。只能用腳掌感知腳下所踩之物,如果是鵝卵石那種滑溜溜的感覺,就是蛤蜊,于是手摸到腳底,將帶著泥漿的蛤蜊取出來,扔進背在身上的網兜里。
前一個小時,第一次干這活兒的慕容竹煙很開心。但是她的開心都埋在心里,不表現出來。家居內陸,從小就有趕海的夢,沒想到夢居然以這種方式圓了。離她最近的人,是01室的王巧聊,她的開心全漾在臉上。王巧聊似乎失去了職場人士的那種職業素養,又蹦又跳的,像個玩猴皮筋兒的小姑娘。
三天的禁閉生活后,劉店鋪回到了合居屋。從海灘回來,身上已然褪了一層皮的王巧聊和慕容竹煙,在客廳里發現了一個禿子。禿子轉過身來,膽怯地看著她倆,她倆這才確定面前的這個人是劉店鋪!
“天哪!劉店鋪,你的長頭發呢?”王巧聊驚叫道。
劉店鋪看了一眼立在客廳中央、雙臂抱在胸前的常阿薇,嘴里囁嚅著,說不出話來。王巧聊對常阿薇說:“你們虐待了劉店鋪!”常阿薇說:“不是虐待。這里是監獄,對于失去愛心的人的處罰方式,監獄有監獄的規矩。”
這個劉店鋪,寧肯選擇蹲可怕的黑屋三天,也不想失去手機和電腦哪怕一時。
在慕容竹煙的記憶中,智能手機和電腦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的事物,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樣。慕容竹煙這代人就是嘴里含著手機出生的。早在2033年,知了邦聯共和國就頒布了《關于嚴懲偷盜公民手機等終端電子產品違法行為的二十一條措施》,第一次將偷盜手機的行為定性為僅次于故意殺人等重大罪行的犯罪行為;2035年,國家又以法律形式將剝奪公民手機擁有權的行為提高到與圖財害命相同的量刑水平。在如今的知了邦聯共和國,手機擁有權基本等于生命擁有權。
慕容竹煙看見瘦削的劉店鋪縮成了一團,制止了還要繼續與常阿薇進行唇舌之爭的王巧聊。常阿薇看了一眼慕容竹煙,說:“今天先這樣,明天一早,我們繼續新友相識課程。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
3
慕容竹煙的奶奶姓花,花奶奶78歲了。她被允許來東濱農場探視孫女是慕容竹煙的手寫申請遞交上去十天之后的事。這個時候,關了五天小黑屋禁閉的慕容竹煙已經回到合居監所三天了。
偌大的探監所是按照外面世界咖啡屋的樣式設計的,大得有些空曠,反正這里有用不完的土地。花奶奶坐在靠窗的卡座上,雙手端著鐘念好婆子遞過來的熱咖啡,盼著消失了三年多的孫女趕快出現。
奶奶與三年前相比沒什么變化,大概是老人老到了一定程度都不會有什么變化了吧。她眼里平靜如水。花奶奶戴上老視鏡仔細瞅著對面這個看上去像個小伙子似的女子,問:“你是我的孫女慕容竹煙?你的頭發呢?”
慕容竹煙有一股想要撲進奶奶懷里的強烈沖動。三年來隱姓埋名的憋屈生活和監獄經歷,特別是因為“新人相識”課程沒有過關而剛剛在小黑屋里待過的那難以啟齒的五天,讓她在面對奶奶的詢問時差一點崩潰。啞人鐘念好在這里見得多了,知道此時慕容竹煙內心的波濤洶涌,便緊走幾步過來扶住她,把她送到奶奶跟前。慕容竹煙一頭扎進奶奶懷里,抱著她的身子一抖一抖地哭。渾身冰冷的奶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伸手摩挲著孫女的光頭。花奶奶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她心里明鏡似的:此時此刻,慕容竹煙突然產生的親情需求是短暫的,并不代表什么。這種情緒一旦消失,她仍是那個繼續傷害自己的小獸。
戴在慕容竹煙小腿上的電子鐐銬發出了尖銳的叫聲,余音還未平息,慕容竹煙就安靜地坐在了奶奶對面的卡座里,手里端著鐘念好婆子送來的一杯冰咖啡。她一下子又變回了三年前的自己,臉上幾乎沒有表情。
“我媽怎么沒來?”
“你連一聲奶奶也不肯叫我?”
“奶奶,我媽怎么沒來?”
“你還是這么冷漠,還不如不叫——我以為你寫信讓家人過來探望你,是因為你的立場有所改變。”
“奶奶,你對我說話的語氣也不像是奶奶對自己的孫女。”
“你母親遲至女士沒能來的原因,是她自殺了,在你離家出走后的第二年。”
慕容竹煙騰地站了起來,臉蛋漲成馬上要爆裂的樣子:“不可能!她屬于科學,她是不會自殺的,你在騙我。”此時,她小腿上的電子鐐銬發出了幾聲凄厲的尖叫,惹得整個探視所的犯人、工作人員和家屬都往這邊看。
“我不知道她是因為科學自殺的還是因為你自殺的,反正她已經自殺了。我也不知道你爸爸是因為你把自己藏了起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把自己藏了起來。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根本就不看慕容竹煙。
慕容竹煙問陪自己過來接受親人探視的鐘念好:“鐘阿姨,能不能把我腿上的電子鐐銬的開關先關掉?”鐘婆子使勁搖了搖頭,拿出她的手機來打了一行字:對不起,開關受場部遙控。
“奶奶,那這么說,一直在起訴我的人,是你吧?”
“對,不是我又能是誰?你爸跑了,因為你;你媽死了,也是因為你。我當然要起訴你!”
“奶奶,不管怎么說,您是我的親奶奶,我想請求您撤訴。只要家人撤訴,我就會自動恢復自由的。讓我坐牢,肯定不是您的初衷吧?”
“竹煙,你的這些話,在你爸媽消失之前,要是能從你的嘴里說出來,我會毫不猶豫地撤下狀子。可是今天,不同了!竹煙,你的所作所為,以及所造成的后果,讓我看不出你是我的親孫女!你連陌生路人都不如,你分明是我這個老婆子的仇人!你殺了我可憐老實的兒媳,也殺了我的寶貝兒子!”老太太情緒很激動。
鐘念好見狀過去摟了摟老婆子的雙肩,卻被對方一臉厭惡地推開了。
“奶奶,我們不是同時代的人,你有你的活法,爸媽有爸媽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把我關在牢里就能解決我的婚姻問題嗎?讓我把牢底坐穿,就能讓您幸福起來嗎?顯然不會。萬一,我說的是萬一,我出去之后思想要是發生了變化呢,說不定會產生戀愛結婚生子的想法呢!奶奶,把我關在牢里,我永遠都不會產生這種想法的。”慕容竹煙盡量讓自己顯得真誠。
花奶奶知道,如果不借助手段,慕容竹煙是根本不會放棄不愛不婚不子的念頭的。她說:“竹煙,你離家三年多,我也沒看到你有什么改變,包括你爸離家出走,包括你媽因你自殺,你都無動于衷。你從監獄出來后能改變,誰能相信?!”
到2040年,知了邦聯共和國的人口已經從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一千萬銳減到了八百萬。國家民生及人力資源部的數據顯示,到2150年,總人口會下降到五百萬,到2250年,知了邦聯共和國的人口將會下降到一百萬。差不多等于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不戀愛、不結婚、不生育已成為青年人的主流思潮。目前,知了國已經站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高度上,開始從政治、經濟、司法、行政等各個層面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了。
奶奶走后,慕容竹煙被鐘念好押回了合居監所。她疲憊極了,小黑屋給她造成的陰影此時已被奶奶拒絕撤訴的陰影所覆蓋。她第二天到淺海灘涂的烈日下“踩蛤蜊”時,幾乎將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暴露了出來,僅穿了件胸罩和三角泳褲。她心里默念:“快快把我曬死吧。我就是個氣球,不孝不愛不生不死不活的氣球,快快把我曬爆吧!讓我變成污泥里的一枚蛤蜊,供千人踩萬人剝吧!”
正當她淚流滿面時,樊透香、鐘念好、王巧聊和劉店鋪都走過來圍住了她,給她穿上了防曬獄衣。她試圖把這些累贅撕扯下來,劉店鋪和王巧聊緊緊地把她抱住了。此時,常阿薇像風一樣刮到了他們跟前,用電棒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掌心,笑道:“不錯嘛,終于抱在一起了——祝賀你們,三個人的‘新人相識課程終于過關了。”
4
東濱農場的犯人與慕容竹煙的情況大都一樣,都是不想愛、不愿愛、不要愛的青年男女。這些人對男歡女愛和結婚生子了無興趣。像這樣的專門監獄,在面積很小、人口很少的知了邦聯共和國還有多處。
東濱農場的平均海拔是-1.5米,最高建筑就是杵在鹽堿地中央的燈塔,一百八十多米。燈塔外表被海風侵蝕得斑駁陸離。有人在高塔上發現了一片牡蠣,視力好的人說在塔的更高處還嵌著很多鮑魚。手搭涼篷、仰頭觀望的慕容竹煙看到燈塔的最高處好像開著一蓬鮮艷的紫薇花。
樊婆子和鐘婆子也在望著這雄壯的燈塔。愛說話的樊婆子說:“知道嗎,慕容小姐,白天,不同的人在這個燈塔上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你看到了什么?”慕容竹煙如實說道:“我看到塔頂上開了一串紫薇花。”樊透香說:“慕容小姐,也許,你的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的——你看到了紫薇花,說明你出去之后會戀愛結婚的。你知道王巧聊從塔身上看到了什么嗎?——骷髏,一具海豚的骨頭架子。”
螺旋樓梯從塔底一直蜿蜒至塔頂探照燈的位置,像一條長蛇纏在塔的身上。看那態勢,蛇是想借著塔的高度攀爬到云彩里去,變成一條遨游天空的大龍。慕容竹煙也想爬上去,想在塔頂上縱身一躍。要么飛起,自由自在,要么跌落,粉身碎骨,變成海邊一層白森森的蛤蜊皮。像現在這樣不死不活地活著,實在不是她想要的。
不愛,礙著誰了?從小黑屋里出來后,她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非常弱小,一種絕望感像蟒蛇一樣吞噬著她的靈魂。
慕容竹煙想從這里出去重獲自由的方法有兩種。
一是讓奶奶回心轉意,撤掉訴狀。那樣的話,慕容竹煙就會走出農場重新回到軟件設計崗位上去。但這看起來似乎很難。奶奶的這紙訴狀迫使自己走上了三年多隱姓埋名的豆制品腌熏生活;也是這張訴狀,讓她此刻正經歷著監獄生活。
還有第二種方法,只要與國家司法部門簽署一份保證合同,她立馬就可以離開東濱農場。合同的基本內容是:當事人離開農場監獄三個月之內保證談戀愛,半年之內保證結婚。當事人自簽訂合同之日起就會被釋放。如果當事人在一年內懷孕,還會得到國家民生部門一千萬邦聯幣的額外獎勵。
莫流沙警官第二次提審慕容竹煙時,將地點設在了第九審訊室。第九審訊室逼仄得很,也就三四平方米大,一面黑灰色的背景墻,只有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來一只古老的十瓦電燈泡。
盛著莫流沙、常阿薇、鐘念好、樊透香和慕容竹煙五個人的小小審訊室,顯得特別擁擠。慕容竹煙對面坐著莫流沙和常阿薇,他倆后面分別站著樊透香和鐘念好。
莫流沙仍然是從那句“慕容小姐你不在意一個男警官與你溝通吧”開始了本次提審。
常阿薇把電棒豎在桌子上,慢吞吞地說:“03號,前些天,你說到了兩個曾經與你同居過的男人,想證明你有愛的能力。經過我們調查核實,當然也得到了你的確認,你說的第一位先生當時與你同居的原因是你因車禍摔斷了腿——他的確抱過你,每天抱著你把你從床上移到輪椅上,從輪椅上挪到床上,但這不能證明你們愛過,你們根本就沒發生性愛關系。第二位先生的確是和你同住一屋,但,僅僅是同住一間屋而已。你住在屋子的東南角,他住在屋子的西北角;你的床圍著厚厚的帳子,你把他的床也圍上了厚厚的帳子。你們根本沒有過性生活,你們連一般的戀人關系都不是,你們當時只是為了省錢共租一屋而已。”
她說她的,慕容竹煙并不解釋和爭辯。她對一直盯著自己的莫警官說:“莫警官,能給我一支煙嗎?”
莫警官攤攤手,說:“房間太小,選這個房間的時候我們并沒有考慮你要抽煙的需求,下次吧!慕容小姐,前兩天你提到的第三個男人就在審訊室外面,一會兒他就會進來。你們對話的時候,希望你要把握住機會啊!唉,怎么說呢,證實很難,證偽更難。”
昏暗的燈光下,那名叫鮑子同的男子長得看上去有棱有角的,與當年和自己在一起時的那個鮑子同大相徑庭,那時候的鮑子同肉肉的。現在,鮑子同坐在莫警官右側。慕容竹煙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相互點了點頭。莫警官說:“我們已與鮑先生溝通過今天要交流的內容,希望二位今天進行一場實質性的、有利于慕容小姐提早釋放的溝通——請開始吧。”
鮑子同不太適應當前的環境。慕容竹煙對他很了解,不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生活中,他都屬于比較被動的那種,需要有人引領,需要有人率先打開局面。慕容竹煙說:“子同,你還記得我們之間的昵稱嗎?”
鮑子同說:“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昵稱——你叫我‘親愛的1,我叫你‘親愛的0。”
慕容竹煙問心理警官莫流沙:“莫警官,你說我們之間這樣的稱呼算是昵稱或是愛稱嗎?”
莫警官被她這么突然一問,竟有些猶豫,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這時,常阿薇的聲音響起來了:“03號,你犯規了,你現在對話的對象是這位鮑先生,不是莫警官。”
鮑子同漸漸有些適應這里的環境了,說起話來也流暢了許多:“慕容,我們都是搞軟件的,專門研究0和1兩個數字。不止我們之間,我們與其他同事之間也有‘親愛的1和‘親愛的0這樣的稱呼,你不會忘記吧?這說明不了什么。”
“子同,那你還記得我們曾多次做愛嗎?”
很明顯,鮑子同沒想到慕容竹煙會問得如此直接。他清了清嗓子,說:“慕容,不管怎么說,我都得說實話,不說實話就等于喪失了科學精神。我最愛的人是你,你是我最想娶的人,這你是知道的。不要說我們多次做愛,就是我們只做過一次愛,第二天我也一定會帶你去登記的;如果你不同意結婚,我們肯定不會做愛,哪怕是一次。”
“你可能是忘了。”
“別的會忘,這個怎么會忘呢?絕對不會。”
墻上投影幕上出現了鮑子同愛人的畫面,常阿薇與她進行了簡單的視頻對話。
“馮女士,你與你家鮑先生領取結婚證書的時間是在你們第一次性行為之后嗎?”
墻上的馮女士臉上緋紅一片,說:“是呀,第一次性生活之后的第二天我們就去登了記。我家先生當時說,如果第二天不登記,他就不會與我有性行為。”
……
鮑子同離開審訊室后,莫流沙看到慕容竹煙的眼神中飽含著無奈和遺憾。他說:“別泄氣,慕容,想辦法再去找證明自己的辦法吧。總會找到的。”
慕容竹煙被樊透香和鐘念好拉到刑場上又槍斃了一次。第一次審訊過后,她已經被斃過一次了。和上次一樣,伴隨著悠揚的“端槍——瞄準——射擊”口令,刑場上的三名行刑隊員執行了對慕容竹煙的槍斃儀式。中了三顆麻醉彈,慕容竹煙頹然跌倒在軟綿綿的跳高墊上。
加起來,慕容竹煙近期已被“槍決”三次了,雖然都是象征性的,但每次體驗死亡的滋味都讓她感覺到真正死亡的迫近。第一次是在小明湖被十顆麻醉槍彈擊中,她是在不知不覺間,糊里糊涂地暈死過去的。上一次,是在審訊結束后被五花大綁拉到行刑場,當響起“端槍——瞄準——射擊”的口令時,慕容竹煙很不爭氣地尿了褲子,很不爭氣地在被射殺之前就跪倒了。而這第三次,她真希望那子彈是真家伙,讓自己一命歸西。她受夠了一次次的無端受罰和一遍遍證明自己仍然有愛的游戲。她內心很清楚,自己永遠都說不清自己心里是否有愛——男歡女愛之愛,以及繁衍后代之愛。
5
一開始,01室的王巧聊對自己被抓到農場來勞改這件事根本沒當回事。她每天都會認真化妝,每天都想興致勃勃地與02室的劉店鋪和03室的慕容竹煙攀談。即便烈日當空,在淺海灘涂辛苦勞作,被曬成了一枚黑球,她也會興高采烈地找不同的人談她的保險業務。她甚至晚上在01室的電腦里設計了一款針對東濱農場上千名犯人獲釋后適合購買的保險產品。她對慕容竹煙說:“竹煙,我很久沒到一線市場了,我來這里就相當于是來搞一場市場調研的。”慕容竹煙問她:“你的意思是說,你很快就能出去?”王巧聊說:“那當然了,不光我很快會出去,你和劉店鋪也很快就能出去。你出去后,來我們公司做軟件設計吧,我們需要你這樣成熟的軟件工程師。”
慕容竹煙突然問對方:“你被斃過幾回了?”
“兩回啦!”
王巧聊的回答里帶著明顯的小興奮,她似乎覺得這樣很好玩。
坐實了王巧聊利用保險調研的機會,在“踩蛤蜊”的間隙,向21名犯人宣傳“決不戀愛決不結婚決不生子”思想的事實后,農場管理方對其做出了十分嚴厲的懲罰:一,槍斃一次;二,關小黑屋禁閉十天(小黑屋里仍提供手機終端服務);三,關小黑屋禁閉之后,取消其手機和電腦使用權十五天。
從小黑屋出來后的王巧聊與大多數在小黑屋里關過禁閉的人一樣,臉上寫滿恐懼,彈性十足的皮膚松垮了許多,她與有被關小黑屋禁閉經歷的劉店鋪和慕容竹煙坐視無語了很久。
劉店鋪仿佛自言自語般說:“回憶痛苦有時比痛苦本身還痛苦。”
慕容竹煙和劉店鋪擔心的不是已經發生了什么,而是將要發生什么。剝奪手機和電腦使用權半個月是生活在2040年的人們無法想象的。接下來的半個月,王巧聊就會面對這個極為嚴酷的現實。
王巧聊被剝奪手機電腦終端使用權第九天的半夜,整個農場響起了警報聲。驚醒后的慕容竹煙被凄厲而嘹亮的警報聲嚇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王巧聊死了。
這是監獄農場啟用十幾年來為數不多的一次惡性事件。王巧聊是從那座一百八十多米高的燈塔上跳下來摔死的。慕容竹煙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小女子王巧聊會有勇氣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結束生命。她想,如果有一天也被剝奪了手機和電腦的使用權,自己會不會也義無反顧地爬上塔頂去結束一切?
王巧聊自殺后的這些天,樊透香和鐘念好兩個婆子一直住在農場三區三號樓三單元301室的客廳里。王巧聊永遠地走了,01室空了。慕容竹煙每次走出自己房間,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盯著01號室看一會兒。
監獄三區的領導把樊婆子和鐘婆子安排在這里的原因只有一個:害怕離自殺者最近的兩個人發生狀況。兩個婆子的臉上有明顯討好慕容竹煙和劉店鋪的表情,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開通什么新的APP,無不滿足。降了職的常阿薇手里雖然仍提著電棍,但在碰到人的時候不再敲打自己的手心以示權威了——發生如此惡劣的事件,常阿薇也受到了嚴厲的處罰,她現在制服的樣式和質地和兩個婆子是一樣的了。
一天早晨,慕容竹煙發現一直關閉著的01室居然敞著門,她聽到常阿薇、兩個婆子和莫流沙在里面說話的動靜。她想他們可能是在整理王巧聊的遺物,或者是在尋找什么新的線索。
“03號。”
慕容竹煙聽到常阿薇盡量放低音量的說話聲:“03號慕容小姐,麻煩來一下01室。”
走進01室的慕容竹煙看到心理警官莫流沙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三十五歲的莫流沙穿著和慕容竹煙一樣的獄服,樣貌和表情與審訊慕容竹煙時差不多,似笑非笑,似苦非苦。
“莫非莫警官也——”
莫流沙剛要回答,常阿薇搶先說道:“01號就是01號,他現在不是警官了,他和你們一樣。莫先生太會隱藏自己了。”
說完,常阿薇重重地舒了口氣。
離開時,常阿薇把兩個婆子叫到樓道間,叮囑她們說:“兩個姐姐,你們再在這里住幾日吧,要是再出什么幺蛾子,咱們仨可都在農場里待不住了。”從不說一句話的鐘念好不住地點頭,喜歡說話的樊透香說:“你放心好了,他們三個人交給我倆,保證不會出事。”
6
莫流沙已經被提審了兩次,也被槍斃了兩次。每次回到合居獄房,慕容竹煙都想問問他提審的經過。莫流沙在慕容竹煙和劉店鋪面前總是表現得怯怯的。劉店鋪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又去摸了摸莫流沙剛剃的光頭,說:“莫警官,放心,我和慕容不會把你怎么樣的。”莫流沙搖搖頭,說:“千萬別這么稱呼我了,你就是打我一頓也不要這么稱呼我了。”想想他之前人五人六審問自己時的情狀,慕容竹煙恨不能讓劉店鋪給他幾拳踢他幾腳。
莫流沙給劉店鋪和慕容竹煙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迅速回到了01室。慕容竹煙冰冷的心被他這一躬暖了一下,心想,不要再刺激他折磨他了,都不容易。莫流沙的罪行和自己的性質其實差不多:自己是置家人的起訴于不顧,隱瞞身份偷著干了三年豆制品加工的活;他也是置家人的起訴于不顧,隱瞞身份打入到敵人內部。
知了國的文化深受中國影響,二十四節氣是國人判斷和驗證天氣情況的金科玉律。過了處暑,海風馬上就會變涼,浩浩蕩蕩地肆虐海陸相接的廣大區域,海水也有了明顯的涼意。然而,散落在海灘上的一千多名犯人卻還要繼續進行“踩蛤蜊”的勞動。慕容竹煙問身邊的樊透香和鐘念好:“阿姨,冬天我們也要繼續這樣的工作嗎?”慕容竹煙是盯著鐘念好問的,她希望鐘老婆子能開口與自己說話,可是鐘念好只是笑,搖著頭不說一句話。樊透香說:“慕容小姐,哪用等到冬天喲,我敢打賭,再過十天半個月,你肯定能獲得自由。”
慕容竹煙笑了笑:“謝謝你這么說,我準備在這里踩一輩子蛤蜊吃一輩子蛤蜊。”
有時,慕容竹煙會有種感覺,這兩個胖女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外面的什么地方見過,也好像在夢里見過。她倆總是會同時出現在自己身邊。剛來時,她有些煩她們,現在已習以為常了。
“再過些日子,大家會穿上專門的皮衣皮褲下海撈蛤蜊。”樊婆子說。
“很冷嗎?”慕容竹煙問。
“冷是有點,但凍倒不會凍著。只是皮衣皮褲很沉,穿在身上特別不舒服。”
“冬天海里還有蛤蜊?”
“有,但很少——還是想辦法早點出去吧!慕容姑娘,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常阿薇和幾個腰別手槍、手拿電棍的獄警匆匆忙忙地從慕容竹煙眼前跑過,腳步撩起的水花濺了慕容竹煙和兩個老婆子一身。樊透香也跟在男女獄警后面一起跑過去了。好多人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跑去,這片水域像水開了鍋一樣熱鬧。慕容竹煙也要往那熱鬧的中心去,袖子卻被鐘念好死死拽住。她奮力掙脫,掙脫不了,鐘念好的力氣很大。
“老鐘你干什么?放開我。”
鐘念好沖著她直搖頭,撥浪鼓似的。
“你什么意思?!”
鐘念好什么話都不說,只是死死拉住她,繼續搖頭。
沒過幾分鐘,傳來了消息:莫流沙被人打了,被打了個半死。十幾個曾受過莫流沙審訊的犯人有組織有計劃地對莫流沙進行了侮辱性極強的報復。莫流沙被脫了個精光,嘴里鼻子里流出的血染紅了一片海水。劉店鋪竭盡全力救他,玩命與那些人打斗,讓這場有計劃的報復強度有所減弱,否則,莫流沙很可能變成傷殘級別很高的殘疾人士。打人的團伙事先做足了功課,事后只查出了兩個行兇者。身上掛了彩的劉店鋪也受到了嚴厲處分:一,槍斃一次;二,小黑屋禁閉七天;三,小黑屋關完禁閉之后,剝奪手機和電腦使用權一個月。這已經是監獄管理方考慮到劉店鋪的見義勇為而給出的較輕處罰了。由于劉店鋪也傷得不輕,對他的處罰將在三天后執行。
劉店鋪躺在床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時不時嘆一口氣,仿佛看天花板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慕容竹煙間或會來02室門前看一眼劉店鋪。她心里很為劉店鋪叫屈,為了莫流沙這個剛剛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還算不上是朋友的人兩肋插刀,遭到了如此嚴苛的處罰,太不值。
有個問題一直在慕容竹煙腦子里盤旋:獄方為什么要把他們男男女女安排在同一套房子里?不怕他們之間出事?
對,不怕出事。不光不怕,他們還盼著他們男男女女之間出點事呢,巴不得他們你愛上我我愛上你呢。這些失去或者說逃避男歡女愛能力的人,司法部門讓他們來到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恢復他們愛的能力。上升到國家層面,那就是要讓他們為這個社會生孩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十個八個,越多越好。
合居屋的各個房間門都沒有鎖,也沒有規定說住在各個房間的男男女女不能串門。但,慕容竹煙、劉店鋪,包括死去的王巧聊,他們之間從來沒串過門。各人都有手機和電腦,各人都有自己在虛擬世界里的精彩生活,誰也不影響誰,多好!所以,門上有沒有鎖沒關系。
“店鋪,你沒事吧?”慕容竹煙把著門邊輕聲問。
“嗯,沒大事。”
“我洗了熱毛巾,想進去給你擦一擦好嗎?順便再給你換一下藥。我沒有別的意思。”說這句話時,慕容竹煙感覺自己很緊張,身體有點抖。
“不用了,我沒事的,熬幾天就能恢復了。”從劉店鋪的床頭到門口大約有三米的距離,但他的聲音卻像是從三百米遠的地方傳來的,輕而薄,隨時都會掉在地上跌碎似的。
鬼使神差地,慕容竹煙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劉店鋪的床邊了,正在用熱毛巾擦著他那血跡斑斑的手臂。然后她給他整理了一下卷曲的衣領,掖了掖被子。
慕容竹煙不知不覺間流下了眼淚:“店鋪,要是你爸爸媽媽爺爺奶奶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不知道會心疼成什么樣子。”
劉店鋪說:“也許會吧,也許不會——姐姐你經常流淚嗎?”
慕容竹煙搖了搖頭,說:“不,我有好多年沒哭過了。”
7
剝奪一個月手機和電腦使用權的懲罰,讓劉店鋪覺得很是難熬,像王巧聊一樣產生自殺的想法并付諸實踐,是大概率事件。對于2040年的年輕人來說,剝奪手機和電腦的使用權,和砸碎他們的筋骨沒有什么區別,和抽干他們的血液骨髓沒什么兩樣。
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劉店鋪可以下床了。下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在電腦上以電子信件的形式向獄方提出了簽訂出獄協議的請求。不到半個小時,申請書就轉到了常阿薇那里,常阿薇拿著三份紙質版的《臨時出獄協議》來到三區三號樓三單元301室與劉店鋪見面。
常阿薇很激動:“店鋪,你能想通,這很好,說明你具有高度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她極認真地將協議的每一個條款都大聲念了出來,不只是念給劉店鋪聽,也是念給慕容竹煙聽。慕容竹煙倚著03室的門框,看著他們在客廳舉行協議簽訂儀式。樊透香和鐘念好立在常阿薇的身后,一派隨時提供服務的架勢。
樊透香不知什么時候移到了慕容竹煙身邊,對她說:“慕容小姐,劉店鋪離開之后,你就一個人住了,那個莫流沙怎么著也得半個月才能回來,他傷得很厲害。”慕容竹煙說:“我一個人挺好。”樊透香說:“劉店鋪簽了協議馬上就能出去了,你也可以這樣,先出去再說。”
慕容竹煙看著她說:“我做不到。”
晚上,客廳里只剩下慕容竹煙和劉店鋪兩個人了,兩個人都有些失落。慕容竹煙問他:“店鋪,你真的都想好了?”
劉店鋪到底年輕,身體恢復得很快,說話也有力氣了:“我不會像巧聊姐那么決絕的,說死就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很多行當要去經歷。”
“可是,根據協議要求,三個月內你必須得戀愛,半年之內必須得結婚,一年之內最好要有個女人因你而懷孕。”
“我知道這些協議內容,我打算照著去做。很多事情,也許是先被動,才能主動。”
他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也就沒有什么與之深聊下去的必要了。慕容竹煙想。
次日,慕容竹煙在客廳里幫著劉店鋪換好藥后,被通知去探視室。她問是誰來看她,被告知說,去了就知道了。
慕容竹煙對劉店鋪說:“我去看看就回,回來再給你換藥。”
劉店鋪答應了一聲,就回02室躺著了。原則上,簽了協議的劉店鋪隨時可以離開東濱農場了,但他自己要求再待一兩天,他想明后天去農場醫院看看剛剛蘇醒過來的莫流沙。
探監所的一張桌子旁,并排坐著樊透香和鐘念好兩個人,她倆臉上笑嘻嘻的表情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兩個人都一臉神秘地看著竹煙。慕容竹煙四下巡脧了一番,沒見到奶奶。她猜一定是奶奶來了,奶奶很可能有了主動撤訴的想法。只是,在撤訴之前,要對自己提出一些要求。
就在這時,她聽到屋里有人喊自己。
“竹煙!竹煙!”
喊自己的竟是那個從來沒跟自己說過一句話的鐘念好!慕容竹煙十分疑惑地看著整天晃悠在自己身邊的這兩個人,不知她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等她走過去坐在兩個人對面時,鐘念好對樊透香說:“你去吧!”
平常,都是樊透香指揮鐘念好,現在卻是鐘念好在向樊透香發號施令。慕容竹煙感到很是驚奇。樊透香很聽話地站起身來,走進了一個小單間。過了五六分鐘,鐘念好對她說:“竹煙,你去老樊那個房間看看吧。”
這兩個老婆子在演什么戲?好吧,就按照她們說的,進去看看吧。剛一進小單間,所看到的光景讓慕容竹煙差點暈厥過去。
她見到了六七年沒見到過的爸爸!她那個叫慕容來的爸爸!
爸爸還是像以前那樣胖。他身邊堆放著一大堆女人用的東西:假發、手鐲、耳環等,還有一身黑灰色的工作制服。站在眼前的爸爸穿著他一直最喜歡的深藍色西裝,系著紅色的領帶,腳上是一雙烏黑锃亮的皮鞋。
很多人都說爸爸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慕容竹煙也相信,這么多年過去,爸爸肯定是出了事,她根本沒指望有一天會見到他。可現在,活生生的慕容來就這么毫無防備地出現在了面前,慕容竹煙想都沒想就撲進了對方懷里,盡情地哭呀哭,把爸爸漂亮的西裝都弄濕了。過了很久,慕容竹煙抬起頭來,像小時候一樣,摸了一下爸爸肥嘟嘟的臉頰,問:“爸爸,難道,你一直都化裝成那個樊透香?難道,那個樊透香就是你?!”
爸爸輕輕點了點頭,說:“竹煙,你什么也不要說,我帶你去另一個地方看看。”
走出單間,慕容竹煙發現鐘念好不見了。慕容來領著慕容竹煙來到另一個單間,在這里,慕容竹煙見到了那個傳說中已經自殺了的媽媽。
她真的是媽媽遲至!只不過,她已經胖得不像樣子了。
媽媽遲至以前是個很瘦很瘦的研究新材料的科學家。媽媽的死,曾令慕容竹煙十分痛心和后悔。這樣的頂尖級的科學家,就是因為女兒不戀愛不結婚不生子而自殺了。慕容竹煙看著地上堆著的鐘念好身上的那些物件,說:“你們是什么時候學的化裝術?”慕容來笑了笑,說:“對于你媽媽這樣的智商來說,這根本就不叫什么技術,她把你偽裝成常阿薇都沒有一點問題。”
慕容竹煙抑制著內心的激動,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合居屋。劉店鋪正在呼呼大睡。睡眠是醫治一切病痛的最佳良藥,即將重獲自由的舒展和暢快令他的睡眠更加深沉。他深厚綿長的呼吸聲似乎也感染了慕容竹煙,不知不覺地,她也睡著了,也打起了呼嚕,呼嚕聲就像一只浮出水面的魚兒在吹泡泡。
兩人在清晨的某個時刻幾乎同時醒來。這時,劉店鋪已經睡了八個小時,慕容竹煙也一覺睡了七個小時。他們睜開眼睛,都想找點事干干。慕容竹煙把下午見到爸媽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劉店鋪聽了,劉店鋪聽完很久才說:“事情如果不是發生在你身上,我覺得你簡直就是在講童話。”
“那,店鋪,你父母現在是什么情況?”
“我不知道誰是我的父母。我是從實驗室的瓶子里出來的。三十多年前,有一個女人,她想要一個孩子,然后從眾多名人中選中了一個丈夫,她的卵子和這個名人的精子在實驗室里結合了。那個容器就是孕育我的子宮,那間實驗室就是我的母親。然而,當我在容器里待了十個月呱呱墜地之時,那個女人卻找不到了。我懂事之后,有人告訴我說她死了,也有人說她逃跑了,也有人說她瘋了……但我寧可相信她去了月球或土星。”
劉店鋪目光直直的,慕容竹煙用手在他眼前晃了幾下,并做了幾個用力抓的動作,仿佛想要把他從泥潭里揪出來。不想,這時,劉店鋪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并且一下將她抱住了,用自己結實的胸膛嚴嚴實實地覆蓋了她。他說:“慕容,跟我一塊兒出去吧。”
“出去?我怎么跟你出去?”
“就像這樣——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出去了。”
慕容竹煙從來沒想過今生今世會這樣與一個男人摟抱在一起。一縷縷陽光從窗戶照射了進來,潑灑在他們的身體上。慕容竹煙用手接住了其中的一團陽光,握在手里,并一次又一次地往自己嘴巴里送。
“慕容,你這是在干什么?”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覺察到陽光的存在了。陽光很厲害的,可以割鐵,也可以割皮膚,但是割鐵和割皮膚的聲音不一樣。”
是的,確實不一樣,他們都聽到了:太陽光線切割在鐵器上,發出的是“嗡嗡”的刻薄尖音;切割在皮膚上,發出的是“嗞嗞”的綿延微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