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偉,安徽臨泉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雨花》《安徽文學》《延安文學》等。曾獲第四屆延安文學獎中篇小說獎。
1
婚還是離了。
趙長青第一時間發微信告知了韓梅。
按了發送鍵的一剎那他突生悔意,為何單單讓韓梅知曉而又這樣急切,離婚與韓梅有什么干系,莫名其妙,像有不可告人的陰謀似的。猶疑中他錯失了兩分鐘撤回的機會。這條傳遞他最新最重要信息的微信像精確制導導彈呼嘯射向長空,瞬間會出現在韓梅手機屏幕上,由不得他了。原本不會主動說給任何人,不是好炫耀的事。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就是一瀕臨倒閉的小工廠主。
一張法院的傳票洗衣服的時候被朱敏看到,便拉開了家庭風波的序幕。那是供應商起訴他公司拖欠貨款,他不以為意,業務往來中很平常的事,他也起訴過別人。朱敏可不這么看,她失了魂一樣,一夜不眠。自己公司的事務妻子如此操心擔憂,起初趙長青還感動了一下子。
他安慰她:“廠里的事不用你擔心,我自會處理好?!?/p>
朱敏急了,差點哭出來:“不是你想的這么簡單?!?/p>
他不再理會,心想自打工廠不景氣,收到的傳票可不止這一張,幸虧她不知道。沒想到,沒兩天朱敏就提出離婚。他又好氣又好笑,簡直胡鬧。朱敏說她經過深思熟慮是認真的。趙長青想發火,這個女人不可理喻,企業間的經濟糾紛不會殃及家庭。朱敏不吃這一套,上個月他們小區一個很風光的大老板,房子財產都被法院查封了,一家老小哭天抹淚出了小區。
“你把我放在一邊,總得為兒子的未來考慮吧。”
朱敏拿出這個殺手锏,趙長青亂了方寸。兒子,未來,房子,財產……朱敏話語里的這些關鍵詞攪成一鍋粥。朱敏又補充說:“你要是被法院列為老賴,兒子考研、考公都受影響,沒準一生都生活在你的陰影里?!边@句話極具殺傷力,趙長青無法再抵抗,繳械投降。
凈身出戶,他主動提出。朱敏也沒有辭讓。當然,大家心照不宣,財產怎么分割都是左口袋右口袋,哪個口袋最終都落到唯一的兒子口袋。離婚要不要知會兒子,兩人都認為沒必要隱瞞,他是成年人了。兒子果然很理性,聽說父母離婚沒有一驚一乍,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后,幾乎不帶感情色彩地說他尊重父母的決定,不參與干涉。趙長青問他跟誰過,他在電話里笑了。兒子比他們豁達,他說他又不是小孩子,他自己過。當然,他現在還不能掙錢,需要錢的時候讓他倆看著辦。兒子不傻,最終還是提到了錢,趙長青沒有表態。家里的錢一直由朱敏掌管,有多少他不甚了了。他向朱敏表了態,他一分都不要。此前他向朱敏要過,廠里資金轉不開先向朱敏借。她沒給他好臉色,不但一口回絕還問他怎么想得出來。興許從那時起,朱敏就找事急于與他切割?
他凈身卻沒有出戶,朱敏回到她媽家,他還住那一百八十平闊大的房子——他家唯一的一處房產。這些年,房地產幾輪瘋漲,無數人投資房產賺得盆滿缽滿。而他經營著那個徒有其表的工廠,他的工廠既像兒子又像老子,一切圍著它轉,有些閑錢他也沒有投資房產。他不是不后悔,自嘆缺乏前瞻性眼光,踩不準財富奔騰的節奏。每一輪大漲前他都判斷已經是天價,絕不能再漲。事實證明,房地產是毫無理性的野獸,一陣高過一陣發作。他事后諸葛亮似地盤算過,前幾年把工廠的錢抽出來買房子,賺的錢比放廠里獲利多好多倍。朱敏更是又懊悔又埋怨,想起來就叨叨,她的同事同學哪個不是兩三套商品房外加門面房?光吃租金就生活得悠哉游哉。他家就這么一套自住的房產,現在這唯一的房子已過戶到兒子的名下。還好,住兒子的房子總不算寄人籬下吧。
回到家開了燈,客廳里混亂不堪,多少天沒拖的地板一層灰塵,一串串凌亂的腳印留在上面??蛷d落地窗邊幾盆綠植常年郁郁蔥蔥,現在卷了葉,蔫不拉幾。廚房里冷鍋冷灶,垃圾桶隱約散發出一股異味。明天得請個鐘點工清潔一番。肚子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這聲音與胃口并不同頻。中午晚上都沒吃,想到外賣,懶得叫。
和朱敏出了民政局大門,他想開車送她一程。這個女人看也不看他,快速掃開一輛共享單車頭也不回跨上去決絕地騎走了。趙長青突然很失落,忍不住叫了一聲“朱敏”,聲音怯怯的。朱敏興許沒聽到,奮力騎行,倏忽間消失在轉角。朱敏像終于擺脫了他,避之唯恐不及。他覺得朱敏應該跟他心照不宣才對,畢竟不是為了原則問題離婚。如今離婚不稀奇,有一種離婚叫假離婚。夫妻一方在外面欠債鐵了心不打算償還,于是把家庭財產轉到另一方名下就辦手續,欠債者一夜成了光桿司令、窮光蛋、滾刀肉,死豬不怕開水燙,家里的財產毫發無損。但他們照樣一個鍋里耍勺子一個鋪上滾床單,這叫有其實無其名。法律又沒有禁止,知道也沒用。他倆沒有這樣死不要臉預謀,但趙長青覺出其結果有異曲同工的效果。終歸感情沒有破裂,干嗎深仇大恨似的,他不懂朱敏。
成了孤家寡人的趙長青被挫敗感纏繞著,感慨一不小心活成了笑話。努力這些年,奮斗這些年,突然間變得一無所有,一個十足的失敗者。事業與家庭的雙重變故,讓他一時無所適從。經營二十年的家庭就這樣散了,經營十幾年的工廠也搖搖欲墜。離了就離了,他沒能力兩條線作戰,放棄一頭輕裝上陣。他不甘心就此敗落下去,他要把工廠救活,工廠就像他的另一個孩子,他會傾盡全力。
給韓梅的微信發出去一天了,沒有任何反應。夜里他睡得不深,有一點響動馬上抓起手機打開微信,屏幕刺眼卻不會有任何動靜。天色微亮他遙控窗簾開了個縫,抓個靠枕半倚在床上。樓下的綠化樹上傳來鳥鳴,心里煩躁就又把窗簾關上。他給韓梅又發了一條。
“廠里需要你。那筆錢你沒有責任,放下包袱。我也需要你。”
韓梅依然沒有回應。他失去了耐心,赤膊上陣直接撥打韓梅的手機。通了,沒有接,再打還是無人接聽。
趙長青愈發焦躁不安,解鈴還須系鈴人,找劉小滿要人。
2
九點多鐘趙長青來到廠里,平日里他都在八點之前到辦公室。現在不需要早來,甚至好多天不來。他不愿到廠里,看到的景象讓他壓抑,喘不過氣來,心里隱隱作痛。往日機器轟鳴不絕于耳生產線上工人馬不停蹄的氣氛不再,廠里一個整天沒機會說一句話的門衛昏昏欲睡,偌大的車間里稀稀拉拉幾個工人無精打采。這幾個工人可以不來,但得給銀行看,給政府看,給客戶看,給供應商看,工廠還在運轉。就像垂危的病人,打著個吊瓶至少能給人一點希望。
他約的銀行朋友上午過來,談幾個回合了,只要沒把話說死就有希望。他把有些日子沒用的功夫茶具沖洗一遍,取出一個圓瓷罐,里面是上等的武夷山巖茶,單等銀行的朋友來好與其軟磨硬泡。
后疫情時期,他的工廠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說困難,像外交辭令。照實說就是瀕臨倒閉,稍一放手就關門大吉。訂單說沒就沒了,斷崖式地減少;銀行斷了貸不肯再放,抄了后路。車間多少年節假日都加班,到如今雙休、三休,現在是等通知上班,其實就是放假。這一放不打緊,黃鶴一去不復返,工人掙工資養家糊口還房貸供子女上學,對他東山再起的許諾并不買賬。年輕有能耐的沒工夫與他共克時艱各自找了新東家,留下的人多是年齡大的、相對老實的。也有頭腦精明之人,估摸工廠很快會倒閉,拿了補償金再走。
到午飯時辰銀行的朋友還沒有來,打他手機響兩聲給摁掉了。緊接著“叮鈴”一條短信進來。朋友說在分行開會,改天再約。趙長青將沖泡的一壺清香撲鼻的茶水潑向窗外。
他辦廠之初就認識了這位銀行的朋友,那時他是剛入職的信貸員。這些年他們合作很好,需要錢的時候他總是樂意相助。當然,趙長青沒拖他的后腿,每筆貸款到期如數還本付息,企業有了發展,朋友有了業績。趙長青深諳禮尚往來的道理。前年,朋友競爭支行行長,競爭的潛規則都懂。他幫了一定的忙,朋友最終坐上支行行長的寶座。趙長青幫了啥忙,朋友心知肚明,說了句心里有數。趙長期不禁苦笑,那個數在哪里呢?
他拎包關門要走,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協作單位的小老板小萬。兩人對視著,竟都不說話。趙長青沒頭沒腦冒了一句:“我找別人比吃屎都難,你找我怎么一找就找到了?”小萬訕笑著不知如何作答。趙長青沒把他讓進門,到吃飯的時候了。
高新區一號橋邊的小吃一條街多少年一直熱鬧非凡生氣盎然,飄揚著人間煙火氣。這里匯集了全國各地的美食,包子、油條、豆腦、米線、腸粉、餃子、麻辣燙、快餐,面條就有十幾種,拉面、燴面、油潑面、打鹵面、熱干面、板面等等,也有炒菜火鍋烤串,經濟實惠,十塊八塊也能管飽。到了飯點,園區的打工仔打工妹成群結隊嘻嘻哈哈塞滿各個店面。可是,不知何時開始,這里漸漸冷落了凋敝了,人一天比一天減少,店面今天關一家,明天關一家,如今已關閉大半,稀稀拉拉幾家開門的也是門庭冷落,小老板站在門口伸長脖子滿眼期待。
那家河南燴面館趙長青熟悉,隔三差五頭天晚上酒喝多了食堂的飯不想吃,來這里叫一碗燴面。雖比不上母親手搟的湯面,但與南方的蓋澆面比還是好很多,有一些老家的味道。一碗燴面吃下去,醒了胃解了酒,血流加快通體舒泰。河南的中年夫妻笑臉相迎,寒暄著問中碗還是大碗。趙長青今天特別想喝酒,要了兩個涼菜兩個熱菜,沒有包裝十幾塊錢的白酒上了一瓶。
他這副胃囊本來是留給銀行朋友的,小萬的到來才不至于寂寞。小萬也有酒量,一瓶酒二人輕松落肚,趙長青站起身到釘在墻上的簡易櫥窗又拿了一瓶。第二瓶倒入杯中,小萬身子扭動幾下顯出不自在,業務做這幾年和趙老板坐在一個桌上的機會不多,有兩次趕巧趙總請其他客人,把來廠里辦事的小萬帶上。那種場合上場到下場一句話都沒他的。今天趙總第一次單獨請他,本該受寵若驚,想想總覺得不踏實心里一陣陣打鼓,怕是鴻門宴。幾杯酒下肚竟嚶嚶啜泣起來。他抹著眼淚說,他一個小作坊,二三十萬啊,趙老板把車間角落的垃圾掃掃都能變出來,對他就是身家性命。
小萬和趙長青是國企同事,小萬是車間普通工人,二人并不相熟。小萬下崗后,憑著手藝買了幾臺二手機床折騰起來。起初他接些零星的雜活饑一頓飽一頓,日子過得恓恓惶惶。是國企的一個老領導牽線,他找到趙長青討一口生活。一試還行,這小子有技術,干得不錯。那時候趙長青訂單趕不及,外發的加工件源源不斷。這些年小萬不用為業務發愁,幾乎成了趙長青的編外車間。他對趙總心存感激,逢年過節拎點酒和茶葉送過去,都被拒絕。如今趙長青的工廠一個急剎車,他也跟著追尾了。業務沒有了,多年的交往、感情變成一筆赤裸裸的債權債務。
趙長青瞅瞅店里,兩個年輕人就面條喝啤酒有說有笑,并不在意他們?!坝悬c出息好不好?”他舉起酒杯,“我不會倒掉,困難是暫時的?!毙∪f說:“趙總你沒倒我先倒了。”這句話一下觸到他的柔軟處,他眼窩一熱差點流淚,眼前浮現出小萬夫妻帶兩三個工人沒日沒夜在機床上摸爬滾打,像細弱的藤蔓依附他這棵大樹上,但這棵樹枯了萎了。他伸手拍拍小萬的肩膀說:“錢少不了你一毛,以后還要繼續做業務,更多的業務。”盡管是空頭支票,小萬老板還是把杯斟滿,和趙老板撞了一下一口干掉。他記不清這是口拙木訥的小萬第幾次來找他討債了。
吃完小萬搶著買單,趙長青借著酒勁把小萬拽了個趔趄,要他別胡鬧。河南老板接過趙長青的錢,猶豫片刻又遞回一張,說:“今天就收個成本?!壁w長青笑說:“發財了,大酬賓?”河南老板搖搖頭,說房租月底到期他就回河南老家了,很感謝趙長青對他的關照。趙長青心頭一緊,對他說:“再堅持堅持興許生意會好起來。”他搖頭,說:“已經撐很長時間了?!壁w長青不知怎么說,把錢又塞了回去,拉著小萬快步走開。
趙長青記不起怎么回的家。奇怪得很,喝那些酒居然沒醉,而且很興奮。往常灌下去這么多回到家要么睡,要么吐了睡,除去心臟和肺其它器官一律關閉,血管里的酒精奔涌發狂,一覺醒來滿血復活再戰下一場。今天他毫無倦意。酒真是個好東西,把他帶到物我兩忘的境界,無盡的煩惱愁緒在強大的酒精面前煙消云散無影無蹤。神馬都是浮云,算什么呢,除了酒誰也不能把他怎么樣。懦夫,哭什么哭!他想起小萬,像個女人哭哭啼啼。他不會這樣哭天抹淚,他也不會像河南老板退縮逃避。想到這些,他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恨不能像孫猴子七十二變馬上重現往日輝煌。他站到窗口吹起了口哨,曲子是《歡樂頌》抑或是《進行曲》,驚得窗臺上一只斑鳩撲棱棱飛向需俯視才見的樹梢。
3
找劉小滿的念頭像水草在心窩里瘋狂滋生卻不肯浮出水面。找到劉小滿就能找到韓梅,小滿是繞不過去的坎。
從來都是這個跛子表弟找他求他,他何曾放下身段找劉小滿?這些年劉小滿屁大的事都找他,躲都躲不過?!案?,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了,借兩個給我救救急?!彼麖亩道锍槌鰩讖埣t紅的票子,連同劉小滿鬼畫符般的借條塞到他油不拉幾的襯衣口袋。“哥,人家欺負我,三輪車給放六回氣了,哥你給我出頭啊。”他戴副墨鏡開著黑色寶馬過去,帶兩個板寸頭很像馬仔的年輕人,一副很社會的派頭。一句話不說,他掏出一盒煙讓小滿散給那幫作弄他的人。剛才還蹲在門口敞胸露懷吆五喝六的幾個鄉下漢子,泥鰍一樣縮回到油毛氈棚屋。趙長青往屋里一人扔顆煙。從此平安無事,小滿融入了城鄉結合部討生活人的圈子。小滿說:“就是嘛,都是莊稼地里爬出來的蟲,誰能飛起來那還不一定?!蹦菐椭两袢则T著三輪車滿大街吆喝的人,怎么都想不到短短幾年的工夫他搖身一變成了從雞窩里飛出的金鳳凰,見他一面都難,連他的一根毛也找不到。
小滿住在濱江小區,他第一次去。濱江小區的房價比別處高一倍,他買了一套兩百平方的精裝修平層大宅。他顯擺,哥,站在陽臺上,往下一蹦都能蹦到江里的船上。趙長青差點脫口而出:你要不是一條腿瘸都能蹦到江對岸。多少棟幾單元哪一層哪一戶不知道,多虧小滿喬遷之喜的陳年請帖還在微信里沒有清理。他劃拉著上翻,首先看到的是兩千元的微信轉賬。那會兒他對小滿的高調有些反感,簡直是輕狂,一個腿腳不便的殘疾人,買那么大房子干嗎?買就買了又張羅人來慶賀,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他告訴他忙得很脫不開身,表示一下。二十四小時后這份賀儀又回到他的微信賬戶里,他也沒理會。找到樓棟,劉小滿在三十八層,夠高的。撥通單元的門禁電話,響了半天沒響應,再打,還是空響一陣,窗戶黑洞洞的。這閉門羹吃的,噎人。
他只好打電話,想不起多久沒打他電話了。按預想進了小滿的家就說到這邊有事順道上來看看,很隨意。電話響了兩通也沒有接,趙長青有點氣惱,莫非讓我提前預約不成?
回去的路上,扔在副駕座上的手機叮咚一響,趙長青抓起見是小滿的短信:“趙總,我在上海,不方便打電話,回頭找你?!?/p>
回復小滿短信:“韓梅在哪里?立即馬上火速給我找到?!?/p>
韓梅人間蒸發,小滿也神龍見首不見尾。他去上海干什么?不方便打電話?韓梅手機關機微信不回,兩人果真串通好了。傻子都能想到他們會有啥好事,他心里打翻了五味瓶,怎么會這樣?
“韓梅,廠里需要你,一切好說。”
他簡直把持不住了,又重復發了一條微信。不出所料,依舊石沉大海沒有音訊。他懷疑發送的消息大約給外星人劫去了。心情就像一團熱情高漲的發面在夜里酵母給凍死了,慘兮兮,冷冰冰。
韓梅離開就發了條微信,莫名其妙。韓梅掌管著公司的外貿業務,外貿訂單占公司的半壁江山。她曾提出把股份退了,她說她需要錢,拿到錢她還在公司工作,純打工的那種。韓梅的股份是技術股,說穿了是她從老羅廠里跳槽過來趙長青送的,即便能變現拿走,也看什么時候。韓梅應該清楚,趙長青若答應也只能給她畫一張大餅,哪里還拿得出錢?韓梅是在逼宮,把他往絕處逼。他索性不理她,晾涼她。
韓梅離開后各種消息紛紛傳到他的耳朵,七葷八素讓他心煩意亂。韓梅去給劉小滿當副總了,又傳言二人正籌備開廠了。他不敢相信,托人打探一番,韓梅果真在劉小滿公司。他不恨韓梅,恨只恨劉小滿無情無義背后捅刀子抄他后路。他電話里把劉小滿沒頭沒臉大罵一通,罵他良心給狗吃了,兔子還知道不吃窩邊草。劉小滿說起來很委屈,堅決否認他挖趙長青的墻角,韓梅是自己一頭扎進來的。他說,你自己問韓梅,她愿意回到你廠里我要是攔著,你把我那條好腿敲斷好了。趙長青說:“好吧,你無情別怪我無義,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p>
他打韓梅電話:“你好好的外貿不做,到廢品公司不是糟蹋自己嗎?他那個副總有啥稀罕的?回來我任命你副總,常務副總。”韓梅笑著說:“趙總,向您報告,我們公司現在不叫廢品回收公司,在我的建議下劉總已經去主管部門變更為再生資源開發有限公司。”
潮水退去,礁石嶙峋猙獰。趙長青感受到所有的遭際一股腦向他壓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堅信韓梅不是這種人,韓梅是鬼迷心竅,上了劉小滿的圈套。
4
趙長青到劉小滿的公司也撲了個空。劉小滿不在,韓梅也不在。他是第一次踏入劉小滿公司,劉小滿邀請幾次他都沒賞臉。這是他公司的辦公場所——廢品回收分揀加工的工場在郊外,占寫字樓的半層,清一色的年輕人在電腦前忙碌。前臺一位始終露出八顆牙齒的女孩禮貌地接待他,就是軟硬不吃不肯透露劉小滿的任何行蹤。打出“表哥”的招牌也沒用,他一賭氣坐下來不走了。八顆牙端一杯水恭敬地放到他面前,然后返回自己的崗位不再管他。這般冷遇叫他感慨萬端,時過境遷,簡直乾坤大反轉。
趙長青把劉小滿從老家帶出來時就安排在自己廠里當工人,他小學都沒畢業,腿又殘疾能干什么?過年探家,小姑跟小滿聞訊趕來。小滿開門見山:“哥,聽說你當老板了,兄弟想討碗飯吃?!壁w長青問:“你能干啥?”小滿笑了:“看大門總可以吧?”趙長青回了一句不過腦的話:“看大門可不行,那是廠里的窗口代表工廠形象?!毙M下意識看看自己的腿,趙長青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毙」迷谂赃叞β晣@氣:“小滿出去打工人家也不要,娶個媳婦又有病,還有兩個娃子,長青你無論如何都得幫把手。”小滿拍著胸脯:“哥,我不是全乎人,別人一千我就要五百?!笨粗M殘疾的右腿,他心里隱隱作痛。
小滿在他廠當工人那會兒,干起活來非常賣力氣,頭腦也靈活,絲毫不比其他工人差。不知他是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還是努力不讓表哥失望。趙長青對他的表現很滿意,心想這小子不賴。準備給他調崗位,到倉庫干管理,進出貨有他在盡管放心。趙長青沒想到小滿不但不領情,居然提出不在廠里干了。趙長青詫異,問是不是哪里慢待了他。他吞吞吐吐說,他這個想法有些日子了,沒好意思開口。周末休息的時候他到處轉悠,認識了幾個收廢品的人,他覺得這個活計自由自在適合他,重要的是能發揮?!鞍l什么揮!”趙長青的印象中,那些收破爛的騎個三輪車走街串巷,連收帶順不小心玩個秤,被防賊一樣防著。“發揮你個頭啊!”趙長青領教了小滿的倔強性格,支了三千塊錢給他,買了個三輪車余下的當收廢品的本錢。小滿攥著一卷票子說:“我會還的?!壁w長青心想,能把一張嘴糊住就謝天謝地了,“好啊,等你發了財?!壁w長青做夢沒想到這個風里雨里奔波像叫花子的劉小滿,幾年后丑小鴨變成白天鵝,跟他一樣成了老板——不,跟他不一樣,他的工廠瀕臨倒閉,他做得風生水起紅紅火火。
他真心希望小滿能混出個模樣,他的每一點變化長進他都打心眼里高興。小滿混好了他臉上有光,小滿是他帶出來的。那年春節趙長青回老家,家鄉人都夸贊他把劉小滿帶發達了,轉頭又羨慕他小姑有福氣,攤個有本事的好侄子。小姑給他拉來一三輪車家鄉的土產,麻油、細粉、粉面、生姜還有沒吃過洋飼料的黃牛肉,明擺著心里感念他這個侄子。跟小姑來的還有小滿虎頭虎腦的兩個兒子和他老婆。小滿的老婆不發病的時候看起來跟正常人一樣,就是話不多,似笑非笑地看著趙長青。小姑拽一下她衣角:“叫哥?!彼徒辛艘宦暋K┘婊ò椎男掠鸾q服,衣著雖然沒有城里人時髦但在鄉下算是光鮮的了。這些變化他看在眼里會意在心里,小滿打拼的成果電一樣傳輸到家鄉分享給了家人,讓他們跟著光亮起來。
小姑曾對他說,小滿暑假就把老婆孩子接去城里,給小孩上城里的學校??墒?,直到現在小滿還沒有行動。趙長青受小姑委托問小滿,小滿說公司忙得很,他沒有三頭六臂,等一等也不遲。這一等就遙遙無期,小滿一個人在城里瀟灑自在,像個鉆石王老五似的。這跟韓梅有沒有關系呢?
韓梅和劉小滿的相識,是自己的無意之錯。他倆原本像兩條軌道跑的火車,沒有交集的機會。無巧不成書,那次小滿到他公司拉廢品邊角料,以往都是庫管現場監管,那天倉庫又收貨又發貨特別忙。韓梅剛好在他辦公室,業務上的事談完他就順手抓了她的差。他說你去看著,小心那個收廢品的劉小滿玩花招。他知道小滿不會?;ㄕ?,但他按制度辦,每次都派人全程跟蹤,包括到外面過地磅,結束還得簽字。他想不到防火防盜還得防表弟,無意中給他們創造了認識的機會,天下沒有后悔藥。
不多久風言風語傳到他耳朵里,說小韓到劉小滿的廢品公司當兼職賺外快,韓梅看上有錢的跛子了。他只當耳旁風。小滿沒有文化,請有文化的人指點指點,哪怕熏陶熏陶,小滿會有這方面的需求。至于韓梅是否為了賺點外快,他不想過問。韓梅是誰,他劉小滿又是誰,就是鮮花與牛糞的標本,把他們扯在一起打死他都不會相信。
5
趙長青一天之內接到兩通意想不到的電話。
“長青,你還好嗎?”
岳母——前岳母在他們離婚后第一次給趙長青打了個電話。岳母是明事理的老太太,他和朱敏鬧離婚,她勸和不成就果斷撒手順其自然。她心里明白是自己的女兒挑起的事端,中了邪似的,所以趙長青至今沒有受到她的半句責難。他跟岳母相處得很融洽,很像母子關系,有話就說無所顧忌。離了婚這種關系像是受到株連,他沒有勇氣給岳母打個電話。說什么呢,如果說起來他肯定是有怨氣的,朱敏千不該萬不該在他事業遇到極大困難焦頭爛額的時候鬧離婚,他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
他冷靜下來思忖,內心總泛起波瀾。多年來,他忙于自己的所謂事業,對朱敏的關注甚少,對孩子關心也不多。兒子從出生到上大學,都是朱敏操持。朱敏對他的事業支持,體現在不干涉甚至不過問。她幾乎不到他廠里去,趙長青偶爾說到廠里的事,她也不表態不多嘴。趙長青常年出差云里霧里天上地下,她也不抱怨;經常在外應酬深夜不歸,她也不會打一個電話催促。
“媽,”要改口不知怎么稱呼,好在他目前還沒有成為別人的女婿,“朱敏您勸勸她,心態好一點?!?/p>
岳母半天沒有說話,一聲嘆息之后說:“我告訴朱敏,你關心著她?!?/p>
第二個電話是老羅打來的。號碼熟悉得很,只是很久沒有互動,他若不打來,他一輩子都不會打過去。鈴聲持續響著,趙長青莫名地緊張煩躁。他第一反應老羅是看笑話來了,作為同行和競爭對手,老羅一刻沒放松對趙長青公司的瞄準,得手的話放一槍。電話的嘯叫惹得他心中有了怒火,他以迎戰的姿態按了接聽鍵,如果老羅敢于冒犯,他有一肚子惡毒的語言反擊。不料手機里卻傳出前所未有輕柔的問候,老羅慣有的蠻橫、霸道、殺伐決斷的氣勢無影無蹤。老羅感嘆,疫情之后市場不但沒有期望的反彈回升,反而大不如以前,何時是個頭兒???趙長青“嗯啊”地應付,奉承說:“你是大廠,這點風浪就是給你撓癢癢?!崩狭_說也難啊。老羅問他有沒有空,在一塊坐坐喝杯酒放松放松。趙長青不好當場拒絕,敷衍著:“再說再說?!?/p>
到如今,趙長青覺得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眾叛親離,一無所成。忙乎半輩子,結果家散了,廠眼看要黃了。家一時難以彌合,他也沒心思去琢磨;廠子的局面刻不容緩,卻又束手無策,有勁使不上,干著急不出汗。他不甘心如此淪落下去,而他知曉從來就沒有救世主。
夜里,夢是忠實的伙伴,引領他天馬行空任意馳騁。趙長青成了荒山里的一頭孤狼,四下荒涼毫無生氣,他凄厲嚎叫卻連回聲都沒有。但他明明感受到有黑洞洞的槍口瞄準他,他站在懸崖峭壁上,想躲避也躲不了,逃無可逃。劉小滿突然闖到他的視線,來得突兀高調肆無忌憚。他那不和諧的雙腿在崎嶇的山路昂然闊步,一高一低,一上一下,走出獨有的節奏。趙長青搖著頭,感到不可思議,他那條在遙遠的家鄉、遙遠的童年弄瘸了的腿突然神奇起來,魔力無邊魅力四射,有了它就沒有趟不平的路,沒有過不去的坎。那條腿格外粗壯有力,夯在地上像鐵錘砸下去,踏石留印。那條好腿倒顯得可有可無,像是殘腿的附庸,變成被動的后腿。腳下的石塊被他踩踢得紛紛滾落。咚咚的聲響,如鼓槌敲在趙長青的胸膛,他拋棄恩恩怨怨,顧不得情面大聲呼喊:“小滿——,兄弟——,劉總——。”那個跛腿表弟毫無反應……
曾幾何時,他令朋友同事同學羨慕,家庭幸福事業有成。家鄉的父老把他傳得神乎其神,看作村子里多少年才出現的一個標志性人物。年輕人提到趙莊往往說趙長青那莊。大家現在會怎么看他呢?在鄉親的口中,趙莊興許變成劉小滿姥姥莊。
當初要帶劉小滿出來,心機并不深的朱敏一本正經勸告他,親戚不要走得太近,弄不好到頭來整出個孽障。趙長青不以為然,心里鄙薄朱敏這一套理論:“你們城里人六親不認,沒有人情味?!痹趿系街烀粢徽Z成讖,劉小滿不但是孽障,是厲鬼、克星、恩將仇報的冤家。
劉小滿四五歲就經常住姥姥家。到了上學的年齡,小滿干脆上了趙莊小學,成了趙長青家的一員,兩人睡一張床。小滿睡覺不老實老是蹬被子,凍醒了趙長青就狠狠踢他的屁股。有一次把他蹬到床下,小滿一聲沒吭,爬上來摟著他的腳又睡。小姑說有長青這個學習好的哥哥帶著,小滿也會有出息。小滿小好幾歲,他不想帶他玩,小滿卻像個尾巴甩也甩不掉,哥長哥短地叫著,跟屁蟲一樣。小滿很是聰明伶俐,學習成績年級名列前茅,還是班長。若不是一場意外傷了腿,他一定像趙長青一樣上中學考大學,人生的軌跡有能力自我規劃,自我完善。
趙長青事業紅紅火火得心應手的時候,他把小滿帶了出來。他曾為沒主動拉小滿一把而自責,若非小滿死乞白賴央求,小滿至今也許還在鄉下過著緊緊巴巴的日子。他會偶爾接濟下,給他打點錢給小孩買點玩具衣物啥的,兩相心悅。小滿來到城里就顯現出反骨,一副桀驁不馴的派頭,表哥給他設計好的路線他偏不走,毅然蹬起三輪車。趙長青阻攔不了也沒轍,不能像小時候揍他一頓,他要破罐破摔就隨他。不承想這個三輪車成就了他。
那天,趙長青邀了幾個朋友在辦公室喝茶聊天。都是在高新區有些名望有一定身價的老板老總。他們組織一個不是沙龍的沙龍,閑下來就聚一聚,輪流做東。上半場交流信息,傾倒苦水,分享經驗成果。當然也談談女人,說點調動情緒的段子。下半場去有特色的飯館喝酒,不醉不歸,偶爾也乘著酒興去夜總會找小姐唱唱歌摟摟抱抱,裝神弄鬼。他們正高談闊論熱火朝天,小滿破門而入,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好久沒理沒洗的樣子,皺巴巴的衣衫只扣了兩??圩?。他如入無人之境,對好奇盯向他的幾雙眼睛沒有任何反應,沖趙長青揚一揚握在右手的紙卷:“哥,我收到法院的傳票了,你得給我想辦法。”
趙長青臉上的不悅和窘態瞬間被驚訝取代,他把油跡斑斑的傳票抻平,劉小滿涉嫌醉駕一周后開庭。小滿即將站到法庭的被告席接受審判。他錯愕,他怎么具備這個被告資格?就像現在的富貴病,那得是生活條件好了,吃得好,吃得精,營養過剩。擱在幾十年前,連吃飽都成問題,別說他們農村老家,就是城里人也很少得糖尿病、痛風、冠心病以及什么三高幾高的。趙長青幾年前就陸續給這些毛病盯上,高血壓,高血脂,高尿酸,脂肪肝。好在是常見病,見怪不怪,沒什么壓力。高新區組織體檢,企業家們幾乎無人幸免,存在不同程度的健康問題,就像每個人在銀行里都有數額不等的存款,一點毛病沒有的反倒不正常。凡事都得有因緣,生病如此,犯法也是如此。趙長青們有資格得上富貴病,富貴病成了他們富和貴的標簽。小滿咋會因醉駕給起訴了呢?先決條件得是有車一族吧,得會開車吧。他一個收破爛的,醉成爛泥給車撞了還差不多,沒有犯這個法的身份。
幾位高朋感到新奇,一定要小滿晚上一塊吃飯,喝點酒壓壓驚,大伙再合計合計看能不能幫點忙。趙長青讓他在衛生間沖把澡,拿了件襯衫給他換上。他倒是不怯場,開席前出去一趟買了幾包軟華子一人發一包。幾個哥們不知如何是好,趙長青也不好說什么,笑笑調侃道:“我這兄弟大方慣了,幾包煙算不了啥。”
小滿惹的官司有點搞笑。某天中午碰到一個同行拉他喝一杯,下碗餃子兩人喝了一瓶酒。他感覺沒事,又騎著三輪車投入下午的工作。路過一個十字路口遇紅燈,剎車不太穩蹭到一個清潔女工的垃圾車。他下來看看,見碰掉一塊漆,連聲道對不起。綠燈亮了,清潔工抓著他的車把不讓走,得賠。他一聽五百塊就急了眼,這不是訛人嗎?爭執不下小滿說最多一百,買罐漆二十你還賺八十。對方不依不饒,不給就報警。小滿火了,明擺著欺負鄉下人,交警來了又能咋樣?交警很快趕到,見這場面還是勸小滿與對方協商解決,能和解交警就不管了。雙方仍舊互不相讓,交警失去耐心,連人帶車弄到交警隊,抽血送去化驗。關鍵是小滿的腳蹬三輪車給他改裝成燃油摩托型,屬于機動車。
小滿醉駕的官司大家沒能幫上實質性的忙,醉駕好像比其它任何類型的案件審理都嚴格,一般人說情沒用。好在他血液中酒精含量沒超過二百,弄了個拘役一月緩刑兩月,他還是自由人,還可以自主謀生??山痪阉难b的三輪車沒收了,沒有了吃飯的家伙。趙長青問他愿不愿意回廠上班,他堅決地搖了搖頭。強扭的瓜不甜,隨他折騰去,大不了再幫他買輛三輪車。恰在這個時候,那天的一位老板打電話讓小滿去一趟。這哥們的工廠生產沖壓件,每個月有幾百噸邊角廢料?,F在拉他廢料的是以前一位領導的親戚,這人不地道,仗著有后臺跟他玩心眼子,幾次偷秤被發現?,F在某領導調走了,他決定與他停止合作。那天小滿給他的印象比較深,他想扶小滿一把。這一下把小滿整蒙了,一個蹬破三輪車的搖身一變做大買賣當老板,要注冊公司,要租場地堆放、分揀、加工,最難的是要交對他來說天文數字的保證金。他只有找表哥。趙長青也深感意外,內心感謝這哥們義氣,對小滿講無異于天上掉餡餅,抓住這個機會他的人生就逆天了。趙長青出面擔保,朋友給面子保證金免了,等賺到錢再交。趙長青拿錢給他注冊公司又在郊區租了個舊廠房。
自此,劉小滿開啟了他的錦繡前程。運氣來了門板擋不住,財運會追著你走。小滿租了汽車第一次去拉廢料發生了一個小插曲。一堆廢鋼材裝到底下,發現有一堆廢銅。廢鐵與廢銅的價格相差一二十倍。他請的伙計看看沒人注意,示意他裝上車蓋起來。他果斷叫停,立刻稟告主家。后來趙長青推斷,這堆廢銅也許是前面拉廢料的人做的手腳沒來得及處理,更可能是這哥們考驗小滿。小滿經受住了考驗,他以誠信把這個小插曲演繹成一段佳話。很快他又發展了幾個固定的工廠客戶。那時候金屬材料持續上漲,廢品也水漲船高,拉回來就賺錢。那一年他就賺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6
韓梅有音訊了,千呼萬喚始出來。她主動打來電話,趙長青興奮不已,像在幽暗漫長隧道驀地閃出一道亮光,一掃久久盤踞在內心的孤獨、焦灼和恐懼。大廈將傾,獨木難支。他都撐不住了,隨時會坍塌倒下。韓梅雖為女人,柔弱的肩膀也是能獨當一面的。韓梅不是等閑女人,玩起命猶如鋼鐵俠。她一旦回歸,似乎他的復興愿望立馬就能實現。他相信韓梅的能力,在貌似不景氣的國際市場,她有殺出一條血路的本事。
趙長青原本與韓梅沒有任何有交集,面都沒見過。韓梅的大名早已聽聞,用如雷貫耳并不為過。彼時她是老羅的外貿部長,出口業務做得名震全行業。老羅企業的迅猛發展,成為國內行業的標桿企業,韓梅功不可沒。行業間把她議論得神乎其神,趙長青嫉妒老羅坐擁這樣得力的左膀右臂。沒承想,有一天韓梅跟老羅鬧翻了,主動找上門來加盟趙長青,仿佛眼一睜飛來一只金鳳凰。趙長青不敢相信并且疑竇叢生,他的眼前浮現出老羅狡詐無情的面孔,別是做的什么局吧。這些年兩個人明爭暗戰從未消停,都是老羅挑起的,老羅就是好斗的公雞,讓你時刻警惕不得安生。趙長青早已厭倦和他爭斗,小心翼翼不去惹他。把老羅的大將羅致到門下,不曉得會招來怎樣的報復。韓梅揣摩透趙長青的心思,眼中流露出不屑。韓梅說話干脆利落:“趙總你就這個膽量?他找麻煩我頂著?!弊屢粋€女子當面羞辱,趙長青的臉紅了。想來也是,老羅不也挖他的人嗎?他做得初一我就能做十五,況且我并非在你廠里挖人,韓梅離了職跟你沒有瓜葛,我屬于招賢納士。當初老羅可是半明半暗策反、挖墻腳,挖得他肉疼,總工都給他高薪挖了去。一不做二不休,看他何以奈我!
這樁事,老羅還真沒興師問罪,不過,撂給他一句話。老羅說:“我都降不住她,你行?”事到如今,他還不能斷定老羅一語成讖,韓梅的跳脫隨性的確讓他傷透了腦筋。
韓梅入職三個月業務毫無進展。老羅鬼得很,跟韓梅簽有競業限制協議,離開時業務手機和郵箱都收繳了,還警告韓梅如果?;ㄕ胁皇匾幘刈屗圆涣硕抵摺_@是赤裸裸的人身威脅。韓梅與老客戶斷了聯系,業務關系清零。趙長青以為很正常,一個企業靠偷偷摸摸歪門邪道沒有前途,他看中韓梅的拓展能力,偌大的國際市場老羅有多大肚子一個人吞下去?
三月不開張,開張吃三年。這年趙長青公司參展春季廣交會,韓梅終得施展身手,如魚得水。韓梅在廣交會后不久,給他辦公桌上送來沉甸甸的外貿訂單。她發展了幾個外商,其中兩個客戶是公司以后幾年最重要的訂單來源。
一邊是業務拓展效益增長的興奮,一邊是對韓梅心存疑惑,這個韓梅讓他琢磨不透。廣交會的幾天里,他和另幾位參展人員一刻不停堅守展臺,上廁所都是一路小跑,有外商經過不失時機拉攏過來介紹公司和產品。韓梅很少出現在公司展臺,一個業務員曾悄悄稟報,見韓梅在一個同行企業的展臺邊和外國佬談笑風生,別是……“吃里扒外”幾個字沒有說出口,趙長青一揮手制止了。辣眼睛的事發生在晚上,趙長青一直守口如瓶,也不曾向韓梅提及。他們公司的幾個人住賓館的同一層樓,只有韓梅獨來獨往,飯都不一塊吃,趙長青也不管不問。白天站一天人困馬乏,晚上喝點酒,別人早早入睡了,趙長青心里吃不透韓梅,凌晨十二點還沒聽到隔壁韓梅有動靜。他悄悄下了樓,果然在賓館下面的露天酒吧看到了韓梅的身影。一個赤紅臉大胡子的老外摟著她的肩膀碰杯。趙長青一夜沒睡,天一亮就站在電梯口垃圾桶邊抽煙。不出所料,兩支煙的工夫韓梅就從電梯里冒了出來。她一身酒氣面帶倦容,看到趙長青她絲毫不意外,只沖他笑笑,說喝多了,上午不去展館。邊說邊走,對他擺擺手,開了房門旋即砰地關上。在廣州的幾個晚上,韓梅幾乎夜夜不歸。他有心提醒她別出什么事,她一個單身女人能出什么事,還是不說的好。不過,韓梅這樣做來的訂單,趙長青心中老是擰巴不舒展。
要說出事,卻是趙長青始料未及的。
在公司里,韓梅是彈性工作制。大多外商都存在時差,咱們中國人善解人意,委屈自己適應別人。韓梅多是夜間在家跟客戶聯系溝通,白天想來就來,不來就不來。正是充分的自由時間支配,韓梅與劉小滿才多了接觸的時機。這不是韓梅的錯,也不是趙長青的錯,要說錯,是他看錯了劉小滿。劉小滿有幾個臭錢就膨脹了,忘乎所以了,不把趙長青放在眼里,居然動他的蛋糕。這個德性明白人會敬而遠之,韓梅走南闖北不會不懂。沒準韓梅清醒了迷途知返,這樣趙長青不會計較,一如既往倚重她,信任她。
韓梅的電話打來,趙長青愿意抱有這種預期。電話響一聲他恨不得立刻接通,這是他期盼已久的世間最美妙的聲音。這電話來得實屬突然,沒有一點準備。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有些不聽使喚,心臟跳得厲害。響到七八聲,他無法矜持下去,擔心電話那頭失去耐心像天上的閃電倏忽消失在云端再也抓不到。“韓梅,您好!”趙長青的聲音變調了……
韓梅并沒有給他帶來所期望的福音。她是為前面的辭別添加注腳,意在讓趙長青徹底斷了念想。她的所作所為都是自身原因,言語間流露出看破紅塵神馬都是浮云的超然。她不但告別這個行業,似乎職業生涯也已走到了盡頭。。
趙長青覺出了韓梅的異樣,到底發生了什么她不肯說,他也想象不出來。趙長青請求見一面,被她委婉卻堅決地拒絕了。
一心想挽回韓梅,趙長青費盡了心機,想出種種招數?,F時沒能力兌現韓梅的股份,工廠的狀況她一清二楚。起初她跳槽過來爽快送她百分之十的股份,那時候公司處于上升通道資產實打實,這個價碼沉甸甸的。趙長青不是不心疼,他相信韓梅的能力。他盤算著把一個小饅頭做成大蛋糕,這些就不在話下。舍不了孩子套不住狼,成為股東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趙長青想這下拴牢了韓梅,斷不會重演老羅的戲碼。在韓梅的加持下企業已轉變成外向出口為主,她這拍拍屁股走人,手下的幾個業務員也四散而去。趙長青捫心自問,沒有對不住韓梅。流年不利,沒有一件事讓他省心的。
韓梅在電話那頭沉默一會兒,“不,我已無所求。不見你,也不見任何人。”
趙長青本想當面亮出最大誠意,做最后努力。他還有什么砝碼呢,如果韓梅回心轉意,他把她的股份翻倍。他心中還有連自己都不敢正視的閃念,有一種可能,他們不但是事業上的伙伴,如果有緣,生活中走到一起不是沒有可能,不是嗎?他和她一樣孤身一人。韓梅的聲音細弱,態度卻堅決而冰冷。此時無聲勝有聲,他把醞釀已久的話生生咽了回去,也別落下笑柄。
趙長青還是有話要說,既然緣分已盡,也好聚好散。他是個男人,不能讓女人在背后戳著脊梁骨罵他小人。他向她承諾,一旦緩過勁就把股權作價給她。韓梅今天并沒有提這茬,他得提,不但提還得把這事當作一根刺扎進肉里,時刻提醒自己,最終得給韓梅一個交代。
“阿彌陀佛,隨緣吧?!表n梅幽幽因應,便掛了電話。
7
趙長青有幾年沒打麻將了。他一度熱衷于打牌,近乎癡迷。那時候創業不久,年輕精力旺盛,白天在廠里操心忙碌,晚上幾個熟人朋友打一場酣暢淋漓的麻將,權當自我放松。他們打的不大不小,有刺激又傷皮不傷骨,場上輸贏那點情緒出了門就給風吹散了。這玩意會成癮的,開始都是別人約他,后來到點沒有動靜,他就主動邀約,成了麻將達人。天天鍥而不舍碼長城,一熬就是半夜,有時也鏖戰到天明。朱敏半真半假譏諷他墮落了,玩物喪志,他不以為意。到后來,自己漸漸地咂摸出這種低級無聊的嗜好不僅消磨了意志,身體也吃不消。吸煙、喝酒、熬夜加上工作費心費神,白天頭昏腦脹,食欲不振。在體檢檢查出高血壓后,他果斷戒掉麻將。說不打就不打誰叫也不去,戒得毅然決然,徹徹底底。
這天下午他這個過氣的麻友收到三缺一的消息,萎靡的精神為之一振,稍一猶豫就呼應過去。說好還是幾個老搭檔,他不跟生人來,他又不是賭棍以打牌為生,純消遣。趕到一看老羅在場,多少有些尷尬。老羅遞他一支煙,又伸打火機給點上。吞吐兩口煙,氛圍有了舒展。“坐吧,”老羅已啟動麻將機,“來了就戰,別貽誤戰機。”
戒麻將、戒煙如同騎自行車,不管擱置多久,再抓起來遛兩圈就銜接上了,得心應手,駕輕就熟。果然,麻將服生手。這場久違的麻將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清一色、混一色、杠上開花,就見趙長青皮包只進不出裝得鼓鼓的,另三位就是陪練的。贏了錢他心里不甚踏實,他想到一句話,“情場失意,賭場得意”,又引申出“商場失意,賭場得意”。他有意不胡了,可牌一張張抹光黃了別人也不成牌,洗牌來下一局又是他成了?!安粊砹?,太背?!睅兹ο聛?,老羅看看表把牌一推。正合他的心思,輸家不休戰他不好意思說。
不出所料,這是老羅組的局。麻將散場老羅就把他拽到一家私房菜喝酒,另兩位稱有事回避了。趙長青這才后悔草率中了老羅的圈套,醉翁之意不在酒。拿打牌做幌子,老羅就不是正大光明的人。又一回想,老羅請過,他沒有理睬。
同老羅面對面坐而論道,他一個敗軍之將總覺低老羅一頭。老羅上一瓶酒放到他跟前,讓他自斟自飲。老羅說他戒了,去年中風過,這輩子怕是喝不成酒了。趙長青錯愕,中風?看不出來呀。他這才仔細端詳老羅,頭發花白稀疏,面龐有點浮腫虛胖,老態畢現。趙長青內心一陣唏噓,這個誰也不服不讓的老板,終歸會輸給歲月。
當年國企破產倒閉,樹倒猢猻散,烏泱泱兩千多人落花流水。大多數下崗職工打工謀生,至今過著緊緊巴巴的日子。少數有門路、有想法、有能力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二十年下來,在各行各業不乏出人頭地之輩,國企的倒閉好像成就了他們。這幾個牌友就是這類人物,從下崗職工變成成功人士。老羅是,趙長青也是。問題是他倆干的是國企的老行當,同樣的產品,同一個市場,像是在給國企續命。這樣免不了競爭,明里暗里較勁?,F實狀況是老羅屬強勢的一方,處處占上風,始終壓趙長青一頭。老羅比他魄力大,臉皮厚,沒有干不出的事。在國企老羅是副廠長,他是中層干部,胎里帶來比他有氣勢。辦廠沒兩年,趙長青的一個高工硬是給他高薪挖了去,他也啞巴吃黃連拿老羅沒轍。現在的困境也與老羅不無關系,他仗著廠大底子厚,打起價格戰沒有底線。打到后來,賣一單虧一單不如不做,趙長青掛起了免戰牌,堅持不再降價。他的市場慢慢被老羅蠶食。
今天明擺著是鴻門宴。老羅倒也不遮著蓋著,直截了當要與他“聯手”。趙長青明白聯手的意思,老羅要把他吞掉,從此再沒有他的公司。他冷笑一聲:“羅總,你終于等到了這一天?!崩狭_沒有否認,也沒得意,一臉的真誠,似乎對趙長青無比地尊重。
老羅說:“大環境不好啊,日子都難過。風高浪急,抱團取暖,一加一大于二,甚至大于三大于四。熬過這段時光就是勝利,五年之內進入國內行業前五,爭取上市,我有信心。”
老羅開出的價碼不能說不公道。兩公司合并老羅董事長,趙長青總經理,雖然還沒有審計評估,承諾給他的股份不低。老羅當然不會信口開河,此前一定做足功課,把他公司的資產負債摸得一清二楚。
老羅暢想宏大愿景,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下墜的面頰一片潮紅。他把一只小酒杯舉到趙長青跟前:“破一回例,陪你?!壁w長青說:“陪我?不用,你喝茶一樣?!崩狭_說:“就一小杯,要不了命?!壁w長青給他斟上,他接過與趙長青碰了一下,先是呷了一點,嘴唇咂了幾咂,繼而嘴角用力向兩邊咧開,咝咝從牙縫吸幾口氣:“真香,干!”他一飲而盡,然后把酒杯扣在桌上。
“我老了,喝喝茶釣釣魚,不去拼老命了。知根知底你是做事的人,能把局面撐起來。況且你還年輕,一定有作為?!?/p>
趙長青入戲沒有那么快,老羅設計的角色他還不明就里,他說:“我哪里還年輕?”
第二天早上醒來,趙長青神清氣爽,身輕如燕,久違了的感覺。昨夜睡了個好覺,一覺睡到自然醒。在客廳里活動一下筋骨,父親打來電話,問他恁些日子怎么不打個電話,他支吾說出差了。一個念頭不經意迸發出來,他對父親說他這就回去。
發生疫情后他沒有回去過。在這片土地上他生活了十八年,考上大學這里就變成了老家。老家是平原,處于兩省交界的邊緣地帶,交通不便,資源匱乏,積貧積弱。在他的記憶里,老一輩口中流傳的皆是苦難與掙扎。這些年好了很多,起碼衣食無憂,傳統的草房、瓦房被一座座小樓取代。只是青壯年都去外地打工了,難得見的幾個都是老弱病殘,甚是冷清。三十年了,他無數次回來,每次都像蜻蜓點水應付差事??纯吹?,過個年,與親友同學喝幾場酒,無法找到小時候熱鬧溫暖的感受,仿佛是過客。
他坐大巴到了縣城,有意挨到天黑打了個出租,車開到門口溜進去就把大門拴上。好在如今莊上小車多了,沒有誰在意。十幾年前他第一次開車到家,孩子們里三層外三層把車圍起來,哇哇亂叫。他囑咐父母,不要驚動任何人,他在家安靜幾天,就吃娘搟的面條。娘搟的面條是他一輩子割舍不掉的美食。這里把搟面條叫搟湯,一搟杖一搟杖搟得薄薄的,下鍋里滾上幾滾,湯和面融合在一起,既是面又是湯,干芝麻葉泡一泡下鍋做菜葉子,越嚼越香。城里加了塑化劑的面條在鍋里滾上七七四十九滾也不會向開水屈服,盛到碗里夾點菜叫蓋澆面,水是水面是面菜是菜誰也不理誰,沒法吃。
桃子熟了,父親起早摘了兩筐騎著電動三輪趕集。父親七十多歲身子骨依然硬實,趙長青還是好言相勸,“咱不缺那倆錢兒”。父親笑而不答。在父親騎上車啟動的一剎那,他突然決定和父親一塊趕集賣桃子。他想起小時候,那園桃樹可是家里的寶貝。桃子一紅嘴兒奶奶就在桃園里搭庵子睡里頭,瞧桃。奶奶不但瞧著別人也防著自家的娃。趙長青和小滿嘴饞,在桃園邊上打溜圈,奶奶卻是火眼金睛鉆不了空子。給蟲子打過從樹上掉下來的,奶奶才拾給他們吃,樹上掛的都是賣錢的。父親拉著架子車最遠到一百多里的城里賣,來回兩三天揣回二三十塊錢。如今與往昔兩碼事,桃子沒人稀罕吃,誰家的桃園也沒人瞧了,賣又賤得很,父親怕又紅又大的桃子在園子里爛掉糟踐了。
趙長青的故鄉情結始終沉潛在胸中。他一次又一次想象若干年后老了退了回歸鄉里,像父親一樣慢悠悠過日子。這不是士大夫葉落歸根的情懷,他只記得十八歲那年的負笈遠行,只是遠行,再遠也是要回來的。他對城市沒有太多的認同感,覺得自己就是城里的過客?,F如今家也散了,失去了為之奮斗十幾年獨立的事業,成了不折不扣的光桿司令,他想最終的歸宿順理成章還在家鄉。
“老爹,我想回來陪你和娘,城里我過夠了。”
父親不知有沒有聽清他的話,慢慢地穩穩地把三輪車往回開?;貋淼穆飞馅w長青說讓父親坐上面他來開。兩個輪子他會騎四個輪子他會開,偏偏這三個輪子的一試身手差點翻車,乖乖交還給老爹。爹沒有開回家,又把他帶到桃園。他不解,都集罷了難不成還要去賣一趟?原來是父親給他交代桃園。他堂叔有三個兒子,兒子又都有兒子并且都到了蓋房子娶媳婦的時節。他家的宅基地早沒了空閑,去年在莊邊耕地里起了一座二層小樓,將要封頂時給鎮里來人開挖掘機推倒了。堂叔求父親把桃園賣給他,反正長青一家也不會回到莊上了。他問父親答應了沒,父親用力吸了口煙又嘆口氣。趙長青也嘆口氣,對父親說既然答應就別要堂叔的錢,不如留個人情。父親搖搖頭:“不要錢誰敢要,多少收一些,咬個牙印都放心?!?/p>
堂叔秋里就要在這里蓋房子起樓了。他不禁傷感,想到滿園桃樹給連根刨掉,心里一陣恍惚。他的桃園并不是陶淵明的桃花源,不是他的天堂。但他的人生和夢想是從桃園出發的,它將不復存在。堂叔都斷定他不會回來了,他早已不是這個莊上的人,若是不識時務他就是一個入侵者、外來戶。
桃園里的桃樹盡管換了幾茬,但只要桃園在他的美好記憶就在,童年、奶奶還有那個叫劉小滿的表弟。他與小滿在這個桃園發生的故事不堪回首,小滿知道了桃園即將消失會作何感想呢?
隱約間,一個健康快樂的少年向桃園跑來,背個粗布書包,一刻都不會停下的兩條小腿一如兔子般迅疾。那少年一邊跑一邊喊“哥,哥”,生怕哥把他甩了??斓浇埃w長青愕然看到,少年的腿突然一高一低,一上一下,人也一左一右搖晃,道都走不直了。
“小滿,你咋了?”
8
趙長青在返回途中接到小滿的電話。大巴在服務區休息,上洗手間的當兒電話響了,見是小滿,他把手上的水在褲腿上抹了抹,嘀咕一聲接了電話。他這會兒感覺沒那么急迫找小滿了,甚至認為小滿這時候不必來電話。之前他找韓梅找小滿,失魂落魄的樣子想想很可笑,不應該那么失態?;匾惶死霞宜恢挥X心里的一些東西就松動了,看開了。他努力過奮斗過,委屈過風光過,得到過也失去過,有一點遺憾卻不曾后悔。他想通了,今日的處境不怨天尤人,對別人他不該求全責備,比如說小滿,就因為小滿是表弟,就因為他幫過他,他就應該一輩子對他俯首稱臣嗎?
“趙總,我到你家叫不開門,嫂子也不在。到廠里說放假了。你在哪里?”電話一接通小滿焦急地叫起來。
想到他找小滿時遇到的同樣境況,他想笑。小滿主動打電話,他心里還是很受用的。
他對他說:“咱家的桃園要沒了?!?/p>
小滿在電話里愣了一會兒:“趙總,你回老家了嗎?”
“趙總”這個稱呼是他強加給小滿的。自小到大小滿都是哥長哥短地叫,那個熱乎勁在別人看來他倆就是親兄弟。自從他與韓梅不清不楚,趙長青不再把小滿當作親兄弟。一次小滿遇到稅務上的麻煩,求趙長青找關系疏通。他沒好氣地訓斥他:“你以為稅務局是我開的?別整天哥哥地叫,像什么話!”小滿碰一鼻子灰從此改口叫趙總,叫著叫著就叫順了嘴。
“叫我的名字吧,我現在啥都不是?!?/p>
趙長青出了車站門口,劉小滿的車已經停在那里。小滿提前給他拉開車門,他鉆進去就閉目養神,什么話都不想說,也不想問。小滿啟動車子并沒有急于開動,從后視鏡看著一臉倦容的趙長青。
“哥,哥,”他連叫兩聲,多久沒叫哥了,要過過癮似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啥事?”
小滿的問題一下觸到了他的麻筋,渾身不自在。趙長青沒好氣地說:“我正要問你呢?!?/p>
小滿神秘地笑了笑,說等坐下來會一五一十報告。小滿問有沒有發現他的變化,趙長青睜開眼看到的是他的后背。出站的時候趙長青沒有仔細打量,說穿了就是沒正眼看他。小滿似乎比以往講究許多,名牌T恤扎進瘦版西褲里,顯得很精神,頭發理得一絲不亂,鼻梁上架了副眼鏡。小滿近視嗎?好像有點,小時候看人瞇瞇的,后來不上學就沒用上眼鏡。趙長青不無譏諷地回答他,說他的變化不是今天才有的。小滿并不介意,一邊開車一邊哼起了小曲。
小滿一直把他帶到那家全市最好的五星級酒店,他仿佛才反應過來,他倆有了矛盾疏離不接觸好久,怎么突然間熱絡上了。這是唱的哪一出,莫非小滿找個正式場合給他認錯、道歉、賠罪?小滿去停車,他稀里糊涂被迎賓小姐引上了樓,進入一個大包廂。迎賓小姐把燈全部打開就退了出去,偌大的包廂并無其他人,水晶吊燈、壁燈、筒燈、射燈火力全開,他感覺被推上一個舞臺。他心里犯嘀咕,不明白小滿葫蘆里賣什么藥。很快他就意識到理解錯了,今天站在舞臺上的不是他而是小滿。
小滿登場了。服務員給他拉開門,他進來把門輕輕掩上,滿面春風面對趙長青。
“哥,你看我?!?/p>
小滿打開雙臂,右轉步、左轉步、前進換步、后退換步、原地右轉步、原地左轉步……盡情地跳一個人的華爾茲。開始趙長青有點懵懂,等明白過來驚愕失色。
“小滿,你的腿?”
小滿收住了沒有音樂的舞蹈,激越舞步的慣性讓他踉蹌一下。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痛快,笑得激昂,笑得肆無忌憚。
“哥,哥,我的腿好了?!?/p>
趙長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拔也皇亲鰤舭桑俊彼笸?,又擰一下臉頰,都疼疼的。還是不敢相信,這年頭自己都不敢信自己。他慢慢走過去,蹲下來,雙手撫摸小滿曾經殘疾的右腿。踝骨、腳脖、小腿肚、膝蓋、大腿,一寸寸摸上去,又一寸寸摸下來。這條腿像一株茁壯的松樹挺拔強壯,繼而變成一棵桃樹,蒼勁莊嚴,有力而又溫暖。他感受到那大腿肌肉一陣痙攣,像小鳥一樣跳動,跳到他手上與他對話交流。他不敢,心中潛伏已久的愧疚、恐懼從小滿這條熟悉且陌生的腿傳導到他的全身。多少年他都不敢正視它,躲避著,試圖忘記。
小滿把他扶起來,見他眼里淚光閃閃。
“小滿,真好了?”
小滿的淚水也溢出眼眶,他高興,他知道哥也是高興。他說:“哥,高興,喝酒,就咱哥倆。”
趙長青生意場朋友場社交場形形色色的酒局綿綿不斷,今天才體驗到酒的神奇絕妙。美酒熱烈進入腸胃,滲入血管,烈火般燃燒著每一個細胞,他如浴火重生一般,有生以來最動人的一天。
“小滿,咱家桃園要沒了?!?/p>
發生在桃園里的事,趙長青諱莫如深。他從來不敢提到桃園,想都不敢想。但是,現在他敢于面對了。
小滿上四年級,趙長青已經在鎮中學上初中,兩個星期才回來一趟。擺脫了小滿的追隨,他還有點暗自高興,誰知見不著小滿還會想他。初夏的一個周末他從學?;貋?,遠遠就看見小滿站在村西頭的大槐樹下等他。小滿接過他的書包趔趄著背著,沒接他回家而是拉他往桃園跑。桃子已然下市,所有的桃子被主人摘光了,桃園沒一個人影。他說小滿你是傻瓜蛋。到了桃園小滿把他拽到那棵老桃樹底下。這棵老桃樹在桃園的西南角,又高又大樹冠能占半個打麥場。奶奶說桃園原是一塊荒地,長些不成材的雜樹,不在意這里冒出一棵小桃樹,干脆就在荒地里栽滿桃樹。這棵野生的桃樹長得快掛果早,是那種叫五月鮮的品種,又紅又甜,大的如小碗。奇妙的是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別的桃十年八年就累死老死了,它熬死了幾茬桃樹依然枝繁葉茂,每年果子墜彎枝頭,實在成了桃樹精。
小滿把書包掛在樹杈上,神秘地說:“樹梢上還漏兩個大桃,滴溜溜紅,我前天就睄見了等哥回來咱一人一個。”他順著小滿的手往上打望,除了茂密的葉子什么也沒有看見,微風吹動桃葉擺動,漏下來白晃晃的日光刺眼睛。小滿扔掉鞋蹭蹭幾下就爬上了這棵老桃樹,轉眼消失在繁茂的枝葉里。趙長青說小滿你小心。小滿小巧靈活,猴子一樣,抓知了掏鳥蛋是他的家常便飯。誰知這次小滿從樹上摔了下來,腿摔斷了。送到鎮衛生院沒接好,等小滿下床走路,才知道兩條腿已經一長一短。過后很久趙長青才得知當時的細節,小滿騎在枝杈上正思忖著如何夠到那兩只鮮紅欲滴的桃子,突然飛來一只喜鵲,直奔桃子而來,在討厭的喜鵲長嘴將要啄到桃子的一剎那,小滿撲了上去把兩只桃子搶到手里……
9
老羅催促幾遍了,他委托好中介機構要到他廠里審計評估,把底細弄清楚免得趙長青吃虧。事到臨頭趙長青莫名想逃避,這個環節完成,廠子將會易主。想象得出,那些個審計師、評估師面無表情地把他廠有形無形的一切翻個底朝天,像勝利者打掃戰場。他找借口拖延,說回老家了,緩幾天。
老羅明顯流露出不高興:“你干嗎婆婆媽媽的,拖得越長你的資產越貶值。”老羅克制著口氣變柔和一些:“聽說你從老家回來了,老弟,這可是大事,別的放一放,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你也不想那么些設備當廢鐵賣,不想廠房給管委會三文不值二文收了去。”
老羅還說:“總經理辦公室都布置妥當了,一百多平方比我的還大,等你走馬上任哪。”
趙長青憑吊般的心情到了廠里,他又很多天沒來了。觸景生情心緒壞到了極點,這個廠他幾乎是白手起家打拼了十幾年,說沒就沒了?他體驗到一個死囚臨刑之前的恐懼與絕望。初始與老羅談了兩次,無奈接受老羅的招安。沒有別的出路,這是唯一的選擇。一旦認定,身上的包袱輕了許多,心情也放松了,仿佛走出了困境。老家回來后,這種來之不易的精神之光消失殆盡,重新陷入無助、焦慮、苦惱和絕望。還是不甘心,同樣做工廠為何讓別人當自己的救世主?他想到不肯過江東的項羽,他怎能與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相提并論,他連人家的一根汗毛都不是。時有耳聞,哪里的企業家在企業陷入絕境的時候,從高樓上一飛升天,一了百了。他能去死嗎?不會,沒有勇氣,如果有幸死了也是郁郁窩囊而死。他沒死,他的廠將要先他而死,老羅充當索命的黑白無常。
他不信任老羅。老羅創業之初一塊打拼的一幫子兄弟,他都熟識,曾經的股東高管,現如今被趕盡殺絕。有的是杯酒釋兵權,有的逃離慶功樓。趙長青心知肚明,真的做了老羅的臣妾,下場不會比他們好。他現在的處境好比行進在盤山公路上,前面塌方后面泥石流,進不得退不得左不得右不得。老羅適時現身,似能渡他于絕境,那卻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窩。這不是比喻,是他做的一個噩夢。夢中老羅貌似幫他,在沒有選擇的處境里,他被他牽著鼻子走,他以為逢兇化吉絕處逢生,怎知老羅把他帶到一個萬丈深淵的懸崖邊,對他說:“你跳吧,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塔也跳下去了,你倒是跳???”
聽奶奶說,他的一個伯伯三歲的時候生一場大病,家里飯都吃不飽哪有錢治???明擺著耗下去小命不保。奶奶托人打聽到一個無兒無女的人家,央求把孩子送給人家。這個逃過鬼門關的伯伯一直與趙長青一家幾十年沒有往來,但奶奶知道他活得好好的,常常為自己關鍵時刻的決斷與割舍暗自慶幸。他想效仿祖母,但不會無條件奉送給人,他盤算著把廠子兌出去,狠狠心兌給老羅,給命懸一線的工廠一個生存下去的機會,雖說和那位陌生的大伯一樣它不再姓趙??蛇@個方案給老羅干干脆脆否定了,連人帶廠一鍋端,少一樣他不會答應。他可不會蠢到放虎歸山,萬一趙長青拿錢走人然后干對他不利的事呢?
他在掙扎中最終還是屈服,像老羅說的,拖下去對他無益。干脆就同意他的人進場,快刀斬亂麻,這一天總會到來的。老羅再來電話,他就明明白白答應,不再掙扎就此躺平。
煎熬中的趙長青一個上午沒等來老羅的電話,等來的是小萬。趙長青這些日子不來廠里,就怕登門要債的纏上,短兵相接不好處理。他盡量不照面,電話里周旋,說些軟話,給口頭承諾,說不好的起訴好了。
小萬進門他就覺察不對勁,他滿面通紅目露兇光。
“萬老板快請坐,”他忙站起來招呼,強裝歡顏開開玩笑,“你早上就喝酒了,臉這么紅?”
小萬沒理會他,站他寫字臺對面,雙腿叉開,雙手插在褲兜里,火紅的眼睛錐子一樣盯著他的臉一動不動。
“今兒個必須了結?!毙∪f說得果斷而又堅決。
趙長青心懸在小萬那雙隱藏的手上,明白他翻臉找茬來了,也就軟了下來。他把前期說過的話又重復一遍,要他相信他,給他時間。他說的不是糊弄他的假話,他籌劃著少要些股份也要從老羅那里拿到部分錢,把緊急的債先還上。他的確優先考慮了小萬,不是小萬重要,欠小萬的也不算多,他是本地債主,有條件隔三差五找他纏他騷擾他。
小萬惡狠狠地說:“我不會等了,今天拿不到錢我老婆就要跑了?!?/p>
趙長青聽得想笑,沒有新鮮感毫無創意,拿女人說事沒出息。他想告訴小萬他已離婚了,離就離沒什么了不起,他現在自由自在,沒有牽絆沒有爭吵,苦樂悲喜獨自消受,挺好的。他再次站起來準備給小萬倒杯水,他剛繞到桌角,小萬蹭地躥過去,同時一把鋒利的尖刀橫在趙長青的脖子上。
“想跑?拿不到錢我倆同歸于盡?!?/p>
冰涼的刀刃抵在他頸動脈血管上,覺得只要小萬手腕一抖,他就會血濺三尺,一命嗚呼。
“萬總,你冷靜,不要干傻事,不然,你要后悔的?!壁w長青臉上沒了血色,兩腿瑟瑟發抖。
小萬冷笑一聲:“去你的!你廠都賣了,還在忽悠我?!?/p>
他不得不求饒,他說他馬上打電話讓人送錢。小萬命令他現在就打,拿不來錢就和他一塊兒找閻王說理去。
馬上就打,打給誰?危難時刻趙長青的腦筋轉得如天河二號超級計算機,五顏六色的人物在高度緊張的腦子里高速運轉,親戚、朋友、同學、同事、客戶、領導、前妻、兒子……統統虛幻縹緲飄忽而去。這時,趙長青的腿關節突然跳疼一下,冥冥中得到神的指引。小滿,對,只有小滿。小滿,兄弟,那句古話說得好,打虎還得親兄弟……
劉小滿腳踩風火輪一般從天而降。看到這一幕他驚呆了,隨即也明白個八九分。他大聲斷喝:“放手!”遂將肩上的包扔到地板上,砸得地板發出一聲悶響。包口繃裂,幾捆鈔票彈了出來。小萬見到錢便放開趙長青,猛撲過去把幾捆錢摟在懷里。趙長青失去挾持身子像面條一樣軟了下來,雙手撐在桌面才沒有癱軟下去。小滿突然大叫:“哥,你流血了。”他在臉上胡拉一把,一手的血,又細摸下巴上有淡淡的痛感。小萬放手的瞬間失手劃到的。小滿見到血眼睛都紅了,朝癱在地上的小萬大腳踹去,踹他的胸、肚子、后背、屁股。
趙長青發現小滿用的是右腳,這條殘疾很多年剛剛復原的腿出人意料地強壯有力,所向無敵。一下,兩下,三下……沉悶而有質感的聲音如飲瓊漿充滿快意。小萬把刀扔到了趙長青的桌子底下,他沒有反抗,躲閃一下的意思都沒有,一副很受用的神情。趙長青晃悠著拉開了小滿。
小滿拿出手機說讓警察來把這混蛋抓走,趙長青阻止了他,對小萬說:“你走吧?!毙∪f站起來沖出門外,轉瞬站住回轉過來,撲通跪下去嘭嘭磕了幾個響頭,這才抱起沉甸甸的鈔票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10
趙長青決計放棄投靠老羅,因為他想到更好更合適的合作伙伴,那人就是劉小滿。
小滿邀請趙長青來家里,新房快變成舊房了表哥還沒有踏過門檻,是自己的欠缺。趙長青爽快答應,還佯裝嗔怪小滿遲遲不邀請他。家庭聚會本該溫馨熱鬧,可小滿這些年在城里孤身一人,趙長青也熬成了光棍一條。一個退休的阿姨給燒制幾個可口的菜,就他們兩個孤單的男人。
趙長青第一次來小滿的新居,出于禮節說參觀參觀,小滿陪他隨處看看。推開一個房間是健身房,擺放著跑步機、健腹輪、拉力器、啞鈴,還有叫不上名的器械。邊上書房,深棕色的寬大寫字臺背后是一方滿墻的書柜,一排排圖書碼放得滿滿當當。趙長青不免驚訝,錯以為進了某教授學者的領地。他隨手抽出兩本翻了翻,一本《德魯克全書》,一本稻盛和夫的《經營十二條》。打眼望去,滿架除了經濟和管理書籍,還有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也有精裝版的系列中外文學名著。趙長青不敢相信小滿都一一閱讀,哪怕是裝門面也是向往高雅。他自己這些年又讀過幾本書呢,也不買書,裝高雅的興趣都喪失了。趙長青贊嘆:“書真不少啊?!毙M嘆氣:“沒上過什么學書讀得太少了?!毙M順便告訴表哥他上了夜大企業管理專業,拿到個大專文憑。趙長青點頭贊許,又不知說什么好。
飯后阿姨收拾完畢離開,他倆才移步到沙發上。小滿知道趙長青喜好綠茶,泡了兩杯雨前雀舌。碧綠的尖尖在明亮的玻璃杯中上下起舞,如春天小溪里的一群魚苗游動。杯口氤氳繚繞,清香撲鼻。
“小滿,哥想請你回來,一塊合伙搞工廠?!壁w長青開門見山,“咱倆都沒有喝多,我不說酒話?!?/p>
兩人只喝了葡萄酒,就一瓶。趙長青不讓再開,很多時候酒后胡侃是不作數的。
小滿在廠里滿打滿算只待了幾個月,用“回來”一詞難免有些矯情。但這種說辭充滿溫情和厚道,他曾經是廠里的一分子,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抹殺他的這段經歷?;貋硎琼樌沓烧碌氖隆D嵌螘r間,車間里的工人對來自鄉下的殘疾人小滿無所顧忌地嘲弄奚落,學著他一高一低走路,給他起各種各樣的外號,沒有看在老板的面子上給他應有的尊重。可以說小滿走得有點窩心,帶著隱隱的屈辱。當然,這點不愉快小滿也許早已不放在心里,更不是為著這一點而回來。小滿的回來,腿腳完全康復如常人,形象瀟灑氣勢不凡,并且將成為老板之一。
小滿聽到趙長青的話,懷疑聽錯了,仿佛趙長青口中的話在面前的口氣里拐了彎變了形。趙長青像NBA球星牢牢接住他慌亂不安的眼神,回以肯定和鼓勵的目光。是的,我是這樣說的,不是酒話。小滿亂了分寸,沉默著站了起來。他在寬闊的客廳來回踱步,甚至表現出一分狂躁。在玄關處他突然停了下來,趙長青還誤以為他會逃出門外。他眼睛低垂下來,彎下腰一只手按在右腿的膝蓋上,似乎在向這條殘而復原的腿求助尋求答案。
趙長青問:“小滿,你不舒服嗎?”
小滿說:“腿有點酸疼,咋回事!”
趙長青明白得給小滿時間來消化這道他想不到的難題,不能操之過急。
第二天,趙長青吩咐門衛將老羅聘請的一幫人拒之門外。盡管還沒得到小滿明確的支持,但小滿也沒有一口回絕。他把老羅回掉斷了自己的后路,明擺著小滿若無動于衷這個廠會死給你看,看你小滿還能猶豫多久。
趙長青接到老羅電話,自知出爾反爾理虧,找不出恰當的詞兒回答老羅。老羅冷冷地說:“你耍了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他聽出老羅的話里的火藥味,只聽不回應,過往老羅的明槍暗箭他領教個遍,不相信還有什么新花招。老羅咽不下這口氣,不久又打電話:“聽說你傍了個貴人,瘸腿貴人?!壁w長青忍不住了,回敬過去:“誰說他腿瘸?比你的腿好,比你跑得快,比你的腿健壯?!?/p>
小滿像是配合不讓趙長青的話落空,證明兩腿跟正常人一樣的確跑得快,報名參加了一場馬拉松。
這場活動由兩所高校聯合舉辦,參賽人員原則上是在校大學生和教職工。小滿曾經是夜大學員,關鍵是他對這場公益活動提供了一些贊助,從而獲得參加資格。他動員趙長青參加,他來爭取名額。趙長青擺擺手笑著推辭了,上個樓都連呼帶喘,一公里也跑不下來。不過,他還是通過小滿獲得一個外圍志愿者的身份,他對有小滿參與的賽事饒有興致。
疫情期間人都憋瘋了,有了這么一個機會仿佛要傾城出動。一場馬拉松,激活一座城。這天陽光明媚,空氣清新,看熱鬧的比運動員不知多了多少,人山人海,數不清的警察很緊張。此起彼伏的吶喊助威聲震耳欲聾,趙長青也跟著叫喊,他也不知都喊叫的是什么,五臟六腑都活躍起來。喊叫了一陣,心情無比暢快,這些日子積壓在胸中烏七八糟的東西都宣泄了出去。
趙長青在小滿的那個分區外尋找小滿,黑壓壓的人群都穿同樣的運動衣,著實難以分辨。開跑之后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小滿。他是在人群跑開松動之后,才在黑白胖瘦森林般的腿叢里找到小滿有力躍動的兩腿。小滿的腿比它想象的健壯,誰也想不到它曾經有過傷殘。陽光照在他布滿汗毛的腿上,閃耀著動人的光澤,股四頭肌有節奏律動,看得他心潮澎湃。
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沒能力跟隨小滿身后,一個熟人同意他搭乘服務應急車前進了好幾公里。他在那里等待小滿,兩眼在人群里掃來掃去,生怕錯過去。大約二十分鐘,小滿進入他的視野。小滿定型的頭發因汗水和風吹開始凌亂,緊貼頭皮。他的頭一會微微上揚,一會又略略低垂,體力消耗很大。他一開始就想阻止小滿參加這種高強度項目,他知道那是沒用的。他竭盡全力為小滿加油:“小滿,好樣的!”“小滿,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小滿像是沒聽見,艱難地邁動步子。他跟在后頭跑了一會,突然間小滿撲倒在地。趙長青大驚失色,不顧一切往里沖,被工作人員拉住。他聲嘶力竭大喊:“小滿有危險?!睅讉€醫護人員抬著擔架跑向小滿,過了一支煙的工夫,小滿并沒有上擔架,晃晃悠悠站了起來,慢慢向前走,然后又試著跑動。趙長青看到小滿的腿似乎失去了協調,右腿又不太給力。他試圖與他保持最近的距離,高喊道:“小滿,堅持不了就停下來,你看很多人都退賽了?!毙M大約聽清了他的話,沒力氣轉過頭,只朝他揮了一下手臂,繼續慢慢往前跑。
小滿堅持跑完了這場半馬,喘息調整好大一陣子,他才從體力極限挑戰中把自己拯救出來。他的臉上洋溢著勝利的豪情,他對趙長青說他的腿沒事,只是抽筋。經過這場考驗他堅信曾長久辜負他的這條腿徹底回歸了。
這場半馬像人生的大課,小滿有深深的感悟,人的一生就是一場馬拉松,會不會被中途淘汰,拼的全是意志。抽筋那會兒他想死的心都有,恨不得把那條該死的筋扯出來狠狠抽打。他熬過來了,有種征服了的豪邁。
“哥啊,你現在也好比是抽了一次筋,不能灰心,沒有過不去的坎。”小滿對趙長青指指自己的右腿,又用力拍打幾下。趙長青興奮地打量著小滿,期待他像花朵一樣綻放。小滿點點頭:“哥,我聽你的?!?/p>
11
小滿雷厲風行啟動資金很快籌集到位,工廠重新開工。小滿提議停工期間的工資全額補發,大半員工都給請了回來。他們看到劉小滿忙前忙后意氣風發,腿居然不跛了。他們很多人認識小滿,小滿的傳奇故事早傳得神乎其神。小滿的出現似乎給他們增添了信心,工人緊張忙碌,車間里機器轟鳴此起彼伏,正在恢復往日的繁忙景象。
趙長青把廠里一攤子交給小滿料理,他馬不停蹄進行危機公關,一一拜訪主要的供應商??吹剿恼\意和公司重新整合的方案,兩個供應商答應撤銷對他的起訴,繼續合作。當然,同時拜訪了幾家大客戶,沒有市場和訂單任何努力都是白費力。不跑不知道,一跑嚇一跳,老羅又降價搶他的客戶。小滿建議他報同樣的價格甚至更低,把客戶拉回來再說。小滿還鼓勵他去攻老羅的客戶,主動打價格戰,把老羅打疼了他才會收斂。這叫以攻為守,以惡制惡,在這個奇葩的市場,你注定不能守身如玉。小滿寸土不讓敢于硬碰硬的性格他內心贊同。
日子漸漸平靜,趙長青心里不免忐忑不安。他病急亂投醫拉上小滿,勢必對小滿自己的公司造成影響,影響有多大他無法預測。小滿那個行當也大不如前,廢品的價格空間給上游壓得薄如一張紙片。在經濟低迷的背景下,金屬材料價格節節跌落,廢舊物資也是一天一個價,今天拉回明天出手就可能虧本。好在前些年經濟形勢不錯,他抓住機遇完成原始積累。小滿也有破圈到其它行業一試身手的念頭,恰巧趙長青相邀。他對趙長青坦言,跟著哥干他求之不得,工廠有自己的核心技術,有創新的動力,國家政策大力支持,心里踏實。更重要的,他的一切全是仰仗哥,否則他現今興許還在老家種地。哥的召喚是對他的信任。
趙長青問他,傳言他要和韓梅投資工廠是不是真的。
奇怪得很,兄弟倆親密接觸的這些日子里,韓梅的名字一次都沒提到過,仿佛壓根沒有這個人。
趙長青忍不住點破了二人諱莫如深的話題。小滿告訴他那時候韓梅離開趙長青,老羅千方百計拉攏韓梅再回他廠里,小滿為了穩住韓梅隨口那么一說?!八莻€聰明人。”小滿說。
他問:“韓梅怎樣了?”
他本以為小滿回來韓梅也會水落石出,小滿起碼給他前面的追問一個答復。小滿絕口不提,像是他與韓梅無干,也像是趙長青與韓梅無干。
老家回來見到小滿的那個場面對他的沖擊太大,小滿的腿康復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小滿的腿會治愈。小滿的腿是他的一個隱痛,一個心病,他不敢面對。小滿摔壞以后,姑姑以及他的家人沒有誰責怪過他,都歸結為小滿自己調皮搗蛋,似乎壓根與他沒有任何關系。小滿對他也沒有過半個字的埋怨,他卻沒有勇氣對小滿說一聲對不起。他像是逃脫了制裁的罪犯,長期生活在惶恐、負罪、煎熬之中。當那天小滿載歌載舞向他展示他的腿神奇康復了,他感受到整個世界都變得明亮透徹,他心中的隱疾也不治而愈。那光景光彩照人的小滿占據他的全部世界,誰也擠不進來,包括韓梅。
他也品味出內心的轉折,韓梅一下變得那么遙遠虛幻,如飄落水中的花朵,隨波流逝。那段時間內心的暴風驟雨,在韓梅真的消失后突然平息下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韓梅在他的世界里已經成為一段波瀾不驚的記憶,他隱約從小滿連日來的行為觀察,韓梅與小滿也沒有多少聯系。韓梅的行蹤是個謎團,心中的一只靴子遲遲不肯落地。
“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毙M的眼神投向遠方,嘆了口氣,“大概率見不著她了。”
趙長青囁嚅道:“你怎么把她弄丟了?”
小滿又是一聲嘆息:“如果能留住她,我會啥都不管,就是哥你反對也無效??墒?,還是出事了。”
小滿在描述韓梅的時候,表現出格外的虔敬。他堅毅的唇線輕輕抖動,聲音低沉悠長。他在廠里認識韓梅,二人很投機一見如故。他請韓梅給他當顧問,韓梅說:“什么顧問就掌個眼吧?!彼具@幾年快速高效發展,韓梅給了他極大的幫助。他那時標書都不會做,她幫他招聘了兩個大學生,將公司規范起來。讓他參加各種論壇提高認知開闊眼界,聘請高人來公司問診把脈。他本來做廢品回收賺個差價就沾沾自喜,哪知道再生資源原來大有文章可做,如若韓梅還在,小滿在這個行當一定能深耕下去。他那個大專同樣是韓梅給他報了名,勸導他克服困難完成的。
趙長青面無表情地聽小滿一個人說,并不插言。
小滿說,韓梅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小學四年級的準文盲也進了大學的校門。他不是貪圖虛名,文化知識使他活得更加明白通透,比賺多少錢重要。說到這里,小滿突然陷入深深的無助和沮喪。
小滿用力拍了拍右腿:“它也多虧了韓梅。”
趙長青聽到這里,身體顫抖了一下,仿佛什么東西戳到他的心窩子。他喃喃問道:“你的腿?”趙長青臉上火辣辣的,他要小滿停頓一會兒。他上了一趟洗手間,出來擰開自來水龍頭掬一捧水把臉悶在手掌里,如此幾次腦袋好像清醒許多。他不敢再聽小滿講下去。又是小滿的腿,他心中一輩子也無法抹去的陰影。
小滿和韓梅同時失聯的那些日子里,正是韓梅帶小滿去治療殘腿。小滿自己也沒想過殘了三十年還有治療的價值,韓梅激勸他不妨嘗試嘗試。她托關系找了上海某大醫院的一名著名骨科專家,陪他一塊去醫治。
趙長青注定要背負一輩子的內疚慚愧。他早有能力為小滿治腿,但他沒有,最不可原諒的是他壓根沒去想,腦海里小滿似乎天生殘疾,注定要跛著腳走完一生。唯一的一個救贖自己的機會失去了,他痛恨自己的愚鈍、冷漠、麻木不仁。
“在我手術后的第三天,韓梅檢查出身患惡疾。去上海前她就感覺身體不舒服,順便一查就查出了問題,”小滿臉色灰暗,眼角掛著淚水,“她來向我告別,面容蒼白一下老了很多。她要我好好養傷,她走了。我下不了床撐起身子,眼巴巴看著她永遠消失在走廊的盡頭?!?/p>
趙長青問:“你再沒見過她?”
韓梅追求完美,老天總是與人作對。她寧肯一人對抗命運也不愿讓別人看到她的不堪。
悲哀充塞趙長青整個胸膛,他什么也說不出。人是那么脆弱,無論肉身和精神,一場疾病足以擊垮韓梅。可除了負疚他又能有什么作為呢?長期遷就外商的時差,顛倒黑白工作對她身體傷害是無疑的,這樣的推測沒有意義。
壓垮韓梅的應該是另外一樁事。幾年前的一天,韓梅帶一珠光寶氣的女人到他辦公室,介紹說是她同學,一家大型建筑企業的財務總監。她公司常年有做不完的項目需要大量融資,利息非常誘人。趙長青搖頭擔心資金安全,總監讓他放心,款項進出她都得過手,別說不會出事,即使有情況她會第一個給他妥善安排?!罢l叫韓梅是我閨蜜呢。”總監拍拍韓梅。就這樣,開始少量放進去,越放越多添油式投入,連銀行貸款都放了進去。結局沒有懸念,數百萬血本無歸。建筑公司破產,老板以非法集資給投入大牢。那段時間韓梅瘋了一樣,她的閨蜜人間蒸發,自覺跳到黃河也洗不清。趙長青從來沒有主動寬慰韓梅,幻想她能找到閨蜜。這種無形的壓力讓韓梅一直扛下去,最后扛不動了。
朱敏約趙長青見一面。
趙長青死水一潭的心境微起波瀾。分手以后只為兒子他給朱敏打過兩次電話,再沒聯系。和朱敏雖然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年,碰面那一刻才明白相會不是那么家常,疏離感是肯定的,甚至還有些慌張。朱敏氣色不錯,神情也很談定。
她說:“你好像很疲憊。”
趙長青含混一笑,自嘲道:“自找的?!?/p>
朱敏馬上調整狀態進入正題,分明不想在這個話題深入下去。她從包里拿出幾張紙擺在他面前。他警惕地看著她,雙手按在膝蓋上不去觸碰:“這是什么?”上一次她相同的舉動展示給他的是思維縝密邏輯清晰的離婚協議。趙長青接到朱敏電話的第一反應是,莫非她回心轉意了?可重歸于好再續前緣也用不著訴諸文字簽字畫押吧。朱敏看出他的狐疑,莞爾一笑:“韓梅寄給我的郵件,我把它轉交給你?!?/p>
韓梅給朱敏寫了一段話,大意是把她手上的客戶資料移交給朱敏,把外商的聯系方式列了個清單,還有一個巴西客戶的詢價郵件。正是這份報價郵件拖延不得,朱敏才找趙長青。朱敏這樣解釋。韓梅把自己的郵箱以及業務手機號也轉讓給朱敏,并且要朱敏以她的名義與外商聯絡。外國人大多一根筋,認準人不輕易改變。
“她寄給你好了,搞不懂干嗎費這一番周折?!?/p>
趙長青問她快遞地址,她說沒有地址,只知道是外地。
朱敏的使命完成就要告辭,趙長青開車送她她沒有拒絕。經過他家小區他故意放慢了車速,有心問朱敏要不要上去看看,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第二天趙長青拿著報價單徑直去找朱敏,像搞諜報工作口授她馬上給巴西客戶回復。朱敏說這是多此一舉,他自己以韓梅的口氣回復,反正客戶又看不見。
兩人心知肚明,趙長青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主動示好投石問路。趙長青裝著不經意的樣子,把工廠的危機得到了扭轉簡單說給她。當時的工廠危機帶來了家庭的變故,危機過去朱敏作何感想呢?
他不可回避談到小滿,正是小滿才讓他擺脫眼前的困境。他看得出一提到小滿她就有些不耐煩。印象中她一開始對小滿就不甚待見。小滿剛來那會兒,趙長青打算叫他在家里住一陣子,讓他適應城里的生活,免得處處蹩手蹩腳鬧笑話。小滿在他家住兩天就搬到廠里擠集體宿舍。趙長青情知原委不想較真,說破了大家都難堪。一進家門朱敏指定小滿穿一雙剛拿出的新拖鞋,強調不要穿錯。趙長青上完衛生間,小滿跟著就進去,朱敏立馬喊他出來,讓他上客廳邊的那個小衛生間。朱敏對小滿的成見不僅這些,她曾提醒趙長青,小滿這人冒冒失失不可靠。
朱敏婉言謝絕了他的加盟邀請。趙長青設想讓朱敏把外貿業務擔當下來,她不是最理想卻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她業務不熟,可以磨煉出來,還可以招兵買馬。這是一箭雙雕的期待,他又能與朱敏朝夕相處,最終重歸于好缺月再圓是順理成章的結果。
“不,我就不摻乎了。我生來膽小,不想窮折騰,還是讓我和兒子過平靜寡淡的日子吧?!敝烀麸@然還是信不過他。
趙長青失望,仿佛又看到固執任性的朱敏。他終于認清一個事實,他從來沒有讀懂朱敏,無論是誕妄的誑語還是現在近乎冷冰冰的理智,她始終沒有改變過心中固有的東西。
朱敏的冷落讓趙長青冷靜了許多。他沒有人能倒苦水,唯有說給小滿。小滿半開玩笑說:“讓子彈飛一會,別太焦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壁w長青笑笑,笑得苦澀又像自嘲。身邊空空蕩蕩,心中洶涌湍急,自己渺小且軟弱。小滿拉起他的手往前走。小滿的手大而有力,手背上青筋凸起,血管強勁地跳動。趙長青的手被小滿碩大的手掌攥著,他覺得自己的手軟塌塌的,柔若無骨。這樣走著,仿佛回到了那個周末的午后,小滿執拗地抓著他的手跑,他罵他是笨蛋,小滿就是不松手一口氣把他拉到桃園……
12
意想不到的事故發生了。
工廠慢慢有了起色,訂單陸陸續續發來,生產秩序逐步恢復。趙長青和小滿一道投入到忙碌緊張的復興努力中。小滿的一招一式讓他刮目相看,做起工作既大刀闊斧又有板有眼,小滿已不是當年的小滿。有個車間主任是趙長青從國企帶過來的老員工,手下的人都聽他的,各方面都不錯,就是倚老賣老。因沒有按時完成生產任務,小滿對他批評訓誡,他不服氣還暗地里鼓動工人消極怠工。以往趙長青遇到這種情況,一番懷柔再來點小恩小惠保一陣子平安。小滿沒有慣著,直接撤職貶為操作工。見來真格的,主任軟了,認錯檢討寫保證,才得到小滿的原諒。小滿把精力全用到了廠里,他自己公司很少顧及,趙長青替他放心不下,讓他別顧此失彼。
不知是大意失荊州還是命中的一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劉小滿郊外的工場化為灰燼。大片的建筑以及設備、存貨一夜間化為烏有。熊熊燃燒的大火如火山噴發,長長的火舌翻卷著扭曲著,惡魔一般瘋狂亂舞,大有席卷萬物之勢。人的渺小無處不在暴露,所有的救援、撲火都無力回天,眼巴巴看著碩大的工場燒光燒盡,第二天還冒著余煙黑灰和飄散不盡的刺鼻怪味兒。
那天晚上,趙長青飯后在小區邊公園散步,走得滿頭大汗。他沒有別的運動,打球不內行,嫌健身房裝腔作勢,游泳太麻煩,太極拳又老氣橫秋,有空就隨性走走。公園里熱鬧得很,形形色色的高級動物,千奇百怪的動作表情。一列統一著裝的暴走團隊排著長龍,邁著整齊的步伐,喊著嘹亮的口令以急行軍的速度過來。他躲避,受不了鏗鏘有力震耳欲聾的音樂?!耙蝗函傋印?,他罵了句,“走個路還要鬧出這大動靜?!眹W眾取寵的隊伍很快遠去,又有刺耳的聲音傳來,是消防車的警笛,他沒有留意。出了公園又幾輛消防車呼嘯而過,再幾分鐘又有幾輛,朝著城東疾馳。突然間心里咯噔一下,冥冥之中他似乎有種不好的預感。
打的追隨消防車。消防車停了,一溜停了好多輛。果然是小滿的工場失火,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漫天大火,滾滾黑煙。他第一次聽到大火低沉的吼叫,像即將橫掃一切的巨獸發出的恐怖叫聲。通往工場唯一通道上的橋前幾天被暴雨沖垮了,水泥鋼筋堆放在路邊正在重建。消防車、消防隊員和見義勇為的群眾只能隔岸觀火干著急。
消防員緊張地在斷橋上用就近鋸倒的水杉搭建通道。火是無法救了,想法救人——都不知道里頭有沒有人、有多少人。眾人肩扛手抱,終于把幾根又長又直的杉樹干搭在了斷橋的兩頭,幾個年輕的消防員像戰爭片里的偵察兵,拿上隨身裝備貓著腰輕快地跑了過去,奔向火場。趙長青也要趁機跟隨他們過去。他不停地打小滿的電話,手機電打光了,始終無法接通。越打不通越急,電話打不通有多種可能,但他不敢多想,一想就會想到極壞的結果。他不再胡思亂想,要親臨現場一看究竟。他剛一腳踏上睡倒的杉樹,就被人一把揪了下來。是消防隊的現場指揮,惡狠狠地吼他:“想找死吧你!”他忙著解釋他和受災老板的關系,那人不予理睬,說老板自己也不給進。
趙長青三天以后才在醫院見到劉小滿。他出了ICU,頭上裹滿紗布,裸露在外的兩只眼睛分外明亮。他皮膚部分燒傷,面部比較嚴重。他問醫生是不是毀容了,醫生說現在還不能肯定。查房的醫生剛出門,一個年輕的護士悄悄告訴他,他這情況毀容是一定的,但他不要太焦慮,可以植皮?!爸财ぃ恐彩裁雌?,不會貼一塊豬皮吧?!蹦贻p的護士笑彎了腰口罩都掉了下來,說:“咱們這里不是獸醫院,你自己身上就有資源?!毙M似乎懂了,挖東墻補西墻,下意識摸了摸屁股。
醫生把趙長青作為家屬請來,不是臉和屁股的問題,而是小滿的右腿保不住了,要截肢,得簽字。聽說截肢趙長青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腿,又是這條腿,截肢。他望向小滿,小滿的腿被潔白的被單覆蓋得嚴嚴實實,他只看一眼就逃避似地轉向別處,生怕那條腿會從被單里躥出來攻擊他,把他踢倒踢殘踢飛出去。劉小滿啊劉小滿,你為什么跟這條腿過不去,你截另一條腿不好嗎,哪怕是一條胳膊也好說嘛。
小滿干澀地笑笑:“這條腿真他媽的討厭,差點害死我?!?/p>
大火燒起來小滿比消防車先趕到,橋不通他游水過去。他知道里面還有三個人,不顧一切一頭鉆了進去。他曉得他們在哪里。他把嚇懵了的兩個人引導出去,還有一個人都不清楚在哪里。這個家伙是個酒鬼,是他騎三輪車收破爛時候的同行,患難之交。他只好用笨辦法把房門一扇扇踹開查找。他找到他把他扛到樓梯口一腳踹下去,那家伙酒醒了拔腿沖出門外,門外的風剎那間把大火灌滿整個樓梯。劉小滿沒有了退路,關緊房門打開窗戶,房間雖還沒有燒起來,但空氣的溫度快將人烤化。他選擇跳下去,不跳毫無疑問將被燒成一把灰,連火葬場都不用麻煩了。他抓住滾燙的窗框往上攀援的瞬間,這條腿突然發力拽住了他,那么大的力道,將他往下拖,這條腿成了叛徒,大火的同謀。他絕望了,難道這一生就這樣終結了?不。大火燒了進來,他用胸膛、肚子撐到窗沿上,與大火作最后的拼搏。那個時候他恨透了這條腿,決心把它消滅掉。他艱難地爬上去,往下一躍的同時做了一個前空翻,然后把身體的重量和重力加速度都壓在那條可惡的腿上……
天明后人們才在二三十米外的一條水溝里找到劉小滿,他早已昏死過去。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葬身火海?;钸^來的小滿也說不清為什么會在水溝里。
醫生下最后通牒,肌肉已經壞死,再不手術將危及生命。
小滿說:“哥,你簽,多大事嘛?!?/p>
筆握在手里如有千斤重,手指聚不攏。自打當了老板,簽字就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報銷、付款、文件、獎罰……應有盡有,簽到麻木,醫院的簽字他是頭一遭。在公司簽錯大不了受些損失,采取措施興許可以挽回。而今天這個字一簽就意味著馬上將發生一個不可逆轉的后果,大筆一揮小滿的一條腿就將與身子分家。他不敢想象小滿從此少了一條腿,那還是小滿嗎?
他對醫生說:“把我的腿換給他吧。”
小滿笑了起來:“換什么換呀,你的腿就是我的腿,我的腿就是你的腿。”
小滿又說:“哥你痛快點,大火都燒不死我,咱不在乎這條腿,出了院該咋干咋干?!?/p>
小滿手術的過程中,他公司七八個年輕人在手術室外面等候。他們個個沒事人一樣,神情放松,有說有笑,那氣氛像是等待一個新生兒的降生。趙長青搖搖頭,默默走開。
他三天沒有合眼了,他睡不著。他離開那群年輕人,走到小滿的病房。小滿的病床空空蕩蕩,他坐到床沿上,突然無盡的倦意劈頭蓋臉襲來,他中了槍似地仰面倒了下去,隨即響起驚天動地的鼾聲。
他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小滿從手術室走了出來,不管不顧走出醫院,走上大路,走向遠方。他確實變成了獨腿,但他沒有拐杖一條腿走得飛快,像甩掉了包袱輕裝上陣。趙長青在后面追趕,怎么也追不上。“小滿等等我!”他緊追慢趕才和小滿并肩行進,他摟過小滿的肩膀,“小滿,我把我的這條腿給你?!毙M也摟住他的肩膀繼續前行。走著走著,小滿突然驚叫:“哥,我的腿又生出來了?!被鸺t的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腿的影子也更長,幾乎看不到身子。腿的影子錯步移動,堅定有力。他看他有兩條腿,他看他也有兩條腿……
責任編輯: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