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富勻 何鴻鷹

在最近兩年,日本教師過勞死的新聞頻頻見于報端。去年,日本富山縣滑川市市立中學一名40多歲的男性教師,因為長時間的加班,最終過勞致死。根據家屬描述,他每個月最少加班110小時,最多的時候加班155個小時。在社交媒體平臺上,一個名為#老師快死了#的標簽,在最近幾年也有非常高的關注度。
也許人們還記得,21世紀初《極道鮮師》和《麻辣教師》兩部講中學老師跟小混混和腐朽學校當局斗智斗勇的動漫作品。各種日系“小鮮肉”的出現,也許讓人產生了對日本中小學教職崗位的某種幻想。如今,麻辣老師們早已不見蹤影,教壇上剩下的只有疲憊不堪的身影。
巨大的工作負荷和各種要求,讓日本的編制教職崗位開始面臨人才短缺的問題。
據日本文部科學省調查結果顯示,在去年2023年度公立學校教師聘用選拔考試中,教師的競爭率以3.4比1刷新了歷史最低記錄。其中,小學教師編更是創下了近6年的最低記錄,達到了2.3∶1的最低競爭比。
招聘競爭率是由考生人數除以計劃招聘人數,但是在教師考試類別中,應屆生報考的人數幾乎為零,甚至出現了“只要有人報考,就會被錄用”的“全入時代”。為何日本應屆報考教師編的人數在持續下降?為何優秀人才不再以教師編為目標了?教師編這一“鐵飯碗”的吸引力,真的跌至谷底了嗎?


日劇《極道鮮師》《麻辣教師》劇照
西本作為“老師告學校”的第一人,也許為的是讓日本全社會知道,中小學老師的工作負荷已屆臨界點。
按照日本《勞動災害認定標準》規定,“過勞死基準線”是1個月的加班時間達100小時,或2至6個月的月平均加班時間達80小時。
“這樣下去會死的。已經到極限了,精神也快要崩潰了。”這是大阪府立高中教師西本武史在法庭上的證詞。西本武史因超負荷的工作而被迫長時間勞動,導致適應障礙發作,把學校告上了法庭。
西本本職是世界史老師,也是班主任。但是學校放在他肩上的其他職責卻越來越多:擔任乒乓球部主顧問和橄欖球部副顧問。為此,他在周末和節假日幾乎都要和其他學校進行聯合訓練。
派遣學生到澳大利亞的姐妹學校進行語言研修的工作,更是讓他不堪重負。學生的招募、金額的設定、與當地學校協調滯留期間的項目、領隊等,業務涉及多方面。根據原告(西本先生一方)的主張,據說與當地學校的郵件往來合計達到183封。在這樣過重的業務和壓力下,西本先生身體垮了,2017年7月下旬,他到產業醫生的診所就診。經確認,其心理負擔“嚴重到足以損害健康”。據原告稱,該年5月、6月左右,他產生了自殺念頭。
法院認定的西本加班時間為:6月21日~7月20日約112小時;5月22日~6月20日約144小時;4月22日~5月21日,共計約107小時,超過了所謂的過勞死亡線。另外,如果加上利用休息時間處理的業務和在家加班等,估計會更長。
在崇尚辛勤工作的日本,因為加班身心受挫而把學校告上法庭的教師可不多。西本作為“老師告學校”的第一人,也許為的是讓日本全社會知道,中小學老師的工作負荷已屆臨界點。
據2024年文部科學省發表的《關于“教員不足”的實態調查》,從1971年到1974年,日本出現了生育高峰,迎來了第二次嬰兒潮。這個時期,學生人數不斷增加,公辦學校開始大量錄用教師。而到了2020—2024年,這一批教師也迎來了退休時刻。而大量教師的離職,就需要招聘更多的新職員來填補,但是報考人數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盡如人意,因此競爭率呈現出持續下降的局面。

2023年4月18日,日本東京一所小學舉行了升學考試
近10年來,教師崗位在日本被冠以“血汗工廠”“黑色勞動”等惡名。
但由于教師編公開錄用考試時間偏后,應屆畢業生已拿到民營企業的offer。日本一般的應屆畢業生會在大四的時候為了與目標企業簽訂內定協議。而與此相對,公辦教師編公開考試一般會安排在畢業季后的6月到9月,并在10月左右才發放錄用通知書。這也就意味著,2024屆應屆畢業生無法參加2023年的秋招,要等到2024年秋招才能參與招聘,而在這一年時間里,大多應屆畢業生已經找到合適的工作,并提交了內定承諾書,公辦教師編招不到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但最重要的是,教師崗位的印象被惡化。近10年來,教師崗位在日本被冠以“血汗工廠”“黑色勞動”等惡名。比如,一線教師常出現“長時間工作導致過勞死”、教師之間的欺凌等不良報道,而教師體罰、性騷擾、欺辱自殺等丑聞也在不斷被曝光。
“學校=血汗工廠”這一惡劣印象深入人心,教師勞動狀況糟糕的情形也被廣而告之。在這樣的背景下,應屆生對教師編敬而遠之,導致整個基礎教師招聘體系變得十分脆弱。可見,無論是中途退休的老教師,還是逐漸變得繁忙的學校環境,都無形中成為了競爭率低下的“脆弱推手”。
2020年日本文教科頒布了《關于提高公立中小學校長及教師資質的指標和制定指針(修訂案)》。這份“指針”,基本上把教師鎖死在疲于奔命的日常瑣事中。這份“既要又要”的文件,成為了壓垮教師編制考試的一根稻草。
“……應對前途指導和職業教育,應對學校安全,應對幼兒教育和小學教育的銜接,應對小學、初中一貫制教育和初高中一貫制教育等學校階段間的銜接,與家長和地區的聯系·協作體制度的構筑等是今天的要求。為了準確地回應不斷變化的社會和學校現場的要求,需要提高應對這些變化的教師等的資質。”
在這樣的政策下,普通的教職人員一天最少要上7節課才能完成個人的教學任務,為了更好地完成個人的本職工作,約25%的教師還要每天加班3小時以上,甚至還要面臨寒暑假大幅度縮減。不少教師表示已經到達極限了。“這樣下去會死的,精神也臨近崩潰。”“成績和課程都趕不上,還沒等到學生畢業我先不行了。”
在現在已行的制度下,很多公辦教師加班是沒有加班費的,因為大部分勞動行為被視為符合《勞動基準法》的“合法勞動”。如果要為教師爭取加班費的話,就要廢除《薪特法》重新梳理教育法和勞動法體系,同時還會增加財政負擔,因此公立教師加班便成為了義務勞動。

2023年4月3日,日本兵庫縣關西學院大學舉行新生入學儀式
更可怕的還有社會輿論。不少家長都認為,免費輔導學生的功課、組織社團活動以及實時跟進教學任務是教師的本職工作。面對逐漸加重的經濟以及精神負擔,近10年來,全國公立學校每年約5000名教師因精神疾病(抑郁癥等)被迫離職。現任教職員工中有七八成的人認為,“優秀人才不會再來”。國立大學4年級的師范生說:“既要研究教材,又要進行霸凌指導,還要應對家長,而且還沒有加班費。這在民間不被允許的事情,竟然在學校泛濫,真是太奇怪了。”
面對招不到教職人員的現狀,不少地區采取了降低考試難度的方法,來提升公辦教師編的魅力。比如四國、九州和橫濱的多個縣區取消了小論文考試以及評價小組作業狀況的測評。
同時,由于招聘的時間緊促,有些應試能力很強的年輕教師通過了面試,但是在實際教學過程中表現出授課能力不佳,無法體諒孩子們的心情,甚至產生了“不知道孩子們在想什么”“對待家長是精神上的負擔”等想法,這就引發了公辦教師編的人才結構性問題。這些問題也與日本的師范教育有關。有些大學在錄用學生時分數線偏低,因教學資源有限,有些大學并不專門設置教師的培養課程。而在日常的培養過程中,學校也不注重對學生進行教師素質的培養和提升,出現了“只要取得一定的學分,就可以拿到教師資格證”的現象。而這些年輕教師一旦進入職場就會覺得力不從心,沒有更多的耐心和細心來提高孩子的求知欲,促進深度學習,也沒有精力來提升自身的文化素養和探索更多的教學形式。從維護和提高公共教育質量的角度看,這是不容忽視的“警戒信號”。
但諸多措施,也許只是治標不治本的“亡羊補牢”。日本的中小學老師,早已不是當年《麻辣老師GTO》那種騎著哈雷摩托車跟小混混斗智斗勇的帥哥美女。從源頭上根除日本文化的“過勞死”習性,也許來日方長。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