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拜，正淪為新詐騙天堂

一墨

迪拜夜景

今年1月26日，200萬美元的預付款剛剛轉到迪拜，張琦就再也聯系不上那邊的合作商“E公司”。線上聯系不到，只能線下找，張琦和同事立馬飛到阿聯酋—張琦的公司，是一家化工品貿易公司，有從阿聯酋進口石化產品的需求。此次與他們合作的“E公司”，是一家在阿聯酋從事石化貿易的企業。

根據已知信息，張琦和同事經過“掘地三尺”，終于在阿聯酋B城找到了“E公司”所注冊的辦公室。只是，該辦公室早已人去樓空，大門緊鎖。這也意味著，“E公司”是一家空殼公司，而張琦他們遭到了電詐。另外，張琦他們還被銀行告知，其中的200萬美元，已被“E公司”轉走了。

如今的迪拜，錢多，騙子也多。

在迪拜，中國人周麗由于“換匯”的騙局，損失了6萬元人民幣；一心想出國的陳欣，收到了騙子從迪拜發來的“高薪工作”邀請。如今迪拜電詐的受害者，正變得越來越多，以至于中國駐迪拜總領事館多次發布關于電詐的提醒，但依然無濟于事。

在迪拜，遭遇詐騙已經不再稀奇。“中東金融中心”迪拜，這座在大家心中“高大上”的城市，遍地富豪，享有“沙漠明珠”美譽，正在成為電詐團伙的天堂。

“放長線，釣大魚”

沒經實地考察，為何就敢跨境轉款200萬美元？

張琦的情況有些特殊。

她向《看世界》解釋道，石化產品的外貿規則非常復雜。“我們其實也十分謹慎了，但還是一步一步陷入騙子的圈套。”

洽談生意的過程中，騙子不僅給張琦團隊提供了非常詳細的“資質證明”，而且這些“資質證明”都還得到了官方的背書。交易貨物的資料清單以及貨輪的所有信息，騙子也都有提供，這些資料還都有跡可查。

阿聯酋貨幣迪拉姆

“在迪拜，被電詐的中國企業，很多都會自認倒霉。”

更令張琦放松警惕的是，騙子對“復雜且難懂”的外貿規則，了如指掌。在張琦看來，若非行業內的人士，幾乎很難做到。

最讓張琦“破防”的是，他們早前就曾與“E公司”合作過一次。首次合作的規模雖然非常小，但騙子給他們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積極熱情、專業負責、有求必應。“從第一次的熱情，到第二次的最終失聯，這些騙子應該對我們實施了‘放長線釣大魚的策略。”張琦事后分析道。

同張琦一樣，周麗在迪拜遭遇的“換匯”騙局，也非常復雜曲折。兩年前，來自中國江蘇的她，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同胞李勝發的“換匯”廣告。急需換錢的她，出于對同胞的信任，并不作過多考慮，就聯系上了李勝。而李勝為了進一步獲取周麗的信任，親自驅車前往周麗所住的地方，進行換匯交易。

在當場交易過程中，李勝換走了周麗手中的幾萬迪拉姆（阿聯酋的貨幣），但不是現金換現金，而是按照匯率，將等額的人民幣分幾次打入周麗的國內銀行賬戶。過了一段時間，周麗發現李勝所轉入的錢，依舊安全待在自己賬戶里面，因此對李勝產生了信任。

不久之后，周麗與李勝進行了第二次換匯，兩次共交換了十萬多元人民幣。意想不到的是，一個多月后，周麗的銀行卡以及支付寶被國內警方凍結了。從警方那里，周麗得知，李勝所轉入的錢，絕大部分是“臟錢”，是通過電詐而來的。警方要求周麗將“臟錢”退還給受害者，她的銀行卡以及支付寶才能被解凍。

經歷迪拜的電詐之后，眾多受害者不約而同向《看世界》表示，迪拜的電詐分子相當專業，騙術也極其精湛，同時還非常囂張。

“他們（騙子）的演技太逼真了、太專業了，難以相信他們是騙子，而不是我們的同行。”從事外貿的張琦告訴《看世界》。

近年來，迪拜電詐越來越泛濫，近幾年，中國駐迪拜總領事館雖然多次發布關于電詐的提醒，但依舊有不少同胞深陷其中。去年，阿聯酋財政部對外表示，阿聯酋每年有16.6萬人遭遇電詐，造成的經濟損失高達7.46億美元。另外，有全球數據分析公司發布的報告顯示，僅2022年，中東地區的電詐案件同比增加38%。

對于張琦來說，異國他鄉想要維權，也極其困難。她對《看世界》說：“我也從未見過如此囂張的騙子。即使他們的騙局被揭穿了，依舊宣稱他們不是騙子，更是倒打一耙，與我們對簿公堂。”

從敷衍應付，到“倒打一耙”

到B城尋找無果后，張琦經過多方溝通，最終通過當地政府才跟騙子取得了聯系。然而騙子卻惡人先告狀，稱自己的工作人員因為受傷住院才暫時失聯，而張琦卻違法要求銀行凍結了他們“E公司”的資金。

對于其他指控，騙子也都一概否認，并一再強調自家的“E公司”是正規公司。當被問到為何不按時發貨，騙子卻將責任推卸給張琦公司，說是后者沒有及時支付尾款。

在協商無果后，張琦將“E公司”告上了法庭。不過，立案過程卻是一波三折。起初，“E公司”注冊地的B城法院不肯受理案子，要求張琦他們先去警局立案。

當地華人圈私下將電詐分子稱為“菠菜”。

然而，當去到警局，警局卻說，要先得到法院的授權書。在后續溝通當中，B城法院又推辭不肯—其理由是，雙方交易發生在互聯網，而非B城本地。幸運的是，張琦在迪拜一家華人律所的幫助下，成功地在B城立案。

為何騙子如此囂張？張琦后來從律師那里才得知，這些騙子是慣犯，之前就注冊過很多空殼公司；這些騙子的后臺還非常強硬，“E公司”的老板在迪拜有強大的金錢與人脈網，而且他們熟知外貿規則及其法律漏洞。

“其實，在迪拜，被電詐的中國企業，很多都會自認倒霉。”張琦說，“我們這個官司打下來，即使勝訴，我們也會承擔一筆不小的訴訟費。”

自認倒霉的，還有周麗。

得知自己深陷騙局之后，周麗幾經波折，重新聯系上了李勝。李勝卻回應，他只是替別人跑腿，此事與他無關。“出事前，他（李勝）說換匯的錢來自他的公司；但出事后，卻推卸說，這錢是他‘上家的。”

周麗告訴《看世界》：“在我頻繁催促之后，除了提供他‘上家的聯系方式，李勝再沒有任何動靜。”無奈，周麗只能聯系李勝的“上家”，然而對方只表示，那些錢是干凈的，并讓她再等等，銀行卡到時候會自動解凍。

幾度索賠無果之后，周麗只能向迪拜警察局報警。不過周麗沒能立案成功，迪拜警方給出的解釋是，那些錢在中國的銀行里，是中國的錢，他們無權調查。“中國的錢在迪拜不受保護，迪拜警方只保護迪拜的錢。”

另外，迪拜警方還表示，由于沒有監控視頻，無法證明周麗與李勝存在交易。對于周麗的損失，中國警方表示，他們也無能為力。在長期飽受“凍卡”所帶來的不便之后，周麗決定最近去銀行退還那筆“款項”，接受自己被騙六萬元人民幣的現實。

如何到迪拜當騙子？

富得流油的迪拜，怎么會有騙子呢？

在張琦看來，富裕的地方容易吸引騙子，迪拜也不例外。“據我所了解，迪拜的電詐分子大多都不是本地人。”經常前往迪拜出差的張琦表示：“在阿聯酋注冊公司非常方便，如果你想注冊，并不需要實質的辦公室，選擇自貿區的‘虛擬辦公桌即可。這也給騙子行騙提供了很大便利。”

2024年1月，南京市江寧法院對在迪拜進行網絡詐騙的人員進行公開宣判

張琦還披露，“E公司”的老板是印度人，與她當時接頭的騙子則是泰國人—馬來西亞媒體《中國報》曾在2022年披露，緬甸電詐大本營KK園區里的“公司”，計劃往迪拜遷移。

其實，在這些騙子當中，也不乏中國人的身影。

2023年5月，在江蘇地方法院處理的一起特大“迪拜跨境電詐案”當中，有16人被指控，“2021年9月至2022年6月期間，在迪拜對國內‘寶媽群體實施電詐”。他們在不到一年時間里，詐騙2500余萬元，受害人多達179名。同年，上海松江法院也針對遠赴迪拜從事電詐的21人進行法律制裁。

迪拜電詐的知情人“毛先生”去年曾向中國媒體表示：“迪拜目前也有境外詐騙，而且數量還不少。”他本人在新冠疫情前，曾在迪拜生活了10年，目前工作重心仍在迪拜。

“毛先生”還透露，當地華人圈私下將電詐分子稱為“菠菜”，他們的具體人數難以統計，不過主要聚集在迪拜的DIP和硅綠洲（Silicon Oasis）、拉斯海馬酋長國的永利園區、鳳凰園區等。

另外一位知情人“杜先生”也向媒體披露稱：“迪拜的電詐分子在這些年基本上經歷了三個階段—2021年到2022年左右的初期階段，很忌諱，基本上絕口不提；2022年下半年處于半公開狀態；現在風聲緊了，就又都不出來了。”

那么，迪拜的電詐團伙是怎么搭伙組成的呢？據有關媒體報道，除了某些人為了“一夜暴富”，自愿冒險加入電詐團伙，不少人則是被“高薪工作”騙來。

在上述江蘇電詐案件當中，電詐分子黃某就是在求職網站上被“高薪工作”騙入迪拜的電詐團隊。所謂“高薪工作”，其實是“招聘打字員”，月薪8000元至1萬元。

同黃某一樣，陳欣也遭到了電詐分子的高薪誘惑。騙子通過社交媒體自動聯系上陳欣，并向陳欣表明自己是迪拜某家企業的人力經理，想招聘陳欣過去他們公司做行政，同時開出了非常豐厚的薪酬。

“難以置信，沒有多少技術含量的行政客服工作，騙子卻承諾月薪在2.5萬元以上。”陳欣告訴《看世界》，“我也通過其他渠道了解過當地的薪資水平，遠沒有騙子說得那么高。”眼看忽悠無望，氣急敗壞的騙子一改先前的諂媚姿態，先是酸言酸語，最后更是對陳欣破口大罵。

所幸陳欣沒被忽悠，要不其后果將不堪想象。

“電擊生殖器，扳手扭手指，拖到沙漠暴曬一天，眼睜睜看著別人的手指被夾斷，差點就被賣到公海割器官……”這是水果老板張先生向河南電視臺透露自己在迪拜的遭遇。

據稱，前些年，做水果進口生意的張先生被同行以“中東水果行情好”誘騙到迪拜。剛下飛機，張先生立馬被送進迪拜的電詐園區，并被脅迫從事電詐。

當時，張先生曾嘗試逃跑，卻不幸被抓回去，并遭到了更嚴重的毒打。最終，張先生被他家人以30萬元人民幣的代價才成功贖回，“簡直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劫后重生的他如此感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土豪之城”迪拜，更難逃脫騙子的魔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姓名皆為化名）

責任編輯吳陽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