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莫斯科“親歷”恐襲

遠游

2024年3月22日，俄羅斯莫斯科，一名軍人在遇襲的克羅庫斯城音樂廳外站崗

許多觀眾最初以為，槍聲是搖滾音樂演出的一部分。

來自莫斯科的27歲臨床心理學家Arina說：“我們聽到房間外傳來一聲巨響，我們以為是音樂會的一部分。但在某個時刻，我們意識到出了大問題。”

這是莫斯科的一個周五晚上，當地時間3月22日，位于莫斯科西北部近郊地區的克羅庫斯城音樂廳，老牌樂隊Picnic正在此舉行搖滾音樂會。據稱，音樂會共售出約6200張門票，也就是近7000人正坐在里面。

演出開場沒多久，樓上陽臺的攝影師Dave Primov便看見四名穿著棕色衣服的人，闖入禮堂，開始用沖鋒槍向人群掃射。

幾聲槍響后，人群爆發恐慌和騷亂，人們四處躲藏、逃散，有人躲在座位下，但依然未能幸免于難。有人躺在地上，試圖裝死騙過襲擊者。

恐襲前的半個月里，王皓就已經在莫斯科深居簡出了。

一位幸存女孩向俄羅斯媒體RT講述道，恐怖分子向他們開槍時，她應聲倒在地上，假裝死了，但槍手選擇向尸體開火，“躺在我旁邊的女孩被殺了”。

令人吃驚的是，大廳里許多人都掏出了手機，拍下了槍手有條不紊地向人群開槍的畫面，以及其他人驚慌失措地逃向出口的反應。

逃出來的人，還拍下了被困人群的求生畫面，大樓頂層，人們用拳頭擊打窗戶，屋頂上也有人大聲喊叫。

此時，爆炸聲響起，火勢蔓延，燒到了大樓頂部兩層，熊熊烈火，延伸到了克羅庫斯城的天際線。

直到周六下午，緊急救援人員仍不斷發現尸體。巴扎電報頻道稱，在人們躲避槍擊的一間廁所里，有28具尸體被發現，在一個緊急樓梯間，有14具尸體被發現。

截至發稿，這場近幾十年來俄羅斯國內最嚴重的平民屠殺事件，共造成至少140人死亡，360多人受傷。當局稱，共有11人被拘留，4名恐怖分子被抓獲。

巧合的是，這4名被捕的嫌疑人，都來自塔吉克斯坦。極端組織伊斯蘭國（IS）的社交媒體賬號發布聲明，聲稱對這次襲擊事件負責。而普京沒有對此作出回應，而是透露，恐怖分子在試圖逃往烏克蘭時被抓獲。

事情至此變得復雜起來。

預警與恐慌

克羅庫斯城音樂廳遭襲擊后，王皓一邊看著直播，一邊打算直接買機票回國了。他告訴《看世界》記者：“但我擔心，機場會不會也成為恐襲目標。所以目前打算先宅著，時刻觀望，即使回國的話也再過幾天。”

事實上，恐襲前的半個月里，王皓就已經在莫斯科深居簡出了。3月8日凌晨，美國駐俄大使館社交媒體賬號發布了警告，稱莫斯科即將發生恐怖襲擊，建議市民避免參加大型集會，并明確指出，流行音樂會和體育比賽等大型公眾場所，將會是高危地點。

隨后，多個西方國家也陸續發布了類似的警告。

就在警告發出的同一天，俄羅斯安全部門宣布挫敗了一起針對猶太教堂的恐怖襲擊。報道稱，兩名哈薩克斯坦公民在與反恐人員的槍戰中喪生。

跟國內父母溝通后，王皓決定這段時間盡量少出門為妙。“我是選擇相信的，因為畢竟這東西也不是它（美國）一家大使館說的。從此之后就沒怎么出門了。”

莫斯科地鐵

2024年3月24日，俄羅斯莫斯科，恐怖襲擊案嫌疑人出席法庭聽證會

時值俄羅斯大選，這一預告，卻被俄羅斯看成是西方社會對俄羅斯大選的干預：“最近一些西方官方機構關于俄羅斯可能發生恐怖襲擊的挑釁性言論，都是赤裸裸的訛詐，意在恐嚇和破壞我們社會的穩定。”

美國博客主塔克·卡爾森2月初采訪完普京后，曾經到訪過莫斯科的地鐵站，還盛贊這些地鐵站比美國紐約的地鐵干凈、安全得多。在王皓看來，在一定程度上，莫斯科地鐵也有人員出入的安檢措施，但是往往并不那樣一視同仁。“他們的安檢人員也是選擇性安檢。如果看你像中亞人那樣長了大胡子和身上有某種典型穿著打扮，他們對你的檢查就可能嚴一點，比如要看看你的包，讓你過安檢門，然后用金屬探測器探一下你的身體。”

實際上，在莫斯科，大型商超的入口也一直有安檢，包括音樂會在內的大型群體性活動場合，也有相對應的檢查措施。但這些并沒有起到作用，最終，悲劇還是在有預警的情況下發生了。

王皓說，這次恐襲造成的不安全感，讓人揮之不去。街上四處是警察，莫斯科也取消了所有公眾活動，封閉了市中心地標紅場廣場。

當地中國商人和留學生都普遍陷入了“恐慌”，這種情緒助推了回國機票價格的暴漲。短視頻賬號“凡凡旅行日記”的經營者表示，恐襲前，往返北京與莫斯科的機票也就4000余元，現在單程票價已經漲到一兩萬元。

王皓向《看世界》記者表示：“我們最大的心理沖擊，還是害怕這次恐襲還只是個開始，萬一有什么別的發生在自己身邊，那就太可怕了。”

中亞人在俄羅斯

一個巧合是，此次4名被捕的恐襲嫌疑人，均來自中亞國家塔吉克斯坦。據巴扎頻道3月23日發布的帖子，這4名嫌疑人身份已確定，分別是：37歲的納斯里季諾夫·馬赫馬德拉蘇爾、51歲的伊斯莫諾夫·里沃季丁、21歲的薩福爾佐達·朔辛終以及29歲的納扎羅夫·魯斯塔姆，他們都是塔吉克斯坦公民。

在王皓的日常見聞中，在俄羅斯，中亞人是個顯眼的存在，但也處于特殊的境遇。

據統計，截至2023年第一季度，共有110萬來自中亞五國的勞務人員，在俄羅斯境內工作和生活，其中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人占多數。這些中亞移民勞工多數從事建筑工和清潔工等工作，每年把賺到的勞務費轉匯到國內。據統計，塔吉克斯坦在俄羅斯的勞務工人給自己國家匯入的外匯，達到了該國2020年全年GDP總量的26%。

2024年3月24日，俄羅斯新奧加廖沃，普京向恐襲遇難者哀悼

然而，由于民族文化傳統和信仰不同，以穆斯林為主的中亞人，在俄羅斯社會始終處于邊緣位置。即使是被西方輿論吹捧的俄羅斯反對派領袖納瓦爾尼，也在年輕時發表過針對中亞群體的種族主義言論。

在王皓看來，中亞人，包括塔吉克人在內，在俄羅斯社會遭受的成見很嚴重。他有一些俄羅斯朋友，一提到塔吉克人，首先想到的是他們喜歡聚眾斗毆，覺得他們的犯罪團伙比較多。

放眼整個俄羅斯聯邦，其人口結構正在邁向一個不可逆轉的門檻。2019年，有人口專家預計，到了2034年，俄羅斯將有30%的人口是穆斯林；而俄羅斯主體民族人口，也將經歷一場難以恢復的暴跌，婦女平均生育率只達到俄國內穆斯林人口的一半，處于絕對萎縮階段，俄烏沖突后，這種趨勢更是急劇惡化。

他有一些俄羅斯朋友，一提到塔吉克人，首先想到的是他們喜歡聚眾斗毆。

在這樣的大趨勢下，俄羅斯主體民族的不安全感和少數民族對當下地位不滿之間的張力，將會成為一個隨時被引爆的火藥桶。在過去，針對中亞群體的暴力事件和歧視性網暴行為，也多次見于報端。

跨越11個時區，俄羅斯地域廣袤，再加上容納眾多原蘇聯成員國的遷徙勞工，族群之間的矛盾，是否給了極端組織一個空間和機會，在邊緣群體中，吸收針對俄羅斯的激進成員？

宗教沖突在醞釀

襲擊事件后，伊斯蘭國（IS）很快聲稱對此次襲擊負責，并稱贊了實施襲擊的“伊斯蘭戰士”。3月24日，IS公布了據稱是襲擊莫斯科音樂廳的第一視角視頻，時長1分31秒，近距離顯示了一名槍手在進入廳內時向幾個人開火。

普京并沒有對此作出回應，3月23日下午，向全國發表講話時，他聲稱烏克蘭為恐怖分子提供了一個逃生的“窗口”，并表示，4名恐怖分子在逃往烏克蘭途中被捕。但他沒有直接指責烏克蘭發動了襲擊。

俄聯邦安全會議副主席梅德韋杰夫也警告說，此次恐怖襲擊的參與者必須“血債血償”。如果確定襲擊者受烏克蘭方面唆使，俄方就必須將其找到并予以消滅。

俄國家杜馬副主席彼得·托爾斯泰也認為，此次恐怖襲擊不能脫離俄特別軍事行動、俄正與“集體西方”對抗的背景來考慮，“這個可怕的日子只會讓我們更加團結起來，戰斗直至勝利”。

而在國際輿論上，許多西方情報官員和觀察家卻表示，IS的附屬組織伊斯蘭國呼羅珊省（ISKP），是這次襲擊的主要嫌疑人。

目前雖然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一點，但ISKP的潛在動向，值得警惕。

ISKP是伊斯蘭國在阿富汗的分支組織，其名稱源自當地伊斯蘭統治者的地域稱號，以此明確拒絕現代國家邊界。該組織成立于2015年，時值IS擴張的巔峰。彼時，后者試圖在西亞、馬格里布和非洲其他地區建立分支網絡，逐漸發動國際襲擊，吸引新成員，動員當地因失敗而失望的追隨者，或者從贊助者那里獲得新資源。

2024年3月23日，俄羅斯緊急情況部的工作人員正在恐襲現場進行搜救

事實上，早在去年5月，《外交事務》就刊文指出，美國撤離阿富汗后，伊斯蘭國的地方分支，已將目光轉向了新的敵人：俄羅斯。伊斯蘭國雜志《Al Naba》也稱，今天發生在東正教十字軍（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血腥戰爭，是對他們的懲罰的一個例子，這種懲罰永遠與它們如影隨形。文章認為，這場沖突事關權力，“是美國和俄羅斯為控制東歐國家而展開的競爭不斷升級的表現”。文章最后直抒胸臆，呼吁真主，“讓他們的戰爭血腥化，在他們心中埋下不和的種子”。

其中，在俄烏話題上最活躍的，便是ISKP。它頻繁利用俄烏沖突制作宣傳內容，向成員灌輸對俄羅斯的仇恨。ISKP的敘事經常指出俄羅斯在阿富汗的歷史糾葛，以及目前與塔利班的關系，強調莫斯科游說塔利班進入阿富汗，與以官方信仰為什葉派的伊朗進行經濟和軍事合作，對遜尼派進行打擊。據ISKP的說法，莫斯科的雙手沾滿了穆斯林的鮮血，尤其是在阿富汗，長達十年的蘇阿戰爭遺留下來的問題，仍然十分嚴重。

早在2022年9月，該組織就聲稱，對阿富汗喀布爾俄羅斯大使館爆炸事件負責。當時的爆炸造成6人死亡，其中有兩名俄羅斯使館工作人員，4名阿富汗平民。

一直以來，ISKP都集中在當地活動，對阿富汗境內的平民目標和安全部隊（包括西方部隊）發動了數百次襲擊，但近期開始盯上了鄰國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

ISKP目標轉向國際，引起了西方情報部門的注意，歐洲普遍將其視作巨大威脅。3月早些時候，美國中東地區最高級別的軍官說：“ISKP可能在短短六個月內，在幾乎沒有任何警告的情況下，襲擊美國和西方在阿富汗境外的利益。”

這次莫斯科的恐怖襲擊，無論是否為ISKP所為，都否認不了一點：人口眾多的中亞人，正成為極端組織的潛在發展目標。再帶上21世紀初南俄車臣和印古什的舊恨，加之俄羅斯新樹立的敵人，潛伏游移的極端組織，也許正在俄羅斯橫跨亞歐的廣袤領土上，醞釀一場宗教和民族的大沖突。

對于剛剛開啟第五任期、把國家安全當作競選口號的普京來說，這無疑是個巨大的挑戰。

（文中王皓為化名）

責任編輯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