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輝
人生識字憂患始。作為20世紀60年代生人,那個年代我能讀到的課外書少,更沒推薦讀物。初二時按照語文老師的布置,看奧斯特洛夫斯基《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壯懷激烈,好看,又多看了一遍。“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保爾·柯察金的故事和這句名言激勵我好一陣子,但無意中看了同學私下的手抄本,又變得心猿意馬。好在父親供職的供銷社有家不大的新華書店,14歲的一天,我無意中讀到泰戈爾的《飛鳥集》。
那時的我對出版社和版本沒有任何意識,認為能夠出版的書都是很了不起的。我讀的《飛鳥集》好像是鄭振鐸、冰心翻譯的,它有300余首清麗的小詩。白晝和黑夜、溪流和海洋、自由和背叛,都在其筆下合二為一,語句短小卻道出了深刻哲理,引領世人探尋真理和智慧。就像譯者鄭先生所說的,它包含深邃的大道理,像山坡草地上的一叢叢的野花,那顏色、香味是多種多樣的。
記得我看《飛鳥集》的第一天:首先在“散文詩”一處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小說、詩歌、散文之外還有散文詩。在看到“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世界”“愛人”“面具”“永恒”,甚至“接吻”,這些平生從未接觸過的詞匯,竟然在小小的句子里如此優美又堅強地被焊接起來,馬上打動我少年的心。我再認認真真地、逐字逐句地看,用當時的小腦袋洞想一番,在字句里貪婪地呼吸,半天時間就讀完了。因為喜歡,有些句子只看一遍就深深地記牢,比如“我最后的敬禮獻給那些知道我不完美卻依然愛我的人”(《流螢集》)等等。

1984年,我考上師范學院外語系,讀書之余也寫點東西,有意無意中就涌現出從讀《飛鳥集》開始就積在心中的那些斷句。這種感覺就如同在暴風雨過后的初夏清晨,推開臥室的窗戶,看到一個淡泊清透的世界,至真、良善、優美、精深、廣博。《飛鳥集》一直是我的最愛,也是我寫作的初衷和追求。
1987年,我參加工作不久,因為血氣方剛,頂撞領導被“貶”到鄉下。鄉校只有幾間老軍房,前面有簡陋的鄉村公路,才百來個學生,雖然我是優秀的大學畢業生,在這樣幾乎被世界遺忘和忽略的角落,我覺得自己就是小草。我隨帶的《飛鳥集》告訴我,小草啊,你的腳步雖小,但是你擁有你足下的土地。在那個貧瘠的鄉下,我一待就是8年。“你若為失去的太陽哭泣,你也會失去星星。”在那里,我認真教書育人,以閱讀、寫作的方式重新擁抱生活,重拾許多榮譽,收獲碩果,“當我們是大為謙卑的時候,便是我們最接近于偉大的時候”。我在《天橋》里,寫出“把自己打倒在地,仰望滿天的星斗”“心中是座火山,怎么能指望手里繁花盛開”,這些是閱讀給我的留痕。2016年中國畫報出版社出版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那么愛》,記錄了我“美到靈魂的歲月故事,情抵內心的人生呢喃”的百余篇作品,我欣慰于自己的無愧于心,“綠草是無愧它所生長的偉大世界的”,“宛如黑暗的夜是一只口袋,他迸出黎明的金光”。
后來我成家立業,調到一個又一個學校,教書育人之余,十幾年如一日為家鄉礬都申報世界文化遺產做義工,辛苦且美好,“生如夏花之絢爛”。
前段時間我在當地的縣小學聽王開嶺講座。他認為好書要滿足三個方面的考核:語言系統,美學系統,價值觀選項系統。這么多年我家里藏著好多版本的《飛鳥集》,我篤定任何一本《飛鳥集》都能展現出好書應有的語言準確、生動和美,也提供了自然美學、情感美學、生活美學、藝術美學、人格美學和精神美學,同時為我這樣的成年人也為孩子源源不斷地輸送著優秀的價值觀選項。它超越現在的雞湯,它是永恒的甘露。
作為老師,我經常給學生推薦泰戈爾的著作。今年七年級開學初我給學生分發了一些作品,學生讀后手不釋卷。我很開心,這“不是槌的打擊,而是水的載歌載舞,使鵝卵石臻于完美”。
在人間,在城市,我們每個人都帶著沉重的肉身,但抖擻身體和精神,仰望,我們就可以翱翔,宛如一只飛鳥。
責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