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做水庫擴建的項目時,和地勘的同事聊到征地移民,我說,當年三峽移民,多少人從三峽庫區(qū)落戶到了上海,成了“新上海人”,給房給戶口,真是讓人羨慕。
他卻說,你知道有多少人是不想離開的嗎?
他的話讓我陷入了沉默。好像在不知不覺間,我也成了那種用金錢量化情感價值的人,什么事都先放在“值不值”的天平上稱一稱。
我曾看到一段視頻:安徽王家壩的一位老人,彌留之際想回老家看看,奈何洪水滔滔,便求助于消防員,跋涉了一個小時的水路,才回到了蓄洪區(qū)的家里。當天下午,老人靜靜地離開了人間。
落葉歸根?;丶?,是心愿,更是執(zhí)念。它沒有原因,卻可以讓人拼盡所有的力氣。為了回家,他甘愿熬過一路的顛簸疲頓,然后像孩童時躺在父母的懷中一樣,安心合上眼。
我們家搬家的時候,我正上大學,特地買票趕回來,在每個房間里不停地拍照片,再走到廚房和陽臺,拍玻璃窗外的天空,力求能在照片里拼湊出這個屋子里里外外的全貌。我知道我的記性很差,我不想在多年后回憶童年時,腦子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地址。
一直到畢業(yè)前,每次小長假回家,我都會去老房子附近走一走,倒不是對那間搬空的、最終倒下的房子有多么不舍,那只是土石泥沙建成的,但房子是家的象征,我所害怕的,是家人共同生活時產生的記憶與情感,隨著那間房子一起消失。
那房子呀,我從記事起就生活的地方,在沒有燈的路上,能一步不差地在拐彎處拐彎;也是在那里,瘸腿的母親守了我十五年,直到守不動了,先一步離開;也是在那里,家中擺起了花圈,院門上掛起了“仇宅治喪”的白色燈籠。那里,是保留了關于母親的點點滴滴回憶的檔案室,也只有在那里,我才是,也永遠是一個孩子。
我曾天真地幻想,房子永遠保存在那里,所有的鄰居都在,我所看到的都和十幾年前的一樣。這樣當我晨起刷牙的時候,還能下意識地以為母親還在。可惜,我已經忘了,每天早上母親都會忙些什么,曾經脫口而出的“老媽”,已陌生得像是字典上剛剛收錄的新詞。
這樣的念頭并沒有持續(xù)多久。一方面,我并沒有選擇的機會;另一方面,幾年后我就去了外地打工,家鄉(xiāng)徹徹底底成了故鄉(xiāng)。我好像是一截被割下的仙人掌,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重新生著根。
打工了,就不像讀書時,有大把的時間沉浸在情緒的漲落中,上班、加班,時間和產值掛鉤后,心就變得越來越硬。它的密度越來越大,不再容易被滴穿,被蝕穿,可是它也越來越不像原來的它了,對生活的欲望壓過了對生命的珍重,就連眼角的余光,都很少為那些懷念、悲憫、感動、溫馨的時刻而留了。所以在談到移民時,我的艷羨溢于言表,因為率先沖進大腦里的畫面,是高樓大廈間摩登的生活,而那個大聲喊我吃飯的身影,還在神經元間步履蹣跚地跋涉。
可是啊,那個對著日記本許愿一家人永遠都不分開的孩子,仿佛就坐在桌子的對面般清晰可見;那個走在家附近熟悉的公園和廣場會眼里一酸的年輕人,仿佛剛剛拐彎走進前一個路口。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悄悄背叛了我自己。
同事的話讓我恍然驚醒,讓一顆心找回了更多珍貴的情感。正好,不久之后就有個長假,再回去看一看吧,一雙眼睛,總需要眼淚洗一洗,才能保持靈動與明亮。
仇士鵬: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