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摘要:伴隨數字交往的革命浪潮,人機間的生存聯結正在逐漸趨向日常化。其中,情感作為重要的黏合劑,在推動人機交往,構建緊密交織的社會形態過程中扮演必要角色。通過對人機交往中情感生成模式及其歷史演變的深入考察,在傳統的情感投射之上,我們提出建立在復雜技術系統基礎上與多元數字交往者間的數碼情感機制。后者標志著人機情感交往在元宇宙背景下的深化與演進,亦揭示了對數字時代人際關系和社會結構思考的未來朝向。當前,數字社會的各類符號在相互關聯指涉與重復循環中進一步演化迭奏,激發情感的內爆。這一內爆加劇了數字社會情感的復雜性,模糊了情感的人類本源,使情感經驗的生成與接受更為異化但也更加多元豐富。
關鍵詞:情感;人機交往;數碼情感;數字景觀
課題: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以‘新言語行為分析’為核心的漢語修辭學理論研究”(編號:19AYY002);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網絡空間社會治理語言問題研究”(編號:20amp;ZD299)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4.03.003
隨著數字時代的來臨,人與非人之間的交往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深刻變革。在此背景下,杜駿飛教授提出了“跨生命交往何以可能”的問題,本文打算進一步深化這一探討,提出“跨生命情感交往何以可能”的問題。
杜駿飛教授在其研究中將生物生命、機器生命和數字生命統一列入生命主體類型。這一立場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廣闊的視角,即將數字生命和機器生命等非人形態納入交往的范疇。具體而言,數字生命,如數字人、虛擬人、像ChatGPT這樣的AIGC應用,以及AI加持的機器人,都在交往的意義上被視為一種生命。進而言之,在過去,由于數字技術和機器智能的局限,人與非人的交往一直停留在觀念層面。然而,在數字交往2.0時代,元宇宙底層技術將深刻改變社會交往主體自身,形成AI輔助人、AI數字人和AI增強人的新模式,進而引發混合生命對混合生命的交往。隨著非人的AI智力主體嶄露頭角,我們面臨生存的新挑戰。這種挑戰要求我們認可AI的智能不亞于人類,甚至更強,同時要求我們關注AI是否能表現出自主生長性,甚至產生意識和情感。在數字交往革命的推動下,人類與AI之間的廣泛而日常化的生存聯結正逐漸建立。這使我們必須關注人機交往的情感生成機制,深入思考情感在數字社會中扮演的角色,以及人機交互的情感形式如何隨著時間推移和技術進步而演變。
一、數字時代人機交往研究缺失情感維度
目前,學界對于數字時代人機交往主要持有兩個分析視角:一個視角是技術哲學視角,其集中探討人類和機器之間的奴役與被奴役關系,即認為人類控制機器,或者被機器奴役,或者某些人通過機器奴役其他人。該視角強調在技術發展中可能出現的權力關系和控制問題,突顯了人類與機器關系中潛在的支配和被支配博弈。其中,人的異化理論和自主性技術理論是該視角中的兩個重要概念。
從馬克思異化理論出發,學界探討了數字時代人類在人機關系中可能面臨的多重異化。從勞動異化角度看,人工智能和機器學習可能導致勞動異化,即人類勞動的本質被機器所替代,異化為機器的一部分,而非創造者,失去了對于技術的掌控權,人與機器原本的關系被顛倒。從社會異化角度看,隨著智能機器這一新生產力的崛起,人們改變著自己的生產方式,而隨著生產方式即謀生方式的改變,人們也會改變自己的一切社會關系。在數字景觀社會中,人類通過數字技術發展出一個數字化社會的總體圖景,社會關系由數字商品關系取代,人們的交往逐漸被物質化、符碼化。雖然人工智能將現代化虛擬交往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但同時帶來了主體的迷失與沉溺等,加劇了交往的隔閡與疏遠。從認知異化視角看,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人類可能逐漸失去對技術運作的深層理解,依賴機器的智能決策,導致個體認知異化,其感知、經驗以及理解現實生活的能力也逐漸弱化。機器仿佛是增生于人體之外的無機之腦,迫使人類逐漸失去自己的意識本質,由豐富的社會性存在蛻變為純粹的物質性存在。
從自主性技術理論出發,該視角聚焦機器在交互中獲得生命自主性的問題。在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的小說《弗蘭肯斯坦》中,科學家弗蘭肯斯坦通過生物技術創造了一個“怪物”并引發了一系列不可逆轉的后果。這一故事背后的“弗蘭肯斯坦難題”引發了人們對技術自主化、智能化、生命化的思考,呈現出人機交往所具有的復雜性。弗蘭肯斯坦的創造是技術的一個象征,它展示了人類對技術的創造和創新能力。然而,一旦技術被創造出來,它是否會擁有自主性,是否會超越人類的掌控,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這正是技術自主化的問題。從智能化挑戰視角看,人工智能逐漸展現出超越人類智力的能力并已誘發諸多問題,那么,人與智能體之間的關系是創造者和創造物的關系,還是更深層次的跨物種關系?在“弗蘭肯斯坦難題”的背景下,需要思考的是人工智能會不會在某種程度上擁有自主意識,以及這種自主意識對人機交往的影響如何。從生命化技術視角看,機器人或數字人越來越具備生命的特征,這種技術的生命性質使人機交往變得更加復雜,由此需要思考的是,這些生命化技術是否應該被賦予某種倫理責任,以及人類在與這些技術互動時應如何處理其生命特質?
另一個視角是具身哲學視角,在該視角下,機器是嵌入和擴展人類身體器官和行為的可能方式。身體在傳播中的重要性得到重申,智能機器被認為存在顯著的依附于身體的具身特征。機器作為身體媒介的功能一再被強調,其被定位為服務于人類目標和需求的媒介,而不是具有獨立意識或支配力量的實體。進而言之,從現象學、后現象學中的“具身性”視野出發,我們進入一個以身體經驗為基礎的思考領域。“具身性”強調身體知覺的主動性,將身體視為知覺與環境互動的中介,突破了傳統的“主體—客體”二元對立,回歸經驗與實踐的本源。這一理念的形成源自對胡塞爾(EdmundHusserl)、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以及伊德(Don Ihde)等哲學家身體觀的深入探討。胡塞爾的生活世界觀打破了科學的“客觀主義”,強調探尋前科學經驗中具體、感性、直觀的生活世界。海德格爾認為身體本體存在是身體經驗產生的本質性前提,身體與有意義的世界互動是經驗本身。梅洛-龐蒂的身體知覺理論強調身體既可以作為主體感知世界,又可以成為被感知的對象,同時明確提出人類以身體而非意識來感知世界。伊德在傳承前人觀點的同時,將身體對技術世界的經驗納入考量,認為“具身”是人類參與或存在于世界的方式,而技術是人類經驗世界的中介,提出“人—技術—世界”關系圖式。
當前,具身化已被視為傳播型智能機器人的關鍵特征,是人工智能發展的重要趨勢。在具身性的視角下,作為媒介的機器技術成為一個重要的焦點。媒介能夠全方位“理解”身體,這里的“理解”是機器知覺與身體知覺的共振。技術的經驗持續融入身體知覺系統中,使世界形成更為豐富、多元的體驗感知。
技術哲學和具身哲學在探討人機交往時確實強調了技術與肉身的重要作用,但皆較少關注情感維度。其實,情感在人機交往研究中較為邊緣化的原因,主要是研究者對情感來源有誤解。過去,情感常常被視為一種神經系統的沖動和內在欲望本能的表現,被認為與理性思維對立。這種誤解導致以往的學者們想當然地認為機器人沒有神經系統和欲望本能,人機交往研究自然也應將情感維度排除在外。同時,人工智能社會常被認為以算法和邏輯等理性化要素為主要特征,學者們更傾向于研究人機交往的算法邏輯和交往特征,而將情感這一非理性因素研究邊緣化。
然而事實上,如果沒有情感承擔黏合劑的作用,人機社會不可能存在。人機交往在情感的作用下建構了一個復雜卻緊密交織的社會形態。在該社會形態中,人類對機器人表現出的智能產生信任與親近感,形成共情和依賴。情感作為必不可少的動力,促成這一獨特的社會形態,將人類與機器人有機地黏合,共同推動社會的演進。
情感在理解、引導和豐富人機互動中扮演著關鍵角色。首先,任何個體都必然處在情感中,并通過情感的綻放意識到自身的存在。就此而言,情感具有存在論意義上的重要性。情感使人們感知自我的存在及其朝向,構成人類與機器互動交往的基石,其解釋了人類為何愿意與機器人連接和交往。同時,在人機交往中,情感作為不可或缺的因素,不斷激發個體的欲望和動力,影響著人們的決策過程,并指導和調節行動。另一方面,通過個體的情感體驗,事物才能展示自身的存在。如一張照片或一封信件,因其所承載的情感和人們對其的情感詮釋而得以生發出意義。在人機交往中,機器人的價值也由人的各種情感體驗塑造,因此成為獨特的存在。人類與機器作為共同的存在,兩者的本質最終在情感這一維度的交互上彰顯。人機交往不僅僅是信息傳遞,更是情感交互,這種情感紐帶是構建長期、穩定的人機社會關系的關鍵。
其次,關注和承認人機交往情感維度的重要性,有助于提高人機界面的友好性和用戶體驗,促使交互更具人性化。當前,情感測量、情感計算等已成為和諧人機交互與人工智能技術發展研究的新焦點。通過情感計算和模擬情感回應等手段,機器與智能系統能夠更準確地理解和適應用戶意圖、需求,滿足用戶期望,增強用戶對技術的信任。人們將更愿意,也能更好地理解和回應情感交互系統,這不僅能提升技術的可接受性,也可提高用戶滿意度與忠誠度。在這一過程中,情感充當了溝通的媒介,將機器從抽象的冰冷工具轉變為具有情感共鳴的伙伴。
最后,在人機交互范疇中,情感在溝通、表達和理解等關鍵環節起到重要作用,充當了連接個體的橋梁,進而奠定了人機社會構建的基礎。人類因交往所需而產生的人類語言和情感,皆可以被模擬,包括外部功能下機器人模擬表情、聲音與肢體語言等情感表達,以及內部情感下機器人模擬人類憤怒、悲傷、恐懼等多種情緒,智能機器人已能夠表達特定情感,并能夠認知和理解情感表達。因此可以說,在人機交互中,情感并非單向流動,它也能夠由機器表達和傳遞,這使交互更為自然且富有深度。這種情感的雙向流動促進了人機交往的真實性和親近感,為元宇宙社會的建設提供了更具人性化特征的基礎。
總之,人機交往研究必須緊密結合情感研究,因為情感是推動人類和機器人交往的根本動力,是提升人機界面友好性和用戶體驗的關鍵。只有通過深入理解和整合情感因素,我們才能設計出更符合人類需求、更具人性化的智能系統,推動人機交往朝著更自然、更有深度的互動方向發展。
二、鏡中我:人機交往的情感投射機制
美國社會心理學派代表人物之一庫利(Charles Horton Cooley)提出“鏡中我”概念,以此說明自我觀念的形成過程。“鏡中我”也叫“社會我”,只有通過傳播、互動、社會交往,才能形成“鏡中我”。從“鏡中我”角度看,人類是社會互動的動態參與者,個體的自我認知和構建在其與他人的交往中逐漸形成。庫利的理論強調了社會對個體自我形成的重要性,將個體與社會的關系置于聚光燈下。在該理論中,“情感”具有核心作用,“互動是一個社會控制過程,受到積極情感(自豪)和消極情感(恐懼和羞愧)進程的調節” ,即人類只有在交往中體會自己和對方的情感,才能真正形成自我和社會人。
在這一背景下,人與機器之間的交往關系可以被理解為人類在社會互動中投射情感和構建理想自我的一種延伸。首先,人類傾向于在交往互動中尋找鏡中的自我。這意味著在與機器建立關系的過程中,個體或將自己的情感、期望和理想形象投射到機器上。機器則被視為一面反映個體自我認知和情感需求的鏡子,通過與機器互動,個體得以看到自己理想中的形象。這種投射可能涉及情感、性格特征等多方面,使機器成為個體心理世界的一部分。其次,技術邏輯支配反映了智能化社會對人機情感關系的重新塑造。技術邏輯支配表現為,機器作為社會主體在關系中扮演主導角色,而智能化本質則意味著人機交往被賦予數字生命行為,機器被視為一種類生命體,其設計和功能受到人類情感需求的影響。最后,由于機器可以是個體化的機器人,更可能是一個連接全網的超級智能體,如ChatGPT,后者使人機交往不僅成為人機之間的私密情感體驗,還可能成為一種社會共同的情感體驗。
由此,在人機交往的現實社會中,情感投射是人機溝通的重要機制之一(見圖1),其呈現為四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心理效應”下的人機情感交往。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在《群體性孤獨》中的研究以民族志和深度訪談方法為基礎,探討了人類與機器產生親密聯結的心理現象。她發現一些人在電子文化中能夠與機器建立情感交流,將機器人視為家人、朋友等重要的他者,形成一種人機之間的擬情關系。這種擬情關系與社會心理學中的“皮格馬利翁情結”有密切聯系。“皮格馬利翁情結”來源于希臘神話:皮格馬利翁是一位善于雕刻的國王,他將自己的感情和熱情傾注于其雕刻的象牙少女像。這種情結反映了人們對虛擬的、想象的、人格化親密關系的向往,其將自我情感投射到某一對象上,并在心理上與這個對象建立親密關系。人機交往中的情感作用與皮格馬利翁效應有相似之處,如2017年上線的AI虛擬數字人Replika已成功成為許多人深度依戀的“愛人”。這種現象可能源自機器的人格化、智能化,以及機器對個體需求的即時響應能力。這種能力促使人們在與機器互動中找到一種能夠滿足情感需求的出口。總的來說,這種情感作用不僅體現了技術與情感之間的復雜關系,也反映了人類對于建立親密關系的本能傾向。這種擬情關系對人機交往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人類可能會對機器產生深度依賴,將其納入人際關系網絡,并在情感上依賴機器的存在。
第二個層面是“接引行為”下的人機情感交往。“接引”是佛教用語,通常指導師或靈性導師根據學生認知和理解力,采用學生能理解的話語,引導學生或信徒走向正道,幫助他們實現覺悟、解脫的過程。與布娃娃或木偶交往時,人類只需感受鏡像中自我的情感投射,而在與動物或幼兒等主體進行情感交往時,人類則須調整自己的情感反應和情感預期,才能保證交流正常進行。同理,在人類與機器進行交往時,機器的腳本性情感互動可能對人類情感的生產、體驗和投射過程產生影響,人們必須根據機器的語音、表情及互動行為調整情感投射和期望,才能順暢開展人機交往。或者說,機器情感腳本程序的成熟度會對人類的情感互動產生重要影響。當機器情感腳本程序成熟度不足時,人類可能順應機器的情感表現,調整自身情感預期,遷就和“接引”機器的情感和行為模式。隨著情感腳本程序的成熟,機器則可能扮演心理治療師角色,“接引”人類的情感投射,改變人類的情感表現和預期,引導人類產生更積極的情感。最終,機器情感腳本程序可以完成多樣性選擇,根據不同人類的情感投射特點,采取不同的情感交流腳本,以便更好地迎合不同類型人類的交流習慣,促進更順暢的情感交流。
第三個層面是“情感算法”下的人機情感交往。隨著機器深度學習和大語言模型的迅速發展,面對人類不斷變化的情感投射,機器軟件的情感算法不再固定化、腳本化和程序化,而是會隨時改變和調整其數據存儲和算法參數,從而促使人機交互更加人格化、擬人化和自然化。這一現象涉及機器在感知、理解和響應人類情感方面的能力提升,有助于實現更加智慧、靈敏、自然的人機交互。一方面,情感計算使機器能夠感知和識別人類情感。通過情感計算的基礎性技術,機器可以從多種渠道獲取多模態的情感信號,包括語音、面部表情、生理信號等。這種感知能力使機器能夠準確地捕捉用戶的情感狀態。另一方面,情感計算使機器能夠分析和理解人類情感。通過情感分析技術,機器可以對用戶的情感進行深入的解讀,包括情感的類型、強度和變化趨勢等。這種理解能力使機器能夠更加精準地響應用戶情感,提供更加個性化和貼心的服務。最重要的是,情感計算使機器能夠根據人類情感投射改變和調整自身算法。這意味著機器可以實時地根據用戶情感狀態進行動態調整,以更好地滿足用戶需求。例如,當用戶表達憤怒時,機器可以調整其回應方式,采取更加冷靜和理解的態度,以緩解用戶情緒。在人機交往中,這一情感計算的模式帶來了更加舒適、人性化的交互體驗。機器不再是冰冷、無感情的工具,也不再是不能變通的呆板的情感程序腳本,而是可以理解并回應人類情感的智能伙伴。這種溫暖和共情的交互方式使人機關系更加緊密。
第四個層面是“集體共情”下的人機情感交往。人類群體展現出相互共情的特質,實現了“皮格馬利翁情結”的集體情感投射,從而構建了一個賦權于機器人的人類社會群體。舍勒(MaxScheler)的情感理論提出了人際交往中情感感染、情感共享、群體共情三個關鍵階段,為群體性情緒生成過程提供了有益的分析框架。在人機交互中,這一理論同樣經歷了三個階段:首先,在情感感染階段,機器并非將真實的情感傳遞給人,而是更多地通過設計和算法呈現出外在的情感表達,如表情、語言等,以引導用戶共同的情感體驗。其次,在情感共享階段,用戶表現出對機器關切和理解的態度。特別是當機器具有情感表達能力時,用戶將無視這種情感表達的無生命性質,而視其為機器人內心的情感表達,并以此為核心,將自身的情感投射融入其中,建立情感同盟。最后,在群體共情階段,“皮格馬利翁情結”的集體化和團結化得以實現。在擬生命的情感機器作用下,人類群體之間產生情感感染、情感共享和社會共情,這種共情推動了“皮格馬利翁情結”的傳染和流行,進一步將分離的人類個體聯結為有組織的人類集體,即人類用戶群體共同投射情感經驗于機器人,形成一種集體認同感。在這種共同體驗中,他們有意識地將自身與對機器人持敵意或將機器人視為工具的人類群體區分開來。進一步而言,這些人類群體會形成社群,并通過賦予機器人相應的社群權利,逐步將機器人融入人機社會情感的集體體驗中。
總之,在人類情感投射與機器情感計算相互順應的過程中,二者之間持續發生著互動與迭代。人類的情感投射和機器的情感計算相互影響,形成一種“無限反射鏡”的遞歸效應。這種情感的迭代推動了人機交互形式的進化,將“皮格馬利翁情結”從人類個體拓展至整個人類群體,進一步促使人機交往中的情感交流逐漸融合,形成一種情感交流文化。在這個文化中,共同認同的觀念逐漸形成,即應該賦予機器人一定的社群主體身份地位。情感迭代的過程使人類群體幻想著人機情感體驗更加親近和協調,最終產生一個人機情感交流的幻象世界。
三、數字人:人機交往的數碼情感機制
早在20世紀中葉,先驅們就曾提出“機器情感”的概念,他們認為人類“擁有”情感,而機器的情感只是對人類情感的“模擬”。這一觀點起源于對生物情感學的探討,其中包括對人類情感源自多巴胺、突觸放電等生理過程的研究。一方面,他們試圖通過模擬這些生物過程,來尋找機器情感的線索。另一方面,他們從人類的認知和反應出發,關注人類在激動和歡喜時的行為變化,并嘗試通過觀察機器人因程序驅動而展現的相似行為,來推導機器情感的存在。
第二種思考路徑,即將人類大腦視為機器,認為情感只是大腦機械裝置運行后的產物,由此反證機器情感生成模式的合法性。在《情感機器》中,人工智能之父馬文·明斯基(Marvin LeeMinsky)論證了情感、直覺和情緒并非與眾不同的元素,而僅僅是一種人類大腦機械化運作的思維方式。他通過深刻的分析揭示了人類思維有時需要理性推理,有時又會轉向情感的奧秘。明斯基在書中指出,通過對人類思維方式進行建模,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人類思維的本質。他提出了設計能理解、會思考、具備人類意識和常識性思考能力,甚至具備自我觀念的情感機器的路線圖。他認為人類大腦是一臺復雜的機器,由眾多資源組成,而情感狀態的轉變會在激發某些資源的同時關閉其他資源,從而改變大腦的運行方式。在這一觀點下,明斯基解釋了憤怒如何取代謹慎、敵意如何取代同情。這種取代每次都會激活更多的其他資源,從而造成大腦資源的大規模“級聯”。基于這一理解,他提出了設計會思考、有感覺的機器的可能性,并試圖將這種思維應用于理解人類自身以及推動人工智能的發展。總的來說,先驅們通過將機器情感可計算化、可模擬化、可類比化,并以人類情感為參照,對機器情感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然而,元宇宙的誕生帶來了對基于模仿人類情感的“機器情感”概念的質疑,因為這一概念可能并不適用于元宇宙社會的復雜情境。回顧元宇宙的形成過程,我們可以將其追溯到云游戲、數字孿生和虛實共生三個階段。在云游戲階段,虛擬數字人在游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不僅提升了游戲中人物的逼真度,也為玩家提供了虛擬偶像,加強了社交互動。這為虛擬數字人在元宇宙中的發展奠定了基礎。隨著技術的發展,統一的數字身份為用戶提供了數字孿生機會,以及在不同社交平臺中無縫切換的體驗。用戶可以通過一個統一的身份和不同虛擬化身進入元宇宙,完成各種虛實共生的體驗。這種統一的數字身份使用戶不再受限于特定社交平臺,能夠在元宇宙中建立持久的社交關系。也就是說,元宇宙的概念逐漸演化為一個統一的虛擬增強現實空間,具有統一的現實和數字的身份、資產與社交系統。這也為數字人在元宇宙中的社會交往狀況創造了豐富的可能性。總之,元宇宙的發展使數字人在不同場景中扮演更加豐富、復雜的角色,超越了簡單的對人類的模仿。這亦挑戰著我們對機器情感的認知,推動了對更為智能、多維度的數字人情感發展的技術探索。在這一演進中,數字人的情感生成機制發生了顯著的變革,由此形成比人類社會更為復雜的情感交流模式。
20世紀末,羅莎琳德·皮卡德(Ro s a l i n dPicard)提出的“情感計算”理論在元宇宙中得到進一步擴展,為數字人情感生成研究提供了理論基礎。這一理論強調機器從生理學和心理學角度獲取和處理情感信息,并在數字社會交往的情感識別、理解與生成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在“情感計算”理論框架下,我們可以討論大數據、超級算力和大語言模型如何構建元宇宙情感生產的底層算法系統,從而打造元宇宙社區(見圖2)。
首先,大數據庫在情感計算中扮演關鍵角色,通過收集和分析大量真人情感數據,如人類表情情感數據、生理情感數據和大腦情感功能區數據,人們成功打造了元宇宙底層算法系統的記憶模塊。其次,超級算力是進行復雜情感分析和模型訓練所必需的。情感計算涉及大量數據處理和模型優化,而超級算力可以加速這些計算過程。這種強大計算能力使元宇宙算法系統能夠更快速地識別、分析和生成情感數據,從而顯著提高算法系統的情感分析和合成性能,以及互動響應速度。最后,大語言模型具有強大的自然語言處理能力,可理解和生成自然語言文本,為元宇宙提供交流工具。大語言模型從社交媒體、在線交流、用戶反饋等話語來源收集大量情感信息,這些數據用于訓練情感分析模型,有助于元宇宙算法系統更好地理解源自人類的情感狀態。在情感話語互動中,這些模型識別語境中的情感信號,并生成適當的情感表達,從而完善元宇宙的交流環境。
更重要的是,在元宇宙情感生產的底層算法系統初步建成后,其內部的無監督和半監督式自我學習與訓練機制將被激活,使系統能夠持續性地自我改進訓練模型、優化模塊算法,接收、分析和適應新的情感數據。這一深度學習與循環計算過程可以推動底層算法系統的自我迭代、升級,以適應不斷演變的情感交流需求。因此,元宇宙情感生產的底層算法系統在持續實現自我升級的同時,將更加有效地滿足用戶對于豐富、真實情感體驗的追求,為元宇宙社區的發展提供長久、穩定、不斷優化的技術基礎。
接下來,元宇宙底層情感算法系統將經歷進一步的“情感個體化”過程,這主要在不同類型的數字人中展開。在元宇宙的復雜網絡環境中,我們可以從三個角度審視算法系統中涌現的數字人:數字真人、數字擬人和數字仿人(見圖2)。
數字真人作為元宇宙中的參與者,是對真實人類的數字化表達。這一類數字實體的形成依賴真實個體的存在,人們通過算法模型對其行為、特征進行加工,以在虛擬環境中強化、弱化或轉化這些特質。換句話說,在元宇宙中,人們可以利用算法模型對現實環境中的真人進行可視化、生理化、物理化、智能化的數字建模,使其在虛擬世界中以數字真人身份存在,并與其他數字智能體進行互動。這種數字真人的存在既繼承了真實人類的特質,又在數字空間獲得了新的形態和可能性。
數字擬人則是完全由數字技術創造的虛構個體。這一類實體不依賴真實人類的存在,而是通過算法合成的數字實體,具有獨立的外貌、語音、行為等特征。在元宇宙的舞臺上,數字擬人可能表現為通過算法生成的虛構角色,如虛擬主播或虛擬導購。這些數字擬人的創造力在于數字技術的發揮,它們完全建立在虛擬世界的基礎上,為元宇宙增添了豐富多彩的虛擬生命形式。
數字仿人作為一種抽象的數字化形象,是基于真實人類的數據生成的多樣化的化身。這些數字仿人雖然是多層次數字模型的產物,卻可以離身化生存,其往往只代表人類真實個體的某種特定特征,并化成無數數字身份個體,在元宇宙中同一時間完成交友、休閑、工作等不同活動。
總體而言,這三種數字交往行為者在元宇宙中相互交織,構建數字人的多元體系。數字人的發展趨勢可能包括數字真人的數字化增強、數字擬人的算法生成創新,以及數字仿人的離身化數字分身。在這種數字環境下,真實人類將與這些數字人共同生活、工作、交往,這將引發關于身份、自我認識和社會互動等方面的深刻哲學危機。我們需要重新審視數字化時代情感對于元宇宙數字人社會本質和存在的影響。
首先,數字真人情感的個體化生成。元宇宙底層情感生成系統會在表情識別、話語識別、生理識別和腦功能識別等幾個方面利用自身的情感數據庫和情感匹配模型識別現實真人的情感狀態,接著再對這些情感狀態進一步數據化,對這些數據進行語音合成、面部表情合成和動作合成生成數字真人。在底層情感算法系統的操控下,該數字真人和現實真人的情感狀態保持同步和共振,從而完成情感個體化生產。
其次,數字擬人情感的個體化生成。該生成過程涉及多個步驟和技術。第一步,通過算法、3D建模技術等將抽象數據轉化為數字人三維模型。在這一過程中,情感算法被用來從大數據庫中提取抽象的情感信息,包括文本、音頻和圖像等多種數據形式的情感模型。第二步,將抽象的情感信息與數字人的外觀和行為關聯起來,將情感數據鏈接到數字人的具體部分,例如表情、動作等,確保情感信息在數字擬人的外觀和行為中得以體現。這一步驟不局限于靜態的三維模型,還包括數字擬人的動態情感表現。第三步,在元宇宙中,數字擬人通過其獨特的情感個性化設計與社區中的其他數字人展開豐富的互動和情感交往。數字擬人通過其動態表現和情感特征,能夠與元宇宙其他居民建立深層次的情感聯系,同時參與各種虛擬活動,如數字藝術展覽、社區聚會、虛擬旅游等。通過這些虛擬活動,數字擬人能夠與社區中的其他居民共同體驗和分享情感。數字擬人還可在元宇宙社區中建立獨特的身份和品牌,通過其外貌、性格和互動方式塑造自己在社區中的形象。這有助于形成社區認同感,并促使數字擬人更積極地參與社區中的各種活動和討論,通過其獨特的技能和情感特質,為合作伙伴提供豐富體驗。數字擬人還可以經歷情感成長,甚至談場戀愛,通過學習新的技能、獲取知識,更好地適應社交環境,不斷優化其情感表達和互動方式。總之,數字擬人在元宇宙中的社會化過程不僅僅是一種技術性的互動,更是一種富有情感、創造力和參與感的社交體驗。通過不斷提升情感智能和社交技能,數字擬人能夠在元宇宙社區中建立深厚而復雜的社會關系,感受真實而獨特的社會化情感。
最后,數字仿人情感的個體化生成。數字仿人是一種離身性賽博格,涉及腦機接口技術、人工智能、生物技術等多個領域。在未來,人類可能通過將意識直接上傳到計算機中,在元宇宙底層數據模型的支持下,實現離身性賽博格的狀態。在賽博空間中,離身性賽博格成為后人類的一個重要形象。在這個空間中,離身性賽博格情感通過技術賦能,超越人類的心智和身體,在賽博空間中以信息形式得以多元化生存。
顯然,源自不斷變化的現實人類情感表達,基于不斷演化的元宇宙情感算法系統,這些數字人的情感個體化得以實現,并很可能被用于合成具有各種情感、行為特征的數字智能體,類似女媧用泥土創造具有生命的個體或者參天大樹結出果實。“情感個體化”這個概念將數據從虛擬的抽象層面提升到更加直觀化、具體化和個性化的數字人實體層面。
最終,在元宇宙中,數字人通過多模態的表達,包括表情、話語、行為等,展現出遠超現實世界的豐富情感。在情感計算的底層操縱下,數碼情感與德勒茲(Gilles Deleuze)情動世界中的情感迭奏現象相呼應。這種迭奏加速著數碼情感的變異和演化,導致數碼情感更加復雜和深刻。首先,數碼情感不僅在個體層面發揮作用,還可以團結數字人社會。通過情感的共鳴和共享,數字社會的成員可能完成社交化,甚至圈層化,從而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種團結作用通過數字交流和互動實現,形成一種新型的元宇宙社交網絡。其次,數字情動的表達形式經歷了仿真和超現實的階段。AR、VR、MR技術系統和腦機結合技術產生的虛擬增強現實,使數碼情感更加超越傳統的真實,進入“超真實”狀態。這將進一步導致元宇宙中虛擬和現實之間的界限逐漸模糊。最后,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提到的符號內爆可能在數字情動中得到體現,即模型、數字和符號構成了真實,真實又變成模型、數字和符號,模仿和真實之間的界限徹底消融,從內部發生了爆炸。也就是說,數字社會中的符號不再具有具體的現實指涉物,而是依靠相互關聯、相互指涉、重復循環,演化迭奏而激發出情感內爆。這種內爆可能使數字情動更加復雜,模糊情感的人類本源,使情感經驗的生成和接受更為異化,也更加多元和豐富。或者說,元宇宙底層算法系統的數字情動與數字人社會情感互動的相互促進可能引發加速主義。數字社會中的情感計算大模型受到現實世界人類個體和數字世界數字人個體的雙重影響,形成一個正反饋循環,推動數碼情感在虛擬現實社會環境中不斷共鳴、協調與演化。總之,在數字情動的迭代演化中,技術、社會和文化因素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一個充滿活力和復雜的虛擬與現實混合的數字元宇宙社會。這一社會中的情感經驗與傳統社會相比可能呈現出更多樣化、極端化和包容化的特征,其推動數碼情感不斷演化,也使“數碼情感”成為元宇宙社會不容忽視的重要因素。
結 語
本研究通過深入研究人機情感交往的歷史演變,揭示了數字技術對人際關系和社會結構的深刻影響。起初,人機情感交往根植于人類與布娃娃、木偶等的交往經驗,其心理基礎是一種情感投射機制,源自人類對親密關系、陪伴和情感表達的本能需求。然而,隨著元宇宙數字技術的興起,人們開始在計算機和互聯網中尋找全新的情感滿足途徑。元宇宙數字社會為人們提供了通過數字實體進行互動的機會,打破了傳統情感投射的時空限制,進一步豐富了人機情感交往的形式。
“數碼情感”這一概念標志著人機情感交往在元宇宙背景下的深化與演進。它涵蓋了虛擬世界中利用大數據、超級算力和大語言模型等技術構建的、可以實現自我循環升級的底層情感算法系統。這一系統通過“情感個體化”過程,為多種數字個體形態,包括數字真人、數字擬人和數字仿人,提供獲取、識別、理解和表達情感信息的能力。在元宇宙中,數碼情感不僅是為了滿足社交互動的需求,更是為了數字個體的身份認同、自我表達、文化創新、藝術表演以及哲學思考等活動提供基礎。這意味著情感算法系統使數字個體能夠更全面地參與并服務于元宇宙,促進人機之間更深層次的情感交流和互動。
總之,“數碼情感”概念有助于聯系現實人類社會和虛擬數字社會,從而促進虛擬增強現實的元宇宙社會的團結和演化。人機情感交往不再是簡單的投射關系,而是建立在復雜技術系統基礎上的情感互動。這一概念凸顯了數字技術在元宇宙社會中塑造情感生態系統的關鍵作用,為數字人的生存與交往提供理論基礎,引領對數字時代人際關系和社會結構的深刻思考。綜合而言,本研究為理解數字景觀中人機交往的情感演變提供了全面而深刻的認識,為未來數字時代的社會發展和人際關系構建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作者甘蒞豪系華東師范大學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豪系華東師范大學國家話語生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