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靈寶玉與玫瑰花蕾 第二十二回

移情五兒、求歡紫鵑——

書商添筆、名士思維七十七回，王夫人驅(qū)趕晴雯時，提到過五兒，講她不安分，也想調(diào)進寶玉房當丫鬟，但病死了。一百零一回，五兒又活了，線索對不上，證明后四十回并非定稿，曹雪芹寫后面時，忘了前面。

但在不同版本的七十七回里，王夫人話里沒提五兒，五兒不但沒死，本回里還有大戲，晴雯嫂子性侵寶玉時，是五兒和五兒媽將寶玉帶走。

《紅樓夢》問題復雜，搞不清楚是沒有定稿，還是書商添筆，給搞壞了。我之前，為了方便講解導演技巧，統(tǒng)一當作是初稿問題作的分析。也許是另一種情況：

曹雪芹已定稿，線索接續(xù)得精簡恰當，書商看后怒了，這哪兒行！隔了七八回，甚至幾十回才接續(xù)，于是添筆，凡接續(xù)處，就把以前的事完整寫一遍。

極大可能是此情況。

同樣情況，在影視界是活生生現(xiàn)實，看完導演定剪，資方請來的名士們會冷笑：“看不懂。”后來他們有所改進，說：“我能看懂，觀眾看不懂。”

你抗議：“這里沒有觀眾，只有你們！”

資方為平息雙方怒火，搞折中主義，讓導演剪輯上可以少改點，在名士們看不懂的地方加上主人公的畫外音。看不懂的地方多，電影變成了廣播劇。

敘事電影的魅力在于現(xiàn)場感的局面沖突，不單是拍個事，你以電影理論據(jù)理力爭，名士們冷笑：“在電影學院是學不到電影的。”

你問在哪兒能學到？

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

同情曹雪芹，不單是后四十回給書商改了，他們是前八十回也改的。比如七十七回，晴雯被驅(qū)逐出寶玉房，因哥哥在府內(nèi)任職，沒回家鄉(xiāng)，在外院的雜役住宅區(qū)養(yǎng)病。寶玉探望，遇上晴雯的嫂子，強拉寶玉行淫，恰巧五兒和五兒媽來看晴雯，寶玉得以脫身。

書商一看，這哪兒行！

嫂子太沒廉恥，我都受不了，讀者一定更受不了。于是將五兒和五兒媽刪除，改成嫂子自己覺悟，她把寶玉裹挾上床后，突然道德感爆棚，說寶玉和晴雯之間能保持清白無犯，把自己感動了，從此后寶玉想看晴雯，就隨時來，請放心，我不會再騷擾你。

寶玉還感謝了嫂子，下床后再跟晴雯繼續(xù)說話……嫂子人品好了，寶玉的戲就崩了。正是怕嫂子騷擾，寶玉才沒有及時再看晴雯，聽到晴雯死訊格外傷感。沒這個障礙了，天天能去，卻沒再去，寶玉行為差勁。

書商不管，把嫂子改得有了性格變化，視為自己的得意之筆。

幸好還有其他版本存世。一場戲的次要人物要什么性格變化？寫出特質(zhì)就行，他們是故事背景，相當?shù)鼗Ｋ麄冏儊碜內(nèi)ィ鼗焕危蜎]法講故事了。

劇本研討會上，名士們特別愛次要人物、次要情節(jié)，非要做強做滿，認為這樣，作品才有深度。你抗議：“這樣觀眾就看不懂啦！”

回答：“越有深度，觀眾越能看懂。”

咦？跟他們之前的說法不一樣，之前他們認為兩者是不能調(diào)和的矛盾……后來你發(fā)現(xiàn)，“深度”和“觀眾”兩個詞，對他們而言，是自定義的，為說服你，可以隨時改換內(nèi)涵。

一九九七年，我大學畢業(yè)，正逢翻拍《羅生門》的《迷霧》以錄像帶的方式傳來。攝影技術(shù)進步，劇作大倒退，是性格亂變、次情節(jié)瘋長的典范，看后慶幸：誕生黑澤明的地方也不會拍電影了，放眼天下，弱手如林，正是我輩大顯身手的美好時代……

估計錯誤，在《迷霧》之前，業(yè)內(nèi)已被迷霧籠罩，黑澤明再生，在各路名士指點下，也拍不出《羅生門》，只能拍《迷霧》。

一百零一回調(diào)五兒進寶玉房，一百零九回才有五兒的戲。隔了八回，這種大跨度跳躍是曹雪芹特點，敢于吊著讀者，不怕你興致消退，甚至你忘了都好，玩的是久別重逢，五兒不經(jīng)意的現(xiàn)身，讀者更為激動。

寶玉希望林黛玉給自己托夢，離了寶釵所在的內(nèi)室，搬到外間屋睡，第一夜無夢，又睡了第二夜。為了心靜，先在床上打坐，引得守外間屋的兩丫鬟笑他裝和尚，一個是麝月，一個是五兒。

是“金針暗度法”。之前介紹過，好的針線活兒，不讓人看見線頭。情節(jié)接續(xù)也一樣，不要重說前事，像街上無意間撞到人，直接就來了。

此時交代五兒心理：“聽見鳳姐叫她進來服侍寶玉，竟比寶玉盼她進來的心還急。不想進來以后，見寶釵、襲人一般尊貴穩(wěn)重，看著心里實在敬慕。又見寶玉瘋瘋傻傻，不似先前風致。又聽見王夫人為女孩子們和寶玉玩笑，都攆了。所以把這件事擱在心上，倒無一毫的兒女私情了。”

書商添筆將五兒塑造成“無一毫的兒女私情”，扯上一堆理由。導演經(jīng)驗，羅列的理由越多，越不成立，說明編劇沒有找到人物行為的真正動機。

真正動機是，五兒并不是無一毫兒女私情，將這段刪減三分之二，撥云見日，曹雪芹的原筆是她盼著親近寶玉，調(diào)進來后卻見寶玉瘋傻，失去風采，不是之前那個人了，有些喜歡不起來。

之后寶玉和五兒的戲，原筆和添筆參半，相互矛盾。部分文字寫的是，寶玉看五兒想起晴雯，拿她當晴雯替代，當晚和五兒結(jié)合。

寶玉跟晴雯的最后一面，晴雯言，跟你清白，卻背上淫亂罵名，與其受這冤枉，當初不如跟你做實了事。晴雯和寶玉互換內(nèi)衣，穿寶玉內(nèi)衣入葬，表明兩人結(jié)為夫妻。未能肉體結(jié)合，是晴雯遺憾。寶玉瘋傻狀態(tài)，以五兒彌補，為晴雯還愿，符合他病中思維。

部分文字寫的是，寶玉跟五兒講，晴雯要跟自己做夫妻、曾被窩里攬著晴雯暖身，示意五兒模仿，拿自己衣服讓五兒穿、讓五兒上床聊天，五兒不接衣不上床，說你是調(diào)戲婦女，明日要向?qū)氣O告狀。

寶玉不耐煩，說五兒是“道學先生、酸文假醋”。書商自知把寶玉寫得有些不堪，又圓場解釋“五兒聽了，句句都是寶玉調(diào)戲之意，哪知這位呆爺卻是實心實意的話兒”。

可確定是書商添筆，執(zhí)意要將寶玉五兒寫成純潔無瑕的道德楷模。首先，寶玉不會跟五兒聊晴雯，他是移情心理，當五兒是晴雯，才要親近她。如果聊晴雯，那五兒還是五兒，移不成情了。

在五兒不上床的僵持中，室外響起一聲巨響，將內(nèi)室的寶釵驚醒，咳了一聲，寶玉立刻裝睡，五兒趁機回自己床了。打斷情事的這聲巨響哪兒來的？現(xiàn)實里沒依據(jù)，書商為圓上，寫成是等了兩夜的林黛玉魂靈降臨，看不得寶玉和別人好，于是搞怪。

黛玉也太——

書商學“咽住法”沒學會兒，噎死人了。

更噎人的是，寶玉沒跟五兒肉體結(jié)合，跟寶釵肉體結(jié)合了。正經(jīng)夫妻，道德無缺，應是書商權(quán)衡再三，萬分痛苦下做的妥協(xié)。

第三晚，寶釵將寶玉調(diào)進內(nèi)室。書商的潔癖，不能允許“寶釵也需要做愛”，寫成為了給寶玉治心理疾病，以做愛轉(zhuǎn)移他的胡思亂想，寶釵使的是“移花接木之計”。竟然是一計！

如能治病，為何不早治？

對當晚，書商沉痛寫道：自過門至今日，方才如魚得水，恩愛纏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

天呀，寶釵嫁過來幾個月，一直沒跟寶玉同房，受寶玉跟丫鬟廝混的刺激，才毅然決然地同房，并且在當晚懷孕。書商是多么不愿意寶釵做愛，好不容易有一次，還得承擔這么多任務。

添筆好識別，實在不合理。刪除添筆，剩下應是曹雪芹原文，雖有殘缺，仍可看出寶玉和五兒成了情事，跟寫次日的文字能契合上。次日清晨，五兒心虛，將麝月、寶釵、襲人隨口的話，都誤會是諷刺自己昨夜不老實。

如果昨晚情況是添筆所寫，那是寶玉在調(diào)戲，五兒凜然不可侵犯，沒一句話不當，何必心虛？

同樣情況，在一百一十三回，寶玉想起紫鵑，她調(diào)來后對自己總冷眼，一時動情去找她。兩人曾十分親密，五十七回，寶玉發(fā)瘋，扣下紫鵑照顧自己，治好后，仍裝瘋，多扣了紫鵑一段日子。紫鵑之前抗拒寶玉對自己動手動腳，照顧病人照顧得也不反感了，習慣了跟寶玉手拉手說話。

紫鵑魯莽地撮合寶黛婚姻，也有私心，自己想留在京城，不愿隨黛玉遠嫁他方。隨小姐嫁人的丫鬟，命差的跟小姐夫家的男傭匹配，離開小姐身邊成為個外院雜役婆子；好命的不離開小姐，給小姐丈夫當姨娘，如平兒、寶蟾。

紫鵑把私心明確告訴寶玉，寶玉許諾：“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我娶黛玉、你當姨娘。

一處化灰化煙——指一世夫妻。清朝初期的滿人貴族還是火葬，比如攝政王多爾袞墓穴里放的是骨灰罐，夫妻合葬是骨灰罐擺一起。

黛玉不跟寶玉定終身，紫鵑先跟寶玉定了終身。在寶玉的概念里，她不只是黛玉丫鬟，也是自己的女人，所以半夜尋上門來。

紫鵑不想跟寶玉再結(jié)情緣，放他進屋，免不了親近舉動，討厭這樣，于是不給寶玉開門。丫鬟沒理由不給主子開門，情人才會不開門。紫鵑諷刺寶玉：“已經(jīng)慪死了一個，難道還要慪死一個嗎？”你對黛玉用情，把黛玉克死了，別對我用情，我怕被你克死。

這是拿自己跟黛玉等同，紫鵑明白，寶玉今晚來，不是看黛玉的丫鬟，是看口頭許下的姨娘。寶玉沖她說情話，紫鵑懟回去，說這類話你跟黛玉講過很多，我不吃這套。

麝月趕來帶走寶玉，說話難聽，讓寶玉沒臉再待下去。寶玉回去后，寶釵裝睡不理，襲人說他“巴巴兒跑到那里去鬧”，也是難聽話，三女一致認為寶玉發(fā)情，騷擾紫鵑。

書商一看，這哪兒行！

寶玉向黛玉的丫鬟求歡，他跟黛玉的愛情就不純粹了！于是添筆，寫寶玉找紫鵑的動機，是為了解釋不娶黛玉不是他本意，別誤會他。在寶玉被麝月帶走后，添筆紫鵑想明白了——寶玉那時傻了，所以眾人弄神弄鬼地辦成了婚事，后來腦子明白了些，時常為黛玉哭，并非薄情寡義之徒——書商匆忙，寫成“忘恩負義之徒”，詞用錯了。

拙筆為證，不是曹雪芹所寫。

紫鵑調(diào)來幾個月了，要想明白，早想明白了，還用今晚想？一頭一尾的添筆，把人物動機改了，戲就崩了。

曹雪芹原意，寶玉不為述說對黛玉的情愫而來，就為紫鵑本人而來。紫鵑不理寶玉，不是誤會他，是氣他不成器。沒有誤會，知道你成婚身不由己，但搭上了林姑娘一條命。你情真，不頂事，對你這種衰人，我還是躲遠點吧。

寶玉思念黛玉，是應該的，寫小說要出奇，所以不能這么寫。寶玉不為黛玉而來，言語中不提黛玉，今晚他就是一個求歡不成的海王，他走之后，由紫鵑思念黛玉，才是奇文。

不是我拿現(xiàn)代編劇技巧附會，現(xiàn)存稿可自證，將這些添加動機的文字刪除，空白處上下連接，原構(gòu)思呈現(xiàn)：

寶玉一通情話，惹紫鵑嘲諷。寶玉被麝月帶走后，紫鵑承認，寶玉的情話還是很動聽的，對他反感是硬做出來的，其實感動了自己，進而想黛玉得這么個男人是幸運的，可憐無命消受。尤為黛玉哀傷，進而看破了情緣世事。

一百十八回，紫鵑隨惜春出家，一筆帶過，只說了些場面話。所以一百十三回，才是紫鵑真正結(jié)局，寫她怎么萌生的出家之心。

一百十六回也有紫鵑，她和五兒聊上天，曹雪芹故意，她倆都是寶玉病態(tài)中的求歡對象，一樣處境，有話談。紫鵑問：“你到底算寶玉的什么人哪？”知道五兒和寶玉有過情事。紫鵑想自己和寶玉的關(guān)系，是“前夜虧我想得開，不然幾乎又上了他的當”。幸好沒開門，開門就生情事了。

這一回簡直為我而寫，力證之前分析不是胡猜。

現(xiàn)存的添筆稿，寶玉太正經(jīng)，對五兒說晴雯，對紫鵑說黛玉，跟五兒、紫鵑本人不發(fā)生行為。這樣的劇作思路，會挨導演罵，溫和些的導演會說：“你不是喜歡梅艷芳嗎，梅艷芳的名言是什么？”

“抱緊眼前人。”

“對啦。您得寫眼前事呀。”

編劇如果不愿改，那就熬到資方找的名士們來審劇本，名士們會站在編劇一方。

一群人幫導演改人物動機，是劇本審稿會上常見狀況。名士們不能容忍人物在現(xiàn)在時、現(xiàn)實困境里產(chǎn)生動機，要將動機推到童年陰影、青春回憶、歷史大事、異域他鄉(xiāng)，后來又加上變態(tài)心理，認為這樣“有深度”或“觀眾能看懂”。

名士們哪兒來的？

并非源遠流長，誕生在一九一六年，軍閥時代的產(chǎn)物。一等名士——政界大佬退休后以文藝大佬身份存在，楊度成詩壇領(lǐng)袖、康有為操盤書畫界、張勛成梨園后臺。他們?nèi)四贻p時在詩歌、書法、京劇下過功夫，見過下大功夫的人，自知差距，尚且謙虛。仍遭嫌棄，總有人不受號召，退出他們仨組織的詩社、展覽、演出。

次等名士——年輕時太辛苦，都耗在官場，沒時間學藝，認為“走萬里路”等于“讀萬卷書”。世上沒有“半懂不懂”這事，半懂就是不懂。因為不懂，所以霸道，要求藝人在他們指導下出新，像官場偽造政績，偽造文藝新潮。

再次一等，是刀筆吏出身，把寫匯報文件的技巧，視為普遍的藝術(shù)規(guī)律。等而下之的名士，是辦案出身，認為一切藝術(shù)品都是罪證，藝人們不打自招。

民間歡迎名士，以為是君子，給的權(quán)力之大，讓人不敢想。民間辦事是“情”，抹不開情面，容易混淆是非，需要一位局外人當老大，就事論事，以理服人——這便是君子，制衡人情。

百姓質(zhì)樸，認為權(quán)力高，人品自然高，人人敬重你，你也就自尊了，爛人也能變君子。明清制度，官員退休不讓待在城市，要回故鄉(xiāng)農(nóng)村。有的貪官惡吏告老還鄉(xiāng)后，便成了有德之人，表現(xiàn)出此生未有的最佳官員素質(zhì)。

民國官員卸任，不回家鄉(xiāng)，在城市某一行業(yè)當老大，是新的落腳方式。城市的名士，讓民間失望了，不但沒求來公道，還亂了風氣，逼得人人沒品格。民間從此不再捧退職官員，但請名士的風氣遺傳下來，仍固執(zhí)認為，業(yè)外人士裁判專業(yè)人士，可以有公道。甄寶玉——水中望月法、

逆練《九陰真經(jīng)》、留白法九十三回，南京甄家被抄家后，遣散下人，送一個叫包勇的來賈家，帶來甄寶玉消息。甄寶玉一場大病，改了性情，再不跟女孩玩耍，一心讀書，遇上引誘，也全不動心。

賈政聽后，反應奇怪，默想一會兒，不作評說。賈政現(xiàn)今古板，年少卻是個比寶玉更過分的怪小孩，什么造成的突變？曹雪芹一直未解答。懸念不宜拖久，久了，讀者期待值吊高，給什么答案都會不滿意，不如不答。

完全不答，讀者難受，此時便要用“水中望月法”，看不了天上的月亮，那就看水中月，不在本人身上給答案，在相似人身上給個相似答案。“水中望月法”，就是之前講過的“補丁法”，只不過這個詞更好聽。

甄寶玉是賈政的月影，也是寶玉的克隆人。一百一十五回，兩寶玉見面。寶玉從小便知，遙遠南方有一個和自己名字、相貌、性情、行跡一樣的人，期盼是知音，見面極失望，此人醉心于儒家的世間法——建功立業(yè)。聽得寶玉不耐煩，直接打斷，說咱倆還是談點儒家的真東西——心性之學吧，甄寶玉卻談不出。

寶玉回來寶釵處，笑話甄寶玉是俗人，自己長了他一樣的肉身，因而厭惡自己，不想要這肉身了——奇筆，構(gòu)思不出來，深切經(jīng)歷方能有。曹雪芹是做過一段甄寶玉，甚至是做到退休，五六十歲了，回憶當初的改變，深惡痛絕。

本回的后半標題為“證同類寶玉失相知”，“證同類”一詞源自《參同契》的“同類易施功兮，非種難為巧”，將語氣詞“兮”去掉后，成了后世道家屢屢引用的名言。

桃樹的種子，含著未來的一整株桃樹，順著它本性，長成桃樹是輕松的，如果想讓它長成椰子樹，那可就費勁了，也辦不到。《參同契》前兩卷，舉例了許多天體運轉(zhuǎn)、化學反應，說任何物質(zhì)都是臺電腦，有程序設(shè)定，我們?nèi)松憩F(xiàn)在開啟的是“生老病死”的程序，你想開啟“青春常駐”的程序，得找對電鈕。

這個電鈕，晚清普遍稱為“玄關(guān)一竅”，明清之際的朱元育還遵循舊詞，稱為“元竅”。按下它，人所能做的便結(jié)束了，另一套程序開啟后，會自行運轉(zhuǎn)，不需要人為操作。澆水、施肥、驅(qū)蟲，并不能讓一顆石子長成一棵樹，種子的自身演變，令它長成樹。

真省力，這么好？

迫切的問題是，“玄關(guān)一竅”在哪兒？《參同契》給的答案是，腦中央。兩眼中間，向內(nèi)深入你大拇指的長度，就是電鈕所在。

怎么按？

沒有下手處呀。關(guān)注那里、想象那里都沒用，只會搞得頭暈腦脹。朱元育講解，以無法為有法，不作為就是最好的操作法，人能靜下來，便啟動了。靜不下來，專注于一事，忙久了，也可啟動，詩人的靈感、畫家的神來之筆、音樂家演奏時發(fā)生的顱腔迷醉感，都是不經(jīng)意間觸動電鈕。

腦中央產(chǎn)生通暢美妙之感，不會只局限在腦內(nèi)，同時大腿根、兩腳心都有。三點同感，還不算敏感，敏感的人覺得所處房間都充滿快感，更敏感的，登山一望，百里山河像自己神經(jīng)，美成一片。不知此理論，也能活出這個經(jīng)驗，老北京人患上久治難愈的病，會出城爬山。民俗里，八大處是座治病的山。

這種通暢美妙的感覺，圍棋界稱為“華麗”，不是技術(shù)詞匯，是觀棋感受。吳清源以華麗著稱，他一手棋擺上，棋迷不知好壞，大腦已經(jīng)嗨了。他之后是藤澤秀行，所謂“華麗的秀行”，青年棋士等不及看報紙登棋譜，坐火車來看他下棋，為了大腦嗨感。

藤澤酗酒，常下出拙劣之局，年輕棋士會怒，發(fā)誓再不看他下棋，沒嗨上，才會如此怒。可是大腦嗨上癮，逢他下棋，還會來。

生活里暗合學理，能得一時之效，終因缺乏自覺，難堅持，按一會兒就松手了，通電時間不長。藤澤是賭博、酗酒、濫情，患上兩種癌癥，卻能九死一生，六十七歲仍拿冠軍，證明是個按過電鈕的人。

看電影也能觸動“玄關(guān)一竅”，劇本結(jié)構(gòu)“發(fā)生、發(fā)展、高潮”，故事的高潮也是顱腔內(nèi)的高潮，實在的生理反應。比我們高六至十歲的一撥人稱之為“眼睛吃了冰淇凌”，詞太土，到我們這撥已不用，暗中佩服，老大哥們道出了奧妙。

大眾看電影，不為主題思想，為獲得嗨感。一部電影攝影優(yōu)秀、情節(jié)曲折、思想深刻，結(jié)束前未能發(fā)生腦內(nèi)高潮，觀眾會不滿。

問過幾位香港老影人，他們正青春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被電影魅力震撼得出現(xiàn)嗨感，是貝爾蒙多主演的《亂世冤家》、波蘭斯基導演的《天師捉妖》。《亂世冤家》一九八七年在大陸譯制公映，“老婆出軌，老公更愛她”的核心情節(jié)太法國范兒，我們這代老實孩子嗨不上，得再過十三四年等VCD橫行，看多了白人這類事，終于破防，方看進去。

《天師捉妖》顯然是港臺譯名，把吸血鬼的故事說成了茅山道士。此片嗨了斯皮爾伯格，《奪寶奇兵》成功后，第二部《魔域奇兵》即屢屢采用《天師捉妖》橋段，橋段一樣，觀眾不嗨，差點毀了這系列。

一九九八年好萊塢重拍希區(qū)柯克一九六〇年的《精神病患者》，除了黑白片變彩色片，近乎復制，構(gòu)圖和剪輯一樣，就是無嗨感。震驚影壇，大家之前把希區(qū)柯克想簡單了，他的奧秘看來不只是大學里鏡頭分析課上講的那些。

能分析總結(jié)的，就不是奧秘了。希區(qū)柯克的奧秘，希區(qū)柯克自己也迷惑，一九六三年《鳥》的結(jié)尾，前所未有的竟然沒作出嗨感，一九六四年《艷賊》后半部無嗨感，一九七六年最后一部電影《大巧局》全片無嗨感，難怪收山不再拍。

《紅樓夢》遵循《參同契》，寫寶玉按電鈕，自治瘋病，重獲生機。清初大儒仇兆鰲將“同類易施功”另造意思，認為不是講理，是操作法。

金庸的《射雕英雄傳》中，西毒歐陽鋒渴求《九陰真經(jīng)》的武功，黃蓉錯亂經(jīng)文，練得歐陽鋒走火入魔，精神崩潰。

人能想到的，現(xiàn)實里都會兌現(xiàn)。以為金庸是小說創(chuàng)造，不料仇兆鰲真這么做過，編造《參同契》功法，奉獻康熙。仇兆鰲是明末大儒黃宗羲弟子，黃自己要反清復明，奔走江湖，策劃起義，但文化傳承的責任心使然，送弟子進清廷當官，接盤修《明史》等文化項目，以保證不走樣。仇兆鰲是這樣當?shù)那骞佟?/p>

他假裝看不懂字，對《參同契》橫生歧義，說嗨點不在腦中，在別的地方，編造出一套作亂生理的練法，宣稱可永葆青春。或許看到反清復明無望，條條路都堵死了，文人只剩下寫文章的老本行，孤注一擲，以文為餌，把康熙搞瘋。

康熙信人參鹿血，不信他，獎勵了些錢，拒絕看。仇兆鰲杠上了，七十多歲又造出一套新的獻上，并在京城展示，自己練了后恢復青春。皇帝有特務機構(gòu)，查明他找了化妝師，黑發(fā)是染的、皮膚是抹的，并爆料民間。

一代大儒，丟了大臉。

康熙警惕，人不好玩，如果真練了，成為西毒歐陽鋒，歷史該多有趣。仇氏著作仍在，大儒文筆，巨有說服力，令人不由得想照著練。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傳統(tǒng)文化熱，此書得以重印，大批人看，也沒練瘋誰，因為很難堅持，試試可以，練不下去。

在仇兆鰲眼中，康熙毅力非凡，能堅持到底把自己練瘋的，唯有他。此書面世，竟無害。

一百零六回，賈母月夜祈禱，愿獻出自己壽命，換取后代福氣。一九八三年電影《武林志》講一九一八年的事，女主祈禱打擂臺的丈夫平安，愿意自己少活幾年。現(xiàn)今醫(yī)院還這樣，丈夫給推進手術(shù)室，妻子在走廊里等，沒人教，自己就會想，我少活幾年換丈夫多活幾年。再次慨嘆，《紅樓夢》是本活書，里面的事，生活里一直有。

折壽祈福的理念，認為思維不是生命的產(chǎn)物，思維可以控制生命，生命像存款，可以取出來花，折換成任何東西。通靈寶玉象征生命力，失去了玉，生命力垮了，寶玉的精神也垮了，種種才華隨之湮滅，跟賈母折壽祈福的理念相反，精神徹底依賴肉體。

兩者到底誰是誰的產(chǎn)物？

一百十六回，曹雪芹要解答這一問題。

甄家是賈家的搭檔，兩家未來，看兩個寶玉的配合。寶玉對甄寶玉有惡感，壞了家族大計，作為賢內(nèi)助的寶釵要懸崖勒馬，扳寶玉思路，說甄寶玉好話：“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

天下女子壓垮天下男子，只需這句話。刺激得寶玉又犯瘋病，最終喪失意識，出現(xiàn)離世景象，醫(yī)生不給開藥了，要賈政準備后事。

卻來個粗野和尚，送上丟失的通靈寶玉。寶玉見玉，道聲“久違了”，恢復生機，活了過來。和尚要一萬兩賞錢，賈家正財務危機，寶釵要典當首飾，寶玉則要將玉還給和尚，說：“我已經(jīng)有了心，要那玉何用？”

生命不是思維的產(chǎn)物，思維也不是生命的產(chǎn)物，兩者都是心的產(chǎn)物。看似兩樣，其實都是心，是心的不同呈現(xiàn)。生命力衰弱，思維力隨之變差，而恢復生命力最快的方法，儒家和中醫(yī)一致認為，不是鍛煉身體，是打破思維，讓心呈現(xiàn)。

針灸刺激穴位，可以康復身體，而最大的穴位，是人的思維。中醫(yī)用三根手指觸在病人腕子上，以血管脈搏判斷內(nèi)臟情況，稱為診脈。診脈理論經(jīng)典《三指禪》名言“一痕曉月東方露，窮取生身未有時”，生命出現(xiàn)了問題，要回到生命起點，在肉體還沒誕生的階段，尋求解決方案。

都沒肉體了，還有醫(yī)學嗎？

有。

明清醫(yī)生會這么說，對提問的你感到奇怪，你是文盲嗎？

私塾講孟子、書院講王陽明，上過學的都知道，肉體誕生之前的東西叫良知，是孟子至王陽明的儒家心性之學基本詞匯。良知就是心，“心”字被用爛了，往往跟“思維”搞混，為標示清楚，而稱為良知。

明朝儒家經(jīng)典《傳習錄》下卷七十四節(jié)，學生朱本思問，人有良知，草木瓦石呢？王陽明答，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也是天地的良知。人與天地萬物共此一良知，自然串通，可惜人因為有肉體，誤以為自己跟天地萬物隔絕。

寶玉病愈，是“窮取生身未有時”，想起出生之前，自己是塊荒山里的石頭，突破了肉身觀念，疾病也就沒了。肉體都是假的，疾病就更假了，如放電影，影院亮燈后，銀幕成了白布，危險和幸運全沒了。

妙玉是寶玉的對照人物，以她的不悟，對照寶玉開悟。她做不到“窮取生身未有時”，因而還有疾病和災禍，她是被賊人凌辱后憤而自殺，還是求死不得，被玩膩后賣掉？兩者都可怕，躲不掉嗎？

一位很俗氣的尼姑跟惜春說，躲得掉，平時念觀音菩薩名號消災，便不會遭劫。貴族家孩子看似福氣大，其實背著祖輩作惡的孽緣，出了家得先消災，妙玉高冷，打坐參禪，忽略了這步驟。惜春認為這個俗人之見，很有道理。惜春的人物特色，是覺得自己處處比妙玉高明。

念觀音消災，屬于京城人念彌陀的風俗范圍里。遙遠宇宙有個極樂世界，那里樣樣完美，就別在人間這苦地方計較事情好壞了，死后去那兒吧。怎么去？簡單，念阿彌陀佛四個字就行。畢竟還活著，苦得受不了，怎么辦？簡單，念觀音菩薩四個字就行，所謂“觀音救急”，觀音是彌陀的副手。

習俗至今，二〇〇四年王祖賢息影，宣布此后她將念觀音，造福影迷。有位師兄，對此深信，覺得她念觀音，我念她，是否更直接？遇到劇組打架，就默念王祖賢。他說很靈，打多久都沒人受傷。

不知是嫌人類腦力不夠，還是大道至簡，八個字解決死后生前的一切問題。京城人小時候聽爺爺奶奶這么說，長大了不以為然，老了后不知不覺也這么念叨上了，還教給孫輩。民俗延續(xù)，難躲開，歲數(shù)一大，就成了其中一員。

曹雪芹不再寫妙玉，讓她生死未卜，為留白。全然留白，就不是留白，是漏洞了。讓俗尼和惜春聊出個說法，事上無結(jié)果，理上有交代，讀者便接受了。

如果講不出理來呢？

那就寫景色。小說是來一段美文，電影是拍空鏡頭，一縷陽光撒在妙玉打坐的蒲團上、微風吹動窗簾、賊人撬壞的門在嘎嘎作響……觀眾一傷感，事便過去了。

留白，得留點什么。

一百十七回，賈環(huán)聽到個傳聞，妙玉誓死不從，激怒賊人，給殺了。明顯書商添筆，一是受不了曹雪芹留白，俗人萬事求全，不填空不舒服；二是道德潔癖，受不了妙玉遭玷污，要她守貞操。

從生理角度，妙玉中了迷香，任人擺布，沒法誓死不從。從文學角度，妙玉有性焦慮，曾因此精神失常，如此前史，貞烈便無趣了，失身方有戲劇性。包勇——任俠片與剮刑、

性格與命運、精神控場術(shù)南京甄家來的包勇，在一百十一回大顯神威，打退偷賈母遺財?shù)娘w賊。這段描寫，惹得些學者不滿，認為飛賊該殺人放火，賈家應就此毀滅，方符合第五回判詞里“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設(shè)定。蹦出來一個抗賊的包勇，實在違背曹雪芹原意，證明后四十回為偽作。

“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不是講現(xiàn)實，是講哲學，家破人亡是真干凈，回到“生身未有時”也是真干凈。寫家族衰敗，人丁凋零、一貧如洗是衰敗，由實權(quán)重臣變?yōu)榛实塾脕砬么騽e人的玩物，也是衰敗，這種更獨特、更心酸。

覺得包勇突兀，是今日少見了這類人。曹雪芹寫書的當年，還大批存在，百姓看慣了他們，不介紹其心理狀態(tài)，直接寫其行為，便覺得逼真。現(xiàn)實里見不著了，方覺得突兀。

包勇是個任俠，很任性，自以為俠義。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日本黑幫片稱任俠片，高倉健是代表明星。黑幫世界爾虞我詐，被人算計了，得承認自己傻，高倉健扮演的角色一概不承認，拼命找平，跟騙他的人一律同歸于盡。

夠任性的。《教父》里的西西里人到了大阪，簡直沒活路。教父出面找高倉健談判，你這么看重誠實，去考警校吧，求你了，別留在黑道搗亂了。

高倉健會說，我來的時候，已決心跟你同歸于盡。

沒轍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深作欣二重塑日本黑幫片，號稱社會紀實，劇作前提是，全日本沒有一個任俠了。誰要是敢露一點任俠風骨，立刻被小混混干掉，根本沒有和敵方老大同歸于盡的機會，如《現(xiàn)代黑社會：殺手以太》里的安藤升。

安藤升是任俠片末期明星，耍帥的好日子沒幾天，過渡到社會紀實黑幫片，成了新導演嘲笑老片種的符號，耍帥三秒后，便是各種被干掉。高倉健作為任俠片鼎盛期明星，比安藤升心理落差大，立志再不拍黑幫片，去演工人農(nóng)民了。

“任俠”是司馬遷時代的古詞，我們早不用了，明清用的是“義俠”，昆曲里講武松故事的劇目稱為《義俠記》。京城人口中的義俠，專指敢罵皇帝的人，是逐代降爵為平民的皇帝遠親，落魄成勒索商鋪的街頭混混，逢到皇帝出行，大顯神威，跟在馬隊后面指責皇帝政策不當、虧了德行。

仗著是老親戚，皇帝不會較真懲罰，街頭百姓看到，自己可是太長臉了。明朝后半出這類人，清朝是嘉慶年間又開始有。《紅樓夢》六十八回，王熙鳳大鬧寧國府，嚇唬賈珍，說尤二姐未婚夫張華是個“拼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的人。張華是欺軟怕硬的無賴，他不敢，那是形容義俠的。

現(xiàn)實里有這類人，才會唬得賈珍掏錢免麻煩。

風氣蔓延，平民也想學，不是皇帝親戚，不敢追著皇上罵，可以追著大官罵，賭大官懶得理他。賈雨村揭發(fā)賈家罪狀，包勇追轎子罵他忘恩負義。剛從甄家過來，還是賈家新人，他這么做，為給自己長臉，在賈家拔份。

“拼得一身剮”的“剮”，是正經(jīng)刑法，下刀次序有規(guī)定。清朝最后一個受剮刑的，是飛賊康小八。不是罰偷竊，犯了忤逆罪。忤逆，指侮辱皇帝、殺害父母等嚴重違反人倫的行為，刑罰要起到對大眾的示范作用，不得好死。

北京外城負責治安的都司王燮，任用民間武人尚云祥，捉住康小八。傳奇人物落網(wǎng)，引得皇太妃們好奇，要看看其樣子。見了先帝女人，康小八觸動了“拼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神經(jīng)，這輩子要長這個臉，出言調(diào)戲，求個剮刑。

傳說他是挨一刀喊一聲好，三日才斷氣，圍觀者三萬，齊贊他好漢。這是傳到外省的說法，評書藝人們講的，刑場所在的宣武區(qū)老居民作證，沒見著，半夜里一刀斬了，光緒皇帝判了剮刑，沒實行。這一案后，諭旨廢除了剮刑。

義俠們的信念，沒人教，血液里的。

上世紀九十年代的老師分析歐美名片，愛作小改動的試驗，得學生欽佩，名片固然是名片、大導固然是大導，而在小處，老師的分寸感更好。疑問是，老師們沒留過學，無西方生活質(zhì)感，哪兒來的分寸感？

我們一代活到三四十歲，惡補古文，看到《文心雕龍》，依稀仿佛當年課堂上聽的，以為終于找到老師們隱瞞的秘籍。不料老師們不是研究《文心雕龍》所得，不研究，看到外國電影，涌現(xiàn)的感受卻是《文心雕龍》式的審美判斷。

包勇同理，不讀書，卻篤信自己是仁義禮智信的完美體現(xiàn)。孔孟之道熏陶社會久了，底層便出這種人，無需學習，心領(lǐng)神會了圣賢理念，所謂“下下人，有上上智”。

無獨有偶，跟包勇一樣，還有寧國府的焦大。一百零五回，寧國府抄家，他不愿被拘，謊稱是榮國府人，跑來向賈政一通哭訴。身為下人，卻是主子情懷，恍然賈家先祖，痛惜賈家子孫墮落。

何謂人物性格？

一個人干了不符合他身份的事，為他的性格。

妙玉來看惜春，當夜鬧了飛賊，包勇認為妙玉是賊人內(nèi)應，見王熙鳳來了，越級匯報，沖王熙鳳待的屋子把這事嚷了出來。他不了解妙玉，想歪了，王熙鳳沒出屋，派手下訓斥他。

惜春是專有一類的貴族子弟，聊文化敢言，現(xiàn)實里怕事。去郊外辦賈母喪事，賈家主子們多去了，由惜春留守，她是小姐身份，名義上總負責。遭了賊，得擔責，惜春崩潰，口口聲聲要尋死。

怕了這世界，一不小心就對不起這個那個，還不如退出，再不做事，出家算了——貴族子弟容易發(fā)生這種心態(tài)。惜春在禪理上比妙玉透徹，自詡高人，此刻人設(shè)崩塌，是個怕事小人。

人設(shè)崩塌，產(chǎn)生性格。

等賈政來詢問鬧賊事件，惜春慌成渣，擔心包勇還那么說。妙玉留宿，是惜春主意，妙玉被說成賊人內(nèi)應，自己等于幫賊。不料，包勇沒再提妙玉。

孺子可教。包勇腦子沒轉(zhuǎn)過彎來，但遭王熙鳳批了，先以王熙鳳為準，住口不言了。并不是一味自大的莽撞人，有服從性，可培養(yǎng)。

為強調(diào)他是沒想明白、先服從，曹雪芹特意在之后加戲。妙玉在尼姑庵被賊劫走后，姑子們不見了人，尋到賈家，抱著萬一之心，想她來找惜春玩了。包勇觀點復活，認為妙玉失蹤，是跟賊人匯合，享受打劫成果去了。

包勇立下大功，還比焦大有配合度，該得重用。生活里發(fā)生這樣事，激動人心，小說里發(fā)生，讀者會覺得沒勁。改編劇本，寫包勇得到提拔，成為賈政或王熙鳳心腹，巨大變化，導演會批編劇：“寫平了。”

閱讀觀感跟生活觀感不同，地位上升，不算巨大變化，與出場方式相反，才是巨大變化。包勇在九十三回露面，說了幾句，沒有行為，只算亮相。追賈雨村轎子罵，才是他真正出場，罵的話是“怎么忘了我們賈家的恩了？”

他剛來賈家，是具備的服從性使然，來了便認家，真誠地把自己視為賈家人。出場的第一句話，編劇術(shù)語是“開口音”，相當于嬰兒出胎的第一聲啼哭，是文學人物誕生的要點，開口說什么，什么就是他的命運。

不想把包勇寫平了，得顛覆這句話。一心要當賈家人的包勇，終還是沒成為賈家人——如此，他有了命運。生活里沒有命運這回事，活成什么樣都是一輩子。命運是戲劇概念，把豐富人生窄化為單一設(shè)定，再顛覆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折為命運。

包勇罵賈雨村，還有拔份的小心思，遭賊時挺身逞孤勇，拿命來拼，是全然把賈家當自己家。可惜賈政對他第一印象壞，他罵賈雨村時，賈政想不到他對賈家感情投入這么快，只會覺得：輪得到你出頭嗎？拔份媚主，此人不能用。

他服從王熙鳳，賈璉是流氓真仗義，真誠感謝他冒死驅(qū)賊，照理該得這兩口子提拔。也沒有，賈璉是流氓愛忘事，贊過就忘了，王熙鳳跟他沒眼緣，瞅著他就討厭。從古至今，顏值都重要，長得順眼，辦了錯事，容易被原諒，大事化小。沒能力辦這事，他人也覺得你行，長得好，機遇好。

終是未能融入賈家，甄家平反后，包勇回了甄家。

包勇追著賈雨村轎子罵，遭賈政訓斥，嫌他惹事，不許再上街，貶去內(nèi)園守門。包勇自視甚高，瞧不起平日占便宜、遇事不出力的賈家下人們，拔份沒拔成，更不愿理他們，孤僻活著，不是睡大覺便是練武術(shù)。

練的什么？

鬧飛賊的夜，下人們嚇得縮屋里，包勇要進女眷院子救援，沒人開院門，便撞門而入。飛賊圍著他打，他用的是棍子。據(jù)此兩點分析，練的是錦身術(shù)和精神控場術(shù)。

《錦身術(shù)》是本明朝書，私印秘傳。對習武人，傳口訣更方便，三五句解決，書就傳得少了，多數(shù)人沒見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傳統(tǒng)文化熱，竟有出版社搜到重印。書得配合口傳看，光看書，以為是體操，驚喜是明朝人也玩單杠！

對比奧運會的單雙杠比賽，此書單杠簡單了，因而認為價值不大。

“錦”是隱語，真義是“緊”字。人手吊在單杠上，雙腿翹起，身子是全然繃緊的。單杠是舉例，方便說明問題，掌握“緊”字訣，不必練單杠，任何姿勢都可練。

渾身平均繃緊，猶如鼓面，敲鼓面上的任何一點，都能發(fā)出整個鼓身的共鳴。包勇撞破院門，棍子戳和腳踹都觸點小，撞不開，得飛身用肩背砸上去，這一下，身體達不到平均繃緊的程度，無法減震，會傷內(nèi)臟。

繃緊之后是崩彈，猶如拉圓弓弦，弦上產(chǎn)生反彈力，以此反彈力射箭。繃是緊，崩是松，人身比弓身復雜，繃緊時有反彈力、放松時有收縮力。先練繃后練崩，最終出來一種繃、崩渾同的勁，不需要刻意搭配，練久了就會渾同，人身優(yōu)越，自然如此。

棍子打不了一人對多人的群架，用棍子等于自殺，裝上刀頭、槍頭，回縮劃拉也有殺傷性，才敢一人對多人。平常人用棍子，得掄圓了才有力度，受圍攻下掄不圓，總是半途而廢。完成不了該有的運動距離，棍子上乏力，抗不住敵人兵器，很容易破防，被打到身上。

減小運動幅度，以繃崩身體的辦法，往棍子上加力，是唯一的求生之道。

明朝的錦身術(shù)，落在晚清立派的太極拳里，繃崩二字落于紙面，外人便看懂了，于是用個怪字，寫成“掤”，念朋。在發(fā)聲上，避免往繃崩二字上聯(lián)想。現(xiàn)代人費解，推測是“膨”“捧”“碰”，都寫了論文，說是中央向周邊蔓延的膨脹之力，或自下而上的捧勁，或與敵人肢體接觸的瞬間時機。

太極拳基本八法“掤捋擠按，采挒肘靠”，掤是首席。拳譜言“萬法都在一掤中”，掤是起點，無掤，另七法運用不了。一個掤字愁死人。

有些民國杭州國術(shù)館學員，畢業(yè)后不以教拳為生，不用遵守保密行規(guī)，一直說的是“繃——捋擠按”，繃字拖長音，表示隨著個崩字。南懷瑾便如此，看過他九十余歲一視頻，聽愣年輕人，認為老人家念錯了音的表情。

杭州老學員教了你錦身術(shù)后，會給你改一遍太極拳譜，比如“意氣君，骨肉臣”——精神指揮肉體，改為“意氣均，骨肉沉”——平均繃起，緊上加緊。介紹是諧音隱語。

曾向一位詠春門長老說起錦身術(shù)，得到的反饋是，詠春的第一套拳小念頭便是錦身術(shù)，并讓一位拉丁裔弟子示范怎么緊。受了啟發(fā)，繼而觀察洪拳的虎鶴雙形、三皇炮捶的一路、空手道的三戰(zhàn)，都是錦身術(shù)。

錦身術(shù)，一百天練成，人體機能如此，想多練也沒的練。“萬法都在一繃中”——有了繃，就可以生萬法，練別的了。比如可以恢復“意氣君，骨肉臣”字面，去練“用意不用力”。

包勇一人對一群賊人，毫不畏懼往上沖，給圍住打，前后左右受襲，竟然打不著他。老鏢局的人會說，是平日練精神控場術(shù)的效果，精神控場術(shù)是假想敵人是紙扎、氣球，口訣是“有人如無人”。

如此想——能勇敢點，到底是打急了超水平發(fā)揮，還是控場術(shù)起作用，旁人無法取證，自己也糊涂。晚清鏢局、民國武館里口口相傳，假不了，但怎么成真呢？

拳王泰森自傳《永不后退》中，竟有西方控場術(shù)。泰森有位師兄，比賽時肩膀酸得抬不起拳，沒法保護自己了，怕被打壞，要放棄比賽。教練達馬托讓他堅持，說后面不是你打，是我打。達馬托在臺下，師兄終于掄出一拳將對手KO。

達馬托告訴泰森，是自己用意志遙控師兄身體打出的這一拳。泰森不信，達馬托勸他信。達馬托過世后，泰森自個發(fā)明控場術(shù)，假想自己是某劇集中的硬漢偵探，對手頭骨脆弱，會給一拳打穿——

我跟泰森有一面之緣，沒多聊。高中即從電視里看他拳賽，見到本尊，不舍得聊。那是二〇一六年澳門電影節(jié)，我獲最佳編劇，泰森獲最佳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