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季節

冬至

我跪在神像面前嚎啕大哭

把二十四節氣哭了個遍

把隱身于寺院的靈僧哭了出來

我搶得了人生的頭一炷香

向東西南北四方神靈鞠躬

向一切虛無和真實鞠躬

凌晨五時起床，導航顯示

離咫尺西天僅十五分鐘

我網約了一輛車到西溪校區北門

問駕車的方師傅可否在寺前等我

方師傅說你安心拜佛吧

飛來峰那邊車很多

冥冥當中的主宰啊

請聽我，一位游子的禱告吧

我寧愿折去我的春夏秋冬

換秋分前三日的一路平安

我沒有任何附加條件

這是我真實的思想

那些鑿于山腰石壁上的佛像

那些在薄霧中若隱若現的山巒

那些漸次亮起燈光的店鋪

那些在山間的早行人

你們都是見證者，傾聽者

我為萬里之外的波濤許愿

為我前半生的罪孽懺悔

冬至，斗柄指北

我跪在神像前嚎啕大哭

我也是一個孩子呀

在亙古的山脈腳下

……

摘櫻桃的小女孩

一陣又一陣鳥雀從天際飛來

在鄰居家的瓦背落下

外公拿著小板凳坐在后門口

守護著櫻桃，像在守護一條北方的河流

你在外公家的屋后園摘櫻桃

穿著粉紅的連衣裙

像不像語文課本里的一頁插圖

童年睜大著眼睛

外公家的櫻桃樹每年都會開花

那是春天召喚河流的一種方式

多年以后你乘高鐵南歸

只為了看一看外公家的櫻桃樹

外公是高級農藝師

栽種櫻桃這類小事對他來說

是長時間看報紙之后的一種消遣

如今這種消遣有了莊嚴的意味

高鐵北站離外公家僅咫尺之遙

就像大洋的此岸和彼岸

現代交通會抹平時差，外公家的櫻桃

會在地球上每一個角落的出現

沒有櫻桃的季節青菜們在瘋長

每一次回去，櫻桃樹都會迎風搖曳

一生有一棵櫻桃樹愛你

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摘櫻桃的小女孩，摘櫻桃的小女孩

其實整個屋后園都是你的

園中的那一棵櫻桃樹

連同整個櫻桃家族一定要穿著你粉色的連衣裙

那是櫻桃家族指認親戚的信物

一株草也需要安慰和自贖

你說文學的作用就是安慰

那么我寫詩的目的就是自贖

一陣雨沖走了我尚未做完的夢

留下我的斗笠在風中飄

一年當中能遇見幾天開花的日子

其實根本用不著去尋找答案

風雨是陽光的同行者

有你在就是春風

有你在就是春雨

一株草也需要安慰和自贖

我們曾在倒淌河畔生活多年

那么多金黃色的日出和日落你要銘記

還有那唱著歌謠的干外婆

給布娃娃們洗個澡

給布娃娃們洗個澡

萌生這個想法時

窗外積雪尚未消融

萬里之外，女兒尚未踏上歸途

我站上木條椅子

伸手將書柜上方的布娃娃依次取下

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它們

小狗、小熊、小兔子

它們一個個乖巧地進入塑料箱內

像有心靈感應一般

半年了，我每天與這些布娃娃對視

我坐在女兒的書桌前

在臺燈下看書，寫作，沉思

布娃娃們安靜得就像燈光

也許它們本身就是燈光的一部分

是的，它們是明亮的

我為長時間忽略它們感到羞愧

聽說女兒要回來了

我才想起疏于對它們的照顧

我像一個做錯了題的小學生

把為它們洗澡視為糾錯

我把布娃娃一個一個用網袋套好

像體檢醫生檢查它們的體格

然后放進洗衣機筒內

調最柔最溫的水

用最短的時間為它們沐浴

當它們集體出現在我面前

我感受到了新年的氣息

它們每個身高不過十公分

我將它們一起攬進懷里

像在擁抱久違的親人

布娃娃，請原諒

我是一個弱視癥患者

從今晚開始，讓我把燈光調亮

享受這近在咫尺的陪伴

傾聽迎接春天的樂章

暖房子和冷房子

人與人之間要相互取暖

那么房子與房子之間呢

我家客廳的地磚們

平鋪于地，從不顯山露水

一家人每天進進出出

沒人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如果家里突然出現了一束鮮花

一定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地磚們永遠是低調內斂的

一如它們灰白的本色

冬至，室外零下十幾度

家里暖氣開得大，有一天

地磚突然發出嘎吱嗄吱的響聲

對踩它的人，終于有了回應

問起地磚起鼓的原因

工人說，八成是你們樓下沒住人

沒住人房間就會陰冷

溫差大會導致地磚起鼓

誰能想到人類居住的房子

居然也是一個個生靈

暖房子毗鄰冷房子

冷房子會生氣

窗外的海棠樹掛著深紅的果

在地上白雪的映襯下

我開始關心那些無人居住的房子

關心它們的孤單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