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向”網絡文學讀者的內容生產活動研究

摘要：目的：“女性向”特指以女性為主要參與者的創作。文章采用“女性向”網絡文學其由女性在網絡社區創作、讀者群體多為女性且“規避外界窺探”的衍生義，探析“女性向”網絡文學讀者的內容生產活動特點。方法：對三部代表性“女性向”作品的讀者在興趣社交平臺網易LOFTER的內容創作活動進行分析。結果：在LOFTER平臺，讀者從“女性向”小說的典型人物中提取出“萌要素”，拼貼為“人設”，將“人設”進行配對組合。為滿足自身對特定配對組合親密關系狀態的想象，讀者基于原著創作同人圖片、同人漫畫、同人文等。結論：讀者的內容生產活動展現了女性對美好親密關系的向往，這種向往在網絡平臺以新的形式呈現出來。在興趣社交平臺網易LOFTER，用戶從“女性向”網絡文學原著中提取出“人設”，進行角色配對，探索親密關系相關問題并生產親密關系替代性愉悅體驗。在圍繞親密關系的內容生產活動中，女性的自我氣質完成了再生產。女性將自己作為欲望主體，其個性、自尊與主體地位得到強化；同時，“女性向”網絡文學對性別問題革命性的思考被消解，“愛”的復雜內涵被簡化。

關鍵詞：興趣社交平臺；" “女性向”；網絡文學；內容生產；親密關系

中圖分類號：G206；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6-00-04

1 研究背景

“女性向”一詞最初源于日語，字面含義為“面向女性的、針對女性的”。與網絡文學結合后，出現了女性向網絡文學的分類方法。肖映萱指出，女性最初開始上網寫作和閱讀的內容是日本動漫的耽美同人。她認為，得益于互聯網“去中心化”的特質，中國的女性能夠借此“去男性中心化”的契機，為耽美同人等小眾內容尋找到一處能夠安放自我的環境。由此，肖映萱為中國網絡文學的“女性向”下了定義：“女性獲得逃離男性目光的獨立空間之后，自發產生的以滿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為目的、用女性自身話語進行創作的群體性寫作趨勢。”［1］

晉江文學城是最具代表性的“女性向”網站之一。晉江作者經由變換小說的設定，已經進行多次思想實驗。例如，“魂穿”設定中穿越者在穿越前后自我認同所發生的變化。然而，“一旦言情相關的敘事線索有了展開的條件，激進的實驗便會立即停止，而轉回到守成的軌道上來”［2］116。“女性向”網絡文學則強調寫作的目的是滿足女性的欲望和意志，不必顧忌男性的目光，往往會將激進的探索實驗進行到底。“女性向”網絡文學作品中，不僅有傳統言情小說中對理想兩性關系的幻想性補償，還有革命性的女性主義實驗和激進的性別實驗。

本文主要選取三本小說作為“女性向”網絡小說代表作品。一是《長相思》，作者桐華，講述女主小夭的三次毀滅與成長，是一部相對傳統的“女性向”作品。二是《恰逢雨連天》，作者沉筱之，講述蘇晉女扮男裝入朝為官，一路上艱辛求索，歷經宦海沉浮的故事，在傳統的題材創作中進行女性主義實驗。三是《將進酒》，作者唐酒卿，書寫美少年間的愛情故事。沈澤川是罪臣之子，蕭馳野是離北王次子，兩人開始互相算計，后逐漸被對方吸引，此生不渝。透過沈澤川身上殺伐果決又柔情似水、玩弄權術又一往情深、美艷又陰鷙的特性，讀者可以擺脫男女氣質二元對立的思想束縛。“作者透過對男人與男人的愛情書寫，看到兩個‘去性別本質主義’的‘人’的另類可能性。”［3］

“ABO指耽美同人寫作中一個十分常見的設定，它假定人類除了男女兩種性別之外，還存在三種副性別，即Alpha、Beta和Omega。其中，Alpha無論男女都長有陰莖，處于社會的統治階層；Beta同時擁有男女兩性的生殖器官；Omega則無論男女都有子宮，能孕育后代。”［2］150在這個設定中，人與人的本質區別是強弱，而不是性別。例如，淮上的《不死者》就運用了ABO設定，人物強弱等級秩序分明。

女性在現實中面臨的性別困境能在文藝作品中得到疏解。在網絡文學作品中，女性可以扮作男性“妙計安天下”，也可以從女性特質出發趨近理想人格成圣成賢，還可以拋開性別，在設定基礎上談愛情，傳達“真正的愛超于性別之上”的思考。從女扮男裝設定、女尊文、耽美文，到末日科幻文中的ABO設定，女性作者在互聯網的“女性向”空間進行革命性的女性主義實驗。她們從各自的生命境遇出發，以想象為翼，打破傳統的男性話語中心，講述女性自身的愛欲和生命體驗。社交平臺用戶基于“女性向”作品的衍生創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閱讀“女性向”小說后讀者如何解讀愛情、想象自我。本文以網易LOFTER為例，探析“女性向”網絡文學的讀者在興趣社交平臺的內容生產活動特點。

2 網易LOFTER平臺趣緣群體的形成

根據《晉江文學城用戶畫像研究》［4］，在晉江用戶群體中，女性占比超過80%。晉江文學城作為最早的以作者創作為主的女性言情網絡社區，言情、耽美、同人兼收并蓄，曾連載眾多內容小眾，具有革命性的“女性主義實驗”小說。“女性向”網絡小說讀者的交流范圍不僅局限于作品連載的晉江，微博、B站、豆瓣、LOFTER等平臺都留下了他們的話語蹤跡，其以作品情節和角色為中心評論互動。以LOFTER為例，《將進酒》的話題閱讀量達2176萬，相關帖子超2.8萬個。此外，閱讀愉悅也會激發讀者的創作欲和文化生產力，使其為自己喜歡的作品“應援”“產糧”，由此涌現出大量創作，包括同人圖、衍生文、配音和廣播劇等。這些衍生創作，不僅是在原著架構下的延伸與填充，還建構了新的文藝作品創作手法與創作風格。

網易LOFTER是網易公司推出的一款“輕博客”產品，LOFTER的Slogan為“讓興趣，更有趣”，在此基礎上，LOFTER逐漸發展成人們以興趣愛好聚合起來的興趣社交平臺。平臺初期吸引了大量攝影、繪畫興趣愛好者入駐，隨著“粉絲文化”的日益蓬勃，粉絲開始擁入。同時，一些網絡文學讀者開始在這里創作同人作品，逐漸吸引眾多同人粉絲聚集于此交流互動。在LOFTER，用戶可以根據標簽分類和精準的算法推薦找到和自己有共同興趣的人，并在互動過程中建立感情，聯結為趣緣群體。在LOFTER，“女性向”網絡文學的讀者在共同興趣愛好、相同性別的基礎上聯結為“女性向”小說趣緣群體，在群體互動中進行內容創作。在創作過程中，她們“無意識”地完成女性自我氣質的再生成。

3 LOFTER平臺用戶基于“女性向”網絡文學的內容生產活動及其特征

3.1 女性氣質的再生產

3.1.1 女性氣質的雄化

女性氣質的概念形塑與實踐受性別體制、社會結構與文化傳統所影響，“傳統文化對女性的規范，將一個女人一生分成了女兒、妻子、母親三個階段”［5］。其主導性女性氣質大致為敏感、嬌弱，具有奉獻精神。改革開放后，根據勞動力市場需求的變化，女性既需要作為“人”在社會公共領域發揮作用，又需要作為“女人”通過愛情和婚姻來評價和限定。小說《將進酒》中，戚竹音是將門嫡女，也是一軍統帥。在LOFTER，用戶將原著中戚竹音和花香漪的驚艷初遇和生活點滴創作為漫畫。在漫畫中，戚竹音面部線條硬朗，身材高挑，展示出剛毅瀟灑之美。《恰逢雨連天》作者在描寫女主時，不吝筆墨地刻畫她眉宇間自帶的清致之氣。例如，“她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回首之間仿佛春風明月都被攬盡在懷”，這些語句在傳統言情小說中多用來形容文人才子。相應地，在LOFTER用戶上傳的畫中，蘇晉頭戴烏紗帽，身穿仙鶴補子，清致至極。LOFTER用戶喜歡將《長相思》中小夭和桑甜兒、小夭和阿念組合配對，把小夭畫作男性，提出小說最好的結局是小夭稱帝。因為是小夭在自己無人可依時，成為老木麻子串子他們的依靠；是小夭解救桑甜兒，引導照顧幼稚的阿念。根據部分學者的觀點，女性氣質是一種社會規約，在群體話語的生成過程中，女性氣質進行了再生產。在LOFTER平臺，用戶基于“女性向”網絡小說，塑造氣質儒雅、心性堅韌、比男性更加強大的女性人設，來生成新的女性氣質。

3.1.2 男性氣質的雌化

平臺上用戶將女性形象放在主體和看的位置，去欣賞男性、書寫男性。傳統文化中主導性男性氣質與“陽剛之氣”“大丈夫氣魄”“男子漢氣概”相對應。《將進酒》原著中，從沈澤川的近衛——費盛的視角看，沈澤川是梟主，是美人，其殺伐決斷、睚眥必報；客觀來看，沈澤川驚才絕艷也陰戾狠辣，用權術制衡世家，收復中博，逐鹿闃都。在LOFTER用戶創作的漫畫中，沈澤川尖下巴，含情目，楊柳腰，偏女性化，用戶多討論其美色。《長相思》小說偏重于對涂山璟智謀、才華和風骨的刻畫，以阿念的純凈目光看，他“若空谷清泉、山澗修竹，見之令人心靜”；小紅書和LOFTER的用戶則喜歡從原著中提取出涂山璟身上狐貍、“綠茶”、九尾等“萌要素”，將“萌要素”拼貼成人物設定，創作漫畫、短視頻和同人小說。用戶評價涂山璟，“荊釵布衣，難掩天姿國色”，把璟比作男狐貍精，表示感受到了紂王的快樂。此外，用戶創作時，偏向于將耽美中“強攻”的形象刻畫得貌美一些，在男性氣質中增加女性化的審美標準。可見，在LOFTER平臺用戶的討論和創作中，女性以自己的審美標準來評判男性身體并重新書寫男性氣質，男性可以清雅、柔弱，也可以風情萬種，男性氣質的轉變反過來重新定義了女性氣質。

3.2 女性愛與欲的展現

浪漫之愛源于西方的“宮廷之愛”（熱烈激情的性愛），18世紀的浪漫主義運動糅合了“柏拉圖主義”對“超越肉欲的、純潔的愛”的追求。“粉絲和學者將耽美同人定義為女性性幻想、性欲和經驗投射在電視劇男性人物的身體之上的寫作。”［6］在LOFTER，《將進酒》同人作品大多涉及大膽赤裸的情欲描寫，同人創作成為女性釋放欲望的一個渠道。浪漫小說是一種補償性文學，它為女性提供了一種重要的，但在日常生活中被禁止的情感釋放渠道［7］。在言情小說中，無論是什么背景——修仙、古代、民國、現代，故事的重點都是主角間的浪漫愛情，因為其目的在于為女性提供一個可供全身心沉浸于浪漫美好關系中的虛擬世界。

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歸屬與愛”需求是人類的基本需求，女性固有的卻無法在現實中得到滿足的對愛的需求，只有到文學藝術的夢境里去實現。紙媒時代，女性依靠閱讀紙質言情小說獲得戀愛的替代性愉悅體驗；互聯網時代，這種需求以新的形式呈現出來。在LOFTER，讀者從典型人物身上提取出“萌要素”，拼貼為人設。通過把喜歡的人設重新配對，她們可以更近距離地描繪自己心中的理想愛情，獲得戀愛的愉悅體驗。

3.3 女性建構理想親密關系形態的嘗試

3.3.1 “CP粉”的親密關系探索實驗

“CP”是英文coupling一詞的縮寫，泛指將虛構作品中的角色相互配對的行為［8］。很多人把角色配對稱為“嗑CP”，因為“嗑CP”讓人快樂。在LOFTER，有人嗑《將進酒》中李劍霆和薛修卓的CP，嗑《長相思》中高辛憶和赤水豐隆的CP……從小說中沒有感情線的CP到仇人CP、邪門CP，對親密關系的想象逐漸跳開父權制異性戀親密關系模式的想象。有用戶在嗑自家CP后無法滿足，尋找“CP代餐”，便有用戶圍繞這組CP創作新故事。讀者以CP關系為核心去重組，解釋故事中的全部情節［9］。這時候，CP是內容創作的起點和終點，CP的情感模式成為敘事的重心。

親密關系指包含了解、關心、信賴、互動、信任和承諾這六種要素中至少一種的人際關系模式［10］。在現實中發展一段親密關系，需要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會面臨因為付出和期待不對等受到的傷害，但在虛擬世界中可以輕易找到親密關系的替代品。LOFTER用戶在自己嗑的CP中安放美夢，在以角色配對為核心動作的內容生產活動中，宣泄自己的創作欲；在尋找虛幻滿足的同時，按自己的想法建構親密關系。在“CP粉”消費與再生產的過程中，親密關系的模式和意義持續發生變化。

3.3.2 同人作者的親密關系敘事

同人本質上是二次創作，LOFTER用戶基于自己所處的環境和對角色的理解進行二次創作。原著中一閃而過的場景，是用戶津津樂道的話題和繪畫靈感的來源；原著作者在敘述上留白，用戶按照自己的想象填充空白，創作同人小說。例如，有用戶圍繞《長相思》創作“微信對話體”故事——創作者提取出小說中的人物設定，將故事背景放在現代，用年輕人熟悉的微信對話形式，呈現不同角色面對養育子女、夫妻矛盾等問題時發生的有趣故事。也有用戶變換視角——從一只小貓、稚子或路人的視角來描寫主角的互動。用戶因為對主角間互動模式的喜愛，衍生出更多的作品來欣賞兩人的甜蜜互動，同時進一步探索親密關系模式，看愛人如何將瑣碎的生活細節化作有趣的瞬間。一些女性將對理想親密關系的渴望寄托在看甜文、“嗑CP”中，在此背景下，同人文側重于在新的世界設定中用新的技巧講述CP的情感糾葛，生產親密關系體驗。

4 結語

在“女性向”網絡空間，離開傳統的男性話語中心后，女性沒有為愛奉獻一切的話語，轉向以“我”為中心的表達。女人的個性與自尊在自我與自戀中得到加強，女性氣質被重塑。從“女性向”網絡文學的女性主義實驗到LOFTER平臺用戶進行的親密關系探索實驗，女性作家激進的性別實驗被讀者化用到自我表達和即時滿足中，讀者從CP的甜蜜和悸動中尋找現實中缺失的親密關系體驗。“女性向”網絡文學作者進行的革命性的思想實驗，經由用戶在興趣社交平臺的二次創作，簡化為CP和“甜寵”。

在網絡空間從“女性向”小說作者到讀者創作的這條脈絡中，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簡化為世界設定和人物設定，宏大敘事的愛情神話變為真實可感的日常細節，再變為CP之間的甜蜜互寵；“愛情”作為革命和救贖力量的神圣敘事變為世俗的幸福，再變為供觀賞玩樂的產品；超越性的審美快感變為短暫的戲謔與娛樂。LOFTER用戶的內容生產以自身快感和欲望的滿足為出發點，進行內容生產，快速獲得親密關系體驗，便捷的滿足帶來的是“愛”的復雜內涵的簡化。

在LOFTER平臺用戶基于“女性向”網絡文學的內容生產活動中，一方面是大膽的親密關系實驗，一方面是從“我”出發的情緒表達和欲望滿足。其一方面誠實面對自身的欲望，一方面又因在眾聲嘈雜的環境中無法獨自反省而獲得欲望的超越與升華。整體來看，LOFTER平臺“女性向”網絡文學讀者的內容生產活動內部紛繁蕪雜，女性回歸自身欲望，扎入虛擬世界追尋親密關系的替代體驗；走進文本的性別實驗，體驗愛恨癡纏；在興趣社交平臺，女性用戶可以快速得到替代性愉悅體驗；“女性向”網絡文學中女性主義實驗的革命性思考也被緩慢消解，徒留甜蜜和激情的空殼。

參考文獻：

［1］ 媒·名堂｜肖映萱：“女性向”網絡文學的興起與晉江模式的建立［EB/OL］.媒后臺，（2023-11-16）［2024-01-03］. https：//mp.weixin.qq.com/s/cpYDM6aiQGG33RNfy46SJg.

［2］ 高寒凝，邵燕君.羅曼蒂克2.0女性向網絡文化中的親密關系［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22：116，150.

［3］ 肖映萱.“女性向”網絡文學的性別實驗：以耽美小說為例［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8）：39-46.

［4］ 張夢笛.晉江文學城用戶畫像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20.

［5］ 于東曄.女性視域 西方女性主義與中國文學女性話語［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20.

［6］ 亨利·詹金斯.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82.

［7］ 珍妮斯·A.拉德威.閱讀浪漫小說［M］.胡淑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0（6）：126.

［8］ 高寒凝.親密關系的實驗場：“女性向”網絡空間與文化生產［J］.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3）：127-139.

［9］ 肖映萱.“嗑CP”、玩設定的女頻新時代：2018-19年中國網絡文學女頻綜述［J］.文藝理論與批評，2020（1）：122-132.

［10］ 布魯姆，米勒，珀爾曼，等.親密關系［M］.郭輝，肖斌，劉煜，譯.北京：人民郵電出版社，2005：4-5.

作者簡介：原雪（1998—），女，山西長治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數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