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命名的路（組詩）

美 德

早上起來，拉開書房窗簾

東邊的天空漸漸緋紅

鄉(xiāng)間別墅修改昔日的場景

不妨礙我回到那個遙遠(yuǎn)的傍晚

一個陌生的村落。一排土磚瓦房

坪里布滿吃喜酒的人群

這是我第一次遠(yuǎn)足

我在人弄里尋找母親

從堂屋竄到房間，呼吸開始急促

當(dāng)我推開東頭的房門

母親和幾個女人在談笑

幾個坐在架子床上

一個坐在淤桶上，屁股露出一瓣白

在黃昏的微光中白得耀眼

像剝開的蒜、洋蔥

像墳地上的野梔子花

我觸電般退出去。后面追來

一陣女人們的大笑

中學(xué)遺址

一片頹敗。散掉的屋頂

垮塌的墻和從墻垣

生出的野草

我仿佛聽見兩個人變粗的

呼吸，從它深處浮上來

寧靜的星期天

一個女孩和我在宿舍

打鬧，當(dāng)我的手

碰到她豐滿的胸脯

夜晚我送她回家

鳥的翅膀在山林振動

她嚇得抓住我的手

出汗并微微顫栗

它們紛紛向“頹敗”說不

還有路邊木樨的新芽

斷墻上的牽牛花

一輛小貨車急速駛來

揚(yáng)起枯草和灰塵

商 陸

你說離婚以后才真正認(rèn)識商陸

——葉子像薄荷或繡球

花開后自成風(fēng)格

果實(shí)像血紅的黑葡萄，不是葡萄

倒像葡萄的畸形兒

你說：“她是我的藥（治愈孤獨(dú)？）

也是我的毒（毒死心？），不可內(nèi)服。”

你站在河岸上。斜坡野草

隨一株商陸迎風(fēng)搖曳，落日

映照醬紫色的花莖

幽暗的爐火

爐膛里火苗搖曳

一只滿身開裂的松果

忽然呼地噴吐火焰：沒有驚動他們

那時你多年輕，姑媽，兩只大辮子

明澈的眼睛：那一刻眼淚汪汪

你就要去另一個家

爺爺在說什么，我不明白，只知道

他的語調(diào)比平常更加柔和

火焰變成一匹匹綢緞

門外鞭炮響了。你起身離去——

只要我們離去還能起身

離別的惆悵就很快會化作相逢的歡笑

鞭炮響了。你們先后躺著離去

再沒起身。只余幽暗的爐火

在我記憶的深處閃爍

鹽

調(diào)羹在鐵鍋上空

停住。鹽微微顫動，還是

撒了下去

奶奶口味淡，總是

拗不過爺爺。咸淡交織著

他們一生的苦樂

爺爺說，鹽出五味，當(dāng)火塘煤塊子火苗幽藍(lán)

爺爺說，鹽多是碗水，當(dāng)老八爺站門口喋

喋不休

奶奶多數(shù)時候保持沉默

默默伸出舌頭，試調(diào)羹里米糊的溫度

嘗熱湯的咸淡。輕輕吹。然后

喂進(jìn)嬰兒張大的嘴

奶奶去世了。爺爺坐在火塘前，抽著煙

水煙筒咕咕作響。再沒有奶奶的聲音

像鹽缸里，沒了鹽

未命名的路

下一代不會知道這里有條過去的路

不像某個古代要塞：李白吟過的蜀道

或關(guān)云長放走曹操的華容道

下午放學(xué)，我在這口塘里洗澡

那棵烏桕樹上綁過華晚奶

墓碑和樹木之間

一塊銀幕招來黑壓壓的人群

陳集蓮——我們這一帶的美人

坐在黃健亮腿上——那時我多羨慕

去看看聯(lián)合小學(xué)。好吧。柑子園露出圍墻

大鐵門掛著一把鐵鎖。從門縫往里

你看，停著那么多報(bào)廢汽車

莫非成了廢品回收站？

沒有任何標(biāo)記：分路碑倒在荒草里

它通向狼山坪、大屋里、學(xué)校和未來

從這里我走向小鎮(zhèn)、城市，直到今天

它就像禮花的一根引線連著

受潮的、密閉的硝藥

責(zé)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