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求必應

1

我根本沒有想到，何仙姑會出現在我生活里。

當時我剛從海邊回來，海邊小鎮的風光，總是那么旖旎。海浪，沙灘，陽光，一切都那么富有詩意。可我沒有心情感受這種于我無益的身外之物。任性的海風，調皮地吹拂著我已經幾天沒有梳洗、雜草一般的頭發。感覺每根頭發，都散發出一股濃郁的咸腥味兒。遠處的浪濤，像是哪個人的怒吼，或者是津美嬌嗔式的質罵，充塞在我的耳朵里。再往前一百多米，就是大海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停住了。

突然止住腳步的動作，跟我的猶豫和恐懼無關。好像有某種神奇的力量，拽著我往回走。腳步有點急促，很快就回到租房里。

打開手提電腦，進了郵箱，除了幾封貸款廣告外，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消息。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就是那個愚蠢的西緒福斯，明明知道結果，偏又義無反顧地重復著無聊又費力的動作。抽了根煙讓自己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以前一個廢黜已久的郵箱。那是在單位里申請的，也是當初和津美談戀愛時的常用郵箱。那時候，只覺得浪漫，用郵件傳遞信息，神秘又清新。如今算來有四年多了。

好在我的記憶沒有問題，設置的密碼是津美的生日。很快進入了郵箱。一看收件夾，又是一大堆廣告郵件。發狠地把這些郵件刪除，正當我想關掉電腦時，突然，一封奇怪的郵件映入我的眼簾。

郵件的開頭很奇特，令人揪心：救救我吧，何仙姑。

眼睛一直注視著這些文字，一時疑惑叢生。點開一看，原來是一封求助信。

何仙姑，都說您有求必應，我現在已經走投無路了，只好向您請教。

說白了，我就是個人們口中的小三。男的是個老板，很有錢，我們交往兩年了。昨天晚上，他老婆把我們堵在酒店里。我被打了，臉上差點破相。可我不敢報警，這事兒說出去很丟人。可怕的是不知道是誰那么無聊，把我被打的視頻發到網上去。雖然圖像不是很清晰，但我還是擔心被男朋友看出來。這么一來，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我想到死，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忽然聽同事說，有個好心的何仙姑，十幾年來一直在給困惑的人們排憂解難。不管怎樣，我要來您的郵箱，麻煩您幫我指點一下，否則，我只有死這一條路了。

白玫瑰

有意思，一個想死的人，要給另一個不想活的人出主意。不對，我是男人，什么時候成了何仙姑了？

很顯然，這是一封發錯的郵件，就像我剛學會網上投遞簡歷時，隨便把網上的郵箱一抄，就投了出去。失望是在所難免的。

我苦笑一聲，馬上給她回復。我就是一個準備赴死的人，不料你也不想活。剛好，咱們黃泉路上搭個伙。

就在我準備點擊發送時，腦子突然冷靜下來了。這么一來，我不是成了間接殺手了。不行，即便我想死，也不要讓別的冤魂來增加我的罪過。

我馬上刪除了以上的內容，重新給她回復。

你要是輕生了，說明你膽怯和心虛，也就間接承認了事實。其實，這才多大的事兒。既然發在網上的圖像不是那么清晰，你就不要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就當沒有這回事。另外，你一定要走出小三的模式，這不是道德的問題，它有關尊嚴和人格。據我猜測，能當上別人的小三，學識和為人，長相和品貌，肯定有不同于常人之處。那么，你可以以己之長，找份好一點的工作，把這事忘了。記住，色相誘惑是暫時的。歲月是公平的，她會把你留在人間的一切，全部抹掉。只有自己強大，才是最好的救贖。

何仙姑

對于這種雞湯式和教化式的勸慰，比起做生意簡單多了。點擊發送，我又點起香煙來，思考著明天，或者后天，我也該離開了。

把一身的疲憊卸在電腦前，我閉上了眼睛。

2

魂魄暫時又回歸到我身上，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個充滿荒唐的世界，什么奇葩的事兒不會發生？比如剛才回復的郵件，比如我突然成了有求必應的何仙姑。如今這年頭，竟然有人迷信這東西了。

這么一想，腦子更加清醒了。不對，這個叫何仙姑的女人一定存在過，并且她一定給過不少人排憂解難。否則，白玫瑰不可能心血來潮，發出求助郵件來。可是，何仙姑是神話人物，這個人當時到底是怎樣冒充何仙姑，并且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正當我還在遐想的時候，電腦哧溜一聲，有郵件進來了。

真有意思，白玫瑰這么快就回郵件了。

何仙姑，沒想到這么快就收到您的郵件，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說真的，您給出的建議，我何嘗沒有想過。原來事情這么簡單，每個人都生活在懵懂之中，直到別人點破，才明白還有另一條路可走。就像很多事情擺在面前，一經歷就束手無策。說白了，我們都是號稱聰明的傻子。

謝謝了，明天我就找工作去。再次打擾您，見諒了。

白玫瑰

看完白玫瑰的回信，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你這么聰明，還得依靠別人指點？不管怎么說，贈人玫瑰，手留余香，我也被這么淺顯的道理給蒙住了。有了成就感，我趕緊給她回信。

你好白玫瑰，知道你領悟了，我很高興。是的，每個人都生活在聰明和傻子之間。因為誰也解不開自己眼前的疑惑，就像我們看不見自己的后腦勺一樣。你能走出困惑，我也很高興。今后遇到什么難事，歡迎咨詢。

何仙姑

發送了郵件，像是安慰了自己的孩子一樣。

對了，我有孩子嗎？

我忽然明白了，這也是我和津美離婚的另一個原因。三年前，經過和別人一樣的戀愛拉鋸戰，我們勉強結婚了。這年頭，誰都向往婚姻，可誰都忌憚煩瑣的家庭生活。買房、生育、教育、生活，都是懸在頭上的一把把尖刀。兩年前，我和別人合伙開了一間小工廠，投入了所有積蓄，生意卻十分蕭條，最后賠光了一切。回到租房里，津美就和我吵架，說當初要是聽從她的建議，好好打工，也不至于血本無歸。她甚至挖苦我說，四年的大學生涯，就培養出我這種好逸惡勞、不思上進的頹廢本性。我反駁她，我沒本事，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別人家的孩子滿地跑了，你的肚子還是一馬平川。

挖苦，指責，誰也不甘落后。好在沒有孩子也沒了后顧之憂，最后，我們很友好地談了半天，到民政局離了婚。

直到現在，我還不敢讓她知道，我還欠下三十多萬的外債。不管怎么說，我不忍心讓她來承擔我的過錯。既然事情是我惹出來的，我就得挑起這副可能把我單薄的身子壓折的重擔。我也想好了，日子這么艱難，活著也沒什么意思了。離婚后，債主天天催著要錢，我就把手機號碼換了，給自己的過去，做了個簡單的格式化。清零了以往，在流浪的過程中，我到過建筑工地，撿過破爛。幾個月前，我來到海邊，準備完成簡短的人生告別儀式。

我相信，大海會包容我的一切。

關上電腦，我又開始抽煙，就像我在構思畫畫的時候，必須用尼古丁來刺激大腦，激活靈感一樣。這愛好在上大學的時候，就種下了劣根。那時候，我整天幻想著有朝一日，成為繼徐悲鴻之后的偉大畫家。可惜的是，我的涂鴉，除了在市級報刊上發表一些自己都看不上眼的所謂作品外，大多數成了廢品。可我還是繼續畫下去，并且在工廠倒閉后，更加執著起來。

郎君有意，佳人無情。我的發財夢、畫家夢，應該徹底結束了。

3

估計不會再有任何郵件來煩擾我了，再說了，我的房租也就交了一個月而已，口袋里、手機里，都沒有幾個錢了。

本來已經想到一個畫作的修改方案，想想又放棄了。即便修改了投出去，結局我也看不到了，何苦呢。

叼著煙出了門來到外面，這回不用別人的驅使，決心下了。剛要出去，房東丁大媽把我叫住了。

你要出去嗎，我正想跟你商量個事。

都說人生有無盡的煩擾，這些煩擾總是不期而至，果然在我身上應驗了。來到這里之后，我就了解到，別人都是預租兩個月以上，只有我租了一個月。況且別人白天出去，晚上才回來。我則不同，說是旅游，卻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哪也不去。這就有悖了觀光旅游的常理。眼下丁大媽找我，看來是要攆我走了。行吧，大不了提前結束自己，生無可戀，時間再怎么推移，也改變不了最終的結局。

說吧大媽，我扛得住。

我無所謂了，早走早超生。我想。

你，你這話是啥意思？是這樣的，昨天村長找到我，說學校需要一個代課老師。我看到你來時帶著筆記本電腦，又整天宅在房間里，想必是作家什么的。要是你不介意，到學校幫幫忙。海邊的孩子，也好教。你放心，工資照付。說不定對你的寫作有幫助呢。

我想回絕丁大媽的好意，轉念一想，我才來幾天，在沒死之前，日子還要過下去。可我已經沒有錢了，代課教書，不就可以繼續茍且幾天。

謝謝大媽，我以為你要趕我走呢。

哪能啊，來的都是客，怎么能趕走你。那行，我跟村長說一下，你先別出去。丁大媽說著，趕緊給我泡茶。

我把手提電腦放在桌子上，耳朵卻在捕捉著丁大媽和村長的對話。很可惜，電話聲音很小，說的也是本地方言，根本聽不懂他們都談了些什么。

喝著丁大媽泡的紅茶，心中卻忐忑不已。一是擔心自己教不好，二是擔心村長不同意。曾經聽丁大媽介紹說，她是前年才從銀行退休的。我不清楚村里需要代課老師的事，跟她有什么關系。但丁大媽是熱心人，來時我就知道了。否則，像我這種不按套路出牌，只租一個月的租客，別人不可能同意。

不一會兒，一輛紅色本田駛來了。車子熄了火停在丁大媽門前，來人直到跟前，那半頭白發十分顯眼。看樣子，他也就五十多歲，跟丁大媽的年紀差不多。來人步伐十分矯健，一下子就來到我跟前。

我趕緊站起來，丁大媽介紹說，這是村長老余，這是新來的租戶，叫什么來著？

我笑著對老余說，我叫馬梵君。

是這樣的，有個老師休產假，回家生孩子去了。你要是愿意，這課得代半年，四年級的語文。聽說你是大學生，教語文應該沒問題。

四年級語文？我可從沒教過書，不知道能不能勝任。

我說的是實話。

嗨，大學生，哪有什么教不了的。別謙虛了，算是幫我一個忙，工資一分錢也不會少你的。

老余說著，瞥了丁大媽一眼。

這樣吧，現在還早，你帶小馬去學校轉轉吧。丁大媽回應道。

丁大媽給老余倒了一杯茶，老余仰頭把茶水灌進喉嚨里。走了，跟我看看去吧。老余的話不容商量。

我把手提電腦放在丁大媽桌子上，跟著老余走了。

學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每個年級段也就一個班級，每個班級大約有三十個學生。它的地理位置很獨特，學校的操場背后，就是大海。

老余跟其他老師交代一下，我才知道他還掛著副校長的職位。最后，老余把休產假的嚴老師的教案交給我。

咱們這里沒那么多講究，但也不能太馬虎。教不好沒關系，管著他們，別讓孩子輟學到處瘋跑就行了。

我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

4

第一天放學回來，剛放下自行車，丁大媽就在門口等著我。

怎么樣，還習慣吧。

還行。

總之，我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有很多應付的心態在作祟。就在我準備進房間時，丁大媽把我叫住了。

以后別做飯了，就在我這吃。一個人吃飯沒胃口，剛好有你做伴。

這，這哪行，我還是自己做吧。

你自己做我也自己做，太浪費了。你要是覺得過意不去，每個月隨便交點伙食費吧。

丁大媽說著，就把晚飯搬到桌子上。

再推辭下去，就顯得矯情了。這么跟你說吧，丁大媽的飯菜做得很合我的胃口，就像當年在家里，母親親自操持的飯菜一樣。一想到這，心隱隱作痛起來。我已經很久沒給母親去過一通電話，并且在我就要離開人間的時候，腦子里竟然也沒有想到她。

這一餐陌生的晚飯，就這么匆匆結束了。丁大媽也沒再問我飯菜的口味，她像母親那樣，侍候我吃完了飯，收拾了碗筷，便到廚房去了。

默默地望著丁大媽的背影，又想起了母親。

回到房間里，捧著手提電腦，卻沒有打開的沖動。回味著今天上課的情況，因為有嚴老師的備課教案，也算是輕松應付過去了。照著本子上念，幾乎不必用腦子。我突然懷疑起這次來海邊小鎮的目的，想自絕于人間，卻又開始為人師表。我所經歷的人生悖論太多了，是不是應該把假清高的罪名，安放在我頭上。

好像并非我的意愿，感覺有一雙看不見的魔手，在推著我向前一樣。

一種巨大的荒蕪，一時把我包裹起來。好在有香煙，麻痹著我的神經。不再狂想了，打開了手提電腦，連上了線。

點開郵箱，用稿消息依然沒有。算了，還折騰什么。就在我想關上電腦那一刻，突然想起還有那個被人誤認為何仙姑的郵箱。時間過去了兩天，該不會又有人來信吧。

一點開郵箱，又有一封未讀郵件。此時，我的心提到喉嚨上了。打開郵件，是一個叫冬子發來的。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瞳孔一時大了起來。

何仙姑，都說您神通廣大，這事兒您得幫幫我。

是這樣的，我爸和我媽正鬧離婚，他們讓我選擇，到底跟誰過日子。明年我就要參加高考了，按照我目前的成績，考上一所一本大學應該沒有問題。可我犯起難來，跟著媽媽，她沒有經濟實力。跟著爸爸，我討厭他的絕情。這是比我們學校的模擬考試還要艱難的選擇題，我該何去何從？還望何仙姑抽出時間來，幫我指點迷津。謝謝。

冬子

看完郵件，我也犯難了。感覺畫畫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難題，是的，經濟和人性，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遇到的巨大的人生瓶頸。我和津美的婚姻，也有很多相似的成分在里面。可人生只有一次，選擇錯誤，有可能造成一生黯淡無光。這個問題真的為難我了，到底該怎么回復，才不辜負冬子的期望呢？

冬子，你的問題看似簡單，其實也難倒我了。

寫到這里，我再也寫不下去了。連續抽了兩根煙，我忽然明白了，無解，就業是最好的解釋。

冬子，我能給出的意見，或許有點折中，但也許是最好的辦法。如果父母的婚姻無法挽救，那么，你就跟著媽媽生活。你也知道，爸爸離婚后，一定會再找一個新媽媽。與其跟著爸爸強行適應陌生的生活環境，不如待在媽媽身邊。母親對于孩子的作用，古往今來的例子很多，我就不一一舉例了。另外，跟爸爸簽訂一份協議，今后你的學習費用，全部由他承擔。從你的來信中得知，爸爸有經濟實力。那么，他就應該承擔起作為父親應該承擔的責任。

有一點你必須注意，大人之間的事情，不要過多干涉。因為這里面有太多局外人無法理解的因素，不管什么年齡段，感情的事情永遠是一筆糊涂賬，旁人無法為當事人算清楚是非曲直。你當前的任務，就是認真復習，考上好大學，這樣就能減輕父母因為離婚，堆積在心中的內疚感。

不管怎么說，你都希望他們能過上好日子，因為他們是你最親的親人。

你說是嗎？

何仙姑

點擊，發送，我就把電腦關上了。

斜靠在床上抽煙，思緒還停留在剛才探究了好久才發送出去的郵件。不對，冬子又是從誰手里得到我的郵箱？白玫瑰給他的？不太可能。一個是社會女青年，一個是中學生，他們怎么可能會有交集。

想破了頭，還是沒有得到自己滿意的答案。這么說來，今后這個郵箱還會有其他人投寄郵件來？我這個何仙姑的角色，還要繼續扮演下去？

順其自然吧。我嘆了口氣告訴自己。

5

恍惚，是我今天上課時的明顯表現。昨天晚上回復了冬子后，一直睡不著，腦海里總是浮現出一個天真少年的身影。我咀嚼著回復的內容，是不是太過于匆忙和應付。如果是這樣，我就背負著包括白玫瑰在內的兩副重擔。這么一想，我就十分期待放學，電腦放在租房里，不知道冬子看過郵件之后反應如何。

終于挨到放學時間，收拾了課本，跟著學生飛出校園。一心想著郵件，竟然對學生們打的招呼，簡單忽略過去。剛走到校門口，老余把我堵在路上。

有意思，生活想讓你無奈，就是從你的后腦勺毫無知覺地給你重重一擊。這才幾天，老余就想把我踢出去了？行吧，老子本來就是個想死之人，還不想侍候你呢。

馬梵君，馬老師，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在心中冷笑一聲，這不是老虎和羊羔協商一頓晚飯的事兒。我想發火，突然想起王朔說過的話，有教養，就是不要大驚小怪。

說吧村長，不知道能幫到你什么。

是這樣的，我女兒的語文成績一直上不去，再過幾個月就要高考了，你能不能利用晚上時間，幫她補習一下。當然了，耽誤你的時間，這事可以商量，我會適當給你補償。

老余說著，一臉愁容，很期待地望著我。

聽老余這么一說，我才覺得長著一副兇相的老余，看來不只會勃然大怒，還有低三下四的郁郁寡歡。

行，咱們走吧。

我松了一口氣，也不想客套，那太虛假了。語文對我來說，還是比畫畫相對輕松一點。

老余的車子在前面引路，我騎自行車在后，很快就來到他家里。

見到老余的女兒后，我的審美觀不得不重新調整了。這么跟你說吧，老余的女兒刷新了我對這個小鎮女人的看法。她像是一滴清晨荷葉上的露珠，晶瑩又閃亮。那種清純和天然，讓我在潛意識里和津美比較起來。丑小鴨和白天鵝，馬上分曉。總之，我匱乏的語言，根本形容不了她的美。當然，我這一想法有點下作，全然不顧自己的邊緣處境，竟然還有心思放在審視女人身上。

老余下車進了屋里，馬上招呼我坐下。

這是馬梵君馬老師，純子，泡茶去。

我的眼睛隨著純子的身影而移動，把老余晾在一邊。等到老余把一包中華丟在我面前，我才回過神來。

村長，這，這是啥意思？

沒啥意思，都是抽煙人，解解乏。

抽著煙、喝著純子泡的茶，眼前一片恍惚，感覺就是西施的影子重現在眼前。要是擱在古代，純子根本不用參加考試，直接進宮參加選秀就行了。可惜的是，時代不同了，但她這張臉面，這副身板，今后也是敲響如意的打門磚。

心猿意馬地胡想了一會兒，我趕緊讓純子把課本拿來，老余則進了廚房，客廳就留下我和純子了。

心里一直惦記著郵箱里的郵件，造成我的腦子集中不起來。好在純子的問題就是我當年的復印件，如此這般地胡侃了一通，純子竟然拍手叫好。

課堂上老師并不這么講，她說的都是些套路，讓我們往里面塞東西而已。馬老師的說法很新穎，原來作文也可以這么寫。這種思路太有意思了。

作文是死的，方法是新的。比如歷年來的高考試題，看似年年出新，其實，你只要掌握好方法，那就是融入自己的思想，用新的觀點和看法，來闡述自己的立場，這樣就能拿高分。

我這也是被逼到墻角上，沒有退路了。真那么厲害，畫作早就上了高大上的刊物了，還觍著一張無知的臉，給別人指點迷津。看來我的講解讓純子十分受用，她一邊記筆記一邊點頭，這情景不亞于正規上課的模式。

就這樣胡說了大半天，天色也晚了，我準備回去了。這時候，老余變戲法似的，端來幾樣菜肴。

咱們喝兩杯，我跟老丁說一聲。

老余說著，馬上給丁大媽打電話。純子也收起課本，拿了一瓶白酒過來，擰開瓶蓋，給我和老余各倒了一杯。

我想推辭，卻說不出話來，木然地接受他們的安排。

喝酒吃飯，始終沒有看到老余的女人出現。我很喜歡臆想，這也是我能涉足小說寫作的原因。女主人到底是回娘家，還是其他什么原因不在家，我不得而知。不過，老余家里除了純子外，肯定沒別的女人了。因為從我進來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個小時了，女主人一直沒有出現。這是一個陰陽失調的家庭，我絕對相信自己杞人憂天式的判斷。

馬老師，以后每天晚上都來輔導我，行嗎？

純子突然問我。

這，我擔心沒那水平，反而耽誤了你。

得了馬老師，你也別謙虛了。我老余的眼光錯不了，你再推辭就沒意思了。至于誤工補貼，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數。

村長，我、我不是這意思。

行了，你們文化人那一套謙虛我不會，咱們實在點，不能讓你白白努力。純子，送一下馬老師吧。

受寵若驚的感覺一時彌漫了整個身心。

馬老師，慢點。

在純子目光的撫摸下，我騎上自行車，緩緩向前駛去。

6

這么晚回來，丁大媽竟然沒有問我具體原因。

穿過客廳上了二樓，一進房間我就打開了電腦。盡管我有幾分醉意，卻阻擋不了我繼續探究，那個被賦予何仙姑靈性的郵箱的興趣。

這么跟你說吧，我已經迷戀上作為何仙姑這個獨特角色的戲份了。

點開郵箱，有三封未讀郵件，第一封是冬子的回復，我迫不及待地讀下去。

何仙姑，謝謝您的指點，我知道該怎么做了。收到您的郵件后，我一直在想辦法說服我爸。當然，不一定成功，但我必須努力。放心，我也不會放下學業，明年的高考，一定拿出最好的成績，來回報您的付出。

本來想表示點什么，可我知道凡是樂于助人的人，都沒有考慮是否能得到回報。況且我也沒您的銀行卡和微信什么的，知道您是好人，何仙姑，一個了不起的現代仙姑。

謝謝了。

冬子

沒想到這小子這么有意思，我馬上給他回信。

冬子，收到來信，內心充滿幸福感。你的認可，是我努力的催化劑。我會繼續做下去，也希望你信守諾言，期待你的好消息。

何仙姑

回復了冬子，點上一根香煙，繼續看第二封郵件。

何仙姑您好，在我即將絕望的時候，偶然要到您的郵箱，所以，我就斗膽給您寫信，不知道您是否有空，愿意聽聽我的故事。

是這樣的，我大學畢業三年了，在一家不錯的公司上班。憑能力，我應該成為項目組長。但是我的上司和同事，都沒有人看好我，最后把我擠進資料室。我想辭職，離開這家沒有希望的公司，可我沒有膽量走出這一步。現在向您請教，我該怎么辦？

委屈男

這又是個考驗我智商高低的時候，腦子一時陷入迷茫之中。要是不回復，太傷了委屈男的心。想回復，到底應該以什么樣的故事，來提醒迷茫中的他？

有了，我突然想來一則關于美國音樂家街頭受到冷遇的故事。

委屈男，一般來說，個人能力與平臺是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的，個人能力是獲得平臺的前提，平臺是撬動人生價值的最佳杠桿。所以說，一個適合你的平臺，有著舉足輕重的重要性。

有這么一則故事，2007年一個寒冷的上午，在華盛頓特區的一個地鐵站里，一位男子用一把小提琴演奏了六首巴赫的作品，共計四十五分鐘。在他面前的地上放著一頂帽子，很顯然，這是一位街頭藝人，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位街頭藝人的真實身份是約夏·貝爾，世界上最偉大的音樂家之一。他演奏的是世界上最復雜的作品，用的是一把價值三百五十萬美元的小提琴。在他演奏的四十五分鐘里，大約有兩千個人從這個地鐵站經過，其中只有少許人停下匆匆的腳步聆聽幾秒、幾分鐘。幾個小孩想停留下來聽下去，卻被媽媽使勁推著，只好繼續往前走。演奏到最后四十五分鐘的時候，只有六人停下來，真正地聽了一會，大約有二十個人給了錢，共收到三十二美元。要知道就在前兩天，他在波士頓一家劇院演出所有的門票售罄，而要坐在劇院里聆聽他演奏，同樣的那些樂曲，平均得花二百美元。

這個實驗更多地說明了平臺非常重要，極度高于個人能力，也就是說，人要站對了地方，才能充分體現出自身的價值。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讓孩子去讀書，去考大學，走向大城市的原因。因為在一個小地方，即便你是天才，你身邊的人也永遠不會發現你身上的光芒。

我有兩個方案供你參考，一是留在原單位，找機會幫同事策劃一個項目，從而得到認可。二是離開這家公司，只要你是金子，總有讓你發光的平臺。總之，金子埋在地底下，誰也看不到光彩。只有把它挪到地面，挪到陽光下，人們才會發現它的亮度。

不知道我的回復，你是否滿意。咱們可以互相探討。

何仙姑

回復了兩封，心中有了不少成就感。一看時間，已經快十一點了。但是，還有最后一封郵件，不管怎么說，人家向我求助，是高看我了。要是知道我是一個窮困潦倒即將赴死之人，說不定早就把人家給嚇跑了。

聽說您是何仙姑，我不相信，何仙姑不是人，是仙，但現在更不可能有仙，都被人給嚇跑了。不過，我還是相信您。因為那么多人從您這里得到了解答和安慰，所以您是好人。

我的問題很簡單也很復雜，結婚五年了，妻子一直懷不上。到醫院一檢查，是我的問題，精子成活率低造成的。前不久，妻子身子有了異樣，在婦產科一檢查，竟然有了身孕。之前我們就是為了這事，差點離婚。要不是妻子突然懷孕，我也不會向她提出離婚。可妻子死活不同意，她是中學老師，很看中面子。她一再強調，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您說，我都這樣了，孩子能是我的嗎？于是，我們開始吵架，妻子死活也不同意離婚，說要等到她生下孩子，再作DNA鑒定，如果孩子不是我的，隨便我怎樣都行。

我是男人，難道非要等到孩子出生，再丟一次臉嗎？無所不能的大仙，求求您指點，我到底該不該和她離婚？

一個即將崩潰的男人

他的故事有點抄襲我的，不同的是，津美一直懷不上，我還負債累累。也罷，一種感同身受的委屈，一時涌向心頭。我略一思考，就回復了他。

一個即將崩潰的男人，你好。

正如你所說的，問題簡單又復雜，揪心又煩擾。在我看來，你是操之過急了。既然你妻子沒有出軌，在你的來信中，沒有提到出軌的痕跡。那么，你就應該相信妻子。就你所說，妻子很看中面子，這樣的女人不大可能背叛你，和別的男人發生關系。醫學上的問題，有時候也在考驗著人們的誠實程度，以及人的忍耐和修養。我建議，聽妻子的，五年的時間都堅持過來了，你還在乎再堅持十個月，讓孩子順利生出來？

為了妻子的身心健康，為了孩子的未來，希望你不要急躁，讓自己冷靜下來。退一萬步講，萬一妻子懷的孩子不是你的，那又怎樣？如今生不出孩子的家庭，多了去了。生活和工作壓力太大，一方面不敢生孩子，一方面是生不出孩子。這就是現代人的生活悖論。你就把孩子當成是抱養的，又有何妨？既然你求助于我，那你就應該男人一點，聽從本仙姑的勸慰。一是不能讓妻子生氣，影響到胎兒的正常發育。二是擔當起一個男人的基本義務，共同迎接這個新生命的到來。把煩擾留給明天。如有其他問題，歡迎來信，謝謝。

" " 何仙姑

回復了一個即將崩潰的男人的郵件后，已經是深夜一點了。關上電腦，在疲憊中快樂著。連洗漱也免了，就把身體丟在床上，深深睡下去。

7

太有意思了，誰也沒有想到，本來無所事事的我，竟然忙碌起來了。

一是學校里的課程，一點也不能馬虎。二是純子的語文輔導，每天晚上兩個小時，風雨無阻。三是一直在冒充何仙姑，給一些不知姓名的人們排憂解難。這么跟你說吧，我必須調動全身的敏感神經，來應付這些蕪雜又煩瑣，操心又充滿責任感，又是挑戰性極強的事情。這么一忙，我忘卻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的頹廢，我的畫畫。

這天晚上回到租房，已經九點多了。丁大媽特意給我泡了一壺茶，又拿出一些點心，給我當宵夜。屈指一算，我來了半個多月了。這么說來，丁大媽是要讓我交下個月的房租了。

這是我來時跟丁大媽的約定，如果我不想繼續租下去，必須在月中跟她說明。如果想租，得先交完下個月的房租。我趕緊掏口袋，準備把八百元的房租交給她。這錢是老余給我的，昨天晚上跟他爭執了半天，如不收下，他就不讓我教純子了。盛情難卻，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丁大媽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馬上制止了我。小馬，大媽還沒有下作到鉆進錢眼里出不來，不是這事。你先別把房租放在心上，有件事想問你，希望你能如實相告。

一聽這話，我的頭皮突然發緊。看來，我一直忌諱很深保守了很久的所謂的秘密，只不過是欺騙我自己而已。在強大的互聯網包圍下，任何秘密都不是秘密。或許，我那點齷齪往事，已經無處躲藏了。也罷，假如丑陋的過往無法掩蓋，那我就把它當成被子，從頭到腳把自己覆蓋起來，不必在人間繼續出丑。

您問吧大媽，我一定毫無隱瞞。我也豁出去了。

別說得那么嚴重，像開批斗會似的。是這樣的，你結婚了嗎？

我，我。嘟噥了兩聲，想把這事敷衍過去。

小馬，別怪大媽多嘴，這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呢。老余一直不敢問你，大媽不怕得罪你，就問了。

丁大媽的話，像一劑鎮定劑，讓我把心放進肚子里。沒，還沒呢。一直找不到順意的工作，就把這事拖下來了。

這就好，你沒發現這段時間，老余對你挺上心嗎？

咀嚼著丁大媽的話，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這事靠譜嗎？我一個接近三十歲的人了，人家還是中學生，不到二十歲。這差距也太大了。

我，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您就直接明說吧。

那好，實話告訴你，老余看上你了。只要你同意，等到純子畢業后，你們就可以結婚了。

是好事，也是壞事，要是以后讓她知道我離過婚，還不把我給吃了。這事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也不敢冒這個險。于是，我把自己關于年齡的疑慮，告訴了丁大媽。當然，我同樣隱瞞了離婚的事實。

那有什么，當年我和我老伴，相差了十二歲，還是自己談的。只要你同意就行。還有，純子的學業不能落下來，一定要保證她考上大學才行。

純子的學業，我一定會幫她。但我不敢保證，因為我不是全能的，考試和上大學，是件很個人的事兒。再說了，我最擅長的是語文，其他科目就弱了。

這我知道，你只要盡力就行。那行，這事就這么定了，一直擔心你不同意。大媽就喜歡操閑心，你別介意。再說了，你那么優秀，應該是個優秀的女孩，才能配得上你。

謝謝大媽，那我回去了。

好，早點休息。

離開了丁大媽，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像是解除了纏繞在身上的一條繩索一樣，這么說來，我真的沾染上何仙姑的仙氣了。也罷，時來運轉這四個字，在我身上應驗了。

回味著剛才丁大媽的話，一股暖流從心頭流淌過去。輕輕地哼著歌兒，打開電腦，用稿消息還是沒有。而那個幻化為何仙姑的郵箱，又來了信件。

委屈男來了回信，說是要堅持下去，直到自己閃光的那一天，一有消息，一定會來信告訴我。而一個即將崩潰的男人，也聽從我的勸慰，耐心地等待孩子生下來。

看來，我那些看似簡單的回復，還是有一定的實效性。起碼這些人不再迷茫，也找準了人生的方向。就這么點成就感，讓我一時感到飄飄然。看來，我還不是真正的廢物。

不好，看到這封求助信時，我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既然微笑著，怎么就抑郁了呢？

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何仙姑，聽說您法力無邊，拯救了不少失落的靈魂，所以就發來求助信，希望您能給我指點迷津，讓我走出困惑的泥淖。

是這樣的，我是一個企業高管，工作和生活一直光鮮亮麗。在人前，我開朗大方，丈夫和孩子都覺得我非常正能量，是家里的開心果和安穩幸福的定海神針。但是，我的內心并非如此。因為我的笑臉，是強裝出來的。誰也不知道，我那微笑的背后，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痛苦和壓抑。為了生活，為了體面，為了人們眼中的三好女人，我必須強顏歡笑。就這樣，我這個一直熱情洋溢的人，在一個老公上班、孩子上學的日子里，選擇了自殺。幸運的是，因為搶救及時，我又回到家人身邊。沒人能理解，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傻事。丈夫也搞不明白，一向明理睿智的我，為什么會去自殺。最后，一個心理醫生給我作出了診斷，他說我可能患上了“微笑抑郁癥”。

吃了不少藥，也休假了一段時間，可想死的念頭，還是沒有從腦海中徹底消除。無所不能的何仙姑，我該怎么辦？孩子和丈夫，是我的一切，我放不下他們。但我也說服不了自己，自殺的沖動，不時縈繞在心頭。說不定哪一天，我就自殺成功了。在我看來，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解脫。

懇請您給我指出一條明道，謝謝。

微笑著抑郁

這是我迄今為止收到的一封最為棘手的求助信，我把內容反反復復地看了幾遍，還是理不清頭緒。我是痛苦著抑郁，她是微笑著抑郁，一種光鮮生活掩蓋下的無所適從。看來，這年頭抑郁的人不在少數。前不久，張家界那邊自殺的年輕人，不就是對生活的絕望而造成的。

調動了所有思維，殺死了很多腦細胞，終于理清一條比較靠譜的線索。不管怎么說，咱不能讓她失望。否則，何仙姑的美名，就有可能毀在我手里。

微笑著抑郁，你好。

你的問題也讓仙姑為難，認真梳理了你的問題后我才發現，越是成功的人士，他們越追求呈現最完美的狀態，越在意面子。有時候，因為身份需求，他們壓抑到自己都忘記自己可以擁有情緒。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種強度壓抑，應該是男性的專利，不想作為女性的你，依然沒有逃脫抑郁的藩籬。我給你一個建議，當我們覺察心理疾病已經影響到日常生活時，一定要及時求助專業醫生的治療。當然，在此之前，我們也要學會善待自己。人是情感最豐富的靈長類動物，也因為這種特殊的原因，人類總是高看了自己。認為自己無所不能，堅不可摧。要知道，我們是肉體組成的，喜怒哀樂是我們的正常表現。不必掩蓋，也不必驚恐，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感受快樂，也要好好感受悲傷。開心的時候可以大笑，難過的時候可以大哭，不用強迫自己偽裝堅強，也不用活得那么驕傲。試想，街邊撿破爛的大叔，知足是他最大的人生理念。一瓶水，一塊面包，或許就是一天最幸福的時刻。

佛說放下，而我們很多人不理解。成功路上，我們忍受不了一丁點兒挫折，放不下頭上虛擬的光環。在別人的掌聲和鮮花的簇擁下，改寫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如是長期這樣，能不抑郁嗎？聽我一句勸，放開自己，委屈時在家人面前毫不隱藏地痛哭一場。開心時，把自己的感受，拿出來與家人分享。

你要有種逆向思維方式，假如我不是高管，我的生活質量就會低賤嗎？人生苦短，要在意的東西太多了。可是，我們最需要的是親情，是愛情，是最基本的人間煙火。只要你想開了，心情就會舒坦起來。

只能給你提出這么點建議，希望你能明白。

" " 何仙姑

再三檢查，覺得沒什么漏洞了，這才把郵件發出去。

窗外，夜色朦朧，海邊的浪濤撞擊著海岸，發出痛苦的呻吟。這時候，還有多少人沒有睡下去？

8

自從丁大媽捅破了我和純子之間的關系后，再次輔導純子語文時，多少有點不自在。好在老余從不在我面前提起這事，才不至于讓我太過尷尬。當然，我也更加賣力氣了。

馬老師，你信神嗎？

信神，什么意思。

我是說，你相信神仙嗎？

你覺得世上有神仙嗎？那都是古人杜撰出來騙人的。好好讀你的書，考上名牌大學才是正道，別琢磨什么神仙不神仙的，這跟我們沒關系。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純子突然和我討論起神仙來。現在的學生，估計是仙俠神劇看多了，腦子里一直沉迷在虛無的幻境之中。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再這么下去，大學的大門，是不會為她敞開了。

我不是這意思，這段時間，同學們都在議論一個何仙姑，說她法力無邊，凡是有解不開的心結，各種疑難雜癥都可以向她傾訴，她會給出一個恰當而且合理的方案。并且說，何仙姑還會猜題。也就是說，高考的題目，何仙姑知道。聽說去年高考，已經有人從何仙姑那里得到了試題。一對比，和試卷上的試題一模一樣。但是，這個何仙姑如何才能聯系得到，老師知道嗎？

純子話音剛落，我禁不住大笑起來。同時，我也隱約感到，一件荒唐又可怕的事情，可能要出現了。

你也相信有什么何仙姑的存在？這太荒唐了。如今是什么年代了，哪有什么何仙姑的存在。別信那些謠言，她更不可能猜中高考試題。再說了，這是犯法的，明天上學后跟同學們說明一下，千萬別信。

純子對我的回答感到很失望，低下頭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了一趟宿舍，出來后手里拿著一瓶酒。

老師，咱們喝點酒，心里很煩。

我驚訝地望著純子，難怪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沒有完成我布置的作業。因為老余通過丁大媽暗示了我們的關系，我也對她網開一面，沒再嚴厲要求她。

這可不行，你才多大，哪能喝酒呢。聽話，把酒放回去。你的任務是讀書，其他的都不要想了。

馬老師，我是尊重你才跟你喝酒的。再說了，你也不是我的老師。你和我爸之間的約定，只是你們的一廂情愿，我這關還沒過呢。本來以為你通情達理，不會像我爸那樣，天天催促我讀書。原來你也不能免俗，真沒勁。你們大人之間，總有很多讓人琢磨不清的事兒。比如我們學校，聽說上個月從別的學校高薪要來一個學霸，這人去年或者前年的分數就能上清華大學。他就是不愿意上學，去年又在另一所學校參加考試。學校為了出名，而這人為了獎金，你說這事好笑不。

這，這更是謠傳，不要當真。

什么謠傳，人都來學校了。純子嘟囔著，把酒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桌子委屈地呻吟了一聲。

我這是為你好，至于我們之間的事兒，以后再說吧。

我剛說完，純子就伏在桌子上，哭泣起來。好在老余出去了，否則還以為我怎么她了。她不想讀書我能理解，但她竟然相信何仙姑能猜中高考試題，這就有點荒誕不經了。這么說來，一定有人以何仙姑的名義，在騙取家長和學生的錢財。一想到這，我的心，再次戰栗起來。

我何嘗不知道，我就是何仙姑，這么說來，還有另一個何仙姑的存在？除了這種解釋，還能說明什么。

我極盡柔情地勸慰著純子，也不再要求她做習題了。純子卻不理我了。才八點多一點，我就回來了。

剛進門，就看到老余坐在丁大媽的客廳里喝茶。跟老余一碰面，我也尷尬起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今晚這么早就結束了？老余問。

哦，是，今晚純子做得比較好。馬上就要高考了，不能給她施加太多的壓力。休息也很關鍵，養足了精神，才有體能應對高考。再說了，只要一些基礎知識沒有放下，高考就能順利通過。

老余聽了我的話，點點頭說，辛苦你了，丁大媽都告訴你了，對于我的承諾，永遠也不會改變。我就純子這一個女兒，只要她能考上大學，以后我也不管了。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們的。

我唯唯諾諾地傾聽著，很受用的樣子。不過，純子跟我的對話，猶在耳邊。好在老余很快就走了，丁大媽送他出去，待了很久才回來。

本來我想回到房間里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郵件發過來。丁大媽卻熱情地拿來了點心，還給我開了一瓶酒。

這是海邊小鎮的特色點心，我也不客氣，吃了點心喝了酒，禁不住問了丁大媽。

大媽，你知道有個好心的何仙姑，在幫助一些困惑的人們，而且從不要求回報？

自從我認識了丁大媽，從沒見過她喝酒。或許是我的話題，引起了她喝酒的欲望。她也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往嘴里狠狠灌了幾口。最后一口，讓她嗆得直打噴嚏。

有這回事。關于何仙姑的傳說，有十幾年了吧。丁大媽拿著紙巾擦了擦嘴，繼續介紹說。據說她就住在居仙鎮，是個寡婦，叫何翠姑。那一年，她得了癌癥，在她即將去世的時候，特意設立一個何仙姑電話熱線。說她是得到了何仙姑的點化，上通天文下曉地理，天上人間無所不知，可以給人們排憂解難。就這樣，很多人給她打電話，向她咨詢很多問題。一時間，何仙姑的大名傳遍了遠近幾座城市。當年我兒子就給她打過電話，這才有信心考上了大學。后來，何仙姑去世了，有關她的傳說，也就沒了消息。不過，近段時間，何仙姑好像又出現了。人們傳言，她還是不收分文，咨詢的方式也改變了，聽說是通過電子郵件，來給人們解答疑惑的。不管怎么說，這是個好人，如今誰還愿意免費給人們辦點什么事。

原來何仙姑真有其人，只可惜我從沒聽說過。

隨便應付了丁大媽，我一時陷入沉思之中。我沒敢告訴丁大媽，何仙姑就是我。不對，純子所聽說的何仙姑，到底又是誰？心中的疑惑，一點點增加起來，卻不敢和任何人分享。

丁大媽說著，一直勸我喝酒。就這樣，我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一進房間，我就倒在床上，沉沉睡下去了。

9

因為純子的如實相告，讓我對于打開那個已經幻化為何仙姑的郵箱，有著天然的抵觸。我告誡自己，再怎么落魄，也不能再陷入痛苦的旋渦之中。可我沒有能力阻止另一個何仙姑的出現，就像我沒有能力阻止純子不讀書一樣。

這是三天后的半夜，我終于鼓起勇氣，打開了那個何仙姑的郵箱。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里面有好幾封未讀郵件。

點開第一封郵件，是微笑著抑郁發來的信息。

何仙姑您好，我是抱著試試的態度給您來信，不想您真的給我回信了，而且講述得十分清楚，讓我十分感動。您的分析增強了我的自信心，讓我不再迷茫。今后我決定按照您給予的方式，讓自己從恐懼中走出來。謝謝您的付出，謝謝。

微笑著抑郁

我趕緊給她回信，有點迫不及待了。

因為你的醒悟，讓我高興。

微笑著抑郁，你好，改個名字吧。咱們就要走出困惑了，為何不讓自己的名字清新起來。就像給自己重新活了一回。

既然你認為我的方式適用，那么，你就要時時對照自己，修正自己。或許我的學識在你之下，也跟你說不清楚太多的道理。人們往往看不見自己的短板，從而給生活帶來了無盡的煩擾。勸慰你的同時，也警醒了我自己。說真的，以前我也迷茫過，也困惑過。但我了解自己，絕不鉆進死胡同。我們要懂得給自己留下退路，這樣不至于走投無路。

敞開心扉，讓丈夫、孩子走進你的內心世界，和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家的溫馨生活，會活出一個不一樣的你。祝福你，但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何仙姑

給微笑著抑郁回復了信件，接著點開其他郵件。不料，所有來信都是在咨詢同樣一個問題。那就是關于高考試卷問題。

何仙姑，您說您能給出今年高考的各科準確試題，到底是不是真的，請您不要欺騙我們。我們會按照約定的一科三萬元，一分不少地打進您的銀行卡里。聽說已經有同學把錢打到您的卡號里了。我們早就知道關于您的傳說，也相信您的為人。您給那么多人排憂解難，不至于欺騙我們吧。高考關系到我們的命運，而我們的成績都在中等以下，事先知道要考什么，才能有所準備。期待您的回復，謝謝。

高三學生

所有郵件的署名，都叫高三學生，問的也是同一個問題。這太可怕了，我一點也不敢耽擱，趕緊給他們一一回信。

我就是何仙姑沒錯，但我從沒向你們承諾過，能夠猜測到今年高考的試題，也從沒有收過任何學生和家長的一分錢。請你們不要聽信謠言，本仙姑沒那么大的本事，也不了解今年高考到底會考些什么。另外，我也沒有說過每科的試題要收費三萬元，這絕對不是我的信件，千萬別相信。

你們聽說過《烏合之眾》這本書嗎？這是法國的思想家勒龐寫的。

在本書中，勒龐以預言家般的洞察力，幾乎成功描述了此后一百多年間所有震蕩世界的重大事件。包括兩次世界大戰和眾多的民主革命或群眾運動。有人指責勒龐關于群體與領袖的理論，曾被軸心國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法西斯獨裁政權所用。但是，同盟國的政治領袖戴高樂、丘吉爾、羅斯福也從中悟到了不少道理。按照馬克思·韋伯的劃分，希特勒、墨索里尼、丘吉爾、羅斯福都屬于魅力型領袖，但是區別明顯：希特勒、墨索里尼利用個人魅力煽動本國民眾，帶著他們走上一條不歸路，給世界造成了巨大的災難。而丘吉爾、羅斯福卻以自己卓越的政治才能，帶著英美人民打敗了法西斯。就勒龐的研究來說，時至今日，任何個人或者團體，出于任何目的希望了解群體心理和行為模式，本書仍然是重要經典。

這么跟你們說吧，《烏合之眾》在好人手里，就是一本開拓理智走向成功的好書。在壞人手里，就變成奴役大眾的罪魁禍首。我是何仙姑，但不是那個向你們伸手要錢的何仙姑。一定是有人假冒我的名義，向你們收取不義之財。你們是高中生，應該有自己的辨識能力，千萬不要上當受騙。

" " 何仙姑

我趕緊把郵件發送出去，這件事太可怕了。

也就幾分鐘時間，我又收到了郵件。

何仙姑，您好。

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么德高望重的您，竟然也假話連篇。您也別遮掩了，還搬出《烏合之眾》之類的無聊教條來糊弄我們。您口口聲聲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卻還是暗地里收取自己的好處費。您看似不食人間煙火，背后卻也擺脫不了貪婪的本性。給錢的同學都有記錄，您要是沒有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將在網上公開您的齷齪。

別以為學生就是好欺負的，大家有目共睹，何仙姑除了您，還能有誰？

高三學生

這回我不知道到底該怎么回復才是，人家李逵和李鬼是兩個名字，而我和何仙姑，卻是共用一個名字。時至今日，我后悔起來。當初到底是哪個缺德的，把我的隱秘郵箱給公開出去，并以何仙姑的名義，給別人發出輔導和指點的郵件。如今就是跳進黃河，也無法洗涮我的罪過，我該怎么辦呢？

仔細一思考，我又想到了死。只有死了，才能讓我徹底解脫，洗清強加在我身上的污點。可我默念一想，要是我真的死了，那么，貪財的罪名，玷污何仙姑的罪過，也將跟著我走進棺材里。在另一個世界里，我同樣會遭到唾棄和謾罵。

又是幾根煙下肚，腦子里稍微清醒了點。還得回復吧，不管怎么說，越抹越黑的天幕，也不差我多抹幾下了。

高三學生，你好。

當思考良久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常識可以幫到你。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常識匯集了人類有文化以來所積累的最全面的經驗。所以它可以不假思索地一眼洞穿事物的本質，看清里面的物質。

希望你結合你所掌握的常識，和思忖一起靈活地使用。因為思忖是人的本能，用以征服生活上慣常的認知。說白了，要樹立起自己正確的判斷能力，千萬不要人云亦云。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些了。至于是相信或懷疑，那是你的事了。

何仙姑

迅速關上電腦，我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來信了。

10

這段時間以來，課也教不下去了。為了讓學生覺得還有點上課的樣子，我每次都是簡單地講完課文后，就讓他們上自習課。我則陷入了那個令人恐懼的、循環往復的莫比烏斯環之中，再也不能自拔。

感覺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正掐住我的脖子一樣，讓我喘不過氣來。

回到老余家里，純子還沒有回來。按說現在都七點了，學校也早就放學了，她應該像往常那樣，好好待在家里，等待我來輔導。下個月就要高考了，英語、物理、化學，還有語文，她都沒有認真復習過。昨天老余交代我，現在是最后階段，一定要讓純子的精神集中起來。沒什么文化的老余竟然說出了短板這樣的字眼，說純子的短板很多，讓我無論如何要幫助她克服。

你幫她，就是幫你自己。

老余最后加重語氣對我說。

我知道，你放心好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是不見純子的蹤影。奇怪的是，老余出去后也沒有回來。中午在學校簡單吃了點飯，現在肚子里空空如也。喝了幾杯茶，肚子餓得更狠了。我干脆來到門外，在石凳上坐了下來。

一仰頭，發現天上的云朵睡著了，正堆在一起打盹呢。我突然明白了，云整天在天上飄著，能不累嗎？當它累得再也撐不住了，就會哭泣，化為雨水落下來。看來，云也是多樣性的。當它化為蒸汽往天上飛的時候，就像小孩，調皮又任性，讓你捉摸不定。當它化為云朵聚集時，應該是人的中年，累了，得好好歇息一陣子。而當它遇到冷空氣化作雨水的時候，就像人的老年，走完了一生，最終消失在大地之中。

佛經說，一切如夢幻泡影，人的一生，不也是如此？

正在感慨不已的時候，一陣摩托車聲音響起，原來是純子回來了。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兩個男生。我一臉狐疑地望著他們。

馬老師，走，咱們K歌去，我請您消費。

純子走到我面前，發出熱情的邀請。

K歌，今晚不學習了？那可不行，你爸回來后，會罵死我的。

純子鼻子里哼了一聲，他哪有時間管你，早就談情說愛去了。

我迅速站了起來，不解地望著純子。眼前這個女學生，如果老余的承諾沒有改變，如果她本人也愿意，將來就是我老婆了。雖然純子也暗示過了，讓我不要抱太多幻想。我當然有自知之明，但我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那就是責任。對純子的學業，一點也不能放松。

你怎么能這么說你爸呢，沒大沒小。再說了，高考的事兒你忘記了？你還有心思玩，別任性了，起碼得給你爸一個交代。

純子不認識似的望著我，那誰給我交代呢。我告訴你，他真的在和丁大媽談戀愛。不對，這種說法太文雅了，他不配這種高雅的言詞。應該是在談情。看來，你也是不解風情，還標榜什么畫家呢。你要不去，我們可走了。

純子說著，拉著兩個男生的手，騎上摩托車走了。

你。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老余和丁大媽談情？我目光呆滯地望著天上，剛才那些疲憊不堪的云朵，都各自散去了。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天空，心虛地和我對視著。

純子走了，我只能回去。收拾好課本，剛走到門口，老余就回來了。

純子呢？

剛走，說是K歌去。

這，這哪行，你怎么不阻止她？

我阻止不了，她讓我跟她一起去，我不愿意。村長，純子你得管管，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我都交給你了，你怎么不管。他媽的，和她媽一個德性。老余罵了幾句，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村長，對不起，我已經盡力了。說著，我拿著課本，就走了出來。奇怪的是，老余沒再數落我，就這樣把我放飛了。

丁大媽還在等著我回來，好像在等待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到我一臉沮喪，丁大媽好像意識到什么。

這么早回來，還沒吃飯吧。純子呢，她沒跟你在一起？

丁大媽一邊給我張羅晚飯，一邊跟我說話。

大媽，純子的媽媽呢。我答非所問地望著丁大媽。

放好了飯菜，丁大媽坐在我身邊，深情地望著我。她呀，離開十三年了。接著，丁大媽告訴我說，那時候，小漁村還不怎么發達，純子媽生下純子不久，就進城去了。最后一次回來，是純子五歲的時候，她是回來辦理離婚手續的。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回來了。

老余也是苦命人，他擔心如果再婚，純子肯定會吃虧，也就沒有再娶。眼看純子長大了，卻也不能省心。這孩子從小就任性，老余也一直由著她的性子。他本來想，要是你愿意留下來，給他當個上門女婿，管住了純子，他就燒高香了。

我邊吃飯，邊聽著丁大媽的絮叨。

大媽，其實我也看出來了，村長根本沒這意思，純子也不看好我。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會怪他。只不過，純子怕是要毀了。

你，你知道點什么了？

丁大媽趕緊問我。

不知道，只是有種預感。她那么任性，不讀書還不讓我告訴村長。上大學雖然不是唯一出路，可也要認真對待才是。

丁大媽沒再說話，從柜子里取出一瓶酒來，放在我面前。這是剛才老余沒喝完的，喝兩口，早點休息。

我在腦子里思忖著，純子都這樣了，我還能繼續代課嗎？要不代課，我沒了收入，今后的日子怎么過，是死，還是厚著臉皮茍且活下去？

帶著七分醉意，回到自己的房間里。斜靠在床頭，我想了很多。不好，郵箱里肯定有來信，怎么把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呢？

我趕緊翻身下床，打開了電腦。也就一分鐘的時間，而我卻覺得等待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果然不出所料，高三學生又來信了。

何仙姑，你也太狠毒了，收了我們的錢，卻給我們一些其他省市的模擬試題，而且是去年的。你的心也太黑了，我可告訴你，要是不把錢還給我們，我們就報案，讓警察來跟你說吧。

就你這種智商，也配以何仙姑的名氣到處招搖撞騙，醒醒吧你。

多行不義，你知道的。

高三學生

看來，這事并非空穴來風，確實有人利用何仙姑的名義，到處騙錢。把活兒做到學生和家長頭上，這招太厲害了。怎么辦，到底回不回復？怎么回復？

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半點頭緒。后來干脆不想了，橫向躺在床上，衣服也沒脫。往事，像一部黑白電影，在我眼前回放著。

11

警車到來的時候，我正在海水里游蕩著。浪潮一波又一波，鋪天蓋地地向我涌來。我被淹沒在浪濤里，痛苦地掙扎著。

我幾乎是被丁大媽從床上拖起來的。以為是遲到了，我沒在意，閉上眼睛想繼續尋找夢中的情景。丁大媽急了，大聲喊著，警察來了，趕緊起來吧。

警察這兩個字，像一枚子彈射進腦海里，我算是聽明白了，睡意一下子從身上溜走了。我趕緊爬起來，胡亂套上衣服，來到客廳。沙發上，坐著兩名警察。

您好，您就是馬梵君吧。

我點點頭，眼里寫滿了懵懂。

耽誤您一點時間，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有件事需要您配合調查，謝謝。

警察很客氣，就像要請我吃飯一樣，可我的雙腳軟弱無比，根本支撐不了我的身體。

三年多了，我還是沒能逃脫法律的懲罰。也罷，進去待一段時間，或許我就得道，真的成了何仙姑了。這么一想，感覺心情輕松了很多。像一名逃遁多年的疑犯，突然得到解脫一樣。我勉強讓自己站起來，顫巍巍地跟著警察，緩緩走向停在門口的警車。

讓我感到詫異的是，警察竟然沒有給我上手銬。坐在警車后座上，忐忑地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

原來，凡是風景，都不可能長期保留，就像任何東西的保鮮期都不會太長久一樣。

警車很快就到達派出所，下了車，警察還是很客氣地把我請進辦公室。剛一落座，警察又給我倒了一杯水。我一時納悶，現在審訊犯罪嫌疑人都這么人性化了？

馬老師，您別緊張，我們很冒失地把您請來，是因為這事太重大了。同時她也牽涉到您，所以，有些情況還得跟您核實一下。

警察說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內心的懵懂繼續升級，緊張感也隨之到來。

您認識余純子吧。

認識，她，她是我的臨時學生。

好，謝謝您的坦誠。我們已經查明，這兩個月來，她化名為何仙姑，騙取了很多學生和家長的信任，說是可以給他們提供今年各科目的高考試題。竟然有很多人相信她，大家都往她卡里打錢。總之，余純子涉案金額比較多，近一百萬元。這事兒您知道嗎？

一聽警察的說明，腦袋里轟的一聲，炸開了。

我有預感，但沒想到會是她。

在警察面前，我毫無保留地向他們一一敘述，來到小鎮之后，有人把我當成了何仙姑，各種各樣求救求助的信件，源源不斷地涌進我的郵箱。以及我怎么給他們排解生活的煩擾、婚姻的困惑，還有其他他們認為不適宜向外人公開的敏感話題。這就是這幾個月來，我所做的一切。

我一邊敘述，警察一邊點點頭。

讓我輔導純子的功課，是老余的意思，我剛到這里也不好推辭，所以我就答應了。

不，您做得很好，謝謝您。我們的網絡監控，早就掌握了這些情況。一開始，我們也以為是您所為。經過縝密偵查后，發現郵件的地址不是您的ID，最后才查到余純子。是這樣子，您能不能幫我們一個忙，讓余純子把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我們聽老余說了，知道你們有層特殊關系，況且你們還有師生關系呢。希望您能想辦法引導余純子，把那些沒有通過銀行賬號轉賬，用現金交易的金額，告訴我們。很多人直接給了她現金，雖然我們掌握點情況，但她始終不愿意承認。

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知道了，我盡力吧。

在我的要求下，警察把純子的手銬去掉了。

終于見到了純子，她一直低著頭。面對純子，我有很多話想說，卻又說不出口。似乎是一夜之間，她就變得蒼老起來，臉上也沒了青春少女應有的朝氣。

你呀，要那么多錢干嗎。

馬老師，讓您失望了。我像是做了一場夢，夢醒了，就來到這里。其實，我很感激您。您也應該明白，您就是老余手中的一枚棋子，用完了，他就會把您扔掉，像我媽。當年我媽就是這樣，為了他能當上村長，她聽從他勸告，去找鎮長。最后，他又擔心我媽把這事兒說出去，于是，就把她趕走了。

純子的敘述，和丁大媽關于純子母親的講解，出入很大。我只能耐心傾聽，生怕錯過一個字。

您知道嗎，他早就看上了丁大媽。后來，丁大媽的丈夫知道了，和丁大媽吵了架，最后喝了百草枯。唉，我說這些干嗎。都過去了。老余想讓我按照他的思路走，我不愿意。比如和你結婚，這是不可能的事。

我知道，也能理解你，純子。

謝謝您愿意聽我絮叨。我很后悔，本想讓老余難受，不料把自己弄進來了。

好聽的話我不會說，但人要活得坦蕩一點。既然你都敢以何仙姑的名義做事，那就還何仙姑一個清白吧。錯不在何仙姑，是我們褻瀆了她。當然，也包括我。放心吧，過不了多久，我也會進來，和你在一起。我們都有罪，共同救贖吧。

不會吧馬老師，您是好心助人，我是坑爹坑眾人，咱們走的不是一條路。

聽我這么一說，純子竟然笑了起來。

不管怎么說，得謝謝您幾個月來的苦心教悔。我知道，警察把您請來，是有特別用意的。為了報答您的付出，我都告訴您吧。

純子敘述很簡單，手法也很拙劣，但還是有那么多人相信她。除了轉賬付款外，她還收取了近三十萬的現金。

我掏出香煙來，純子也要了一支。在煙霧繚繞中，我們的臉面都讓霧氣給遮掩著，什么也看不見了。

馬老師，我突然發現，您是一個值得付出的男人。真的，要不是在這出不去，我愿意嫁給您。

就在我和她結束了談話后，純子的眼睛晶瑩了起來，和我說了這么一段話。我默默地和她對視，沒有說話。直到她讓警察重新戴上手銬，我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她身上離開過。

哐當一聲響，我和純子被厚重的鐵門給隔開了。

12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走進丁大媽的客廳，我把這幾個月欠下的房租交到她手上。

丁大媽，謝謝您這幾個月來的關心和照顧。我要走了，去我應該去的地方。謝謝。

馬老師，我有個請求，不知道該不該說。

沒事大媽，您就說吧。

你別走好不好。我的孩子一直不想回來，你留下來，給大媽做個伴。你還畫你的畫，我有退休金。

丁大媽的口氣是商量，也是乞求。

我搖搖頭，本想跟她說點什么，卻沒有張嘴。我覺得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她不了解我，就像我也不了解她一樣。丁大媽默默地望著我，目送我緩緩走進我的房間里。

環顧這間生活了幾個月的房間，竟然有點悵然。永別了伙計，以后出來的時候，再來看看你。如果我還能出來的話。

我怪笑著對著房間說。

流浪了幾年，也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簡單一收拾，也就一個小包。拿來手提電腦，輕輕地撫摸著它，像是在撫摸純子光滑柔潤的臉。腦子里突然一激靈，迅速打開了電腦。

這是我在海邊小鎮最后一次打開它了。

還有幾封求助信，我粗略一看，看來得違拗他們的期待了。如有時間，我一定會好好回復他們。這是假設，時間不可能留給我了。在里面，根本甭想用電腦。一絲輕輕的遺憾，一時縈繞在心頭。

最后一封信件，是一封奇怪的郵件。郵件沒有開頭，也不像是要咨詢什么。一點開，我就驚呆了。我趕緊集中起精神來，迅速看下去。

君，我的郎君，這么稱呼有意思吧。

我是津美，不會把我的名字也忘了吧。原諒我沒有經過你同意，就把咱們當初設置的郵箱，以何仙姑的名義，發給同事們。本來也就是提醒你，不要想不開，也別往邪路上走。還好，你沒有讓我失望。

你走后的第三個月，我到醫院一檢查，竟然有了。現在君君也快三歲了。她的名字沒有跟你商量，你不介意吧。那時候一直聯系不到你，要不是幾個月前突然找到咱們以前的郵箱，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總是相信那句話，萬事皆有可能。這么有意思的事情，竟然發生在我們身上，夠浪漫了吧。

現在，君君在我媽那里，上了托兒所。生下她不久，我就出來工作了。咱們欠的三十萬，現在就剩下八萬多了。我跟他們說好了，最遲拖到明年，一定可以還清。他們也同意了。現在我打了兩份工，晚上回家后，有空就檢查一下你給他們的回信。很高興，再怎么累，看著你的回復，我就能睡個好覺。

該回來了吧，我的手機號碼沒變，你應該記得。對了，那個假的何仙姑，抓到沒有。要不是看了你的郵件，真會把我嚇死了。還好，你一點也沒變。文筆也提高了很多。以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會侃，漲知識了。

以前你的影子都在自己身邊，以后你的影子就變成了夜晚，包裹我的睡眠。

等你。

" 津美

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是一臉的冰涼提醒了我，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關上電腦，把它放進電腦包里。我掏出手機，給津美發了個短信。

我馬上回去。

再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了，來到客廳，丁大媽正在等著我。

小馬，這點錢給你，就當是盤纏吧。

丁大媽把幾張紅得鮮艷的鈔票，放在我手里。

不用了大媽，我有。

再不收下我可生氣了。丁大媽說著，把我推出了門外。

既然留不住你，那就回去吧，以后有空再來玩。

丁大媽站在臺階上，朝我揮手。

我點了點頭，慢慢向前走。但我不敢回頭，哪怕是一瞬間。

來到村口，有個人正在路邊跳著舞。仔細一瞧，這不是老余嗎。他的左腳上掉了一只鞋，嘴里嘀咕著什么，一蹦一跳地往前走，像一具僵尸。

站在他跟前，他竟然認不出我來。繼續揮舞著手中的柳條，向前沖去。

我默默地望著他，把腰彎成一張弓，給他行了一個鞠躬禮。

一路上，陽光撫摸著我。我加快了腳步，繼續向前。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