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嘆評點小說,有一對重要的范疇,曰“犯”和“避”。所謂“相犯”,是指那些雷同的情節,重復的描寫,引不起讀者的欣賞趣味,乃小說寫作之大忌。于是,克服“犯”,便有了“避”。避開那些模樣相同的人,經歷相似的事兒,聽起來音聲相近的話語。經典之所以為經典,就在于總能在這些地方勝出。寶玉挨打,眾人前去探望。多角色做著同一件事——探視病人,這是“犯”了。但見了寶玉,嘴里卻是不同的說辭,體現出不同的人物性格、不同的人物關系,即與寶玉的親疏、利害等。這叫“犯”而后“避”,用金圣嘆的話說,“將欲避之,必先犯之”,玩的是更具高難度的動作。人們常抨擊應試教育,調笑語文試題,而有一道閱讀理解題頗有意趣,就是把列位看望寶玉時說的話揀出來,問你分別是誰說的,反映了說者怎樣的心理,以及她與寶玉是怎樣的關系。語文這么考,還是能看出應試者的文學鑒賞力的。
現在,我們拿這把尺子來量一量《萬有引力》,很遺憾,它有“犯”而無“避”。
小說寫了什么?其基本情節就是“三連跳”。宋玉作弊被抓,想不開,寫了遺書要跳樓,未遂。她的班主任老師馬燈也曾要從七樓跳下去,心里放不下妹妹,才沒有跳,也是未遂。妹妹在繼父的一次家暴之后,跳樓死了。這樣扎心的描寫反復出現,讀者很受刺激。讀了這篇小說,我倒覺得,官方封鎖中學生跳樓的消息,做得很對。制造焦慮,販賣負面的甚至是惡性的信息,造成“破窗效應”,有百害而無一利。僅從小說創作的角度來說,這正是金圣嘆所指出的“相犯”呀。
仿佛鬼使神差,好學生宋玉考試作弊了,被抓后強烈的羞恥感,內心的自責——愧對老師,愧對父母,愧對資助人,讓她備受折磨和摧殘。作者左手拿著放大鏡,右手拿著哈哈鏡,用夸張變形的筆觸描寫宋玉的煎熬狀,不乏金句。通常說“羞得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作者由這句話衍生出了松鼠或老鼠的一段,“惟陳言之務去”,這才是“戛戛獨造”的文學語言,借用金圣嘆的口頭禪:“妙絕?!痹谒斡竦念^腦里,把公式的黑色字母幻化成墓碑,極端心境下的異化反應,也是神來之筆。如果沒有下文的“犯”,這部分無可挑剔。不要怪怨現在的孩子脆弱,不要說他們有一顆玻璃心,更不要與苦難中生、苦難中長的父輩去做比較,正因為他們沒經歷過嚴寒,才不耐凍?;蔚慕逃?,變態的應試,孩子們就像被擠壓的柿子,汁液滴漏,難以恢復原形。
可惜,接下來又寫了兩次自殺。第二章里,馬燈由宋玉的自殺想起了自己的自殺。也是宋玉現在這個年齡,面對繼父的暴力,他挺過來了;母親因成績下降而打他,讓他生無可戀,“想不出任何理由活下去”。俗話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如果有,也應該像《西游記》三打白骨精、《水滸傳》三打祝家莊那樣,“犯”而能“避”,同中見異,翻出新意。小說又寫了馬燈妹妹的自殺,而且,這回人真的死了。結果怎么樣,接下來的故事,都在讀者的意料之中了。
情節“犯”,環境也“犯”。宋玉家境不好,父親有心臟病,母親在工廠打工,父母供她讀書,不惜砸鍋賣鐵。一位學長讀到她寫給父母的信,每月捐給她五百元。馬燈也家境不好。打記事起,父親就病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初三時,父親病逝。繼父酗酒、家暴,為了保護母親和妹妹,馬燈奮起反抗留下渾身傷痕,卻被老師、同學誤解為打架斗毆的小混混。不消說,妹妹是完全相同的家庭環境。
小說詳寫宋玉作弊,中間又跑出來個作弊的臘腸,又一“犯”也。臘腸作弊,被馬老師從講臺前打到了講臺后。這是前車之鑒,前有車后有轍,重復書寫,像路基上被反復碾壓過的車轍印,清晰可見。
全文四章,每章開頭都是一個模子拓出來的,作者大概是為了吸引眼球吧,都以聳人聽聞的事件肇其端,拽著讀者跟他走。殊不知,這也是“犯”而不“避”?!皼]人想到宋玉會因為作弊被發現而去做傻事。”一個長句子獨立成段,人命關天啊,讀下去,看個究竟。第二章的開頭還是如法炮制,而且變本加厲?!白錾凳隆鄙袑侔凳拘缘亩陶Z,這回直接把遺書拿出來了,駭然而驚悚。第三章仍揪住“宋玉的遺言”不放,繼續吊讀者的胃口,你能不往下看嗎?“我站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在跳樓之前,我想起妹妹很害怕打雷。”這是第四章的開頭,作者不惜炒冷飯,重復上文里的內容。不必要的重復,豈止是“相犯”,簡直是“重犯”了。
如上所述,小說單刀直入,第一句就交代宋玉因作弊被發現而做傻事。這里面有幾重不可思議。全年級最好的班,班里前三,全校前十,名列前茅的好學生怎么就作弊了?一也;連公式都記不住,還是好學生嗎?二也;好學生,物理成績“依舊”不理想,這不自相矛盾嗎?三也。
小說的破綻不止這些。繼父對母親施家暴,這不難理解。妹妹是繼父的親生骨肉,也在劫難逃,這就不大好理解了?!拔摇眲衲赣H離開,母親卻說:“如果我們走了,你妹妹怎么辦?”心心念念想的是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也有些讓人費解。在這個半路組建的家庭里,沒有任何鋪墊,繼父的女兒就和“我”如同親兄妹,百般依戀,說出“哥哥,我不能沒有你”這樣的話來。
誠然,小說不追求最大公約數,不一定非得寫那些情理之中的事。而且,太合情理了,誰都能想到,往往流于平庸。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智力博弈,你寫出來的讀者都能想得到,他就不會佩服你。所以,小說要破圈,要大膽地書寫反常,才因陌生化而引人入勝。但反常還是要合道,要給足理由,要或隱或現地把那個“所以然者”揭示出來。而這篇小說則有些任性,我(作者)就讓他(小說里的人物)那么說了,我就讓他那么做了,別問我為什么。
無疑,幾位主人公都是有心理創傷的人,小說多處寫人物的幻覺??紙錾?,宋玉看見宇航員向她招手。第三章寫到一半,就變成了馬燈的第一人稱,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第四章馬燈更是出現了意識的混亂。讀這篇小說,我想到了龔自珍的《病梅館記》,病態的社會病態的人,心理病灶接連爆棚。人物可以有心理疾患,敘述人卻要頭腦清醒。
拿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做篇名,我這個科盲,似懂非懂。考場上,宋玉發現一道物理題需要用到萬有引力公式,她把公式寫錯了,這算是一點瓜葛。還有跳樓。重力豎直向下,萬有引力指向地心,兩者是不同的。跳樓,是重力還是萬有引力?我越發糊涂了。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