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摸骨頭,我的身份來自河邊一戶窮人家。
承受搖晃,“我愿意做一名披頭散發的老父" 親”。
落日從右肩墜沉,一團模糊的墨跡
正從薄暮的
咽喉,吐出淤積一世的哀怨。
一根根發絲在脫落。
我真的知道,世間有許多相愛的人
有被風吹散的危險。
早晨,搗衣人在水面不停地晃動,
一面古銅色鏡子,被搗成不規則的多邊形。
運河的早晨,開始傾斜。
咚咚咚……鼓聲密集,像對一個冤家的撒潑。
所有的怨念和氣力,淤積在
一根木杵的弧線中。
傍晚,搗衣聲仍然繼續,
運河持續傾斜。落日有點兒把持不住,
紅著臉向左下方滑落。
如果愛上你就大膽說一說,
如果愛得很疼,你就使勁捶一捶胸。
那條大河是被一頭小毛驢馱到家門口的,
否則,河水翻不過那么多的溝溝嶺嶺。
日子有點苦,毛驢的響鼻確實也嚇人。
但路從不喊疼,那脖頸上的紅綢布鈴鐺,晃動著
節奏感很強的提示音。
又上路了,運煤的父親猛跺幾下腳,
運河邊的那些小毛驢就會小跑過來。這些經受過考驗的老實人,
馱過糧食、鹽,也馱過我和我的親人。
某日,我行走在運河兩岸,卻再未能見到故人,
他們如今是否又在另一處謀生。
我是黑暗的,我一直在尋找
一個渾身發光的人。
在大閘口,我如愿以償——
她一直生活在水里。
低首、沉默、孤獨。我見過她
披頭散發的模樣。
一個晃動在水上
不規則的發光體,試圖向夜空
索取更多的光。
但她已無法重回天上,
許多想法只能留在人間,替大地,
守護著腹部的內傷。
我又要動身另赴他鄉了,
夜色很快將我吃掉——
我被一個渾身發光的人,
重新扔進黑暗。
這一生,我知道不會發光了。
在一個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地方,
我迅疾將自己隱藏。
運河水喜歡在鎮上穿過,但絲綢
喜歡在女人繃緊的身體上游走。
流動,是它們的共同屬性。
嗯,只有流動,才更像愛情最初的模樣。
一個聲音粗大,一個聲音細小。但這不妨礙
它們進行愉快的交談。
水在肌膚上來回滑動,摩擦出
竊竊私語。
絲絲入扣啊。在綢都,如果一半
繞來繞去找不到另一半,
天上的圓月也會著急。街市的燈
會一宿一宿地失眠。
傍晚,夕陽墜落成一枚金戒指。
小鎮抖出萬匹霞光。群山有眩暈的錯覺。
套牢它。一條奔騰的大河,
瞬間,接通一大片海。
其實,石榴、石頭和拳頭
屬于同類。
石榴被石榴園合圍,
石頭被打石山深埋,
拳頭,縮在袖中,被某種暗力
悄悄指揮。
它們都在等待爆裂,
——那石破天驚的一刻。
傍晚,路過嶧城,
因為一盞盞燈的提示,夜色
便向后退了幾分。
一顆英雄心被再放大,
在一條河的帶領下,我緊握雙拳,
繼續奔赴前程。
一條石堰橫著,它將洪水擋住了去路,
運河轉向,掉頭去了東南。水在上面,船興奮;
鎮在下面,河下安寧。
夜色有些模糊,但老街油光發亮。
歷史通過我而拐彎,一群失散的人悄悄聚攏過來——
吳承恩伏案苦寫,曹雪芹改行開店;
紅玉苦練擊鼓術,劉鶚把脈救蒼生;
鹽商們則忙著搬運星光……
他們與我相互揮手,瞬間,又不知所蹤。
炸茶撒,腌醬紫,鹵臭豆腐……
河下女有蘭花指,無繞指柔。
影子發舊,幾個穿長衫的文人被夜晚瓜分,
喝大酒,論古今。時間顯然失效。
飄搖的身體,擱淺于迷幻的碼頭。
早晨,公雞會按時打鳴,口技絕倫。
狀元樓,淮劇演員憑欄吊嗓子。
一口氣繞了幾圈,不歇腳,讓人好生擔心。
“花開得意人言美,花落凋零無人憐。”
胡嘴巷,彈詞傷情。如果寂寞了就哭一哭,
如果愛了就莫回頭。
窗外,暴雨時不時折疊出風浪,
但人間有大神:不管世道如何變故,
日子總能被他們攪出咸味。
月亮被檐角挑在空中。它在凝視,有些景象
已被它暗悟出一種道理。
河水嘩嘩不停地交談,但許多事
只能發生在語言之外。
大年如期而至,老街再次鬧騰起來,
它嘈雜、不安、晃動。絕聯被貼在墻上一掛多年,
無人對。河下陷入越來越深的謎……
走邯鄲,可以先把它
想象成一個人,而不是地名。
我沒去過趙國。
閉上眼,我就是戰國時期的燕國少年,
正跨越國界線奔赴而去。
國都有很多謎,但我不能
說破。我只能亦步亦趨,
模仿邯鄲的姿勢。
走邯鄲,我始終跟不上步伐。
我落單了。我把命運,交給了
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我像一顆石子,
被投入自己設置的迷宮深處,
回饋我的,只一聲悶響。
在人間,許多人都在學著走路。
那個不會走路的人,
一定是個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