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物語（組詩）

我們痛飲某種虛空和最后的事物。

——保羅·策蘭

斯里蘭卡

現在用茶匙盛出的這些棕色細碎之物

叫斯里蘭卡紅茶

我遇見并帶回它已是很多年前

它曾經是綠色的或者此刻

她棕色的瞳仁里面依舊是綠色

只是記憶沾滿了黃沙

如果錫蘭島在印度洋上能夠漂移

向東，再向北，也許

我站在黃河口初夏的露臺上

就可以再次看見她，而不僅僅

低頭嗅聞這塵封而又彌散的茶香

玉露

京都還停駐在唐朝

你庭院的畫卷

也從舊時光的青綠中延展至今

榻榻米不是舞臺

我不是你

可以在一只茶盞中開啟另一種人生

這金風拂過，稻草之心守護過的玉露

原從故國的天臺山渡海而來

此刻被你雙手捧上，仙氣氤氳

我竟霎時

將故鄉認作了他鄉

將分別

認作了相逢……

日照綠

坐在院子里喝一杯日照綠

我聽著春天的花在叫

我摘下她的面罩

她露出粉色的龍沙寶石

我剝開她的黛紫色羽衣

她下起繽紛的藍色陰雨

時間的結晶和碎片

半生的豐盈和虛無

都在一朵花里

在濃釅然后清淡的

日照綠茶里

普洱

把一杯大海端給你

說：

我半生的珍藏

時間之血

此刻我為你掰碎

煮熟——

這是大海普遍的愛

是我

部分的愛

龍井

龍井，不是龍的井

龍不居住在井里

潛龍在淵，飛龍在天

我居于此刻，每一刻都是此刻

既無遠慮，亦無近憂

但行茶事莫問前程

好龍井，配得上青山綠水

也配得上白草紅葉黃花

如如不動，得過且過

喝茶——

安吉白茶

暮色裝滿整座庭院

噴泉升起，淹沒白晝

鳥棲枝葉間，莊嚴而肅穆

櫻樹下，我持盞端坐

無限和寂靜被反復傾聽

一種安然注滿胸間

也許在庭院背后

仍激蕩著洪流和雷暴

但我此刻已不再恐懼，也

不再懷想。一杯安吉白茶

恰好盛得下

這個沒有你的黃昏

花茶

院子內外，到處都是鮮花的氣息。

活了這么多年，從沒有一個春天

比今年漫長。

花香漫長而且鼓脹。

茶氣側著身子也擠不進來。

我討厭這花茶和季節。

我討厭過多的脂粉。

夏天就要來了，雨云正悄悄

磨亮它的刀劍。

你不必

因過于美麗而內疚不安。

黑茶——致策蘭

你不停地喝茶不停地喝茶喝這黑茶

仿佛要借這黑茶填充腹中白色的虛無

你上午喝茶中午喝茶下午喝茶

喝這黑茶而瞬息之間是夜晚

黑色的夜晚比白色的白晝還要虛無——

鐵觀音

當我終于學會

分辨青心與紅心

我的腸胃

已不能承受你的烈火與寒涼了

……寶島

高高的山上采檳榔

采茶

采烏龍之事

一次短暫的相遇

贏來一粒茶多少次久久的凝視

黑夜

就這樣投身于滾燙

另一種云蒸霞蔚之中

層層噴出一生的凝聚

進入最后的黑夜

然后重新發芽，發光

不再被任何人采擷

太平猴魁

一個人的下午

斗室空曠

一杯綠色太平猴魁

時間漫無邊際

如果只飲茶

手中的書就不沉重

如果就這樣一直坐著

余生就不被再消耗

書里的字詞兀自跳動

每一片烏云都包藏一道閃電

猴魁在杯中簇簇直立

光陰的流轉，生生不息

——沒有大孤獨

就沒有大悲傷

白毫銀針

你白色的頭發在波浪中沸騰

死亡再也威脅不到它

時間的銀針翻卷然后漂浮

你的唇齒咀嚼它如咀嚼甘飴

無常的鐘弦繃緊：滴答

永恒的鐘弦松開：滴答

你白色的頭發在波浪中沸騰

時間的銀針在波浪中漂浮……

茶友來信

這些天不斷收到茶友來信：

“一別經年，彌添懷思”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暌違日久，未悉近況，拳念殊殷”

“正切馳思，頃奉華翰，快慰莫名”

除了少數提到

“先春吐蕊，擷取趁早”

“頃溫玉杯，盼君下凡”

大多都是例行問候，并無甚實質內容

我卻因此高興，一下子從夢中

醒了過來

……我看著那些信在腦海里上下飄卷

像在春花中飛來又飛走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