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 年至今,中國網絡詩歌已經走過30 年風雨歷程。其表現可謂是讓人愛恨交加:愛其率真、質樸、虎虎有生氣,恨其幼稚、放肆甚至粗鄙、墮落。這也意味著,未來10 到20 年間是中國網絡詩歌發展的重要時期,關乎其詩性品格是向上抑或向下、崇高還是崇低、審美或者審丑的價值取向問題。設若順利度過這段時期,中國網絡詩歌將會迎來“不惑”甚至“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成熟季節,否則,就只能走向純粹的游戲與狂歡并由此墜入“娛樂至死”的荒誕境地。在這樣一個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我們究竟靠什么來引領中國網絡詩歌做出恰切選擇,走出當下困境并最終實現自我救贖,更加有效地利用網絡這一新媒體,給中國新詩帶來應有的正面建樹呢?
這當然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它至少可以從網絡平臺的管理與優化、網絡詩歌作者的行為約束與人格塑造、網絡詩歌的詩體建設以及網絡詩歌批評標準的確立等四個方面去進行思考與回答。我們知道,運用網絡這一新媒體進行寫作、發表與傳播,是網絡詩歌區別于紙質詩歌的關鍵所在,但網絡平臺的建設、管理與優化首先是一個制度與技術問題,作為詩歌作者、讀者與批評者,我們往往只能被動地等待與適應它的改良與完善。而作者、詩體與批評標準才是我們能夠主動努力去掌控并對網絡詩歌脫困與自救有所幫助的三個方面。有鑒于此,我們依次略做探討。
第一,作者的行為約束與人格塑造。網絡詩歌之所以屢遭詬病,主要原因就在于門檻太低,只要會上網、會發帖、會打字、會敲擊回車鍵,就可以成為網絡詩人。往昔神圣的詩壇,如今成了可以隨意進出并且大放厥詞的“詩江湖”。在充滿暴戾之氣與不滿情緒的當今時代,一些偽詩人的“詩生活”往往只是搶眼球、逗樂子、發怨氣、耍無賴,進而發展成拉幫結派、好勇斗狠,搞得網絡詩壇烏煙瘴氣,讓人厭惡。而隨著“下半身”“垃圾派”“低詩潮”等網絡詩派的走紅,低俗、粗鄙等負面形象被大肆渲染,那些真正優秀的網絡詩歌與詩人被遮蔽與否定。更讓人無可奈何的現實是,網絡已經成為大眾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網絡詩歌也就成了詩歌不算唯一卻是最為主要的生成與傳播方式。恰如發表過《屎的奉獻》《我不得好死》《我的垃圾人生》等作品的垃圾派詩人管黨生在《不真實》中所寫的那樣:“1986年/ 我開始寫詩/2001 年開始上網/ 我至今不知道/ 自己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詩人/ 詩人又是什么/ 在網上我罵人/ 是因為被人罵/ 我如今/ 已經離不開網絡/ 我不知道沒有了網絡/ 我還應該做什么。”
既然無法將偽詩與偽詩人排拒、隔離在網絡詩壇之外,那些期望凈化網絡詩壇的真詩人就只好從約束自己做起,起碼得守住不粗制濫造、不同流合污的行為底線,要知道在網絡上的任何不檢點,都會留下類似隨地大小便那樣的丑陋印痕,遲早會被暴露并因此而蒙羞。
我們都明白,詩歌高于歷史乃至哲學的地位以及詩人作為未被公開承認的世界與時代之“立法者”的聲譽,是經過漫長的論辯與抗爭才逐步獲取的,反之,要消解詩歌的精神能量、玷污詩人的清名往往只在朝夕之間。不是嗎?曾經神圣的“詩人”稱謂,早已被用作“你是詩人!你全家都是詩人!”之類的嘲諷與惡搞了,這讓眾多詩歌愛好者和寫作者情何以堪!不用說,那些對后世精神發展與文明秩序起到引領與規范作用的偉大作品,如《伊利亞特》《神曲》《離騷》等等,其作者無一例外都具有高尚的人格魅力與強大的精神力量,他們不僅能夠堅守個人的困頓,而且還能在諸神缺席、神性之光黯然失色的“貧乏時代”成為苦難的“見證者”與希望的“守靈人”。
為了塑造高尚人格,詩人尤其是網絡詩人必須修煉自己的主體心性。用古人的話說,就是修心、養氣,所謂修自適、圓融之心,養正大、浩然之氣;用今人的話說就是“要努力把我們自己養成‘美的靈魂’,最高的藝術便是這‘美的靈魂’的純真的表現”。(郭沫若《印象與表現》)用西方人的話說,就是詩人要有現實與人文關懷,要有神圣的終極關懷。海德格爾講過,我們每個人(當然包括詩人)都“在世界中存在”,而且處于“被拋狀態”。盡管同樣被拋置在某個具體的歷史境遇之中,受到特定時空的制約,但不同的人、不同的詩人,其“選擇卻可以不同,比如是認同還是不認同?是屈從還是反叛?是沉淪還是超越”?(余虹《文學知識學》)由此也就劃分出兩種不同類型的詩人,一類追求向上、崇高與審美,一類趨于向下、崇低與審丑。毫無疑問,只有向上一類的詩人,才可能成為“超越的能在者”,才可能將自己的感喟、呼吁與理想熔鑄到作品之中,并由此實現詩歌興發感動的功能,激起廣大讀者積極、樂觀地承擔苦難、熱愛生命、追求理想。只有這樣的詩作,才有成為優秀乃至偉大詩歌的可能。只有這樣的詩人日漸增多,這樣的詩作日益豐富,網絡詩壇才會逐步被凈化,網絡詩歌也才可能脫胎換骨,以新的姿態展現在世人面前。
第二,詩體的創新與發展。以白話為工具或載體的新詩,基本上割斷了與文言詩詞的形式聯系,必須自創新體。經過數代詩人對形、聲、韻、律、行、節等各方面的艱辛探索,新詩大致形成了以自由詩為主,以格律體、新民歌、歌詞及其他種種自創體為輔的詩體大聯盟。但網絡詩歌自誕生以來,卻只出現了所謂“口語詩”“口水詩”“第三極詩歌”(提倡“神性寫作”)等少數理論與實踐。其中的“口水詩”就是廢話居多,沒有詩學價值可言?!翱谡Z詩”“第三極詩歌”雖然產生了少數比較優秀的作品,但它們在格律聲韻、字詞行節等方面的探索,總體而言,仍未超越白話新詩所取得的成就。至于名目繁多的這體那體,諸如“梨花體”“羊羔體”“魚鰭體”“煙槍體”“揪揪體”“朱軍體”“高鐵體”“捐款體”“烏青體”等等,簡直就是“口水詩”“廢話詩”的種種別名,以“體”相稱,純粹是為了嘲諷與挖苦,對網絡詩體的建設而言,只能起到“此體不通”“請另尋他途”的警示作用。
網絡詩究竟與紙質詩有無實質性區別,在目前有肯定與否定兩派觀點。如果僅僅只是傳播方式的不同,網絡詩歌也就無需自創新體,如果還有其他更為本質的差異,那就有創造新詩體的必要。從寬泛意義上的網絡詩歌來講,它與紙質詩歌可以相互轉換,發表在紙質媒體上的詩作常常被轉貼到網上,首發在網上的作品也往往被紙質報刊、書籍轉載與收錄。但狹義的網絡詩歌僅僅指在網上首發與傳播的作品,就此而言,它無需經過編輯的篩選與淘汰,大多數作者都是“話怎么說詩就怎么寫”,不會在意藝術上的錘煉與追求,“口語詩”勢必成為網絡詩歌的主要類型。這種因發表、傳播方式之改變所引發的詩歌語言形式的變化,盡管不能說造成了網絡詩歌與新詩的本質區別,但我們也不能對此種變化與差異視而不見,并由此抹殺網絡詩歌詩體創新的潛在可能性。對此,我們不妨采取“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寬容態度。
其實,新詩誕生之初,使用的也是所謂“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但在完成工具革命的任務之后,純粹的“白話”入詩便遭到了較為普遍的質疑與詬病,于是,提升白話的詩性素質、發掘現代漢語詩性潛能的理論與實踐也就隨之而興起。盡管新詩至今尚未創造出被大家普遍認可和廣泛實踐的定型性詩體,但還是產生了相當數量的經典作品,它們在形式上的多方探索,為新詩詩體的建設與完善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其老練、成熟與稚嫩、青澀的初期白話詩相比,差距之大真不可以道里計。
網絡詩歌所普遍使用的“口語”,與新詩當年采用的“白話”應該說并無實質性差別。既然“白話”的詩性潛能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發揮,“口語”在表現日常生活經驗、情感與思想時所具有的原生態、現場感、鮮活性等等優長之處,也應該具有轉化成一種嶄新的詩性話語的可能。就當下境況而言,網絡詩歌的作者與批評者絕不能任由口語詩一路向下地發展下去,應該努力向上提升“口語”的“詩性”品格,在保持其鮮活性與現場感等優勢的同時,盡可能地賦予其凝練與彈性、增強其隱喻與象征、豐富其情思與韻律,使其成為與新詩“白話”既相聯系又有所區別、既彼此借鑒又互相競爭的適合于網絡新媒體的詩歌語言。這當然是一個需要創作者與理論家拾級而上、跨越諸多門檻與障礙的艱難歷程,但也只有飽經孕育與分娩的痛苦,網絡詩歌或者說口語詩歌新形式、新體裁才有可能呱呱墜地并茁壯成長。
第三,批評標準的確立與完善。德國漢學家沃爾夫岡·顧彬的《沒有英雄的詩——致王家新》中有這樣幾行:“魚受到了警告/ 今天有詩人來釣魚/ 但他們沒有釣具和故鄉/ 在長城上他們任意/ 拋出詩行,隨后抱怨/ 此處無人上鉤/……// 詩人總是孤注一擲/ 世界太昂貴/ 詩律太便宜/……”盡管有些令人費解,但對沒有準備卻肆意妄作的詩人給予調侃與批評的意味是再明顯不過了。所謂“詩律太便宜”,無論是就“詩歌格律”還是“詩壇紀律”而言,都可謂準確地把握住了當代中國新詩尤其是網絡詩歌創作的低門檻與“無政府狀態”?!暗烷T檻”現象,我們已經有所討論,而“無政府狀態”的形成,是因為缺乏評價標準與體系的緣故。毫無疑問,批評標準的確立與完善正是網絡詩歌發展的當務之急。
我國是詩的國度,自古論詩都有好壞、真偽、高低、大小之分別,其評判標準雖有儒法道釋之分殊、李杜蘇黃之差異、往古來今之演變,但簡而言之,仍可用“言意之辨”予以概括。當然,這不僅僅是指“言盡意”與“言不盡意”的哲思辯駁,更主要的是指由此衍生出來的言、象、志、情、意、境、神等一系列詩學范疇,換作今天的術語,大體可以歸結為形式與內容及兩者之關系的探討。
自網絡詩歌由繁盛趨于泛濫之后,理論界也不乏建立評價標準的呼吁,且出現了多種網絡詩歌選本、年鑒與賞析之類的著作。但由于數量過于龐大,大到網站過萬個、年發表作品以百萬乃至千萬計的程度,任何編選者都無法做到全面、客觀地甄別出最為優秀的網絡詩歌作品,推介、征稿的結果也難免泥沙俱下,而且編選者的個人趣味及其與作者的親疏關系,都會造成一定干擾,影響所選詩作的示范作用。如此看來,憑借選本方式來確立相對穩定的評價體系并不具備太大的可行性。至于那些以傳統詩歌或者新詩的某些標準為參照而確立起來的批評原則,對于扭轉網絡詩歌一路下滑的發展趨勢確乎有所幫助,但這樣一來,又很可能扼殺網絡詩歌剛剛呈露的那片盎然生機,將其修剪成與紙質詩歌并無二致的模樣。
面對這個兩難困境,我們只得尋求某種相對折衷的辦法,那就是在大多數讀者能夠接受與認可的范圍內,創建與“抒情—意象—隱喻”詩歌傳統有所區別的新標準。這個標準既不能過寬,寬到與我們的詩歌審美習慣大相徑庭甚至背道而馳的地步,但也不能過窄,窄到阻礙網絡詩歌鮮活、靈動、率真個性的發展??磥?,要想在兩者之間達成平衡,首先還是得回到如何處理“網絡”與“詩歌”之關系這一理論原點,從傳播學、語言學、詩學等多學科入手,結合實際創作,進行綜合探討,逐步形成一系列原則與規范。這是一個“知行合一”的過程,盡管我們都明白知易行難,但按王陽明的說法,有了一念之“知”,也就意味著“行”的開始。既然已經形成了上述認識,我們何不樂觀地認為:網絡詩歌評價標準的確立應該為期不遠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講:“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百不失一?!币话俣嗄赀^去了,這個所謂“百不失一”的標準,對于網絡詩歌而言,或許仍不失其巨大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