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遠到惠州，嶺南的“東坡效應”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是蘇軾晚年從儋州（今屬海南省）北歸經過鎮江金山寺所作的《自題金山畫像》一詩，也是蘇軾對其一生的總結，字句中透露出幾經沉浮后的豁達坦然。從京師到黃州，再到惠州，而后儋州，其南行北歸的旅途上留下了許多詩作和故事，自古及今，仍為歷代文人墨客追慕緬懷。本文從古籍文獻和題詩石刻中尋找東坡在嶺南的行跡，及其千百年來在嶺南引起的“東坡效應”。

峽山寺上的千古唱和

北宋紹圣年間（1094 － 1098 年），蘇軾南謫，從南雄入粵，途徑韶關、英德、清遠、廣州等地，到惠州赴任。途經清遠峽時欲拜訪峽山寺中僧人，后聞寺僧外出未歸，留下了一首《峽山寺》記錄此行。

峽山寺，即現今廣東清遠飛來峽中的飛來寺，始建于南朝梁武帝時期，唐宋年間亦稱“峽山寺”“廣慶禪寺”等。清遠的峽山，又稱禺峽山、二禺山、中宿山。由于地處嶺南，人煙稀少，清凈幽然，不少文人墨客為之賦詩紀游。然數百年間，仍屬蘇軾的這首最為人熟知。

峽山寺

蘇軾

天開清遠峽，地轉凝碧灣。

我行無遲速，攝衣步孱顏。

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

云碓水自舂，松門風為關。

石泉解娛客，琴筑鳴空山。

佳人劍翁孫，游戲暫人間。

忽憶嘯云侶，賦詩留玉環。

林深不可見，霧雨霾髻鬟。

更有《題廣州清遠峽山寺》一則：

題廣州清遠峽山寺

蘇軾

軾與幼子過同游峽山寺，徘徊登覽，想見長老壽公之高致，但恨溪水太峻，當少留之。若于淙碧軒之北，作一小閘，潴為澄潭，使人過閘上，雷吼雪濺，為往來之奇觀。若夏秋水暴，自可為啟閉之節。用陰陽家說，寺當少富云。紹圣元年九月十三日。

蘇軾題詩約七百年后，清乾隆年間（1736 －1796 年）清遠知縣何青因水災修葺峽山，遍訪留題詩刻，結合了清初孫繩祖《禺峽山志》和定圃先生的《續錄》，輯錄成《國朝峽山寺留題詩合刻》二卷《續刻》一卷。書中不乏后人對蘇詩的應和，如錢塘許學范《峽山寺和東坡先生韻》、昆山高斐《峽山寺用東坡先生韻》、大興陸廷樞《峽山寺步東坡居士韻》等作品，錢塘許鉞的《峽山寺留題》中“云碓松門景絕奇，水風邀勒入新詩。興來不少凌云筆，那似蘭亭恰好時”，更是引用了蘇詩“云碓松門”一句。可見，后人游覽峽山寺，多以詩文唱和，表達對這位千古大家的追慕。

何青，字數峰，號覺翁，歙縣（今安徽歙縣）人。師從王昶，得清翰林學士朱筠賞識后，詩名愈盛，著有《遂初堂詩集》等。何青集成《國朝峽山寺留題詩合刻》一書，可以說是偶然所為，是峽山水劫使他留意到這些峽山寺的題詩，也是數百年間尤其是蘇軾之后，廣東文人學士對峽山寺的留戀、題詠之豐為詩集刊印奠定了基礎。

國朝峽山寺留題詩合刻序

自古名藍勝景得名流之題詠而益傳。清遠中宿峽之飛來寺，初自蕭梁，李唐諸公始系以詩，如張洛陽之“云峰吐日月，石壁淡煙虹”，張曲江之“水暗先秋冷，山晴當晝陰”，許潤州之“樹隨山崦合，泉到石稜分”，李禮部之“一水遠赴海，兩山高入云”，宋學士之“香岫懸金剎，飛泉屆石門”，可謂得二禺之真面目者矣。迨蘇玉局“云碓松門”一篇出自宋，迄今尤為膾炙人口也。厥后，若元若明代有著作率能闡發清幽，至我國朝則名作如林，王阮亭、朱竹垞、查初白、潘稼堂諸先生后，凡使臣、游宦、騷客、勞人，以及外藩、緇衣、閨秀之詩，無不畢備。其自康熙庚子以前者，邑令沈陽孫澹翁則載入《山志》。乾隆癸巳中丞吉林德定圃先生《續錄》一篇，越今又二十余載。壬子春，余奉檄署篆斯邑，時峽山水劫，有修葺之役，因遍訪留題，又裒然成集，因急為付梓以備他日《山史》采擇。澹翁《山志》所載，無俟全錄，定圃先生續刻板漸模糊，緣增刪之合成《國朝留題詩刻二卷》，上卷多定圃先生所錄，間采《山志》若干首并補其遺，下卷或得之山僧，或采諸本集，以游歷之先后編次，俾往來游人。是編而想像名藍勝景，抒為詠吟，更將俱傳不朽矣。時乾隆壬子嘉平署清遠縣知縣何青序。

扶胥港口的浴日霞輝

據清康熙年間（1762 － 1722 年）的《南海縣志》記載，“扶胥浴日”屬宋代羊城八景之一。扶胥港（今屬廣州黃埔區），在隋唐以前便是古代商船進出廣州的必經之地，扼守廣州海貿的咽喉。隋文帝時期曾下令于扶胥港修建南海神廟，以佑海不揚波，保一方平安。

同是唐宋八大家的韓愈，曾寫下《南海神廣利王廟碑》，記下了唐代廣州刺史孔戣的事跡。宋元祐七年（1092 年），蘇軾受潮州知府王滌之邀，為重修的韓愈廟撰寫《潮州韓文公廟碑》，頌韓愈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這是蘇軾對韓愈一生功績的評價，可見蘇軾對韓愈的敬重與景仰。僅兩年之后，宋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因“譏斥先朝”之罪貶至英州，赴任途中又改貶至惠州。這是蘇軾第二次謫官，同時遭受一連兩份的貶官詔命，心中憤懣之情，久久未能釋懷。南謫赴任時，途經廣州，蘇軾尋訪韓愈碑文中的“扶胥之港，黃木之灣”。蘇軾在南海神廟前章丘岡的亭子上，看紅日霞輝，萬丈光芒，頓感開闊。遂賦詩一首：

浴日亭 （在南海廟前）

蘇軾

劍氣崢嶸夜插天，瑞光明滅到黃灣。

坐看旸谷浮金暈，遙想錢塘涌雪山。

已覺蒼涼蘇病骨，更煩沆瀣洗衰顏。

忽驚鳥動行人起，飛上千峰紫翠間。

同是被貶嶺南，兩篇碑文、一首題詩，見證了蘇軾對韓愈的追慕，也體會到浴日亭之行撫慰了蘇軾黯淡的心靈。數百年后，廣東明代大儒陳白沙（名陳獻章，字公甫）游經此處，見蘇詩之碑石，有感而發，亦以詩相和。韓愈、蘇軾、陳白沙，自宋代至明代，甚至及今，歷代文人在精神世界中，往往能在唱和中求得共鳴與寬慰。

浴日亭和東坡韻

陳獻章

殘月無光水拍天，漁舟數點落前灣。

赤騰澒洞昨宵日，翠展蒼茫何處山。

顧影未須悲白發，負暄可以獻龍顏。

誰能手抱陽和去，散入千巖萬壑間。

宋代文人多愛菖蒲，惜其潔凈樸拙之節，常置幾株于文石之上，供于桌案，賞玩逸趣。這次蘇軾在廣州，還游歷了同是“羊城八景”的“蒲澗濂泉”。白云山蒲澗多生菖蒲，蘇軾歷來鐘愛菖蒲之節，其《石菖蒲贊》中便稱贊其“石英璀璨芬郁”“忍苦寒，安淡泊”。此次蒲澗之行，蘇軾無疑以菖蒲為鑒，寬勉自身，雖處于困境，仍應澄明堅韌，不負一生。此行蘇軾亦有題詩《廣州蒲澗寺》《贈蒲澗信長老》兩首。前一首原刻石已失，經明代劉介齡集蘇公字跡重刻，后廣為流傳。

嶺南地處偏遠，貶謫至此于文人學士而言難免失意郁悶，于嶺南而言卻是一種幸運，他們不僅留下了眾多名篇詩作，還為嶺南地區帶來了北方先進的文化和科技技術。蘇軾不僅是詩人、書法家，還是一名兼濟天下的父母官。其聽聞廣州百姓常以咸水為用，引致患疾，借鑒其在杭州治水的經驗，提議引蒲澗之水入城，解決用水之困。其心系百姓，所到之處仍不忘建言獻策，造福一方。

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慨嘆

赴任惠州，非東坡所愿，然其樂觀自得、豁達通明，惠州不滿三年，仍到處尋訪，留下不少足跡。合江樓，位于東江和西枝江交匯處，是宋時的行館，蘇軾曾寓居此處。江水茫茫，滔滔奔流，此時漂泊半生的東坡寫下“海山蔥蘢氣佳哉，二江合處朱樓開。蓬萊方丈應不遠，肯為蘇子浮江來”之句，引得歷代文人騷客常駐足追慕。清道光年間（1821 － 1850 年）惠州郡人張天欣搜羅蘇帖集字，將此詩刻于樓壁，以慕蘇公。這何嘗不是東坡對嶺南文人的影響。

作為美食家的東坡，在惠州也不忘發揮自己的實干精神，探尋美食。東坡于惠州品嘗了嶺南荔枝，寫下膾炙人口的“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感慨之句。在其寫給弟弟蘇轍的信中，更言及因惠州吃羊肉實屬不易，便買來無人爭搶的羊脊骨，“隨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如食蟹螯”，美味至極，自嘲此法引“眾狗不悅矣”。此事被宋人集東坡舊事收錄于《仇池筆記》之中。

北宋治平四年（1067 年），蘇軾曾于揚州獲英石兩件，一綠一白，通透奇峭，深淵清幽，對其愛不釋手。蘇軾在《雙石引》中提到，曾夢入“仇池”之地，醒來引杜甫“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洞天”之句，為兩件英石命名。宋人以“仇池”二字命名該書，再合適不過。英石產于廣東英德，不知東坡南謫北歸兩經英德的途中，是否再見英石，可曾感慨時移世易、物是人非？

嶺南于東坡，可悲可嘆，亦可喜可歌。世人感嘆其仕途不順、懷才不遇、親人離散，又贊嘆于其豁達釋然的人生智慧。東坡以其樂觀、實干的精神，在面對命運不濟時，仍心懷百姓、活在當下，這不也正是如今人們最值得學習的處世態度？ （ 編輯/余彩霞）

參考資料：

①翁方綱：《粵東經石略》。

②蘇軾著：《東坡志林 仇池筆記》，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年，第255 頁。

③劉養杰、張麗倩編著：《觀賞石文化研究》，天津：天津大學出版社，2021 年，第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