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相術與古代小說神秘性敘事的演進

摘要：中國古代小說具有悠久的神秘性敘事傳統，相術是促成此種敘事傳統的神秘文化之一，它既是先驗的方術，又是人們的價值觀及命運觀的間接呈現，演繹出獨特的文學文本。《太平廣記》是較早將相術小說結集的類書，集中反映宋前尤其唐五代時期的小說依托相術形成的神秘性敘事。《太平廣記》相部小說以超能的相術與相師為敘事主體，神秘性敘事隱含著世人探知命運、趨利避害的心理及作者宣揚命定觀的意圖，神秘文化驅動作者敘寫神異故事，但又因作者宣揚神秘的單一意圖而缺乏豐贍的情節。相部小說是古代小說神秘性敘事發展至中期階段的作品，拓寬了此前僅以紀實、記異為目的的創作方式，為相術成為后世小說神秘性敘事的功能事象奠定基礎。

關鍵詞：古代小說；相術；神秘性敘事；《太平廣記》；相部小說

中圖分類號：Ｉ２０７．４１" " 文獻標志碼：Ａ

神秘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廣義而言，神秘文化是社會生產力低下時期，人類面對未知世界形成的非理性認知以及應對自然、社會的非理性實踐。在神秘文化的驅動之下，中國古代小說以鬼神怪異為題材者繁多，并且形成了具有民族特色的神秘性敘事傳統——遠源可以追溯至記載超自然活動和奇異事件的先秦歷史著作，至后世的文言小說、白話小說中，神秘性敘事接續發展，長流不斷。相術文化是神秘文化中的一支，與大多數超自然活動一樣，相術具有祓除不祥的基本用途，其特殊性則在于卜測依據、作用對象均是現實社會的人，目的是預知人生未來，給出的應對方法是順應預言、循照命運而非控制外界環境或鬼神世界。它既有經驗、理性的一面，又有先驗、非理性的一面，既是一種占卜的方術，又涉及人們以形貌為依據的價值判斷體系以及命運觀，這樣多元的特性使得相術呈現出豐富的文學演繹。唐宋之際，相術發展至高峰，敘寫相術活動的小說亦層見錯出，相較于此前的相術文學書寫，該時期的小說敘事主體、情節結構、思想蘊涵都發生了變化，可謂以相術為具體形態的神秘性敘事演進時期。

一、神秘性敘事的主體：超能的相術與相師

相術是特定歷史時期內人們認知客觀世界，解答超出認識能力、實踐能力限度的現實難題的途徑，雖然這種認識和解決途徑并不完全合乎現實。早在先秦時期相術就已萌生，此時的史書直錄相術活動的本事，《左傳》載叔服相公孫敖二子，“谷也食子，難也收子。谷也豐下，必有后于魯國” ［１］350。《國語》亦載叔魚出生時其母相之，“是虎目而豕喙，鳶肩而牛腹，谿壑可盈，是不可饜也，必以賄死” ［2］422，人的相貌、身形、聲氣等都被視作與其前途命運相關的外化表征。《太平廣記》相部小說則不再著重以相術術語描寫人物外貌來陳說人物命運，而是以相師與被相者之間的相術活動為敘事主體，在屢屢應驗的相術活動中傳遞人生命運的神秘性，完成對于現實事件的非理性闡說，與此同時強調相術本身的神秘特質。

相部小說敘寫企圖探知前途者輪番上場，接受相師的預測，隨著預言的一一應驗，相師的高妙相術一次次得證。以《袁天綱》篇為例，竇軌、杜淹等看相眾人輪番登場，袁氏給予謫遷預言以及一定的應對方法，被相者以此為行動指引，仕途遷轉一如袁氏所言，相術的預見性和導示性即在于此。看相風靡的社會環境之下，相師屢“相”不爽更符合主流認知，然而相部小說并不單一地表現相師簡潔精準的命運測算，亦載看相過程中發生的意外——相術活動的受阻與除阻。受阻原因主要是被相者個體的特殊性或對相師技藝的有意試探。前者如袁天綱初次為李嶠相面，得出“壽苦不永，恐不出三十” ［3］1969的結論，其母不信服而請袁天綱與李嶠同寢以細細診視，最終方知“是龜息也，貴壽而不富耳” ［3］1969。后者如《馬生》篇，進京應試的趙自勤得盲人相師馬生卜測，后果然得官，然再遇馬生時趙氏卻隱藏真實身份而假扮仆人，馬生捏其頭骨便分毫無差地說出了與先前一樣的預言。看相預測的受阻實際是強化相術可信度的契機，受阻與除阻情節既側面突出相師的技藝精妙，也產生了推遲人物意圖實現的功用，造成一定的故事曲折性，但是這樣的情節難以被斷定為作者的有意設置。《北齊書》載：“皇甫玉，不知何許人。善相人，常游王侯家……顯祖既即位，試玉相術，故以帛巾襪其眼，而使歷摸諸人。” ［4］678看相受阻很可能是客觀存在于被相者和相師之間的交互行為，相術作為人們破解現實困境的超現實性方術，與困境本身一樣都具有神秘性，人們依托它的同時也在試探其處理現實矛盾的能力。

相師不僅能相人，還可相物。相部小說寫及相笏法，笏板又稱手板、朝板，是中國古代文武大臣朝見君王時手中所執之物。小說當中并未說明笏板的何種特征能夠彰示禍福吉兇，僅有相師的一句論斷，如《相手板庾道敏》中相師判斷王休祐的手板“此板乃貴，然使人多忤” ［3］1726；《李參軍》篇相鹽鐵院官陸遵的笏板，斷定“評事郎君見到” ［3］1726，預言他的兒子將要出生；《龍復本》篇雙目失明的龍復本以手捻笏即知人的年壽和官祿。《舊唐書》“尚書都省”條載：“凡百僚冠笏、傘幰、珂佩，各有差。” ［5］1830卷四十五“輿服”條載：“文武之官皆執笏，五品以上，用象牙為之，六品以下，用竹木。” ［5］1931笏板因官職高低而采用不同原料，據此不難辨別主人目前的貴賤，相者的玄妙之處在于能夠卜測未來的仕途。依其所言，笏板本身就可帶來吉兇禍福，也即禍福隨物件的易手而轉移。《相手板庾道敏》一則中，王休祐與褚淵就是因為交換笏板以致觸犯皇上的人由王休祐變作了褚淵。相物之法雖玄秘，實為人們趨利避害本能心理的體現，限于認識水平，古人常將偶然聯系認定為必然聯系或錯置因果，并運用一套自覺合理的解釋方法來祈福納瑞。古人重仕途，笏板又是官員日常用物，故將其視作與官運密切相關的事物，傳達出“人、物一體的神秘觀念” ［6］241，中國人講究日用之物，希冀以吉祥物營造祥瑞氛圍的心理與此亦是一致的。

唐宋之際，相術影響頗廣，此時“傳統相術的發展，正是處在一個由普遍流行到成熟定型的階段” ［7］103。尤其是科考仕宦之事更引起看相之風的興盛，《唐才子傳》載王勃遇到異人為其看相的經歷，異人言：“子神強骨弱，氣清體羸，腦骨虧陷，目睛不全，秀而不實，終無大貴矣。” ［8］25《五代史補》載羅隱因貌丑而害怕看相結果不佳，拒絕相術卜測，然而“及其累遭黜落，不得已始往問焉” ［9］1311，終是不能免于借相術來破解現實困境。當一種技藝體現出強大的實用性并廣為世人信奉時，操技之人的身份自然趨于特殊。對于掌握神秘技能的相師，相部小說通常突顯其超越常人與常理的形象特質，如《盧齊卿》之盧氏年幼時，家中仆人曾見他周身有異象，“火炬甚多，侍衛亦眾，有人持傘蓋蓋之” ［3］707，盧氏原本能知曉三世之事，只因家人以為他被鬼魅纏身而為他驅邪，反倒使其失去了兩世的記憶。《婁千寶》寫婺女婁千寶、呂元芳二人有異術，其行蹤則如“孤云野鶴，不知棲宿何處” ［3］1715。就相師自身來說，為提升其預言的可信度，免不了雕飾自我形象，而于被相者，他們希冀通過相術應對世俗層面的困境。相師雖非神仙，在民眾看來亦是凡人中的異人，恰如人們造神是為在“碰壁的情況之下有所脫避，因為在理智的經驗中沒有出路，于是借著儀式與信仰逃避到超自然的領域中去” ［１0］75。以相術卜測前途命運、提前準備避禍，同樣是在理性經驗之外尋求精神慰藉，渴望被賦予超自然力量的相師為之提供庇護，相師的形象也隨著這樣的尊奉而神秘化。

二、神秘性敘事的背后：作者意圖與文本中人物意圖的交織

“‘意圖’是指行為者活動前萌生的想要達到某種目的性的圖景，是具體化的生活欲望”“文本中存在作者意圖、敘述者意圖、人物意圖三種類型，三者分別處于故事、結構、導領的不同層面” ［１1］112。《太平廣記》相部小說雖然敘事簡單，情節尚為單薄，但亦包含作者意圖和人物意圖。敘述者是在作者生產出文學文本后進行文本講述以及內容補充的人，尤為明顯的是話本、擬話本小說當中敘述者現身加以言說點評，相部小說并無這一傳播環節，因此敘述者是缺位的。相部小說的文學加工度不高，恰使充滿神秘氛圍的看相故事更直接地反映出作者意圖和文本中的人物意圖，且人物意圖直指現實世界的廣大民眾。

《太平廣記》相部小說輯自不同的小說集，因而作者的撰寫目的也會有所差別，盡管這樣的差別沒有在文本上得以充分呈現，其小說情節、人物構成相似，情節模式成為作者意圖表達的重要途徑。相部小說情節模式分為“看相——應驗”“看相——不應驗”兩大類型，前者是為主體，此類故事圍繞著“看相——應驗”的基本結構展開，各篇具體情節在主導故事趨向的結構下發生不同程度的形變，應驗類情節模式包括四類子模式，如表所示。

表１中，模式１包括不敘述應驗過程和敘述應驗過程兩種情況，前者只交代相師給出的判語及最終應驗結果，被相者在獲知相師預言后常有不信服之態，如“陸公不信”“皆不之信”“以為其不然”，這類表述貌似狀寫人物，實則并不源出于人物意圖，而是相部小說在結構主導下的程式化寫作形式，用以與后文的預言應驗形成對照，引導讀者信服相術。敘述應驗過程的小說多寫“在巧合中應驗”的事件，例如，張柬之本因書寫不合規范而應制策落第，卻逢武則天責備入選人數過少，下令從落選者當中再挑選，張氏由此得以入仕。被相者幾乎與仕途擦肩而過，入仕契機又從天而降的巧合設置受到“相術——應驗”基本結構的統領，強調了相術的預見性，同時進一步固化相術生發的根基——命定觀念。相術是對既定命運的披露，“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故而人物命運中所固有的總能在波折之后、巧合之中獲得。

尤可注意的是表１中的模式４，相師給被相者提供了未來行動指示，被相者卻未能遵循，從而遇難。《衡相》篇，嚴杲和鄭少微未聽從衡相的勸告，不久嚴、鄭便遭貶官與放逐。《梁十二》篇，相者梁十二告知李無言“某為公作一法禳之，公當須嗔責某乙。云是妄語人，鞭背十下，仍不得令妻子知也” ［３］１７０８，仆人卻將此事告知了李無言妻子，最終災難降臨。《衡相》《梁十二》皆出自《定命錄》，《新唐書·藝文志》第四十九載：“趙自勤《定命論》十卷天寶秘書監。呂道生《定命錄》二卷大和中，道生增趙自勤之說。” ［１２］１５４２無論是“論”還是“錄”，以“定命”為書名，作者意欲傳達的觀念已經昭然。又《四庫全書總目》載：“（《前定錄》）前有自序，稱庶達識之士知其不誣，奔競之徒亦足以自警。較他小說為有勸戒。高彥休《唐闕史》曰：世傳《前定錄》，所載事類實繁，其間亦有鄰委曲以成其驗者，蓋即指此書。” ［１３］１２０９所謂“前定”，與“定命”同義，意在表達宿命實有，又以命定觀念警誡汲汲營營的世人。作者既有宣揚“命定”的意圖，那么違背相術預言的行為必然走向失敗，因此未能遵循預言的被相者最終遭遇災難。干寶《搜神記》有《阮瞻見鬼客》《黑衣白袷鬼》等篇寫無鬼論者親身遇鬼，并遭鬼的迫害。上述模式小說寫不遵循相師者不得好果，有鬼論者于其所編撰的小說當中安排無鬼論者暴死，二者頗為相類，彼在說明鬼神實有，此在宣示相術的威信。

至于“看相——不應驗”模式，唯有《任之良》一篇，出自《定命錄》。觀所有相部小說，相術能夠預知命運是故事常態，出現例外的緣故或為當時特殊的政局。任之良經由道士的指引即將成功入仕，“上皇覽表依行，仍令中書召試，使與一官” ［３］１７２５，最終卻遇拒從皇帝旨意的李林甫，李氏將官職授予了別人。任之良其人其事未見于史傳，從小說可知，他入職失敗是因為李林甫。玄宗后期，李林甫弄權亂政，《資治通鑒》載：“林甫又奏分遣御史即貶所賜皇甫惟明、韋堅兄弟等死……李適之子適迎父喪至東京，李林甫令人誣告適，杖死于河南府。給事中房琯坐與適之善，貶宜春太守。” ［１４］６８７５李林甫大肆迫害朝廷官員，操縱官員任免來網羅黨羽、排除異己，任之良的官職被李林甫攔截是奸臣弄權、朝政混亂的一個縮影。作者對于相術預言的打破并非有意反叛相術，而是投影當時的真實事件，作者意圖隱退，回復到實錄其事、可以補史的撰寫狀態。

其次是人物意圖，許建平先生提出“意圖敘事”用以修正西方敘事學理論排斥“人物及其心理意圖”的缺處，挖掘“文本中故事敘述和人物活動的動力”，人物的行動由欲望觸發，“清醒狀態的人行為前都有其想法、計劃、意圖”。［１１］１１２－１１3一方面，相部小說人物最為顯著、普遍的行為即看相者請相師卜測，無論科考士人、官員還是女性，作為看相者群體具有一致的行為意圖——探知前途命運，祈求福運。即使是表１模式３中，為自己以及家人卜測的相師本人亦是在借機實踐趨利避害的意圖。雖然相部小說體現強烈的命定思想，以相術應對俗世生活的方法也缺乏科學性，但是人們積極追求現世名利的狀態，借助相術這樣的方伎一次次預知未來的嘗試，無不表現出世人在趨利避害中向前推進生命的車輪。從古至今，中國人對生活本身的崇拜始終居于首要，宗教信仰也呈現出強烈的實用主義特性，民眾崇拜神靈更多是為世俗性的祈愿而非“個人的精神解脫和對彼岸世界的超越性精神追求” ［１５］142。相部小說稚拙的故事敘述沒有塑造出飽滿的人物形象，看相者群體性行為及其行為意圖卻直指現實世界，反映出時人對人生的認知與對世俗人生的熱忱。另一方面，表1中的模式２頗能體現人的主觀能動性。被相者接收相術預言之后采取行動，行為意圖是對抗目前困境，走向相術預言指向的順遂未來。例如，姚崇因相者“公后富貴”的預言而“遂割放鷹鷂，折節勤學” ［３］１６９７；魏元忠以相者“今年若獻書，祿斯進矣” ［３］１７０１的預言而自勉，堅持上書諫言等等。被相者有意遵循指示來改變現實狀態，預言已然成為被相者的人生指引，給予其積極的心理暗示，促使被相者自身參與到預言的應驗過程當中。

總之，相部小說多由“看相——應驗”的基本框架主導，作者持有以命定觀念勸世的意圖編寫故事，或作為身處相術風靡環境中的一員記錄故事，寫出神秘超能的相術、相師，帶來關于得失禍福的神秘性解釋。人們熱衷于看相，歸根結底是因對世俗生活的重視，像相術這樣出于強烈實用目的的方術，是在破除困境的理性需求指引下采取的非理性實踐，“雖然這種‘實用’在今日科學主義的視域下不免大打折扣，在當時卻是不能否認的思想線索” ［１６］88。

三、神秘文化的驅動：小說情節構建的正反作用力

《太平廣記》相部小說作者主要持有“輯逸聞、說命定”兩種編撰態度，對于神秘事件，前者是直錄其事，后者則是鼓吹傳播。神秘文化是相部小說文本得以產生的原初動力，既促使小說具有一定趣味性、可讀性，也制約了小說情節的蔓衍和鋪展。

首先，相術、占卜等神秘文化觸發“輯逸聞”者的好奇心，驅動作者記錄神秘故事。相部小說共計５３篇，其中２５篇引自唐代呂道生的《定命錄》，占相部小說的４７％，２篇引自漢代王充的《論衡》，其皆余引自唐五代時小說集。相部小說所出之書多是今人定性為筆記體小說的作品。康駢《劇談錄序》云：“因想時經喪亂，代隔中興，人事變更……文義既拙，復無雕麗之詞，亦觀小說家流，聊以傳諸好事者。” ［１７］５其目的是不讓“新見異聞”“史官殘事”湮沒在歷史潮流當中。又《四庫全書總目》載《大唐傳載》一卷，云：“所錄唐公卿事跡言論頗詳，多為史所采用。間及于詼諧談謔及朝野瑣事，亦往往與他說部相出入。” ［１３］１１８５此類小說與史頗有交集，但是多“異聞”“談謔”“瑣事”，可謂對史傳“大體”以外日常生活圖景的補繪，那么因神秘文化籠罩而顯得神異的社會生活事件自然也屢見于其中。

其次，如若“輯逸聞”者文學素養卓著，神秘小說的藝術水平也會更為可觀。陳平原先生指出：“‘史傳’之影響于中國小說，大體上表現為補正史之闕的寫作目的，實錄的春秋筆法，以及紀傳體的敘事技巧。” ［１８］９４所謂“史才”并不單指史識、實錄態度，還在于敘事能力。賈緯曾自述其《唐年補錄》一書：“臣今采訪遺文及耆舊傳說，編成六十五卷，目為《唐年補遺錄》，以備將來史官修述。” ［１９］６３８７出自《唐年補錄》的《駱山人》一篇即敘事婉轉，相術的介入以及“墅西有飛龍山神”“及入廟，神乃側坐”這樣的神異描寫使故事充滿奇幻神秘的氛圍。值得注意的是，在“遇田弘正之難”的危急關頭，相師當初給予的預言竟然成了最鼓舞人心的話語，“駱山人之言時至矣” ［３］１７１１一語促使王庭湊相信命運自有定奪，聽從相師預言并走出了當下的困境，此情節縈繞著命定觀念帶來的神秘感。渡過難關的王庭湊為報相師恩情，對其格外敬重，結局雖然頗有向宣揚相術權威之旨復歸之嫌，但不得不說小說情節具有了一定感染力，人物描摹也趨于細致。

然而，受神秘文化驅動又以宣揚神秘文化為主要意圖的作者極易陷入構思單一的寫作狀態，使得小說情節較為單薄。《定命錄》這類小說集的作者具有明確的編撰意圖，其有意改造既有素材、增添神異內容的可能性也更大。受宣揚神秘文化的意圖驅動，作者首先便會搜集能夠為其所用的異聞軼事，進而加工處理“以成其驗”。福斯特《小說面面觀》指出：“小說的基本面是故事，而故事是對一些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事件的敘述（故事與情節不同，它可成為情節的基礎，而情節屬于一種更高形式的有機體）。” ［２０］２６就篇幅短小的中國古代文言小說而言，作為基本面的故事和情節很多時候是不大容易區分的，譬如搜奇記異的志怪小說可謂“神秘就是故事” ［２１］64，而故事又即小說，相部小說亦如是，許多篇目缺乏情節的構建。“成熟小說的情節流程往往都有某種目的性或指向性” ［２２］114，相部小說也并非完全沒有目的性情節，前文所述的“看相——應驗”基本情節構架便是作者的有意安排，人的前途禍福都被命運前定觀念統領，神秘感成為相部小說中的普遍存在。另一方面，受神秘文化驅動的作者只需追求宣揚命定觀、申說相術靈驗目的的達成，至于人物的行動及其意圖、其他情節線索的延展，并不在作者關注范圍內。如引自《定命錄》的《姚元崇》篇，相師言：“公之所云者才也，仆之所述者命也。才與命固不同焉。” ［３］１７０２此話直接傳達命定觀，小說最末再交代裴光庭的命運預言應驗，即構成了一個邏輯閉環。至于裴光庭如何以非應務之士、詞學又寡的面貌做了宰相？又何以能夠被稱為名相？人物采取了什么樣的行動？皆無敘述。如此，情節難免淪于粗疏稚拙，比起同時期“敘述宛轉，文辭華艷” ［２３］６５的傳奇佳作，未免相形見絀。

相術等神秘文化為中國古代小說提供了大量神秘奇異的故事基礎，而相部小說因作者創作意識的不成熟及創作意圖的單一化，未能充分激發神秘性敘事的潛能。相部小說是神秘性敘事演進時期的作品代表，發展至明清時期，以相術為具體形態的小說神秘性敘事則有了新面貌，此時無論相術介入文學的形式是隱還是顯，相術敘寫都只是小說的組成部分而非主體，并且作者是借此暗示人物命運而非直接說明，也不再是為了宣揚命定觀念，而是出于設線索、埋伏筆的敘事技法考量。“由原始社會產生的‘神秘力’而形成的風俗習慣，特別是信仰和禁忌，一直流傳在歷史的長河之中。” ［２4］28神秘文化的確包含非理性成分，但是不可否認，它“滿足著個人機體的需要，而且是一種重要的文化功能” ［２４］２８。在發展過程中，神秘文化不斷與上層的文學藝術產生接觸，中國古代小說的神秘性敘事品格正是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逐漸形成。

結語

諸多情節薄弱、文學創想不足的中國古代小說易在西方小說觀念的衡量之下處于尷尬境地，只有回復至小說生成的本土語境，才能夠更好地把握其結構、內容以及思想蘊涵。《太平廣記》相部小說敘寫了豐富的神秘相術故事，描繪了神異的看相活動與相師群體形象，更展現出自古以來人們熱衷現世生活的態度與趨利避害的美好希冀。在相術這樣的神秘文化滲透之下，小說雖有情節不足的缺憾，但也彰顯出神秘性敘事的獨特魅力，并且預示著其文學書寫的更多可能，為后世小說提供了更為多元的結構與敘事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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Ｏｎ ｔｈｅ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ａｎｄ Ｅｖｏｌｕｔｉｏｎ ｏｆ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 ｉｎ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Ｎｏｖｅｌｓ

——Ｂａｓｉｎｇ ｏｎ ｔｈｅ Sｔｕｄｙ Aｂｏｕｔ ｔｈｅ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Nｏｖｅｌｓ ｏｆ Ｔａｉｐｉｎｇ Ｇｕａｎｇｊｉ

Ｗａｎｇ ｙａｍｅｉ" Ｚｈａｎｇ ｌｉｎｇ

（College of Humanities，Ｓｈａｎｇｈａｉ Ｎｏｒｍａｌ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Ｓｈａｎｇｈａｉ 200030，China）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 Ｔｈｅ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 ｔｒａｄｉｔｉｏｎ ｏｆ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Ｃｈｉｎｅｓｅ ｎｏｖｅｌｓ ｈａｓ ａ" Humanities，ｌｏｎｇ ｈｉｓｔｏｒｙ，ａｎｄ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ｉｓ ｏｎｅ ｏｆ ｔｈｅ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ｃｕｌｔｕｒｅｓ ｔｈａｔ ｃｏｎｔｒｉｂｕｔｅｄ ｔｏ ｔｈｉ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ｖｅ ｔｒａｄｉｔｉｏｎ. Ｉｔ’ｓ ｎｏｔ ｏｎｌｙ ａ ｍａｇｉｃ ｏｆ ｐｒｅｃｏｇｎｉｔｉｏｎ，ｂｕｔ ａｌｓｏ ａ ｖａｌｕｅ ｊｕｄｇｍｅｎｔ ｓｙｓｔｅｍ ａｎｄ ｄｅｓｔｉｎｙ ｖｉｅｗ ｏｆ ｐｅｏｐｌｅ，ｆｏｒｍｉｎｇ ｕｎｉｑｕｅ ｌｉｔｅｒａｒｙ ｔｅｘｔｓ.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ｎｏｖｅｌｓ ｗｅｒｅ ｅａｒｌｙ ｃｏｌｌｅｃｔｅｄ ｉｎ Ｔａｉｐｉｎｇ Ｇｕａｎｇｊｉ，ｒｅｆｌｅｃｔｉｎｇ ｔｈｅ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ｎｏｖｅｌｓ’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 ａｆｆｅｃｔｅｄ ｂｙ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ｂｅｆｏｒｅ ｔｈｅ Ｓｏｎｇ Ｄｙｎａｓｔｙ，ｅｓｐｅｃｉａｌｌｙ ｄｕｒｉｎｇ ｔｈｅ Ｔａｎｇ ａｎｄ Ｆｉｖｅ Ｄｙｎａｓｔｉｅｓ. Ｂａｓｅｄ ｏｎ ｔｈｅ ｔｅｘｔ ａｎａｌｙｓｉｓ ｏｆ Ｔａｉｐｉｎｇ Ｇｕａｎｇｊｉ，ｉｔ ｃａｎ ｂｅ ｓｅｅｎ ｔｈａｔ ｉｔ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ｖｅ ｓｕｂｊｅｃｔ ｉｓ ｔｈｅ ｓｕｐｅｒｎａｔｕｒａｌ ｗｉｚａｒｄ ａｎｄ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Ｔｈｅ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 ｉｍｐｌｉｅｓ ｐｅｏｐｌｅ’ｓ ｄｅｓｉｒｅ ｔｏ ｅｘｐｌｏｒｅ ｆａｔｅ，ｇａｉｎ ｂｅｎｅｆｉｔ ａｎｄ ａｖｏｉｄ ｈａｒｍ，ａｎｄ ｔｈｅ ａｕｔｈｏｒ＇ｓ ｉｎｔｅｎｔｉｏｎ ｔｏ ｐｒｏｍｏｔｅ ｃｅｒｔａｉｎ ｖｉｅｗ ｏｆ ｄｅｓｔｉｎｙ. Ｔｈｅ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ｃｕｌｔｕｒｅ ｄｒｉｖｅｓ ｔｈｅ ａｕｔｈｏｒｓ ｔｏ ｎａｒｒａｔｅ ｓｕｐｅｒｎａｔｕｒａｌ ｓｔｏｒｉｅｓ，ｂｕｔ ｔｈｅ ｅｘｐａｎｓｉｏｎ ｏｆ ｔｈｅ ｎｏｖｅｌ＇ｓ ｐｌｏｔ ｉｓ ｒｅｓｔｒｉｃｔｅｄ ｂｙ ｔｈｅ ａｕｔｈｏｒ＇ｓ ｓｉｎｇｌｅ ｉｎｔｅｎｔｉｏｎ ｔｏ ｐｒｏｍｏｔｅ ｍｙｓｔｅｒｙ.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ｎｏｖｅｌｓ ｏｆ ＧｕａｎｇＪｉ ａｒｅ ｗｏｒｋｓ ｔｈａｔ ｆｏｒｍｅｄ ｉｎ ｔｈｅ ｍｉｄｄｌｅ ｓｔａｇｅ ｏｆ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ｎｏｖｅｌｓ’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 ｔｒａｄｉｔｉｏｎ，ｂｒｏａｄｅｎｉｎｇ ｔｈｅ ｃｒｅａｔｉｏｎ ｗａｙ ｐｒｅｖｉｏｕｓｌｙ ｏｎｌｙ ａｉｍｅｄ ａｔ ｄｏｃｕｍｅｎｔｉｎｇ ｆａｃｔｓ ａｎｄ ｒｅｃｏｒｄｉｎｇ ｍｉ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ｓｔｏｒｉｅｓ，ｓｈｏｗｉｎｇ ｔｈｅ ｅｖｏｌｕｔｉｏｎ ｏｆ ｔｈｅ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ｎｏｖｅｌｓ’ｓ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ａｎｄ ｌａｙｉｎｇ ｔｈｅ ｆｏｕｎｄａｔｉｏｎ ｆｏｒ 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ｔｏ ｂｅｃｏｍｅ ａ ｆｕｎｃｔｉｏｎａｌ ｅｖｅｎｔｓ ｏｆ ｔｈｅ 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 ｉｎ ｌａｔｅｒ ｎｏｖｅｌｓ.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ｎｏｖｅｌｓ；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ｍｙｓｔｅｒｉｏｕｓ ｎａｒｒａｔｉｏｎ；Ｔａｉｐｉｎｇ Ｇｕａｎｇｊｉ；ａｎｔｈｒｏｐｏｓｃｏｐｙ ｎｏｖｅｌｓ

（責任編輯：朱" 峰）

收稿日期：２０２３－０8－１６

基金項目：上海市哲學社科項目“新式印刷術與民國時期上海寶卷的歷史變遷”（編號：2020BWY003）；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新式印刷術與晚晴民國寶卷的歷史變遷研究”（編號：22YJC751045）

作者簡介：王雅梅（2000- ），女，浙江桐鄉人。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與民間文學研究；張靈（1983- ），女，河南鶴壁人。文學博士，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寶卷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