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貼

立春

天沒亮，父親就起床了

摘下掛了一冬的鏵犁，使勁地擦

嘩嘩的聲音像馬車從雪地上碾過

直到鏵犁青筋暴跳

父親把那道光芒拷貝到臉上和眼睛里

這就是他理解的春天

狗在柴堆上生產

父親用棉襖包裹四個發抖的娃娃，放在熱炕上

它們母親的目光由驚惶轉成溫柔

狗比人更懂得感恩

隔壁的公豬被激情鼓脹著

一次次撲向木制的門板

咚咚，咚咚，像春雷

多年后，想起父親憤吼它們的樣子

像警察在訓斥那些行為不端的人

最浩蕩的是父親把牛群趕向南山

窮人的隊伍更有沖勁

春潮在它們的四肢上涌動

其實冰雪一點沒有松動

父親把身體掖在棉襖里

把自己扎成一捆柴禾

像沒點燃的火把，頂著風雪向嶺南移動

他要去借麥種

好的種子就是孝子

那時我還不懂得春天的重要

以為父親晃動長滿黃繭的手

天空就鋪滿了金子

雨水

雨水就是奶水

讓土地哺出糧食、黃金以及好的體格和心腸

像我們不惜一切代價讓孩子接受好的教育

父親望著天空

天空晴得干而響，似要起火

烏云都堆在了父親的臉上

父親下意識地扛起來那桿從沒響過的獵槍

母親說別整那些沒用的了

喚我拿來簸箕，她要篩選

房檐上的霜，窗欞上的冰凌

父親換成鐵鍬默默地挖坑

母親嘀咕著：年年弄水窖，可這水都跑哪兒去了呢

我發現雨水全窩在鄰居那個大姐的眼睛里

滿滿的，像那眼全村人打不盡的井

這個長辮子的大姐，要出嫁的大姐

陷進花棉襖里的大姐，像大大的紅蘋果

馬車上沒有任何嫁妝，這個富農的女兒

就要嫁給因公致殘的人了

馬車像一片黑云聚集著，移動著

我望望天空，似乎真有雨點掉下來

立春祭

天剛亮，她就起床

把漚了一冬的被褥捆成柴禾

連同一冬的晦氣和哮喘

扔進灶膛

她拿起枕邊的瓦罐走向河邊

三寸金蓮印在雪地上

像一串新月，讓人想到奔跑的梅花鹿

那是她一溜煙的青春

早已融化成一地泥濘

河還沒有完全解凍

手指游動在水里

就像魚被刮鱗

她要把罐子淘凈，那里

裝著眼淚、嘆息、黑夜、寒冷，以及

時代的煙塵，肺里的抖音

自從兒子走了

她就臥床不起，現在

她一邊濯罐，一邊向對面的山頂望去

兒子的孤墳就埋在那兒，但她心里

不承認他已經死了，只當馬車陷進了雪里

那怒吼的風就是放開的馬蹄

正把兒子從山坳里往外拉

太陽出來時

她抱著瓦罐往家里走

就像抱著小時候的兒子走在風里

踉蹌的身體像磨薄的刀片

讓春天第一個早晨愣愣地閃著寒光

回到家

她拿出原來給兒子結婚用的紅綢

把它剪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然后，把它們都綁在樹上

陽光下，真的像桃花開了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長長地嘆一口氣

立春日

她給兒子過完了生日

春天就站立起來了

元旦

太陽轉世了

第一眼看見的是白雪

從這座山到那座山

從這顆心到那顆心

包括它們之間的光明和寂靜

白，連同孩子的啼哭

像雪花在融化，一滴一滴

照亮了山河，和淚流滿面的我

大雪

一輛馬車陷進雪里

趕車人穿著雪花的大衣

連拉車的三匹馬也是雪做的

遠遠望去，它們就像下凡的神

那時還不懂活著比塌陷的馬車更沉重

喜滋滋看車夫把手里的鞭子甩成繁星

雪里的寒號鳥飛起來

一群白皮膚的孩子要回到天上

天黑了

馬車還沒有拉出來

車上的東西撒了一地

點燃的篝火旁，三匹馬

在吃著草料，車夫在喝酒

突然，蒼涼的歌聲像虎嘯

讓飄舞的雪花怔了怔

停在空中

驚蟄

把耳朵貼在大地上

聽聽雷聲走到哪兒了

我什么也沒聽見

可平時耳聾的父親說雷聲越來越近

震醒的蛔蟲在肚子里咬他了

我愛蟲子。春天就是蟲子

在虛無的雷聲中，脫掉冬眠的外套

身體蠕動了，綠也蠕動了，還有紅的

我摸著樹上的花骨朵，感覺就是肥膩的蟲子

我們也是春天腹中的蟲子

跟著繭蛾從黑屋子里飛出來

飛成漫天的柳絮，和柳絮一樣的細雨

我的村莊抖落掉滿身的贅肉

等待歸來的燕子為它穿上

花衣

【作者簡介】

李犁，本名李玉生，遼寧撫順人。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90年代近乎中斷。2008年重歸寫作，評論多于詩歌。出版詩集《大風》《黑罌粟》《一座村莊的二十四首歌》，文學評論集《烹詩》《拒絕永恒》，詩人研究集《天堂無門——世界自殺詩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詩論集《烹詩》獲第三屆劉章詩歌獎和第十屆遼寧文學獎文學評論獎，另有詩歌與評論獲若干獎項。目前職業為評詩、編詩、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