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還記得,兩年前那天的雨很大,我和專家們被逼停留在項目部。造價達2.6億的管廊項目,在淼城算是很少見的,項目部布置得像模像樣,五臟俱全,比起一般的市政項目的項目部,算很豪華了,而且管理人員基本到位。
雨嘩啦啦地下,看樣子一時半會不會休止,我們不想浪費時間,負責審查資料的專家已經向項目資料員要了工人進場的相關安全教育資料和事發管井的進度表和設計圖紙。我是負責復核事故調查報告的,此時項目經理、技術員、安全員,全都圍著我,等待我的口錄。可我最需要見的第一目擊者,卻遲遲未見人。
我一再追問項目經理,事發時除死者外,現場還有一個工人的,現在哪里去了?項目經理很為難,說那小子已經給警察和職能部門的人查問過了,警察做完筆錄后,他就沒見人了。我說還未結案,你們敢給他跑人?項目經理說,現在項目已經停工調查了,項目上沒事情干,工人出去耍耍,我們也不能拴著人家不讓走吧?我說得得,別岔開,別的工人走可以,他是第一目擊證人,哪能走?項目經理說,也不能不讓他出去啊!再說了,警察都認為他沒問題,我們攔了他,就是禁錮他的人身自由了。
一個小工人,還曉得人身自由權呢!我看這工人很不簡單嘛!我話音一落,幾個項目的管理人員立刻回應,對對對,這小子可不簡單的。時值盛夏,廣東的雨下得挺惱人的,雷聲伴著雨,嘩嘩隆隆的,沒有歇止過。我讓幾個管理人員坐下來,都一個個慢慢地給我說。項目經理說,其實這個項目是我自己跟的,從中標到施工到出事前,我幾乎天天都在項目上,無論管理還是施工,我都是實打實做的。我翻翻眼,別把我們當傻子,管廊開挖的方案,有在我們那里做過論證的,我把方案調出來看過,設計方案顯示,4號管井的深度是5.6米,但警方調查的結果顯示,死者是在7.8米深的管井內溺亡的。
項目經理說,這不能怪我們啊。這4號管井,6月18日當天下午6點多才完成管廊施工,還沒來得及鋪截面板,鋪了截面板,就是5.6米了。我翻翻設計圖,的確,圖紙上是有標截面板的。可問題是這種管井,有幾個會真去鋪截面板的?都是深埋地下的東西,極不容易檢測出來,即使我們明知這些施工單位很少會按照設計圖紙做,但一般檢查驗收時也很少深究,畢竟從面上看意義也不大。譬如本次發生的事故,死者掉下7.8米深的管井內是溺亡,那么掉到5.6米深的管井截面板上,也可能是溺亡或墜亡。警方出具的調查報告中明確寫著,死者的頭是插進水里的,七竅有淤泥,雙手有傷痕,應該是在下墜的過程中試圖抓過管井邊上的上下梯。就是說,死者是一頭栽進管井里面的,頭部先著地,無論下面是7.8米深的水面還是5.6米處的截面板,都必死無疑。
警方記錄接到報警電話是在6月18日凌晨0:32,出警時間是0:35,片區輔警于0:40就到達事故現場,當時輔警向井下呼喚,已沒有任何回應。而消防和救護車是0:47就到達了,到達后立刻進行救援。就是說警方一接到報警電話后就立馬行動,在15分鐘左右,已經集合一切救援力量到達了現場。可死者被打撈上來后,無論醫務人員做任何的搶救,都已是無力回天。
可以斷定,事故發生在6月18日凌晨0:30左右,這個時間段為非正式上班時間,死者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4號管井的施工現場?項目管理人員眾口一詞地說,絕對沒有任何人在6月17日18:30到0:30這個時間段,給過死者電話,要求他到現場查看。我相信項目經理他們說的是真話,現在科技那么發達,要查個電話或微信再輕易不過了,只有傻子才會撒謊。
沒人指示,為什么他要摸黑去看4號管井呢?按理說就算4號管井未完全完工,但它位處于該區域的中心道路,工人在下班時肯定會做好必要的圍蔽和警示的,這個管廊項目,實話說,對于本地的管廊工程來說算是比較大的,建設方對施工安全管理的要求肯定不會很隨意。沒有人會三更半夜莫名其妙地去一個正在施工的管井看風景的。死者的動機是什么?我問項目經理,死者在事發前,有什么異常的舉動沒有?
項目經理說,也沒啥異常啊?我剛好在項目部,見4號管井完成布管施工,還專門叫阿姨加了三個菜,等甄利洗完澡才一起吃的。他吃了兩碗飯,還有好多紅燒肉。甄利就是我們這個管廊項目的班組長,他跟市政做過很多項目了,挺踏實本分的一個人,平常和大家的關系處得也不錯,鄉下很多弟兄長年跟著他做事,都沒咋聽說他跟人紅過臉。
我拿起賠償協議書的復印件,項目經理馬上說,前天我們連夜里就包車去請家屬過來談好了賠償的事兒,一共賠了198萬啊!我看了看,死者甄利,頂管組的組長,33歲,正值壯年,聽項目經理的介紹,死者的人緣應該不錯,又是個跟開頂管項目的,他若活著,應很快就能賺到他生命價值的等同金額。我嘆了口氣,在總包單位的眼里,這198萬當然是賠冤了的,一個成年人,也算是個項目管理人員,入場施工前的三級教育、安全交底一樣都沒落下的人,卻在非正式上班時間莫名其妙地去看什么管井啊?我能聽出項目經理強調這198萬賠償款時的心有不甘,要不是為了項目能順利繼續施工,要不是害怕家屬鬧事,要不是建設方和相關部門施壓,誰愿意吞這冤枉氣?
一個愛吃紅燒肉的人,肯定是熱愛生命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讓甄利半夜也要去看管井呢?有人跟我強調,說吃過晚飯后,甄利還跟他未婚妻視頻聊天了很久,后來還吵了起來。吵架的內容,項目上的人說不清,他們總強調說這未婚妻懷孕了,什么也不干,天天在老家打麻將,幾乎是每周向甄利要5000塊。現在項目正在施工階段,甄利墊了不少,壓力也很大,經不住未婚妻隔三岔五地要錢,所以爭吵了起來。未婚妻說,拿不到錢就分手。甄利很緊張這個未婚妻,他是個大齡青年,好不容易才談上個媳婦,給他懷了個娃,都跟親朋好友發了喜糖,9月就回去成親了,所以他不愿意分手。那人跟我再次強調,所以,吵架后,當晚甄利都是精神狀態不集中的,有點恍惚。
可這也不可能成為甄利自殺的理由。我知道這個時候他們總強調精神狀態,總包方是有意往自殺方面引的。我再翻開警察的筆錄,上面也沒有任何關于甄利精神狀態有問題的證據。那就不可能是自殺——馬上要結婚當爹的人,就算媳婦要點錢,也不至于以死對抗吧?見我盯著賠償協議書不吭聲,幾個管理人員又七嘴八舌地說起來,說的無非是甄利的未婚妻非常不地道,好吃懶做,除了打麻將要錢外,還老是搞是非,大家都挺不喜歡她的,甄利本來好好的一個小伙子,對人和藹,為人義氣,整天笑呵呵的,跟這個女人交往后就像換了個人樣,整天垂頭喪氣、愁眉苦臉的,本來個子就不高,垮下肩后,人更矮了。
我輕咳幾聲,制止這些人越來越放肆地中傷一個在千里之外的孕婦,感情是很私人的,好與壞,只有甄利與他未婚妻才清楚,旁人的旁觀,大多數是帶著個人的感觀去判斷的,極不可信。同樣作為女人,我清楚,若不是有感情,女人怎會愿意為一個男人生孩子?至于這個未婚妻老是找甄利要錢,也很好理解。聽大家的口述,未婚妻本來也是跟著甄利的項目工作的,是個材料管理員,后來懷孕了,孕吐很厲害,甄利一個大男人不懂照顧,又心疼未婚妻,便送她回鄉下待產,準備等這個項目二期完工后,收到部分工程款就回去完婚。一個女人懷著孩子,孤身到了夫家,人生地不熟,沒什么事情干,打打麻將排解一下也是可以理解的。都說女人在懷孕期特別多疑,情緒比較波動,加上甄利怎么說也是個有些“錢途”的小包工頭,未婚妻擔心他耐不住寂寞,把賺了的錢都花別的女人身上去了,所以隔三岔五就找借口問他要錢,這都明擺著是緊張甄利,再正常不過的表現。
我心里是憐憫和理解甄利未婚妻的。項目經理說,因為害怕這個女人知道甄利的死訊后會發瘋,他們當時只聯系了甄利的父母叔伯等人,賠償方案也是甄利父母簽的字。我問,那未婚妻肯定會打電話給甄利的,找不到人她也會起疑心的,最終還是會鬧,你們怎么處理?項目經理說,甄利的父母叔伯都已經承諾會處理好未婚妻的事情的,寫了保證書,不會讓她過來工地鬧事。那未出生的孩子呢?盡管這不屬于我的工作范疇,我還是忍不住問。有人插嘴說,甄利的父母就是要瞞著王曉霜,省得她知道甄利死了后,跑去把娃娃給打掉!
我腦袋嗡地一響。如果他們還沒有登記結婚,這198萬賠償款,未婚妻是一分都沒權得到的。至于未出生的孩子,本是這個被蒙在鼓里的、滿心歡喜地等待著披上婚紗做新娘的女子最幸福的期盼,現在呢?一個曉得每周都想辦法向未婚夫討錢的女子,我摸估不出一周,她就能猜出甄利出事了。何況她畢竟也是在工地上干過活的人,知曉工地的危險性,而且她在工地上肯定還有幾個朋友的,甄利的事,瞞不了她多久。到那時,孩子還是她的期盼嗎?她會把孩子留下來嗎?我拿著賠償協議書,靠在椅子上,看著外面像箭一般掃射下來的雨線,耳朵里全是雨水打在鋁塑板房頂上的嘈雜聲。
二
在甄利父母的心里,甄利已經沒了,他的一點骨血,他們肯定想留下的,所以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隱瞞。協議書上,每一筆賠償都列得清清楚楚,有父母的贍養費,有小孩的撫養費,唯獨沒有給未婚妻的賠償,甚至連一分錢懷孕生子的營養費都沒有。現在的工人和家屬的維權意識都已經很強,很多工地發生傷亡事故后,家屬都是拉著團隊帶著律師過來談判的,談判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王曉霜雖然在法律上還不是甄利的妻子,但她懷有甄利的孩子,也該有相對應的補償的。總包方也不會那么笨,已經賠了那么多,剩下那個可能鬧得最厲害又最不好處理的人卻不賠,這不現實。我再仔細分析剛才幾個人七嘴八舌透露的信息,198萬已經包含了王曉霜的賠償,可甄利的父母不愿意在賠償協議書中顯示出來,一定要把這筆錢并進甄利父母的贍養費里,總包不答應,他們就不簽和解協議書。總包迫于壓力,唯有按他們的意思寫,但也要求甄利的父母出一份保證書,保證簽完和解協議書,賠償款到位后,甄利家屬和其未婚妻都不得到工地來鬧事。
甄利父母的確簽了保證書,但是他們有權代替王曉霜做保證嗎?而且,為了他們家的香火后繼有人而隱瞞孩子的母親,這樣的做法已經侵犯王曉霜的生育自由權了。我心里顫顫的,從甄利家屬的步步計算看,除非王曉霜答應順利生下孩子,否則她一分錢都拿不到,即使她順利產下孩子,在漫長的養育過程中,想討要孩子的養育費,也不會輕松。不曉得王曉霜性情如何?她與甄利的感情到底有多深?但從現在項目部各方人員的描述里可以猜測,應該不算是個柔弱的女子,我認為她極有可能會不要孩子,選擇重新開始生活。
從同是女人的角度考慮,我是希望她能打掉孩子重新生活的,畢竟未婚先孕又喪夫,往后獨自帶孩子的日子實在太難了,甚至很可能她的一生都要被埋壓在這個未出生的孩子身上。理智點說,一個人的命運不應該被另一個人的命運綁架,盡管這是個無辜的生命,可王曉霜何嘗不無辜?只不過,她的重新開始,恐怕也還是工地吧?我跟項目經理說,再權威的保證書,也保證不了懷孕的女人過來鬧事的。項目經理攤開手說,那有什么辦法?這邊施壓要我們盡快解決賠償的事,那邊又必須按他們的意思寫協議才肯簽。
雨稍稍小了點,賠償協議已經有了,所謂存在的不確定因素,極有可能是我的多疑。我明白,此時此刻我不能表現得過度關心,為了不再在這問題上糾結,我拿起安全帽,扣在頭上。見我站起來,兩個專家也放下手中的資料,拿起安全帽。我說雨小了,我們還是出去看看現場吧。
鎮是工業重鎮,交通非常發達,事發現場處于鎮工業園區中的主要交通道路上,在主干道交接的十字位置。我們下車,站在路邊,來往工業園區的大車不時呼嘯而過。項目經理指著路中央紅綠燈下的三個圍蔽點說,就是那里。我們看過去,十字位置上,藍色的圍擋圍蔽著三個施工點,近主道紅綠燈下呈“L”形分布,紅綠燈上有視頻監控,但監控攝像頭都向外對著馬路對面,左右兩個圍蔽著的施工點都在監控攝像頭的監控之下,唯獨后側圍蔽著的施工點不在監控范圍內。出于職業的敏感性,我脫口而出,不會出事在視頻監控外的這個施工點上吧?項目經理幾乎是哭喪著臉說,您真猜對了。我們真是冤大頭啊!我心里罵了句,率先走進事發點,項目經理馬上讓安全員打開了圍蔽門的鎖。我問他,這鎖在事發當天也有的嗎?項目經理說,肯定有啊,我們也怕附近工廠的人過來偷東西,甄利那小子自己揣一把。
現場的確是按施工標準做好了圍蔽和必要的警示標志的,警示燈在淅瀝的細雨中閃爍著,拖著瓷磚的拖車隆隆地開過,圍蔽墻抖了抖,閃爍的警示燈也抖了抖。我們所處的工業園區主要生產陶瓷,物流往來非常頻密,就算到了晚上,也經常有重型車輛拖著陶瓷或物料經過,如果這是一宗他殺事件,那這個殺人者膽子也夠大的了。我胡思亂想著,走進項目經理打開的小門,腳下是個4平方米左右的管井口,井口墊著幾根木方,木方上鋪了兩塊夾板。我彎腰掀了下夾板,很重,我一個人掀不動,要是力氣大的男人,應該能搬得動。幾個專家照完外圍的照片也走進來了,我指著腳下的管井口說,就幾根木方和兩塊夾板,沒有固定處理和裝兜底網。專家聽了,馬上拍下照片。
項目經理有點兒著急,雨水已經把他安全帽下露出來的頭發打得濕漉漉的,貼在額上,配合他著急的表情,樣子挺逗樂的。他不停地強調說,4號管井還在施工,未完全完工,所以架在井口的木方和夾板還沒來得及固定,都是剛施工完下班從井下爬上來的,外面的門又鎖著的,誰想到甄利那小子三更半夜自己跑過來呢?安全網更來不及裝啊,第二天早上還要下井的,掛了安全網,工人還怎么下井施工呢?
道理我們都懂,可我們是安全生產專家,施工洞口必須人離掛網,并進行固定化處理,這是死規定,盡管在實際操作過程當中幾乎沒有施工單位能按規定來做。這次我們來是對甄利的死亡進行技術調查的,我們必須從技術上找出甄利死亡的原因。事實是,若正在施工的4號管井,在施工人員全部撤離后,按規定在井口掛上安全網,并將鋪在井口的木方和夾板都釘死了的話,這宗事故就不可能發生了。可現在事故已經發生,我們不把這一點提出來的話,那我們還叫什么安全生產專家?我們繼續給現場的每一個點都拍了照片,做好對應記錄,整個過程中雨水仍淅淅瀝瀝地下著,雖然打了傘,但我們的衣服和鞋子都濕了,時不時有貨車從旁邊呼嘯而過,圍擋瑟瑟發抖。
回到項目部,我們擦干凈身上的雨水,準備寫報告。這時忽然從雨簾中闖進來一個人,氣喘吁吁地跟項目經理說,廢柴標回來了!原來,那個和甄利一起消夜、一起到事發現場的工人,外號叫廢柴標。項目經理叫那人趕緊把廢柴標叫過來,那人又轉身跑進雨幕里。在等他過來的十來分鐘里,項目的人跟我簡單說了一下這個廢柴標的情況:大約35歲,未婚,早年當過兵,后來因為吸毒犯過事,坐過幾年牢。見我皺眉頭,項目經理解釋說,都是跟著班組進來項目的臨時工,沒簽勞動合同的。領導,您知道現在工地請人多難嗎?能請到個年輕力壯的,比登天還難哪,我們哪里還敢挑三揀四啊。
我也清楚,現在工地請人難,請年輕力壯的更難,很多項目臨時缺人,都會在社會上請些散工,這些散工多半不會被調查身份的,只要身體健康就行。有些散工是班組長臨時招的,跟班組過項目,班組長又是一直跟工地的,所以項目管理人員更不會去調查他們的身份,畢竟都是一直跟著做的“老人”了,手藝過得去,只要不在工地上鬧事就行。這樣就難保有部分犯過事、在別的行業無法找到工作的人,會到工地上謀生。事實上,也不能因為吸過毒犯過事,社會就拒絕給這些人謀生的門路,浪子回頭也需要機會的。
我還在思考著,忽然眼前紅光一閃,一叢鮮紅的頭發便像火一樣,燒著頂了進來。我拿下眼鏡,揉揉眼睛,鮮紅的頭便燒到我前面,啪的一聲,來人坐下,一團火便在我面前撲騰撲騰地燃著。我還沒反應過來,又啪的一聲,打火機開了,一縷藍煙在鮮紅的火焰前裊裊升起。我厭惡地扇扇手,誰知這火紅頭發抖了抖,還遞過來一根香煙,說,專家,來一根不?我生氣地一揮手,香煙被打掉在地上。廢柴標笑嘻嘻地說,哎喲,樣子不錯,脾氣也不小!我瞪眼,眼前這個廢柴標,活脫脫一個二流子,頭發染得鮮紅,如散尾葵垂下的葉子一般,紅火火地墜在右眼瞼上,窄窄的額頭,尖尖的鼻子,狡黠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略顯黃白的皮膚,整個人陰郁里夾帶著痞里痞氣。我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
我就是黃標,大家叫我廢柴標,找我干啥哩?專家!廢柴標叼著香煙,干脆連腳也蹺起來。我戴好眼鏡,拿起本子和筆,問他,哪里人?廢柴標說,警察問過了啊,還用得著再說一次嗎?我豎著筆,看著他,不吭聲。項目經理看不過眼,踢一下他的椅子罵道,配合專家!趕緊的!廢柴標眼白一翻,說,我哪里不配合了?你們一叫,我就屁顛屁顛地過來了,還想怎樣?甄利死了,現在頂管班組群龍無首,廢柴標根本不把項目經理放在眼里。我輕咳一下,說,麻煩你跟我詳細說一下,你和甄利是怎么認識的,你又是怎樣進這個項目的?為什么要進項目做?事發前,你和甄利在干什么?盡量詳細地跟我說。廢柴標狠狠抽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瞇著眼睛說,漂亮的專家姐姐,你問得比警察還詳細,可這些和案件有關系嗎?我說,當然有關系,我了解到你是有吸毒史的,那你進入工地的目的就非常重要!
你是說,我吸過毒,坐過牢,我就是殺人犯了?鮮紅的頭發一抖,猩紅的火星一劃,廢柴標一甩香煙跳了起來,陰郁的眼睛瞪著我。我緩緩坐正身體說,你的前科是考慮因素之一,但我從沒說過你殺人了,請你冷靜點。幾個項目管理人員趕忙上前按住他,罵道,沒做過的事,你激動個屁啊!廢柴標掙了幾下被按著的肩,回罵道,放開老子!老子從來不跟女人動手。你們激動個屁!幾個管理人員應該比較熟悉他的一貫風格,都放了手,廢柴標又摸出一根香煙,低下頭點煙。我一手奪下他的香煙,往門外的雨水里一扔,然后冷冷地看著他。
廢柴標舉起烈焰般的腦袋,瞇著細長的眼睛,與我對視了一會兒,忽地一笑,舉舉手中的火機,說,得嘞,個子不大脾氣不小,有意思。好男不跟女人斗,我錄完再抽行嗎?我2005年當的兵,當了三年兵。專家姐姐,我從當兵開始講,你沒意見吧?得得得,我繼續講,我就是怕你貴人事忙,浪費你寶貴時間啦。退伍后我回鎮上給領導開車子,工資雖然不高,可福利好,跟著領導,吃喝拉撒都不用我掏錢,鎮上所有人都哄著老子,比我大一輪的叔見著我都喊標哥。日子滋潤得很!那時候我年輕,有吃有喝有耍子樂就行,從沒想過突然有一天,我的領導會給搞下去了的,好日子說沒就沒了。領導被抓走時也沒來得及告訴我,該去找誰要門道。我也是太得意了,平常也沒關注到哪些人是領導的鐵哥們。反正領導出事后,我再去找平常巴結領導的那些人,沒一個鳥老子的。我要面子,又沒得排解,就去夜總會天天喝酒咯,也是那時稀里糊涂地就搞上白粉了。這玩意兒一搞上,開支也大了,我那點兒家底哪經得起折騰?我當兵那幾年,除了練了身皮肉外,沒啥別的本領,我又拉不下面子當保安,那我咋能搞到錢哪?
我說,你去賣毒品了?廢柴標一樂,說,哎呀專家姐姐,脾氣大歸脾氣大,腦瓜兒就是精靈啊!找不到賺錢的門道,我只好去賣粉咯。賣粉來錢快,出事也快,我還沒搞多久呢,就被警察掀了窩,我就蹲了大牢唄。我說,活該!廢柴標說,我也曉得活該,但我也付出代價啦,十幾年大牢,我也是實打實改造過了的。今年過年時,我聽說北頭村有個在工地做下水道工程的小兄弟在四處招人,只要年輕有力氣,肯賣力氣又懂水性就行,我就去了。這個小兄弟就是甄利。這小子挺會做人的,我過去面試,跟他如實說我吸過毒坐過牢,不過當過兵,身體素質好,水性也不錯,還有點兒砼工基礎。甄利跟我說,過去不論,凡是愿意來跟他闖天下的,都是好兄弟。只要我愿意跟他,不再吸毒惹事,他都感恩。所以我就到這工地啦。這幾個月來,我們倆處得特別好,他很信任我的。王曉霜還是我勸他給送回老家的呢!這婆娘厲害,把甄利管得死死的,她在工地時,甄利想抽根煙都要跟她匯報,你說這哪行呀!
沒想到廢柴標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我不想再聽下去,就問他,你說說事發時的事。廢柴標被我打斷,有點不耐煩地說,我在警察和你們住建局領導面前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我哪曉得那天晚上甄利是咋回事!我跟他是一同爬上井口的,上來前我們都把下面檢查得細細的,底下埋的每一根管子都是按圖紙埋的,絕對沒偷工減料,這個你是專家,可以下去看啊!我們上梯子后,確認下面沒人了,才合力把木方架在井口上,把木板給蓋上。我們離開井口時,甄利還把防護門給鎖上了。我問他,那后來呢?廢柴標說,后來我們回到項目部,經理他們已經在飯堂里等我們了啊。4號管井剛布好管,經理還專門給我們加了菜,有紅燒肉。甄利這小子最愛吃紅燒肉了,他沖完澡,坐下來扒拉幾下,一盤紅燒肉就給他干掉了。我還罵他,也不曉得給我留兩塊。甄利說我光吃不胖,留給我浪費了。說完就拿手機跟王曉霜打視頻。
我問他,他們視頻說了什么?廢柴標說,王曉霜好像又問他要錢,我聽甄利說,不是上周才轉5000給你嗎?王曉霜不知道說了什么,甄利怒氣沖沖地拿著手機往宿舍走,邊走邊說,我跟你說多少回了,你養胎就養胎,賭什么錢呢?你怎么賭得贏村里那些人!他進了宿舍之后再跟王曉霜說了些啥,我就不曉得了。我問他,再后來呢?廢柴標說,再后來,大概晚上9點半,甄利過來敲我的門,讓我陪他出去吃夜宵。我還罵他,晚飯吃那么多紅燒肉,還吃夜宵,小心胖得下不了管井。他說他心里煩,想出去坐坐,喝點啤酒。我見他臉色不好,就答應了。當時我還叫上了同宿舍的躥猴,就是劉石堅,剛才冒雨跑來叫我的那個。但躥猴那天吃壞了肚子,就沒去了。我跟甄利到鎮上的沙煲大排檔,是甄利開的車。我只吃了幾個螺螄和幾根青菜,全程都是看著甄利這小子吃吃喝喝的。這小子肯定是被王曉霜那個婆娘傷得深了,平常極少摸酒杯的人,那晚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啊。他喝了好幾瓶啤酒,后來走路都歪著腳了。
我警惕地說,他回去的時候酒駕了?廢柴標說,沒有啊,哪敢哦,回去是我開的。我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廢柴標說,車子經過白天施工的4號管井路口,甄利突然叫我停下來,我剛把車子停在路邊,他就開門下車了。我一邊熄火一邊問他干啥,他說看看今天施工打電鉆時,工人有沒有鉆到邊上的燃氣管。我還罵他,說看個錘子,現在烏漆麻黑的。再說我們上井前不是都仔細檢查過了嗎?啥事也沒有。甄利說不行,他得瞧瞧,他心里發慌,像有啥不好的事情要發生。我沒辦法,只好跟著下車。我下車時,甄利已經走前面四五米的樣子,我喊他等等我,他說沒事,我瞧瞧就回,你在車上等我。我罵他犟驢子,他也不理我。那時候我手機剛好來了個信息,打開一看是躥猴,讓我給他帶點吃的,說拉空肚子了。我還沒回完信息,就聽見撲通一聲,甄利啊的一聲大叫。我馬上跑過去,防護棚子開了,井口上的板子掀開了一半,甄利不見了。我心想完了,下面七八米深,全是水和淤泥,這一頭栽下去還不得死翹翹?我大聲喊他的名字,喊好久也沒有回應,我立馬就報110了。
我問他,你說的這些,還有沒有什么隱瞞或遺漏的?廢柴標有點急,喊道,專家姐姐,我說的每一句,都比珍珠還真!不信你看看我在警察和鎮城建辦那里的口供,絕對前后對得上!4號管井邊上就有攝像頭,你找到錄像打開聽聽,我叫得多急啊!甄利是我的好兄弟,就這樣死在我面前,我卻救不到他,每次想起來,我都想扇自己!要是我當時沒顧著看手機,跟他一起搬開木板,他就不會掉下去了啊!我擰著眉毛盯著他,這個人從外貌到舉止,甚至連描述都是流里流氣的,無論他講的情節多么合情合理,看似毫無破綻,我都無法說服自己相信他。廢柴標說,我該講的都講完了,您老人家記下多少了?要不要我簽名?我只好把筆錄本往前一推,廢柴標裝模作樣地看了看,又咂巴著嘴說,沒看出來啊,專家姐姐嬌滴滴的樣子,字卻寫得這么有力!我難掩厭煩地說,簽完走吧!
我收起筆錄本,像這種比油瓶還滑的二流子,我自認對付不了,連警察都盤不出什么的人,我所謂的問話也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看到我們戴上安全帽要走,廢柴標比項目經理還積極,一躥步搶到項目部門口,彎腰擺手,一副認真又流氣的送客姿勢。我和專家們對望一眼,哭笑不得,根本就拿他沒法子。走出項目部,上車后我問幾個專家有什么想法,大家都非常謹慎,盡管他們也都覺得黃標有點不可靠,但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大家也是無可奈何。從項目方提供的資料看,他們對4號管井的各項安全措施做得還算到位,對應的安全生產資料以及相關安全教育量化都是做足了的,現場的圍蔽等各方面也算做得比較好。唯一能說是紕漏的地方,就是沒有在井口覆蓋板下掛兜底網。但4號管井還處于施工狀態,這個時候沒掛網,也是說得通的。
我們在警察的調查記錄里看到,在事發前,也就是晚上6點到11點之間,甄利沒有收到過任何管理人員的指示,要他到4號管井查看。就是說,甄利半夜去4號管井,掀開管井蓋看施工情況,完全是個人行為,屬于臨時起意。作為項目上的包工頭,他也算是個管理人員,本應具備相關安全知識,清楚在非上班時間內,在沒有任何安全措施的準備下,到施工現場擅自掀起管井蓋的危險性。專家們特意提醒我,甄利是在非上班時間自己到了已經圍蔽好的施工現場,并擅自違規操作。發生這樣的事故,主因還是他的個人問題。
我靜靜地靠在座椅上思考,或許是思維方式的慣性,在遇到人身傷亡事故時,我已習慣了第一時間去找外因,而忽略了受害者本身的責任,4號管井這起溺亡事故,若排除他殺的話,那么事故制造者恰好就是事故受害者本身。論起責任,甄利才是第一責任人。怪不得從調查事故開始,項目經理就不停地跟我強調他們的委屈。綜合專家們的意見,我回到辦公室,很快就出了技術調查報告。最后局里根據各方的調查報告,做出了事故的定性,為一般事故。
三
這兩年的時間仿佛過得特別快,轉瞬又到了雷雨季節。盡管一年到頭都很忙,但又不知道到底忙了些什么。這幾年,私人投資建廠、建樓盤的少了很多,但政府投資的公建項目卻是不少的,工地還是在開工,安全生產事故仍然時有發生,我仍然要帶專家協助職能部門進行事故技術調查。
這是個陽光燦爛的中午,我剛叫了外賣,忽然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是老馮的來電。老馮的公司是淼城建協的副會長單位,主營建筑監理。接通電話,老馮有點著急地說,你說我們是不是很背啊!之前一直沒有接市政項目來做,都好好的,這兩年沒什么房屋建筑項目做,就想著小一點的市政項目也接來做做,沒想到接手第一個市政項目就出事了。太背了!我愣了一下,正常來說項目發生了安全生產事故,都是住建部門通知我組織專家進行事故技術調查的,這還是第一次企業先于主管部門告知我發生事故了。我馬上取消外賣,蹬上共享單車往事故現場趕去。
事故現場在一個城郊公園里,我恰好離這公園不遠。我到達時,老馮和總監已經在了,項目負責人也急急地趕來了。這是個污水管網修護工程,公園內的行人道上,有幾個下水道的沙井蓋打開了,五六個戴著安全帽、穿著反光衣的工人哆哆嗦嗦地蹲在一個沙井蓋旁邊,一個手里還拽著一根斷了的安全繩,捂著臉在哭。我來得太急,沒戴安全帽和工作證,也沒來得及通知專家組和其他工作人員,已經先于我到的民警和消防人員,立馬攔住我。老馮看到我被攔住了,馬上過來解釋說,這是我們專家組的技術人員,民警這才放我進入圍蔽帶。我問情況怎么樣了,老馮說扣在附近樹上的安全帶都給沖斷了,人應該被沖走了,兇多吉少,消防已經通知專業的蛙人過來打撈了。
我走上前去,那個還拽著一節安全帶在哭的工人慌忙舉起粗大的手,抖著聲音說,領、領導,我、我沒放過手啊!我點點頭,感覺他的臉相有點熟悉。我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害怕,再回頭輕聲問老馮和總監,安全帶的破損口有一部分是舊的了,他們下水時你們沒有現場監理和安全員在嗎?都沒發現安全帶有破損嗎?總監都快哭了,說,施工許可才剛剛批下來,質安站剛剛過來開交底例會,項目的所有管理人員都去開會了。
正說著,一輛車子在公園外停了,下來幾個人,是質安站的幾個同事。總監沒有撒謊,他們幾乎是同時收到信息,馬上趕過來了。我拍拍總監的肩,讓他和項目負責人趕緊安排人手,將其他掀開的沙井蓋圍護起來,再請民警幫忙將危險范圍都做出隔離,防止其他不知情的群眾過來圍觀時發生危險。一切安排好后,蛙人、專家組和局里分管水利的領導都到了。消防大隊和專家組溝通好搜救方案后,兩名蛙人也穿戴好潛水裝備,帶著搜救設施,在足夠的安全措施保障下,一前一后從下水道口爬下掛梯,潛進了下水道。
搜救的等待是極度緊張的,現場已聚集了各方相關人員,但此時沒有一個人喧嘩說鬧,也沒人著急詢問事故發生的前因后果,大家似乎都默契地期望著奇跡的發生。然而,奇跡并沒有發生。蛙人帶下水的生命索很快就抖動了,在消防隊員和蛙人的合力下,一個穿著潛水服的僵直了的身體被拉了上來,120救護人員立刻上前。
我看到了死者,一頭鮮紅的頭發,如被澆滅了般,耷拉在一張憋青的了無生氣的臉上,盡管眼睛是閉上的,但這標志性的頭發……一股莫名的巨大的氣體,霍地堵在我的氣門,我感到胸口悶痛,呼吸困難。怎么會是他!黃標。兩年前的那個管廊項目完工后,黃標沒回老家?他還繼續留在淼城?我記得他說過,他當過兵,水性好。水性好!這就是他自恃的貿然下水的資本嗎?既然跟過大型的管廊項目,也目睹過同行兄弟瞬間被管井吞噬,他應該知道,不是專業人員貿然下到久缺修理的下水道有多危險。
兩個月前,我們才通報過外區的一宗安全生產事故,事故是兩名工人在沒做足安全措施的情況下,貿然下了一個廢置多時的管井,結果沼氣中毒,死于井內。這是我第一次在事故現場情緒失控,我哭了,捂著臉。老馮以為我是被尸體嚇著了,急忙上前安撫。此時120派過來的醫生向大家證實,死者已死亡多時,沒有了生命體征。至于是溺亡還是中毒死亡,就要進行下一步的尸檢。我看著工作人員緩緩地將白布覆蓋在黃標的身上,然后抬上了車子。民警和住建部門的負責人也把現場工人帶回去做詢問了,總監和項目負責人、安全員也跟著一起過去,現場只剩下專家組和我、老馮幾個。
老馮看我情緒不穩定,很內疚,重復強調說,不應該那么早讓我過來的。我擺擺手說沒關系,各種事故死亡,我都見過了。只是,之前都是不認識的,這次這個,我還算認識,所以才情緒有點失控。盡管黃標的尸體已被搬走了,但他那憋青的僵直的如被澆滅了的樣子,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他的眼睛竟然是閉著的,我猶記得小時候見過溺亡被打撈起來的尸體,眼睛都是瞪著的呀。我不知道黃標在遭遇死亡的那一刻,有怎樣的心理活動,但他緊閉的眼睛,總讓我感覺怪怪的,他心甘了嗎?從目前可知的情況看,黃標是戴著防毒面具,穿了潛水服下水的,他水性不錯,按理是不會輕易溺亡的。
我平復了一下心情,走上前去查看現場留下的所有物件。專家告訴我,死者是這個管網修復項目的一個勞務班組組長,到項目來也就半個月左右,上午8時30分至9時00分之間,黃標帶著勞務班組的六七個人,巡查城郊公園段的管網氣囊封堵情況,發現本應在W44井位的氣囊消失,隨即開始向下游方向進行巡查,巡查至W46井,發現氣囊卡在W46井上游管口處。上午9點20分左右,在未報告項目相關管理單位的任何管理人員的情況下,黃標穿著防護裝備進入W46井查看氣囊情況,并嘗試將氣囊拉出。大概9點25分,黃標曾將頭部伸出作業井稍做休整,還對幾個助手招了招手,但助手們都不敢下水,因此黃標再次潛下水去,再次嘗試拉出氣囊。
9點30分左右,岸上的助手劉石堅通過無線對講機聯系黃標,但黃標沒有回復。劉石堅等人意識到不對勁,壯著膽子下管道查看,發現氣囊已上浮并完全堵塞W46井,黃標不知所終,W44井的水已將W46井灌滿。劉石堅他們立刻從工具包里取出小刀,試圖用刀割破氣囊,未果。同時在場工友馬上通知了項目部并撥打119、120求助。而這個時候,項目部正在準備召開質安站監督交底會議,收到消息后馬上啟動了應急救援預案。接下來的過程我也一起見證了,在W46井內深處,發現了已經沒有了生命體征的黃標。
我回頭看看老馮,這兩年來他頂上的頭發明顯少了很多,額上的皺紋卻多了很多,他的監理公司養著100多人,房地產行業不景氣,大多數建筑企業在這兩年內墊資做了的項目,都收不到工程款,日子越過越艱難。之前老馮就跟我說過,這段時間他都有回河南老家接點小項目做的打算。我也不清楚老馮對建筑行業發生的安全生產事故做過調查沒有,如果他有所了解的話,應該知道建筑施工是動態生產的,不確定性非常大。市政項目沒有房屋建筑那么引人注意,因此施工過程的安全問題往往容易被見到。市政項目以城市的輔助建設為主,屬于政府公共設施類,如污水管網、城市道路、學校、醫院、體育館、公園、市政綠化,等等。這些項目除了場館外,其他類別的項目都很少涉及高處作業和大型起重機械等,發生群死群傷事件的概率相對來說也少。因此市政項目的管理者、施工單位,包括工人,在施工過程中自然而然會形成一種心理暗示,認為一般市政項目事故發生率低,安全意識就得不到重視。有很多事故是根本沒料到會發生的,但它偏偏就發生了。除了最近發生的廢棄井口中毒事故外,更早前,下面一個鎮街的一段市政道路,四個工人在挖基礎藏水管,本想著開挖深度不到兩米,沒什么危險性,開挖時的防護沒跟上,結果開挖路段邊坡突然坍塌,將四個工人埋在地下。按常理來說,邊坡坍塌也沒塌下多少泥,工人被埋了也很快能自己挖開表層的泥土爬起來的,可是有兩個工人趴下時,剛好胸口抵在地面突起的石頭上,直接就悶過去了,待另外兩個工人挖開泥土把他們救出來時,人已經沒有呼吸了。
很快,黃標所帶的班組成員劉石堅等人在警察那里做完筆錄回來了。劉石堅告訴我,當天在W46井看到W44井的氣囊時,黃標是安排他和劉長水下去的,但他倆的水性都不是很好,也害怕情況不明的污水管道,都不愿意下去,黃標罵了他們一頓廢柴后,自己套上潛水服便下去了。過了五分鐘左右,黃標曾浮上水面來到井口,伸出頭叫人下去幫忙,說他一個人拉不動氣囊。但他們還是不敢下水,黃標見他們都不動,罵了幾句又戴上面罩潛下水去。然后,便沒有了然后。劉石堅居然沒有喊黃標做廢柴標,我有點意外,看來這兩年他當這小包工頭還是有點威信,能得人心的。我翻看完筆錄,事故定性沒有什么懸念,就是不注重安全生產管理,工人安全意識薄弱而導致的安全生產事故。
老馮坐在我對面問,大概會停多久工?我說,按慣例,起碼一個月。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黃標的家屬過來。聽項目經理說,黃標的老婆已經在來的路上了。我又愣了下,這兩年黃標的變化不可謂不大,不僅從一個工人成為包工頭,還結婚了,聽說還有個兒子。本來,他這小家會光明一片,幸福無比的,誰想到他突然出事,剩下孤兒寡母的。我心里嘆息,工地上的女人不容易,做建筑工人的女人也不容易啊!
半小時后,黃標的老婆抱著孩子出現在項目部門口。她身材適中,藍色襯衣灰色牛仔褲,頭發綰在腦后,很利索的樣子,五官端正,神態謹慎而悲戚。劉石堅和劉長水跟在女人的后面,輕聲示意說,領導都等你好半天了,別怕,現在工地的領導都不兇的,不會為難人的,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進去好好講啊!
我的心動了動,走出去迎她,女人謹慎地往后退了一步,她抱著的孩子應該兩歲左右,抬起胖乎乎的小臉,軟乎乎地叫了一聲阿姨,把我的心都叫化了。孩子跟女人長得挺像的,很好看,很討喜。我伸手摸摸孩子的腦袋,輕聲說,進里面坐吧,孩子真乖。女人嘴巴癟了癟,強忍著淚水,走進項目部。我嘗試著讓黃標的手下幫忙將小孩帶開,接下來每一刻都可能引起撕心裂肺的哀號,孩子太小,我不想嚇著他。女人依依不舍地將孩子往劉石堅的懷里送,孩子似乎很依賴母親,哭著抗拒,劉石堅和幾個工友變著法子逗孩子,拿出棒棒糖才把小孩哄住了。孩子被帶走后,女人掉了眼淚,抽著鼻子說,娃出生后,都是我帶著的,沒離開過我。
我點點頭,但心里也詫異,記得兩年前處理4號管井事故的時候,黃標還是單身的,可才兩年過去,怎么突然冒出來個兩歲的兒子了呢?不過他的遺孀文文靜靜的,看上去不像臨時拉過來充當死者家屬的人。我習慣性地問,你貴姓?跟黃標是什么時候結的婚?他的其他親屬可知道這事?女人說,我叫王曉霜,我們是2021年5月扯的證。我男人的父母都不在了,他只有一個阿姐,可我跟他扯證后,他都沒帶我回去過,所以我沒有阿姐的電話,聯系不上。我愣了一下,你們才結婚一年?王曉霜低頭抹著眼淚說,我是帶著娃娃跟他結婚的。我又愣了一下,腦海里迅速搜索有關黃標和王曉霜的資料。女人倒是直率,說,我知道你,黃標和我說過你。我第一個男人叫甄利,他的案子也是你處理的,娃是我跟甄利的。
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老馮馬上問怎么了?我努力平復心情,原來她就是甄利的未婚妻,那個每個星期都要問甄利要5000塊的愛賭博的女人。我猶豫一下,還是忍不住問,你怎么會把小孩留下來了呢?像王曉霜當時的情形,我判斷她是不會留住甄利的孩子的,畢竟她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王曉霜抬頭看著我,抽噎著反問道,我好不容易才要上的娃娃兒,我干啥子不要呢?我一時間被她反問蒙了,對呀,自己想要的孩子,再難也要養啊!我倒是輕看了工地女人的剛韌。我對王曉霜又敬又憐,不由得問,那……甄利的賠償款,分給你了嗎?王曉霜嘴唇緊抿了一會兒,深呼吸一口氣說,開始他們不給,后來是黃標帶著我跟娃娃兒,才要回來了130萬。才說幾句,她的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下來了。
王曉霜是在事發第三天才知道甄利死亡的,她挺著肚子去找甄利的父母,可甄利的父母拿到198萬賠償款后,害怕王曉霜找他們鬧分錢,躲去親戚家了。王曉霜其實早就跟甄利登記了,只是還沒辦婚禮而已。在法律上,甄利的賠償款王曉霜母子都是第一合法受償人。王曉霜找了一個多月,都找不到甄利父母,因過度傷心焦慮,加上氣急,動了胎氣,孩子也早產了。還好當時她已經懷孕八個月多,孩子雖然早產,但還是很健康的,只在溫箱里待了20天左右。王曉霜說得輕描淡寫的,但我卻聽得驚濤駭浪。我不知道王曉霜在喪夫、早產、身邊無親人的情況下是怎么熬過來的,她肯定遭遇了一般人無法承受的劇痛、災難與屈辱。
王曉霜說,出月子后,她必須回淼城來找工作了,盡管甄利在世時是給了她一些錢,但錢不經花,存銀行里的幾萬塊錢,因為早產坐月子,一下子就花得沒剩多少了。孩子以后的奶粉錢、紙尿褲、營養費還有再以后的讀書,都需要花錢。王曉霜本來想找甄利父母好好談談的,她出去工作,但也要有人幫她帶孩子。要是甄利父母能跟她一起去淼城,幫忙帶孩子,是最好的。要是他們不想幫忙帶也行,起碼得將賠償款還給她。而甄利父母認為王曉霜是來搶他們兒子用命換回來的錢,在他們的意識里,沒做酒席的都算不上是夫妻,王曉霜沒權要他們兒子的錢,為了躲她,直接把電話號都換了。王曉霜找不到甄利父母,沒有辦法,唯有抱著孩子回到甄利之前的工地。可那個項目已經進入收尾階段,工人都遣散得七七八八了,怎么會再聘用王曉霜呢?正在王曉霜走投無路時,她遇到了剛帶著工人下班回來的黃標。
甄利出事故以后,項目負責人見黃標在工人當中還有點領導能力,就提他上來當班組長,沒想到黃標還真有兩把刷子,把工人都管理得服服帖帖的,工程進度也順風順水。黃標帶的班組,是唯一還留在項目上負責竣工收尾的班組。這也是王曉霜跟黃標的緣分。黃標看到抱著孩子在項目部門口徘徊的王曉霜,很意外,馬上安排人在工人宿舍里清理了一間單間出來。安頓好母子二人后,黃標才知道甄利的父母一分錢也沒給王曉霜,還藏了起來。而王曉霜并沒有如他們預料那般到工地來鬧。王曉霜說,沒啥子可鬧的,甄利是自個去管井口的,那天他喝酒,與她也脫不了干系,要怪就怪甄利命薄。工地已經賠了足夠的錢了,只是兩位老人沒想通而已。
黃標很生氣,他對當時甄利父母跟項目方的談判還是很了解的,當時甄利父母還寫了保證書,只要孩子出生,就要給王曉霜一半賠償款的。當時他們一再隱瞞,說甄利跟王曉霜還沒有登記,法律上,王曉霜沒有賠償款的支配權。甄利平常很少跟人說他的私事,所以他事實上與王曉霜有沒有登記,大家都不太清楚,項目方當時急于結案,對甄利父母所言沒有質疑,在收到保證書后,直接把賠償款打到甄利父親的賬上了。劇情轉變得太快了,在甄利出事之前,黃標和其他老鄉多少對王曉霜是有點意見的,認為她過于控制甄利,整天經濟要挾、行為管控,讓甄利沒點男人氣概。工友們甚至還懷疑過,甄利的死與王曉霜的作脫不了干系。所以在甄利出事后,甄利父母過來談判時,大家都一邊倒地支持兩位老人。沒人考慮到當時王曉霜即將臨盆,更沒人想過,王曉霜是甄利的合法妻子。
當王曉霜抱著剛滿月的孩子,薄弱無助地站在面前時,黃標和老鄉們的同情之心馬上被燒起了,大家憤憤不平,甄利父母再怎樣,也不能把養孫子的錢也吞了啊!大家七嘴八舌地為王曉霜出謀劃策,可關鍵還是要找到甄利的父母。就這樣,王曉霜在來往人口不多的宿舍住下來,生活有了班組上幾個男人的額外照顧,之前因喪夫早產無依無助的忐忑,稍微平順了些。用她的話說,還是回到工地,她的心情才踏實,才不慌了。
黃標畢竟是個曾經混過社會的人,在他們老家有一定的社會關系,在他的努力下,終于查到了甄利父母藏匿的地方。黃標從淼城請了律師,帶著王曉霜母子,直接開車回老家。甄利的父母原來就藏在縣城的干女兒家里。王曉霜跟甄利是在工地認識的,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才被甄利送回老家。回到老家,甄利就跟王曉霜去登記了,畢竟肚子那么大了,來不及辦喜酒,也要先登記了,登了記王曉霜才能順利去做孕檢。其實甄利父母是知道實情的,他們瞧著王曉霜天天跟幾個在家帶娃的女人打麻將,還隔三岔五地跟甄利要錢,認為這個女人是消耗自己兒子的,心里很不滿意。又認為就算把錢分給王曉霜了,王曉霜肯定也是守不住的,到時候把肚子里的娃娃打掉,把錢卷走了,那老兩口就什么也沒有了。所以在去談判賠償的路上他們便商量好,得把甄利用命換回來的錢攥緊了,反正他們沒辦喜酒,項目方的人不知道他們已經登記了,都以為王曉霜只是甄利的未婚妻,能瞞過去。
甄利父母做夢也沒想到,王曉霜居然找上門來了,還帶著律師,抱著孩子。老人家畢竟是心虛的,一看到律師,腿都軟了,又看見嫩滋滋的奶娃子,長期沉浸在喪子之痛的老兩口,一下子就憋不住了,抱著孫子捶著胸口哭得死去活來。后來,談判的阻力并不大,甄利父母之所以藏起來,就是怕王曉霜拿到賠償款后轉頭把孩子打掉,現在孩子都生出來了,這樣的顧慮也就沒有了。律師根據王曉霜和小孩的合法繼承權,做了一份分配協議,按照法律規定,王曉霜應得賠償款的50%,小孩應得余下50%的30%,因此王曉霜在黃標的陪同下,要回了屬于她和孩子的130萬,跟黃標回到了淼城。王曉霜答應甄利父母,每年春節都帶孩子回去給他們見見。
這樣一來二往的,黃標和王曉霜也處出了感情,王曉霜見黃標待自己細心體貼,待孩子也疼愛有加,便接受了他,兩人登記結婚,還合資在淼城買了套房子,算是把家給安定下來了。結婚的那日,黃標對王曉霜說,甄利的那筆錢,他一分都不會動。他有家了,不想再做廢柴標,他會靠自己的能力賺錢養活他們母子。王曉霜感動得哭了半晌,失去了處處依著她的甄利,也得到了自新自強的黃標,雖然說不清到底是得是失,但往后總歸是有所盼頭的。可是誰又能想到,黃標又走了。這人間輪番的悲戚,讓她久久無法自處。
我心下唏噓,但還是公事公辦地問王曉霜,你想得到多少賠償款呢?王曉霜抬起頭,很認真地看著我說,我娃娃還小,我要帶他就沒辦法工作了,我希望能多一點!她的直接讓我防不勝防,以往跟蹤的傷亡案例中,很多遺孀在這個階段都是哭得死去活來的,問她們要多少補償,大多數都會撕心裂肺地跟我吼,她們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們的丈夫!我不得不對她說,你很實際,但黃標的賠償額度,是不可能超過甄利的。甄利身故的賠償金額是淼城歷史以來最高的,這與他的實際身份有關系,當時他是4號管井項目的實際包工頭,賠償金里包含了他之前在項目上所該獲得的利潤。王曉霜很聰明,在工地上工作的時間也不短,心里的賬,明燈似的。她囁嚅著說,那你們出個數唄,只要不離譜,我可以考慮。
我緊緊地盯著她,怎樣才算不離譜呢?見我看她,她停頓片刻,挺起胸膛,幽幽地說,你不要這樣瞧著我,我只是想為我男人做一次主。我恍然大悟,她在抗爭,也在爭奪,她不肯退讓,她要把在4號管井丟掉的權利重新拽回來,她要證明她是妻子,這是她為人妻的權利,也是她勇敢的支撐。我忽然明白了,她為何如此清醒和直接。如果當初是她來談判甄利事故的賠償款,她肯定也會哭成淚人,撕心裂肺地跟我吼,我啥子都不要,我只要我男人!可是這次,死者是黃標,而此王曉霜已非彼王曉霜,黃標之于王曉霜,不可能是甄利的復制。他們是真正的夫妻。一陣悲涼的感覺劃過我的心坎,人間的悲傷各不相同,此刻我也希望王曉霜能多拿點賠償款,盡管我知道,無論怎樣也換不回那個頭頂著火焰一般的廢柴標。
在王曉霜到來之前,建設方和總包還有監理,已經商量過賠償的金額,盡管是黃標自身的安全意識不夠強才導致這個事故的發生,但事故畢竟發生在正常的上班時間內,屬于正常生產范疇,定性為安全生產事故。近幾年淼城的一般安全生產事故賠償金額,在120萬到170萬之間(甄利除外)。黃標年富力強,正是生產力最旺盛的階段,但他沒有父母要贍養,只有一妻一兒,妻子為健康的一般人,有正常的勞動能力,綜上種種,項目方得出的賠償金額在145萬到155萬之間。我們在這個區間里,跟王曉霜展開了一場持久而艱難的談判。王曉霜的理想賠償金額是165萬,最終雙方都做出了一點讓步,談判止于158萬。善后賠償協議簽訂后,賠償款很快就打到了王曉霜的賬戶上,她看到信息后,站起來向我們鞠了一躬,低聲說了句謝謝。
我看著她轉身離開,在項目部門口接過劉石堅抱著的孩子,緊緊摟著孩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很想追上去問她,往后有什么打算?等孩子上幼兒園后,還回來工地嗎?但我還是控制住自己,把身體控制在項目部里,手里那份善后賠償協議雖然只有區區兩頁紙,卻異常沉重。頁末那個娟秀的簽名和鮮紅的指印,不停地刺痛著我的眼睛和心臟,我淚流滿面。這個漸行漸遠的女人,這一次終于可以為自己的男人做一回主,亮亮堂堂地拿回屬于她的東西了,可是,這代價又何其沉重!
往后,她還會再覓良人嗎?
【作者簡介】
彤子,本名蔡玉燕,中國作協會員,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迄今已在《十月》《花城》《作家》《江南》《青年文學》《作品》《青年作家》《廣州文藝》等國內各大刊物發表作品逾百萬字,多部作品被各選刊轉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有作品被翻譯為英語在海外刊物發表。曾獲廣東省“五個一工程”獎、《十月》琦君散文獎、有為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