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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有種乎

2024-04-29 00:00:00魏思孝
特區文學 2024年4期

三十多年前,老309國道通車,在大約二十公里長的臨淄路段,曾出現過眾多車匪路霸。其中以劉丘為首的犯罪團伙,雖人數不算眾多,犯案也不拔尖,因劉丘的心狠手辣和狡猾多詐,名聲持續至今,還總是被本村的村民不時抬出來炫耀,用來佐證別看我們辛留村不大——只有三百多戶,也是出過能人異士的。而最終射入劉丘后腦的那顆子彈,噴濺出來的血跡,以及空中回蕩的槍聲,都有意被眾人過濾。并不是他們善忘,而是認為草莽伏法的情節多少有損其形象。何況,項羽都沒臉見江東父老,在烏江自刎了。連關羽都敗走麥城,被割下首級。就別提這些個掃興的了。是的,經過時間的洗禮,慘死在劉丘刀下的若干外地司機以及包括賀國華在內的那些曾受其凌辱的人,在村民的口中都成了劉丘“英雄”事跡的注腳。一如,林沖在野豬林被魯智深搭救,薛霸和董超這兩位公人存在的價值,就是充當天雄星與天孤星義薄云天的見證人。

在辛留村,我們可以放心做個論斷,村民的確是歷史的記錄者,只是礙于他們的見識,由他們口述的歷史冊頁上,只有這些驍悍的寥寥幾人。客死異鄉的無名司機,已經成為當地編修的史志里法治建設一欄不起眼的統計數據。至于賀國華,考慮到他還健在,且作為刑滿釋放人員,在野蠻的鄉村不僅沒有遭受歧視生活不便,還擁有了可以橫行的權利。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賀國華的事跡會變成幾行鉛字讓后世得以翻閱。至于李寶,更是上不了臺面的閑散人士,名字將長期在眾人的嘴巴出沒,多搭配著鄙夷和粗口。這兩位只能以獵奇的方式,與污穢之物搭配在一起,才更富有生命力,穿透這烏煙瘴氣的現世。雖有礙觀瞻,卻也是無奈之舉。下文所述,也僅是我這一家之言,對注定湮沒的兩人,做出的一點負隅頑抗的努力。

賀國華和劉丘均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童年缺衣少穿,果腹困難。劉丘自小就展現出了卓越的領導能力,身邊聚集了一幫比他或小或大幾歲的玩伴,其中賀國華最為忠誠。暑假過去,秋后的一天,剛平反不久的教書先生衛正俞,心情低沉,臉上掛著淚水,站在土坯墊高的講臺上,對下面的小學生說,我宣布一個重要的消息,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永遠地離開了我們。說罷,老衛捂住臉號啕大哭,一時教室里哭聲震天。這場在全國上下蔓延的喪事,成了劉丘和賀國華這對異姓兄弟的成年禮。各個村莊都臨時搭了靈堂,供男女老少跪拜。當時還以為天塌了,世界末日了,毛主席怎么可能死呢,這以后可讓人怎么活。劉丘說這話時,已經過去了十來年,包產到戶,吃飯不成問題,人們都把搞錢擺在首位。這兩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下地干活,采石挖渠,發現磨出老繭的雙手更適合操持砍刀和鐵棍。他們晝伏夜出,在國道上布設機關——無非是石頭和鐵釘,貨車爆胎失控后,再一擁而上。外地牌照的過路貨車是他們的最愛,戰利品包括電視機、火腿腸、棉被等。這些東西藏匿一段時間后,再慢慢銷贓。

那年,賀國華用一臺收音機,俘獲了鄰村孫玉梅的芳心。不確定的一點是,賀國華是陷入情網,在玉梅的勸說中不顧兄弟之情決定離開團隊,還是他厭倦了血腥,意識到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事。和賀國華的兒女情長不同,劉丘對女人的認識更單一,無非泄欲和繁衍后代。玉梅的出現,讓賀國華在后來的作案中,從身先士卒到總是畏首畏尾落在后面。這一點,當然逃不過劉丘那雙陰鷙的眼睛。彼時,廣東正沐浴在改革開放的春風中,且毗鄰香港。香港悍匪綁架富豪一夜暴富的新聞傳遍全國,紙醉金迷、糜爛不堪的腐朽生活在電影里也多有展示。凡此種種,對委身山東鄉村的亡命之徒的吸引力自不待言。西山搖搖欲墜的倉庫里的那些略顯寒酸的生活用品,已經無法滿足劉丘的欲望,他喝著啤酒,心有不甘。都是老本行,人家晁蓋還劫生辰綱呢,咱這算個啥。那段時日,風頭正緊,公安加強巡邏,過路貨車銳減,有時蹲一宿,也沒個收成。這樣下去,怎么和人家香港悍匪比,劉丘心急,咱沒有槍,連銀行都不能搶。賀國華勸他,咱這日子可以了,再說,你有閨女了,不為自己,也得為孩子考慮。劉丘盯著他,又說,這是覺得我拖家帶口,耽誤兄弟們的前程了?

這頓酒之所以讓賀國華銘記終生,并不是后續他受辱,更是因為,這是他和劉丘最后一次喝酒。不知情的人,總是迅速過渡到劉丘答應賀國華退出,條件是那場凌辱。人們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細節:賀國華雖對劉丘馬首是瞻,以跟班自居,但他也是一個鄉間少有的好勇斗狠的漢子,能承受巨大的屈辱——在我看來,這和當初司馬遷為了著史忍受宮刑,有著同等的堅忍品質。支撐賀國華忍受屈辱的,并不單純是自保,是,且只能是,源自愛。如此處境下,侮辱就被賦予了另一層意義。這個愛,不僅是對玉梅,還有劉丘。愛情和友誼,在這一刻讓賀國華拋下作為人的尊嚴。

劉丘作為頭領,向來恩威并施,但面對這些作奸犯科的人,威嚴更出效果。讓手底下的人為自己賣命,團隊的二把手卻要離去,他也身處困境,一方面是手足之情的兄弟,一方面是自己的權威遭受挑戰。團隊岌岌可危,更別說去南方,建功立業成為一代梟雄。他只能把賀國華的離去作為一個手段去殺雞儆猴。賀國華重感情,這是他的弱點。劉丘給出兩個選擇:其一,可以走,但要吃糞;其二,不吃也行,玉梅讓兄弟們睡一次——除了賀國華,共五人。賀國華面臨著兩個選擇:一是全部拒絕,二是弄死劉丘。

酒喝到這份上,山風呼嘯,屋頂上蓋的油氈布拍打著,如同不知輕重的母親在哄睡一個調皮的男孩。他倆以磚頭搭設的木板桌為界,對坐看著彼此,乙炔燈掛在半空中呼呼燃燒,搖曳的燈光下,眾人黑影晃動,如同正在發生八級地震。其余四人,屏住呼吸,目睹這場決定團伙命運的談判,將要以什么樣的方式收場。這是生死攸關的轉折點。劉丘的冒進思想嚴重,拋家舍業,放著現成的國道不守,放過貨車司機,要南下廣州,涌進改革的大潮中打家劫舍,揚名立萬。不氣盛還叫年輕人嗎?十幾年后,這句電視劇里的臺詞,多么契合他們此刻的心境。

必須提一句,在場的六個人中,有命看過《征服》和沒命看過的,對半分。劉丘會在一年后被槍決。雷子作為年紀最小的從犯,當時十九。出獄后,雷子回到村里,很是寂寞。過去的朋友不是死了就是還在服刑。他在獄中四年,作息正常,飲食少油,勞作鍛煉,清瘦且健康的身體經出獄后半年酗酒,又徹底毀了。獄友出獄,一頓酒后,雷子抱怨家人的不理解,偷拿了八百塊錢,遠走高飛。他在東營煉油廠,入室搶劫一個供銷科的科長,連捅數刀。幾天后,雷子在汽車站被公安抓住。科長沒死,正逢第二波嚴打,雷子被判了死刑。

和濤坐牢九年,出獄后考了大車證,由劉丘的弟弟劉猛出資買了輛二手的半掛車跑運輸。有一年,他夜里犯困,喝酒助興,一口,又一口,酒勁上來,喝多了。途中,在濟青高速高密路段出車禍,油箱起火,他困在駕駛室沒被救出來,燒成一塊黑炭。一次飯局,和濤的事情傳到賀國華的耳朵里,他淚灑當場。

永軍出獄后,回絕過去老友的招徠。他經親戚介紹,進了齊魯石化下屬子公司的采購科。幾年后,他調到乙烯廠,成立運輸隊,以此起家。后經幾次股份改革,原乙烯廠成為如今矗立在西山的永軍化工,占地五百余畝,員工六百余人,以碳九石油樹脂生產為主。永軍作為當地的知名企業家有沒有時間和興趣看《征服》,賀國華有點拿不準。不過,他的司機在春節期間給賀國華送來煙酒時曾提到一件事:平時公司的內部會議上,永軍對不滿意的員工最常說的一句話是,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司機又說,董事長的脾氣上來,誰也攔不住。賀國華說,攤子越大,煩心事越多,有空和他說,來村里住兩天,啥毛病都沒有了。當然,這一切都是笑談。永軍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縮在后面,聽他們使喚和取笑的小兄弟。不是一個階層的人,見面也說不到一塊,還能想著給老哥們送點東西,也算不錯了。

賀國華剛出獄那陣子,海峰隔三岔五從鎮上割點豬頭肉,找他喝酒,鎮上的五金建材生意也不管不問,讓老婆打理。微醺時是下午,有電視臺在重播《征服》,盡管說是廣告間插播電視劇更為恰當,一些老中醫改名換姓三番五次違背祖宗的決定推銷各類保健品。隨著劇情的進展,塵封的記憶適時冒出來讓他們咂巴出點滋味來。海峰總愛說,要是咱丘哥還活著,搞得不比這大多了。又說,我像不像胡大海吧?又說,你就是韓躍平,壞在女人的身上。嘲笑他為了玉梅,和劉丘鬧掰,現在老婆也跟人跑了。海峰還是老樣子,心里的江湖夢沒有磨滅。賀國華說,你都這把歲數了,去找永軍,那么大的廠子,還愁你這點五金建材沒出路?海峰回懟,你咋不讓他給你找點事干,跟著他發財?一時無語。海峰說,還兄弟呢。賀國華說,逢年過節,禮品和煙酒,也沒少給你啊。海峰說,他啥意思,我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求他辦事啥都不行,小恩小惠,這是讓咱別找他麻煩。電視上,又到了廣告時間。海峰說,永軍就和那高俅一個德行,你還記得不,高俅進了王府,先把過去一塊玩的兄弟給揍了一頓。他重重點了下頭。賀國華叉著胳膊問,那我一出來,你三天兩頭找我,把我當真兄弟了是吧?海峰沒接茬,電視里劉華強正手持獵槍頂著封飆的腦袋,他感嘆道,咱那時候就是缺把槍。賀國華意識到,海峰還能找自己,把自己當兄弟,最主要的一點是,他混得比海峰還差。

回到十幾年前,這六個人——劉丘、賀國華、雷子、永軍、海峰、和濤都還健在。賀國華和劉丘片刻對視,從小到大養成的默契(或許也是他自己的一廂情愿,不排除是為后續自己找補)讓他發現,劉丘的眼神在懇求和狠毒間搖擺。賀國華心領神會,這并不是他倆之間的事,更多的是給在場的其余四人看。賀國華服軟,癱坐在椅子上,把其余五人杯子里的酒喝光,不清醒,或是為了讓自己麻木,才能順利吃下去。

2009年元旦前夕,賀國華陪兒子去市區逛街買衣服,在美食街的盜版碟地攤前,他先假模假式選了幾張港臺流行歌曲和成龍、李連杰、周潤發、周星馳的電影合集。臨了又把一開始吸引他的那套世界十大禁片的碟片拿起來,問兒子,這個咱也看看?兒子不置可否,賀國華愉快地付了錢。晚上回到家,吃完飯,賀國華把碟片放進去,坐在沙發上。兒子在前,坐馬扎上。影片中外國女人脫光衣服,情理之中,外國片嘛。賀國華說,外國娘們的身材就是好。兒子發出沉重的吞咽口水的聲音,不予回答。女人被納粹牽著在地上爬,賀國華點評道,這些人,真他娘的沒人性。兒子站起來,跑出屋。賀國華盯著畫面,身上像是著了火。兒子回來時,電視里正在放著《新聞聯播》。賀國華收拾好桌子,正在里屋洗碗。碟片不知去向。他兒子要等幾年后才考上大學,在北京就讀視覺藝術專業,他對文藝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蓄起長發,喜歡在各類論壇上和網友交流電影、音樂,對各類外國導演和作家如數家珍。私底下,那些出生在城市的同學,都認為他多少有些前衛,不明白這個打耳釘、聽死亡金屬,出生在山東鄉村的同齡人有過怎樣的經歷。他談過的幾個女友對他的評價出奇一致——變態。

退出團伙半年后,賀國華和玉梅的婚禮如期舉行。清晨,初秋的露水掛在枝葉上,考慮到去鄰村迎接新娘路途太短,迎親車隊穿過薄霧,有意在鎮上繞了一圈。跨過火盆,進門,天井里已經被男女老少圍滿,只留下簡單搭建的背景板前的一塊空地,給這對新人拜天地和給父母敬茶。從這之后的一年,到劉丘團伙覆滅時,沒有另外的人離開。后來,賀國華作為犯罪團伙曾經的骨干,十幾起搶劫案的犯罪嫌疑人,被公安干警從家中的床上抓走時,玉梅已懷有五個月的身孕,墻上除“囍”字外,還有幾張賀國華從集市上買的觀音送子貼畫。

賀國華被捕幾天后,劉丘團伙的成員在西山的破屋里被一舉抓獲。有知情人說,賀國華可能是告密者。這當然也不重要,不過是一種沒有得到證實的傳聞。海峰說,當時劉丘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判決的時候,主動把事往自己身上攬。海峰說,不然,你也活不了。永軍尿褲子了,海峰笑起來,你看不出來吧,他是真怕死。我記得和濤當時就哭了,站不穩,被拖上的警車。我?我啥時候怕過死,就算現在要槍斃我,我眼都不眨,何況我這不是沒死呢,現在是法治社會,我又不犯法,誰能拿我怎樣?華子,你肯定也哭了。老婆孩子熱炕頭,你能不哭?

如果選擇一組人物,來介紹這片土地近三十年的變遷。作為宏遠集團的創始人馬宏遠及其家族責無旁貸。20世紀50年代,馬宏遠出生于嶺子鎮的一個農民家庭。80年代,齊魯石化新建乙烯廠,附近村落許多農民被臨時雇去工地干活,時年二十多歲的馬宏遠新婚不久,當小工,貼補家用。不久,馬宏遠借來一臺拖拉機,在工地運土、拉沙,掙點運費。后來,他自己買了拖拉機,跑運輸。三年后,馬宏遠的大兒子出生。也是這一年,三十歲的馬宏遠投資建了一個石灰窯,生產石灰,既賣給當地的老百姓,也賣給乙烯廠。他從農民變成了小老板,長期與乙烯廠打交道,積攢下最初的人脈,和廠里的領導稱兄道弟,遠離劣質白酒。

1993年,馬宏遠成立物資儲運有限公司,從銀行貸款,組建了自己的運輸車隊。當初,那臺四處借貸買來的拖拉機,作為他人生奮斗的見證,先封存在老家的東屋,又過了幾年,企業壯大,梳理企業文化時,專門建了一座展館,供員工們憶苦思甜增強凝聚力。為當地企業從事運輸服務,讓馬宏遠日進斗金,心高氣傲,不說自己可以上天攬月,但對人定勝天的觀念也深信不疑。20世紀90年代初,成功還沒麻痹馬宏遠的大腦,年富力強的他敏銳地意識到,現在到處都在修路,生產修路的瀝青會大有作為。很快,他從齊魯石化請來技術員,成立瀝青廠,以一套簡易的土法裝置煉制瀝青。又以此為契機,針對山東各地農民種蔬菜大棚時需要大量的農膜,成立塑膜廠。后來,他又成立宏遠石化有限公司,生產各類特種油。1998年,馬宏遠成立宏遠集團。此后,他陸續在各地建廠,是各級政府及銀行的座上賓。2020年,宏遠集團進入中國制造業民營企業500強。如今,宏遠集團在馬宏遠的經營下,年產值超過300億元,客戶群體遍布15個國家和地區,為中國石油和化工企業100強之一。

隨著企業的飛速發展,馬宏遠的個人財富也與日俱增,數次進入胡潤百富榜。有人問他,為什么經營企業如此成功,他總是謙虛地說:“有信則立于世,有品則行天下。”要懷有敬畏之心,用心經營,造福社會。這條軟文的下面,諸多負面卻貼合實際的留言中,摘選如下幾條:1.最后可能連臺拖拉機都沒有。2.馬老板,一年多沒發工資了。3.七八個老婆。4.七八個老婆是假的,十幾個。5.要賬的一堆。6.馬老板,聽說你進去了。7.他有句名言:花不完的錢,還不完的債!8.這故事水分太大了。

后來,馬宏遠及其兩個兒子被帶走調查。老馬作為癌癥患者,需定期就醫,不久先被放了出來。他的兩個兒子仍在里面,配合調查十幾億不知去向的集團資金。老馬出來的當天,各大銀行的負責人登門噓寒問暖。馬宏遠側身而臥,心里想的不是上百億的貸款,也不是數千名員工等著發工資養家糊口,而是母親在世時的手搟面。

沿辛留村西邊的鐵路,向南約兩公里,過去102省道,西南角的一片廠區是宏遠潤滑油生產基地,到處可見“宏遠潤滑油,和諧天地間”的宣傳標語。雖是民營企業,且位于鄉鎮,可作為省市重點的工業項目,工資待遇也說得過去,吸引了周邊縣區的廣大農村青年,以及各大高校的畢業生。廠區劃分為四片,造型各異且閃著銀光的是煉油區,幾排藍色屋頂的廠房是倉儲區,白色的大樓是辦公區。還有一排低矮的樓區,是餐廳和宿舍區。三十多年前,這里因是黃泥地,沒有開荒的價值。后來,杭柳村的瓦廠從這里取土,十幾年過去,挖出大坑。瓦廠關停后,有人在大坑里放映電影,群眾用鐵锨沿坡挖出梯田狀,儼然成了古羅馬的斗獸場。因在兩個區縣的交界處,向西不足兩公里處是魯中監獄,嚴打及前后那些年,大坑也作法場用途。犯人拴在解放車上游街完畢,拉到這里執行槍決——劉丘就是在這里執行的。

相較馬家而言,劉氏家族無疑是一個最有趣味的代表。劉丘在大坑里被槍決。又過了十余年,這片洼地建設工業園區,時任辛留村村主任的劉猛,負責治安維持秩序,同時承接了一部分土石工程。這么說吧,園區建設,劉丘出過力,也從中撈到不少好處。其間,劉猛和馬宏遠多有來往。馬宏遠拖欠其他村的占地補償款,但劉猛在任時,從不拖欠辛留村的。后來,劉猛競選失敗,馬宏遠還力邀他來集團,發揮他的特長,負責追繳各方欠款。至于劉甲釋,他也曾短暫在宏遠上班,讓別人灑過熱血。

劉丘死時,兒子劉甲釋剛滿三歲,對父親沒有任何記憶,由爺爺奶奶撫養成人。沿襲家族的風氣,他學業一般,勉強念完初中,在親叔劉猛的金融貸款公司打雜,講義氣,略微靦腆(熟絡后則不然),見到長輩說敬語,沒有任何違法亂紀的苗頭,頗受長輩們贊揚。他年滿十八歲這年,劉猛覺得侄子再這么廝混下去不是個辦法,說不定要走父輩的老路,下一步就是進局子,便把他送進工廠,磨下心性,領教下宏遠嚴苛的規章制度——三班倒,廠區內嚴禁吸煙,遲到早退罰款,不準玩手機,不能打瞌睡等。好歹讓他憶苦思甜,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吃下去的飯菜也是有價碼的。

劉甲釋謹記小叔低調處事的囑托,穿上那身丑陋的鈷藍色工作服,分配到車間。不到一個星期,熟練操作起總價上千萬的設備。日照的同事小張,見小劉不言不語,把他當作一個可以欺辱的對象,包括但不限于,隨意和他調班,讓他填寫單子,回到宿舍隨意抽他的香煙,讓他給自己洗襪子,等等。事發前一天的夜里,小張想吃鎮上的牛肉蒸包,勒令劉甲釋一早給他買。劉甲釋躺在床上說,買回來,你有命吃就行。一早,小張還沒起床,劉甲釋買回來肉包,放在床頭。小張啃了一口,牛油溢出嘴角。劉甲釋問,剛出鍋的,好吃嗎?小張嗯了幾聲,說就是有點燙嘴。劉甲釋從袖口抽出水果刀,上前一步,扎進小張的肚子里。鮮血迅速掩蓋了他嘴角的牛油。后來,經過劉猛的疏通,沒幾天侄子就出來了。雙方達成和解,賠償,都是應有之義。廠領導和同事輪番去看望,當知悉劉甲釋的背景后,本躺在病床上輸液的小張,忍著因起身導致腹部傷口撕裂的疼痛,氣若游絲地說,小劉也不早說,早知道,我惹誰也不惹他。又不無擔心地問,我出院后,還能回廠上班不?同事不置可否。小張自語道,我好歹也是個班長,對公司有貢獻。

劉甲釋躺在宿舍的床板上醞釀復仇時,宿命感籠罩著他,當初的大坑就是如今宏遠的宿舍樓。一整夜他都沒怎么睡好,死去的父親似乎在此刻附體。他把計劃的細節在頭腦中一一演練,又努力壓抑怒火,看明天一早是否還有殺人的念頭。4月份,很久沒下雨了。那天,風不小,塵土飛揚。解放大卡車的車隊緩緩駛過,頭車是死刑犯,武警押解,胸前掛著的木牌寫著名字——打著紅叉。游街過后,犯人們青光的腦袋上落了一層塵土。大坑周圍已經聚集了聞訊趕來的群眾,當地的民兵扯著麻繩,把群眾圈到法場之外。賀國華在人群中發現了幾張熟悉的面孔,有心留意,沒有玉梅。賀國華站在卡車上,相比圍觀的群眾,視野開闊。七八個死刑犯,逐一押到前面。劉丘在經過卡車時,與賀國華眼神交會。拖進大坑時,劉丘又回頭兩次,雙腳留下一道深深的地溝。他微笑,回頭,眼睛泛紅。此后的許多年,劉丘臨死前的眼神在賀國華的腦海中生發出了不同的滋味,有后悔和請求諒解,或是不甘,或在死亡面前努力鎮定自若。總歸,他早就釋然。

依稀的記憶尚存,賀國華出獄后,見到劉甲釋,沒有把這些告訴他。老一輩的事,不值當說,孩子們也不見得愛聽。賀國華入獄十三年,出來時正趕上北京奧運會。他端坐客廳看開幕儀式,指著入場運動員身上的制服,對兒子說,這些紐扣,是我做的。這句話自然沒有引起兒子的注意,他和劉甲釋的眼里只有那些女運動員。賀國華仰頭,喝下一盅白酒,提示這倆小子吃菜。兒子不為所動。劉甲釋轉頭,夾起一塊肉,說道,謝謝叔叔。時年四十三歲的賀國華,看著自己和劉丘的后代,鼻頭一酸,心里很清楚,他已經沒有可以托孤的兄弟了。

賀國華出獄時,玉梅早已改嫁。兒子由老人撫養長大。新婚時磚瓦房簡陋,只有北門,后續加蓋了偏房,天井里這對新人栽種的泡桐樹,也早已不知去向。家電齊全,為迎接賀國華出獄,又重新裝修了一番,明亮整潔,已經為他的第二段婚姻做好了準備。前些年,種的果園拆遷,當時劉猛正在任上,照顧性賠償了五十多萬。賀國華回來,取出其中的二十萬,放在劉猛的金融公司里放貸。脫離社會太久,賀國華見到人不自覺立正,雙臂貼腿并攏,木訥的臉上擠出笑容,等對方發話。不出半年,胡吃海喝,他臉上有了油光,身材發福,走在路上開始主動和人攀談,再被問到監獄生活時談笑風生,說上幾句里面的簡情,滿足對方的窺探欲后,不忘補一句,有空進去體驗下。一旦接納了自己的污點,也由不得別人去指摘。他考出駕照,學會智能手機,也很快認識了個離異的女人,睡過幾次。面對女人溫熱的身體,他又力不從心。養精蓄銳十余年,并無啥用。一天早上,他聞到自己身上有了老年人腐朽的味道,從后面摟住女人時,摸到了妊娠紋。賀國華怎么也想不起來玉梅的味道。他想,他應該認清現實,有人愿意跟自己過日子,摟著睡覺就可以了。體態臃腫,神情渙散,和他當下的生活是一致的。

“人言可畏”這四個字,對李寶來說,理解起來可能比較吃力。他因智力缺陷,并不在意外界對他的看法,也無力改變自己。他的人生,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段下坡路。中間能過上相對父輩來說體面的日子,諸如吃飽飯,有肉吃,看上電視,用手機,騎著摩托,也是恰逢其時,時代把他托舉到了這樣的位置。父母對他的期望,不過是能養活自己。李寶二十來歲那幾年,曾經短暫讓父母欣慰,有廠子愿意用他,在車間扛大包和投料。累歸累——他三十出頭就腰肌勞損。李寶的工資從來不拿回家,不是被工友騙取請客喝酒,就是被女網友騙走。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也招架不住異性的甜言蜜語。總有那么一個時刻,李寶認為好事臨頭,伸出空空雙手,擁抱傷害和侮辱。后來,沒有廠子愿意收留他,賣力氣的活干不了,時而犯病,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不止。李寶賣不掉力氣,不顧癲癇和酒精肝,喝下劣質白酒,扔下一句,喝死拉倒,早就活夠了。

想要客觀且全面地了解一個人是很困難的,每個人活著都要經受誤讀和曲解。想要探究一個人的內心,更是不可能。幸好,李寶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被誤解和輕視,并不妨礙世界的運轉。但有些人就不一樣了,比如愛因斯坦。李寶上小學那會兒,掛在學校走廊上的世界名人裝飾畫中,愛因斯坦白發蒼蒼、眼神深邃地望向天空,配著一行字:天才是1%的靈感,加上99%的汗水。緊隨其后的那句:“但那1%的靈感是最重要的,甚至比那99%的汗水都要重要。”對普羅大眾而言太過于殘酷了,也不利于教育孩子們去努力,索性略掉了。老師在課堂上拿愛因斯坦小時候數學考1分(按照當時德國的打分制,1分是優秀)作為例子,來勉勵臺下坐著的這幫鄉村子弟。最后,老師把目光落在教室后面墻角處的少年李寶。他流著鼻涕,穿著補丁衣服,并沒有被蠱惑,認定自己是所謂的天才。至于理想,別提什么科學家,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的兒子,以后當個工人就是他空乏的腦袋里最肆意的妄念了。在李寶并不算漫長的求學生涯中,智商的缺陷成為他的特權。老師們秉持著照顧殘障人士的心態,很少像對待普通的頑劣學生那樣對他拳打腳踢,也不放心指使他去干這干那。最多就拿他開玩笑——雖有侮辱尊嚴的嫌疑,每次都會引來哄堂大笑,也無人在意。在談到未來的人生規劃上,勞模時傳祥被頻繁拿出來對照李寶。總之,李寶只是象征性完成義務教育。

李寶作為共同話題,誰都可以隨意聊幾句。比如清明時,村民逢人打招呼,上墳了沒有?所不同的是,李寶是一年四季恒久不變的話題。納涼時,清掃初雪時,散步偶爾撞見,大大緩解村民間無話的尷尬。和村里有出息的人不同,他們可以俯視李寶,對照自己現有的生活,獲得幸福感,談笑間,扮作無奈來一句,這個李寶,活成這個樣子,真是沒辦法。如果說宏遠潤滑油能潤滑天地,那么李寶也是潤滑劑,是對話的引子,行走在干裂且粗糙的鄉村中,把這塊看似凋敝、荒涼的村莊,潤滑出歡聲笑語。如果說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真真是一個妙人的話,那李寶也不遑多讓。

寫到這里,上面出現的智障、殘疾等詞匯,雖然是李寶的主要特征,但據此就這么認為他,多少有些以偏概全。評價的樣本越多,就越立體。畢竟,讓李寶去表達自己,是件困難的事。他所說的,也不足信。李寶有些話,流傳下來,威力和效應在辛留村比愛因斯坦的名言更為人所知,且沒有被斷章取義。

人物:任霞。

問:你覺得李寶傻嗎?

任霞:寶子可不傻,他可知道錢有用了。老娟子的養老金,他都拿著,沒錢了就讓老娟子到處借,借不回來,就打她。去年把老娟子的手指頭給打斷了。現在李元信死了,更沒人管得了他。再說了,管一陣行,誰一直管他?他堂哥李永祿還活著的時候,揍李寶重了,老娟子還不愿意。我這可不是編瞎話,鄰居這么多年,親眼看到的。把李寶拖出來在街上拿棍子打,老娟子擋在前面不讓,怕給打壞了。寶子心里很有數,欺軟怕硬,打一頓,管用沒幾天,他該怎么樣還怎么樣,不長記性。老娟子不做飯,他就沒吃的。李寶這樣下去,他媽死了,他也活不了多久。說不定,他先死在前頭,見了酒,不要命。他干不了重活,在家里別折騰也行。年初,我送給他幾只雞,讓他好好養著,下了雞蛋,省得花錢買。他倒好,回頭就把雞宰了吃了。他一家人還領著低保。去年扶貧,上面的人來他家,送的面和油,給他這種人白瞎了,還不如扶持下我們這些老百姓。我說的就是這么個理。李寶這種人也沒什么好問的,你有工夫干點別的,操心下我們不行嗎?我們一天累得要死要活的,也賺不了幾個錢。你老惦記他干啥?活著還是死了,都是一雙筷子的事。

人物:劉祥。

問:你和李寶熟不?

劉祥:我家在村北邊,他家在村西頭,隔得遠,他家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多少聽到過一些。他上頭有兩個姐姐,大姐十七八歲,跟著一個蒙陰的小伙子跑了。幾年后回來,孩子都會走路了。二姐還行,嫁到了鎮上。山里生活比較難,大姐一家子又回來了,李寶不讓他們住在家里。這都是十來年前的事了,大姐夫來過我家,老實巴交的人,讓我爸(那時候還活著)幫他找個活干,累點無所謂,不求別的,能按時發錢就行。他又說起李寶,下手黑,還打他,把他趕走。我心里就樂,這么多年不見,李寶還會打人了。后來,聽說大姐夫在村里租了別人的房子住,現在好像不在了。這幾年,這里的活也不好找,不如回蒙陰種桃。我和李寶同歲,一起上的育紅班。小學他留了一級,比我矮一級。我不常回村,來往也少。那些年,經常看到李寶穿著工作服騎著摩托車上下班,低頭就過去了,也不打招呼。沒想到他還能干活,看樣子也下力氣。這些年,他胖了,老了不少,走起路來氣沖沖的。有一年夏天,我在門口,看到他頭破血流,問他咋回事,他也不說,扭頭又從另一個胡同走了。去年,我堂哥家里裝修,我去幫工,李寶也在。墊高地面,要土。我倆就去挖土,堂哥老宅早就塌了,磚土剛好有用。李寶下力氣,拿著鐵锨往里鏟。鏟滿了,草包老張推回去。中間能歇幾分鐘。李寶不閑著,不是去這邊看兩眼,就去里面折樹枝子玩。小四十的人了,還和個孩子一樣。

人物:付英華

問:你怎么看李寶的?

付英華:俗語說,兒子的腦袋多半隨媽。男的找老婆,丑點沒關系,可別腦子不好使。你看李元信,話少,腦子可不傻,他要不是找了老娟子的話,日子比現在過得好。兩個閨女,都不傻,單單就是兒子傻,調換一下也行。女的再傻,也能找到婆家。你看李寶,誰跟他,糊里糊涂的。老娟子話倒是多,說不到點子上,碰見個人,說起來沒完,問東問西的,搭理這個東西干什么。不過李寶這孩子也不孬。那年,剛打下來麥子,李寶從胡同里過。我喊住他,寶子,干啥去了?他嘻嘻咧咧,悶著頭。我說,沒事來和我曬麥子。我就把推耙給他了。我說,我歇歇,你把這都攤開,晾著。我就坐在陰涼下歇著,寶子一口氣,把五畝地的麥子都給我攤開了,滿頭大汗。你是不知道,那天得有四十多攝氏度,跟冒火一樣。我說,你等著,我給你買水去。我就給他買了一瓶可樂。我說,歇歇再干吧。李寶喝了可樂,又干。你說他不知道干活嗎?主要是老娟子不會指使自己的孩子,攤上這樣的媽,也是李寶倒霉。

人物:劉興民

問:李寶為什么打你?

劉興民:我和李元信可是從小長大的。他們李家,在村里是小族,就這么幾個人。李元信親兄弟就兩個。他兄弟倆,找的老婆也都是本村的,一個王家,一個張家。這才算是在村里站住腳。要不然,李元治怎么能當了幾年大隊書記。不過話說回來,那時候大隊書記也不吃香,沒有什么油水好撈。我和李元信對門,隔著一條胡同,三十多年,他家里啥事我沒插過手?蓋屋,鋪地面,曬麥子,家里種的菜吃不了,我也給他拿過去。老娟子平時在家不做飯,來我家里蹭飯也都是常有的事。李寶也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我就沒想過有一天,讓他還打了我。李寶不懂事,不論理,我也不怪他,都是背后有人指使,他是一點腦子都沒有。他不懂事,我還能不懂事了?我也沒報警,不然把他抓進去待幾天。我看誰的面子,還不是李元信的,從小玩到大的,人是死了,面子得給。這事我都沒和我兒子說,不然回來,沒完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在村里管賬,貪不貪污的,自然有人管我。有政府,有領導,凡事還都要講證據。李寶也不想想,他家評上低保,材料不都是我給寫的。我年齡大了,兒女都在南京安家了。中風后,腿腳也不靈便。我就不愿意生這個氣,不和他一般見識。

人物:田立松

問:你咋不和李寶來往了?

田立松:李寶這種人就不能對他太好了,從小學到初中,九年,我和他都在一個班,上學一塊走,放學也一起。別人欺負他,我幫他出頭。別人耍他,我頭一個站出來不讓。小學那會兒,十以內的算術,他都不會。別人讓他干啥,他就去,還覺得自己了不起。我就說,你別聽那些人,我為你好,你有啥事先和我說,你缺腦子,我給你當腦子。初中他還算好點,多少懂點事了,愛瞎起哄。他是真沒一點是非觀念,欺負女同學,把女同學的衛生巾貼在黑板上。我和他都是念完初中,一起去建筑隊當小工。那些人耍他,當小工推沙子。我說,李寶是傻,但你也不能這樣吧,做人講良心的。三伏天,熱中暑了,我拉著他去的醫院。后來我去盈科上班,流水線,工資高,不用風吹日曬,又喊李寶去。李寶這腦子是真干不了,學不明白。他就是一根筋,干活你不喂到嘴邊,不知道吃,讓他干這個,只能干,把這袋子放在那邊,他知道。到了另一個車間,一樣的活,他就不知道怎么干了。說遠了。我現在的老婆,就是盈科的同事。來家里一起吃飯,我去炒個菜的工夫,李寶偷看她上廁所。我當時就火大了,兩耳光扇他,讓他滾。這也就算了,我也不和他一般見識。這個畜生,到處說,看到我老婆的屁股了,黢黑的。這我要還能忍,我還是個男的不。我沒打折他的腿就不錯了。他是死是活,以后和我沒關系。我對他這樣,他對我什么樣?

人物:彭浩

問:李寶這人怎么樣?

彭浩:上個月,那天下著小雨。中午,我和同事坐在路邊吃蒸包。李寶騎著電動車過去了。喊他,他沒聽見。起碼有三年多,沒見他了。當初,我們是東浩化工的同事。他在車間投料,我每次去車間,都叮囑他,戴好防毒口罩,那些原料都有毒,他當時戴上,回頭又摘了。也不知道他癲癇和這有沒有關系。車間的那幫外地小伙子,三天兩頭攛掇他請客。也喊我,我不去也不好意思,再議論我這個坐辦公室的,眼高,看不起他們,也就跟著吃過幾次。鎮上這些館子,基本上吃了個遍,醬牛肉,羊湯,炒雞。這個李寶,次次都是他請客,每次都把自己喝吐了。后來我就不去了。私下我也和他說過,一個月五六千塊,不算少,多少留點自己花。說啥,他都嘻嘻聽著,不往心里去。東浩應該是他最后一份工作。你和他一個村的,對他了解更多,沒必要問我。我和他就是點頭之交。要說點別的,他在車間干活,是真出力,別人還知道偷奸耍滑,他是真拼命。去年設備升級,都自動化了,投料也不需要人工了。話說回來,我應該請李寶吃飯,以前都吃他的。待會兒我割兩斤牛肉,你幫我帶給他。就說,他浩哥給的。

人物:陳偉安

問:李寶挖你家菜了?

陳偉安:我把話放這兒,這個李寶再沒人管一管,就成咱村的一個禍害了。都覺得他傻,不和他一般見識,李元信死了,他舅死了,李永祿又死了,沒人管得了他,他就作吧。我也不是心疼這點菜,我退休金一個月兩千,足夠我們老兩口生活的。平時閑著沒事,在地里,種點菜和蔥什么的,也就是圖個新鮮和現成的。現在的菜打農藥的太多,不健康。歲數大了,要養生。這個李寶,一棵棵給拔了,拔就拔,他也不看個時候,菜都還沒長好,茄子手指頭那么大,就給拔了。再說,你拔菜吃了也就算了,別糟蹋,蔓子都給掰斷了。我剛澆的水,地里踩得到處都是坑洼。這種事我還能冤枉他?我就不說是誰了,反正有人看到了,來找我。我也是六七十的人,好歹是個長輩,和這個李寶計較什么,幾塊錢的東西,還不夠生氣的。這個李寶,說起來讓人生氣吧,又好笑。他偷了菜,也不自己吃,放別人家門口。我辛苦種點菜,讓他為好人了。他禍害的也不是我一家,坡里種菜的,他挨個偷。找他,管什么用?他嘻嘻咧咧地說不偷了,回頭還偷。我種了點方瓜,那么大個,他騎著三輪車,拉了一車,挨個門口放。那天我見他了,我說,我自己種的瓜,你好歹也給我一個嘗嘗吧。他還笑呢,說下次。鄉里鄉親的,這點事,咱也不好意思報警。他也不小了,快四十的人了,打一頓管什么用。也別覺得他給了菜,他人就有多好。回頭上人家里要吃的。這個李寶,真是沒法說。現在好了,都不去地里種菜了,我看他還偷什么。

李寶三十二歲這年,李元信死了。發完喪,當天下午,李寶騎著電動車,經過村口,讓村民攔住。寶子,問你幾句話。李寶剎住車。村民招手,讓他過去。李寶笑嘻嘻走過去。村民問,你爸死了,你哭了沒?李寶說,李元治像是哭了,其實是干號,根本沒哭。村民說,那是你大伯,你就直接喊他名字,聽見不揍你。李寶嘻嘻笑,都在假哭,沒有真哭的,臉上根本就沒淚。村民說,別人假哭,你也得真哭。李寶說,他老婆都沒哭。村民說,你這孩子,你媽不哭,你也要哭。李寶說,人都死了,有啥好哭的,能把人哭活還是咋的,要是我能把人哭活過來,咱村里再死人,都請我去哭的,你們要是死了,我也去哭你們。村民說,你這孩子,說的什么話。

李寶見引起大家的興趣,不論是反感還是好感,來了精神,繼續說,今年咱村里才死了三個,一年死十來個,還有的死呢。眼前這些村民,都六十往上,頭發花白,慢性病纏身,或許其中有些已經有癌癥了,只是自己還不知道。有村民說,你堂哥來了。李寶慌忙往后看。村民一陣起哄,寶子,你欠揍。李寶說,李永祿也沒哭,他跟著我一起去的火葬場。村民問,李元信留下遺言了沒?李寶說,食道癌,別說吃飯了,喝水都費勁,還說啥話。眾人發出嘖嘖的嘆息聲,臉上又為知道這些隱秘的細節,有些許的快意,并忍不住繼續說,這病真是遭罪,飯都吃不下。又說,不好治啊。李寶忙說,李元信早死一步,去享福。有人問,你爸死的時候,你在干啥?李寶說,昨天的事,誰還記得這么清楚。村民說,你倒是忘不了吃。李寶說,不吃飯,饑困。村民笑起來,你也不把李元信送醫院治治,你怎么當兒子的。李寶說,衛生室拿的藥還沒吃完,抽屜里放著好幾盒,降血壓的,布洛芬,李元信吃不完,留著給老娟子吃。

村民圍觀李元信從簡的喪事沒有盡興,本指望留下的遺憾從對李寶的盤問中得到滿足,李寶卻句句冷漠無情甚至是喪失人倫道德,此刻倒顯得灑脫,回饋給在場的這些村民的是一種極為苦澀的感受,畢竟死亡也在不遠處等候著他們。他們失去耐心,深感失望,只有人淡淡追問了句,你不在家里待著,跑去哪里?李寶說,去村里,看怎么把李元信的戶口銷了,聽說死了人,政府還有補貼,養老錢還能退回來不少。村民說,到了錢上,你積極了,人剛死了,你這么著急,也不怕人笑話。李寶笑著說,有錢不去拿,才是真傻。見李寶騎上電動車。村民又說,你問清楚,自己的錢上點心。又說,別顯得太高興了,出去讓人笑話。村民又說,不懂的多問問朱丹芝。李寶說,我才不問她,讓她幫忙,兇著張臉,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爹又死了一遍。村民又教他,這是正事,怎么說她也是你堂嫂。李寶點頭。村民又說,寶子啊,你爹沒了,回去對你媽好點,別老讓你媽生氣。李寶說,都死了才好呢,沒人管我。眾人搖頭。

李寶騎上電動車,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卻又準確抒發出內心的松弛。不知是李元信在忍受病痛折磨大半年后終于死掉,籠罩在家庭中的死亡氣息四散,或是喪事辦完,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還是剛才和村民的一番交流,不說是唇槍舌劍,也像是自己在舌戰群儒,為自己能有如此的言語表現而自豪,但肯定不是村民的關心,讓他感受到的久違的暖意。更貼切的是,此刻,李寶單一的腦子里一心想著要到手的三千多塊錢。提包里裝著戶口本、身份證、社保卡。李元信留下的東西,會一步步消失。

李寶身后的這些村民,沉浸在李元信死去的空缺中。他們和李元信或自小長大或壯年相識,幾十年的老交情,關于李元信的諸多記憶,此刻浮現在腦海中。肉體消散,而今天以及未來的幾天,將是李元信最后被頻繁討論的時間。骨灰有余溫,墓穴還松軟。就當李元信還沒死,又回到這里,還是騎著那輛二八大杠的破舊自行車,漆面斑駁,隨時都要散架。車把上掛著一個布袋,有次別人打岔,李元信把布袋打開,塑料水杯布滿劃痕,結了一層厚厚的茶垢,鋁皮飯盒里有半塊泛黃的饅頭、掏空一半的咸鴨蛋、疊好的衛生紙、撿來的碎鐵、一塊起毛的毛巾。

李元信下工回來,不愿意回家。即便是村口聚集的這幫村民不招呼他,他也會自覺停下車,走過來,蹲在旁邊,聽著眾人打牌的喊罵聲,摸著自己光禿且兩邊冒出白茬的腦袋,唉聲嘆氣。天黑前短暫的這一點時間,是李元信勞作一天后最為輕松的時刻,無須回去面對老娟子的聒噪,也不用為李寶惱火。他蹲在那里,姿態如一條聽話的老狗。除非有人搭話,他一言不發,望向集市上來往的人們。他出門,除非是有意要買東西,平時一分錢不帶,至于集市上的水果、蔬菜、零食,更是很少去買。一天勞作,汗流浹背,在衣物上留下鹽漬,身體泛著酸臭。他的臉曬得黑紅,圓臉,五官模糊,很少出現什么表情——喜或悲,長年吃咸菜——得食道癌也就不稀奇了。或許他早感覺自己吞咽困難,并不覺得是一件應去重視的事。他的身體日漸衰老,每天賣力氣出工,在記工本上計算收入,人生斷無起色,過不了多久,也再沒地方用他。村里一個和李寶年紀相仿的人經過,李元信罕見地主動問,你多大了?答曰和李寶同歲。又問,結婚了沒?說,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李元信盯著對方,打量到他渾身不自在,仍意猶未盡,似乎從這個年輕人的身上,看到兒子李寶本該有的命運。

李寶這批學齡段的孩子,在村里念完育紅班,升到三個村合辦的小學。沒等小學畢業,村里的適齡兒童減少,育紅班辦不下去,和鄰近兩個村合辦,在小學操場辟出一塊地,蓋了兩間大瓦房,簡單添置秋千、滑梯、蹺蹺板等游樂設施,圍墻畫有各類小動物的可愛形象。育紅班這個帶有時代氣息的稱呼,自此絕跡,代之以幼兒園。育紅班的舊址,一個廠院和兩間磚瓦房,包括宅基地,賣給了村民王有福。十余年間一步步修蓋,早已沒有了當初育紅班的遺跡。低矮的土墻,成了高聳的圍墻,自種的爬山虎,經多年生長,爬滿墻壁。王有福在院子一角挖出池塘,種的荷花,長滿一池。西邊的外墻,栽種了一排竹子,雖村上勒令拔掉,王有福不為所動。他比其余村民多一倍的宅院,處處呈現出對生活的熱愛。他搭建倉庫,貨物隨季節變化,各有不同,瓜果桃李、小米、番薯等。批發之外,也零售。逢集市賣不掉,王有福的女兒就在村子的微信群里叫賣——低價出售。王有福的大門不是朝南,對準前面一排房子的后墻,而是向西,朝著南北走向更寬的胡同,方便他進出四輪貨車。王有福在沖著門的電線桿上架設了監控。前些年,他和王本道不對付。王本道帶著人進門打砸,監控派上用場。派出所出面調解,王本道賠了四萬塊錢。相比王本道的莊園,王有福的家雖有些簡陋,但也盡可能捯飭出堡壘的樣子,院墻上沒有架設一層鐵絲網,是他覺得這樣防范,有點過于給王本道的臉了。在社會主義國家,他還能上天?王有福頭上纏著繃帶,站在街上,對鄉鄰們痛斥道,四萬塊錢,讓他長個教訓。

有一年夏天,晚飯過后,婦女們結伴出來散步,王有福端出來一盆油桃,放在路燈下面。模樣好看的都賣光了,剩下這些蹭了皮賣不出去的,口味沒差別。王有福穿著破了洞的白色背心,皮膚在路燈下泛著黝黑的光,口吻像是飼養員,下達命令,都給吃出來,吃不出來不許走,明天就變味了。密麻的飛蟲附著在油桃上。付英華說,好的不拿出來,快爛了,知道給我們吃了。王有福說,別說你了,我還沒吃過好的油桃呢,不信問你嫂子。王有福的老婆前些年得了鼻癌,術后口水不受控制,往外滴,說話也含糊不清。她坐在小板凳上,甕聲甕氣地說,油桃不好看,好吃。有散步路過的,也被王有福招呼一起吃油桃。不一會兒,聚集了七八個婦女,邊吃邊嘮嗑,其中就有王愛芝。

前兩年,王愛芝的丈夫退休。夫妻倆平時住在城里,很少回村。王愛芝也已退休多年,她當了一輩子的教師,早先是民辦教師,家里種過幾畝地,不過也算是村民口中沒出過什么力氣的。王愛芝已經六十多歲,每個月領著五六千的退休金——據說每年還在漲——但看起來也就五十出頭,在這群經年勞作的婦女中,她留著考究的短發,戴著耳環,身穿一件大花長裙,身形雖有些臃腫,并不肥胖,背直腰順,有退休金的呵護,完全是城里婦女的氣質。夏夜悶熱,其余人搖著蒲扇驅趕蚊蟲。王愛芝泰然自若,身上散發的不是花露水的味道,女兒從網上購買的驅蚊貼,蚊蟲不敢近身。她吃完油桃,從挎包里掏出紙巾擦手,并放在鋁盆中間,禮讓眾人也用一下。這一響應,并不奏效,婦女們還是習慣將汁水在手上抹一下,等待自然風干,無須白白浪費一張紙去擦拭。這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不符合她們的自我認知。王愛芝這個小小的舉動,自然也將會在此后婦女們背后議論她時常常提及,用以佐證她的“忘本”。

王愛芝高中畢業,最初那幾年教過小學,后來一直當幼教。她性情溫柔,有耐心,保持至今,說話細聲慢語。當然也有婦女們非議:我要是一個月不干活,白領幾千塊錢,我的脾氣也能這么好。村里的孩子,如今四十多歲到十七八歲的,都是王愛芝看大的。那會兒,也教不了什么東西,把門一關,讓孩子們在院子里活動,磕碰也沒事,只要別出人命,父母也說不出個什么來。王愛芝為人細心,領著孩子做游戲,從老鷹捉小雞到跳房子。孩子們每天玩得一身泥,臟兮兮回家,大人們起早貪黑,也沒心思洗衣服——主要是也沒有多少可以替換的衣物,孩子們再臟兮兮去育紅班,樂此不疲。寒冬臘月,大教室只有一個小煤爐,煤渣摻土曬干分割成的煤塊,微火燒壺水都需要半天。孩子們一個個手上長出凍瘡,鼻涕擦得棉襖袖子锃亮。條件艱苦,一視同仁。至于王愛芝作為幼教到底怎么樣,當初的幼童長大成人,沒有說過她壞話的。年幼不記事是一方面。小學里那些暴躁的民辦教師,給孩子留下連綿不絕伴隨終生的噩夢——撕裂的耳垂、紅腫的臉龐、拽下的頭發——至今看到那些垂垂老矣的恩師,還望而生畏,見面躲著走,更不會主動去打招呼尊稱一句,老師。王愛芝教過的孩子,見到她,也在稱呼上犯難,喊老師,都是一個村的,多少還沾親帶故,能按照輩分論。日積月累,有些就直接打個招呼。

村里經王愛芝雙手哺育長大的孩子,她都能一一列舉出來這些孩子是什么樣的秉性,并屢次對人說,從小看大,三歲看老,這句老俗語確實凝結了古人的智慧。這句話,現在又被她拿出來說。王愛芝提到在村西邊小壩下水淹死的劉沖——死時小學二年級——至今還是一臉惋惜,這孩子聰明,心眼多。有一天,我看劉沖在家門口。我說,你干啥呢?他說,我鎖門,鎖不上。我就過去,把鎖關上了。王愛芝笑起來,你猜怎么著,劉沖趴到門洞里看,用手拉鎖扣,看我是不是真鎖上了。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事,王愛芝笑容凝滯,這么點小孩,哪來的這些心眼。綴在尾音的那聲嘆息,是可惜劉沖沒能順利長大,愛才若渴的教師本能。

王愛芝對劉祥的二嬸說,你家兄弟三個的孩子我都教過。你家劉兆,心里總藏著事(劉兆春天剛離婚,結婚四年,媳婦一直沒懷孕。去年說懷孕了,瞞到預產期,才說是假懷孕。親戚老小的早提前通知喝喜酒了,劉家成了全村的笑柄)。又說,老大劉潤,自小不愛說話(四十五六了,還沒找到媳婦)。老二劉祥,話倒是多,心眼直(離婚了,兒子跟著前妻,也沒打算再找,時常還去家里住一陣,享受天倫之樂)。王愛芝又對王有福說,你閨女自小就胖,現在得有二百多斤了吧?王有福說,從小胃口就好,就這一個閨女,還能不讓她吃了。王愛芝說,我教了這三四十年,沒見過趕上你閨女這嘴的,太能說了,心眼隨你。王愛芝又對付英華說,沒看出你兒子以后能當作家了,自小就老實,不愛說話,他上學比別的孩子早吧,小不點,人堆里不顯眼。付英華說,誰能知道他以后干這個,不愿意上班,孩子大了管不了。說完一臉自豪。王愛芝問,和他一級的都是誰來著?付英華說,劉沖,劉祥,王強,這些都是一級的。王愛芝問,王強還沒找到對象呢?付英華說,這種事難湊。王愛芝說,他打小腦子可不笨,不說話,就是懶,安排他干啥,他都不聽,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又說,不過他每次見到我,倒是喊老師。

眾人開始拿手數村里四十上下,還沒結婚的。李寶并不作為抱憾的對象。三十多年過去,記憶又把王愛芝帶回那個秋天的午后。她聞訊走進教室,孩子們閃出一塊空地,捂住鼻子,驚愕地圍觀李寶正用手搓著自己的糞便。見王愛芝走進來,他又抹了一把,邀功式地憨笑著。王愛芝把李寶趕出教室,一直趕到院子的水龍頭下面,讓他洗手。王愛芝找來臉盆,接水把他從頭到腳沖洗干凈。李寶光著屁股,站在那里。回憶至此,王愛芝腦海中浮現出陽光下全身閃著光的那個白凈的孩子。事后,她問李寶,你咋能干那事呢?李寶說,狗也那樣。王愛芝說,你不是狗。李寶汪汪叫了幾聲。王愛芝五味雜陳地摩挲著他的腦袋,李寶頭發里還沾著一些,她讓李寶蹲下,又仔細洗了一遍。

月亮掛在頭頂,盆里油桃已經見底。李寶的童年典故,眾人并不覺得有什么,這也不是王愛芝第一次說。但每次說起,王愛芝作為在場者,都免不了又勾起生理反應,她只好起身,走到花壇邊,俯身干嘔了幾下。付英華打趣道,王有福,我就說這爛油桃不能吃。王有福說,別怪我油桃,愛芝這是有喜了。眾人笑作一團。三十多年過去,王愛芝已經從過去的生活中脫離出來。這幾天,城里所住的小區加蓋電梯,裝修吵鬧,王愛芝睡不好覺。回村,她不習慣旱廁,城里的抽水馬桶更符合她對體面生活的要求。干嘔回來,王愛芝陷入沉默,腦海中又浮現出這一茬茬孩子的樣子。有的為人父母,有的早就死掉,有的遭遇不幸(文紅初中時被堂叔強奸),有的考上大學不回來。出去的孩子,就不提了。留在村里的這些,每次遇到,王愛芝都心里發堵。在她看來,他們并沒有一個體面的生活,雖說不再務農,也是賣體力的,收入一般,氣色疲態。她總會反思,自己有哪些做得不夠,是否對孩子有些不好的影響。卻又很快寬慰自己,我王愛芝只是一個幼教,也沒能力決定這些孩童的一生。即便是有不夠耐心的地方,她也早就忘記了。

這天晚上,回到家,王愛芝吃下一片維生素,量了下自己的血壓,泡腳完畢后坐在床上按摩足底的穴位。這一切都沒讓她很快入睡,輾轉反側想的已經不是李寶,而是追憶三十出頭的自己。可惜的是,并沒有一張照片留下來。她那會兒,也正處在糾結中,女兒上三年級,丈夫一直催促她再生個孩子,最好是兒子,好傳宗接代。她被說服了,懷孕后,又流產了。想來,還有些后怕。過了幾年,民辦教師能轉正。如果當時再生一個,違反了政策,她就得一輩子當民辦教師,沒有退休金,整個人生就改變了。是啊,人生重要的就那么幾步。想到村里同齡的這批還在四處奔忙,我王愛芝這輩子,算是命不錯。盡管她心里清楚,她走后,這些人會說她一輩子也沒生養出個兒子。這點談資,就當是她們對貧瘠生活的心理慰藉吧。人,總要找出一點優越,把這難熬的日子過下去。

王愛芝在手機上查了下天氣,女兒旅游的那個國家最近一周最高氣溫都在三十五六攝氏度,還有些陰雨天。不像山東,入伏后已經大半個月沒落過雨。白天出門,地上冒火。前天,女兒發來一家三口的照片,碧海藍天,在棕櫚樹下蕩秋千。外孫女戴著墨鏡,穿著吊帶裙,手里舉著椰子冰激凌,露出牙齒,過于成熟,不像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另一個視頻,外孫女露出牙說,姥姥,我最后一顆乳牙掉了,你看。手掌間,潔白乳牙如米粒大小。王愛芝說,牙別丟了,記得帶回來。一桌異國菜肴,色彩鮮艷,倒沒有引起王愛芝的食欲。這兩年,她不愛吃肉,血糖有點高,謹遵醫囑,碳水也吃得少。已是晚上九點多,女兒還沒發照片,王愛芝心生擔憂,發語音問,今天去哪里玩了?一會兒,女兒回話,剛從夜市回到酒店,下面跟著一溜照片。有沿途的風光,有夜市的鼎沸。寺廟金碧輝煌,涂著金粉的各類佛像、佛塔。兩條蜿蜒絢爛的巨龍雕像,立在道路兩側,女兒一家三口在中間擺姿勢拍照,神情昂然。

王愛芝瞇起眼,調暗屏幕,問道,這是在哪兒呢?女兒發來一條視頻。寺廟前面,一群人跪伏,閃出空地,汽車駛來,走下一個全身白色短衣短褲的小伙,在幾個保鏢的簇擁下,神情懶散地對眾人擺了下手,引來人群呼天叩地。此景,小伙似乎司空見慣,掃視一周,轉身走了。女兒說,剛好碰到王室成員也來祈福。王愛芝問,這些人都跪著干啥呢?女兒回,他們見了王室成員都要下跪。王愛芝說,那你們跟著跪什么?女兒說,入鄉隨俗。王愛芝問,這男的是干啥的?女兒說,好像是個王子。王愛芝又看了一遍視頻,王子呆頭呆腦的。她說,這個王子,咋長得這個樣?女兒說,他腦子是不太好使。又端詳片刻,王愛芝皺眉道,還沒咱村的李寶看著精神。說完,她心生感慨,這個王子是應該多去寺廟拜一拜,他這輩子投了個好胎。

【作者簡介】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東淄博,出版有《小鎮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等多部作品,近年完成“鄉村三部曲”—《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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