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桓晉文之事》記錄了孟子與齊宣王之間的一場對話,這場對話機鋒所向,高潮迭起,生動地表現了孟子的思維特點和說理方式。如果我們想要集中了解儒家的社會理想和政治主張,這篇文章是很好的素材。
對話是從齊宣王看似平常的一句問話開始的。“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
這句話是有潛臺詞的。表面上,是齊宣王向孟子虛心求教齊桓公和晉文公是如何成為霸主的,實際上暴露了他企圖結盟諸侯、號令天下的政治野心。
對此,孟子一口回絕并機敏地轉換了話題。“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當然是個托詞,關鍵是道不同,不相為謀,設若順著齊宣王的意思展開,談話勢必陷入僵局。因此,孟子巧妙地將齊宣王所關心的“霸道”的話題跳轉到自己所倡導的“王道”上來,并順勢提出了自己“保民而王”的主張。
邏輯嚴密,層層深入
如何破其所有,立其所無,讓齊宣王認同和接受自己的主張呢?首先當然是給出齊宣王可以施行“王道”的前提條件,于是,孟子通過“以羊易牛”這一件舊事,深入分析齊宣王的內在心理,在充分肯定和高度贊賞的基礎上,幫助他建立起了“可以保民”的信心。“以羊易牛”之所以引發了百姓的議論,是因為這種“以小易大”的行為很容易被理解為惜財。其實,在“若無罪而就死地”這一點上,牛與羊是不應該有區別的,所以,吝嗇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然而,齊宣王的確不是因為“愛其財而易之以羊也”,“是誠何心哉”的疑問說明了他對自己行為的百思不得其解。“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孟子一語道破了他的心理矛盾,并歸結到了惻隱之心即“不忍之心”上來。這種基于人之常情的歸因,對于讓齊宣王心悅誠服而言是至關重要的,它不僅解開了齊宣王的心結,為兩人進一步地對話作了鋪墊,更重要的,是讓齊宣王相信“王道”并非高不可攀,從而接受了“可王”的理論基礎,由此開啟了“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的追問與檢討。
有“可王”的條件,卻不得不接受“王之不王”的結果,癥結在哪里呢?孟子接下來通過兩組比喻辨析了“不為”與“不能”的關系,讓齊宣王陷入到一個邏輯陷阱中,不得不接受“不為也,非不能也”的事實。首先,孟子用“百鈞”與“一羽”的至重與至輕,“秋毫”與“輿薪”的極小與極大作對比,讓齊宣王認可“恩足以及禽獸,而功不至于百姓”的根本原因在于“不用恩”這一推論;接著,又再次取象比類,通過“挾太山以超北海”和“為長者折枝”的例子,提出了“推恩”的概念。這樣,如果齊宣王認為“舉一羽”“見輿薪”和“為長者折枝”是能力所及,就必須承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是能力所及,現在面對禽獸“不忍其觳觫”,可百姓卻“不見保”,顯然不是客觀上能不能的問題,而是主觀上愿不愿和為不為的問題。換而言之,既然有能力做而不去做是不對的,施行仁政又是完全有能力去做的事,那么,齊宣王面對的只有這兩種選擇:或者做,或者承認自己不愿意做——最起碼從道義上,他只能選擇前者。這樣,孟子便化抽象為具體,化深奧為通俗,完成了一個邏輯嚴密、層層遞進的說理過程:“王”的前提是“保民”,“保民”的前提是“推恩”,只有由此及彼,將心比心,盡其所能,廣施仁德,才能真正做到“莫之能御”。
取譬引喻,因勢利導
至此,便可以就齊宣王企圖稱王稱霸的真實動因展開討論了。孟子先用迂回之法明知故問:難道只是為了追求內心的快感嗎?齊宣王回答,當然不是,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實現那個“大欲”。所謂“大欲”,或許正是孟子等待的結論,因此,接下來他抓住齊宣王脫口而出的這個語詞不放,又展開了關于“王道”與“霸道”的一番雄辯。齊宣王的“大欲”顯然不是為了感官滿足,也絕不僅僅止于對保家衛國、國泰民安的追求,而是要開疆拓土、睥睨天下,質而言之,它其實是一種“霸道”。“霸道”意味著強權,意味著武力征伐,意味著兵連禍結、流血漂櫓,它是不能拿到桌面上來說的,故此,面對孟子的追問,齊宣王的反應是“笑而不言”。要讓齊宣王放棄“霸道”,接受“王道”,必須讓他明白“王道”是眾心所歸,“霸道”的后果則很嚴重。于是,孟子毫不客氣地把推行“霸道”比作“緣木求魚”,其結局甚至比“緣木求魚”更加不堪和無法實現。為了PBVLYH/5KxVK4bWrCQpTZh1QRfiWDUwY+OK9GN4BXv8=讓齊宣王信服這個道理,他又作了“以鄒敵楚”的假設,鄒是小國,楚是大國,鄒與楚戰,無異于以卵擊石,而齊與九州相比,同樣是以小搏大、以寡敵眾、以弱制強,因此,還不如反其道而行,發政施仁,讓百姓安居樂業,士農商旅各得其所。
在這樣深入淺出的取譬引喻和層層推進的辯證說理之下,齊宣王只能點頭稱是,而孟子提出自己施行仁政的具體舉措也終于水到渠成。接下來,他便從物質與精神兩個層面勾畫了“保民而王”的必由之路和天下太平的理想圖景:從物質層面來講,必須“制民之產”,即保證百姓有“恒產”,這樣才能“樂歲”豐衣足食,“兇年”沒有后顧之憂;從精神層面來講,則需要重視學校教育,建立道德規范,藉由教化使百姓明理守義。“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不得不說,這樣的見解至今仍閃耀著智慧的光芒。
課堂指引
回到前面提到的孟子的思維特點和說理方式上來,我們不難發現他在《齊桓晉文之事》中的論辯藝術。其一,善于按自己的立場轉換話題。當齊宣王詢問齊桓晉文之事時,他婉轉而果斷地將有關“霸道”的討論變成了有關“王道”的討論;在勸導齊宣王推恩保民時,又成功地將能不能的問題變成了愿不愿和為不為的問題。其二,善于用打比方的方法來闡釋抽象的道理。在孟子看來,人天性善良,不忍之心是仁政的心理基礎,所以,仁政亦即“不忍人之政”,這種不忍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就近取譬,用齊宣王“以羊易牛”這段頗有寓意的親身經歷,輕松破除了齊宣王自己也無法理清的心理之昧;在分析“不王”之癥結時,通過“百鈞”和“一羽”,“秋毫”和“輿薪”這些熟悉的、鮮明的、生動的事例,讓齊宣王不加思索就作出了否定的回答。其三,善于圍繞自己的觀點來展開討論。從“可王”之根源(有沒有仁愛之心),到“不王”之癥結(愿不愿意施行仁政),從“霸道”之后果(施行仁政之理),到“王道”之舉措(施行仁政之術),孟子破中有立,步步為營,勢盛言和,反復曉告類推,堅定地以仁政思想的宣示與闡發為主線,讓對話的論題始終運行在自己的思維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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