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樹

怎么看《墜落的審判》,是個棘手的問題。
上映20天,排片寥寥,票房才2500萬,但連導演茹斯汀·特里葉本人也沒想到,這部獲得了第76屆金棕櫚獎卻依然小眾的法國藝術片,竟在中國引起了如此激烈的爭論。
3月底,來北大參加完首映后,她接受法國媒體采訪表示,自己參加過美國、加拿大等不同國家的首映,就她個人的感受而言,中國觀眾會比其他地區的觀眾更關注性別問題。
導演沒指出的是,這種“關注”,其實源于一場火藥味十足的沖突。在那場首映后的訪談中,作為主持人的陳銘,喋喋不休地輸出觀點,引發不滿的觀眾直接喊話:“讓導演說!”作為嘉賓的北大教授董強,出場即對導演的年齡、容貌做了一番評判。在陳銘拋出有關“女強男弱”這個“性別倒置”問題后,董強表示了贊同,而他的北大同事戴錦華教授則提出了不同意見。
然后,董強就發出了炸裂全場的言論:“我覺得今天整個氣場,我們男的就不行了已經。我這個人吧,真的不愿意看一部電影上來就進入這種男女的討論,我不是這么看電影的?!?/p>
一番交鋒下來,董強甚至直言不諱:“如果你們這么看電影(以性別視角),我很失望?!?/p>
比起該不該套“性別框架”,董強言論中,那句“我們男的不行了”,才是點爆這場火藥味濃重的矛盾的引信。一場輿論審判隨之而來,這也讓整個討論的語境,脫離了電影本身,忽視了影片最核心的命題:婚姻中的權力平衡。
這個命題,難以在任何一種理論框架里得到明確的答案,但也不能拋開性別對之視若無睹。在當代社會,它既是哲學問題,也是個切實的現實問題:男人與女人,如何共同生活?
作家與作家的婚姻,有時很麻煩。
比如菲茨杰拉德和妻子澤爾達,就曾為爭奪“共同經歷”的文學版權而大打出手。菲茨杰拉德隨意取用妻子的日記、書信和經歷,其中包括她的精神治療記錄,作為創作素材,寫進小說。澤爾達大為光火,公開指責丈夫“抄襲剽竊從家里做起”。而當澤爾達進了精神病院,她才得以安心寫《為我留住華爾茲》。
有意思的是,《墜落的審判》主角也是一對作家夫妻,也在矛盾沖突的最高潮,爆發了關于“剽竊”的指責。只是跟菲茨杰拉德夫婦形成了鏡像,這一次,深陷精神疾病困擾的,脆弱、敏感而多愁的,不再是妻子,而是閣樓上的丈夫。
妻子是冷靜的、富于野心的,甚至自私自利的,還把寫作進行不下去的丈夫想出來的點子,據為己有,出版了一部頗為成功的小說。
這段婚姻里,兩個作家的職業競爭,也產生了無休止的困擾。
需要補充一下背景信息。一年前,桑德拉和塞繆爾離開倫敦,回到丈夫塞繆爾的故鄉,積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那里山羊環繞,是世外桃源般的環境。但這并沒有帶來生活的平靜。某天,一位女學生前來采訪桑德拉,看到了這個家庭的微妙,閣樓上的丈夫,將一首厭女的流行歌曲開得震天響,抗議妻子在樓下與訪客談笑風生。學生離去后,丈夫從閣樓上墜落死亡。
塞繆爾指責妻子沒有承擔兒子教育和家務的責任,沒有給他的創作留出時間,相反,桑德拉認為,丈夫是在“享受痛苦”,把自己包裝成受害者,同時需要一個能夠被他指責的人。
影片進行2/3,一段錄音顯示,死前的塞繆爾與妻子爆發了激烈爭吵。塞繆爾抱怨說,由于忙于照顧在家受教育的兒子丹尼爾,他沒有時間從事自己的寫作。此前,因塞繆爾疏忽,丹尼爾4歲出車禍導致失明。這意外加重了這位父親的愧疚,也導致他與妻子關系惡化,認為妻子利用了他的愧疚心理,逆轉了家庭權力關系。他被困住了,妻子則沒有停下,拿走了他棄之不用的寫作靈感,大獲成功,事業風生水起。
塞繆爾指責妻子沒有承擔兒子教育和家務的責任,沒有給他的創作留出時間,但桑德拉拒絕道歉,也不同意這樣解釋他們之間的關系。相反,桑德拉認為,丈夫是在“享受痛苦”,把自己包裝成受害者,同時需要一個能夠被他指責的人。
有意思的是,茹斯汀和丈夫亞瑟·哈拉里創作電影背后的故事,與影片內容構成互文關系。這個劇本由他們夫妻一起創作,新冠疫情暴發第一周開拍時,他們最小的孩子只有8個月大。工作緊張,孩子又愛打盹,夫婦倆輪流值班照料,而他們正在拍一部關于一對夫婦如何分配家庭事務的電影。
更有意思的是,彼時疫情期間的居家生活,對家庭空間義務分配帶來了挑戰;幽閉環境下的長時間相處,也讓世界各地的親密關系暴力事件頻繁起來。此情此景,甚為奇妙,更佐證了,“婚姻中的權力平衡”的問題,潛藏在生活各個角落。
回到電影中,家庭空間的權力拉鋸,也是無處不在。
電影開場,妻子悠然地坐在樓下客廳,與來訪的女學生談笑風生。談話間,曖昧的氣息,躲閃游移,似在發出情感邀請的信號。這種氣氛,很快被閣樓上丈夫的音樂聲主導。
這是一首流露著厭女情緒的歌曲《P.I.M.P.》,來自紐約皇后區里以暴力臭名昭著的嘻哈歌手50 Cent。音樂以近乎不和諧的、尖銳的方式,干擾、打斷著她們的談話,以此無聲地宣示主權。這樣的音畫組合,將整個家庭空間描繪出某種荒謬感。
這首歌曲,是塞繆爾在這個家的存在形式,桑德拉寫作時也會深受其擾。及至塞繆爾墜樓死亡,桑德拉被兒子哭喊著叫到屋外,鏡頭卻沒有交代這一悲痛場景,反而回到了屋內,音樂響徹整個房屋,空空蕩蕩。
音樂,只是家庭生活拉鋸的隱喻。除了家務、職業規劃上的矛盾,就連日常語言,雙方也沒有服從與遷就。比如,塞繆爾指責妻子,來到他的地盤(故鄉阿爾卑斯山),也依然堅持說英語,而不是法語。作為德國人的妻子卻認為,丈夫也沒有跟她說德語。沒有誰必須去誰的地盤,他們創造了一個中間地帶,都說英語。
現在,中間地帶搖搖欲墜。
與《墜落的審判》類似的作品,并不少見。
比如,美國導演諾亞·鮑姆巴赫《婚姻故事》中,亞當·德賴弗飾演的丈夫與斯嘉麗·約翰遜扮演的妻子,兩人從相愛到仇視,最終越發惡毒、猙獰。雞毛蒜皮的柴米油鹽,引發了夫妻二人互相控訴對方對自身生活的剝奪,歇斯底里的男方,甚至喊出“每天早晨醒來,我都希望你去死”這樣的惡毒詛咒。
在這個笑中帶淚的故事中,包裹著一個典型的美式價值觀,婚姻與個人價值的沖突與和解。
1962年的戲劇作品《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其實更深刻地揭示現代社會中,愛情的死亡和婚姻的絕望。這是美國著名劇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的代表作,講述一對結婚多年的中產階級夫婦喬治和瑪莎,同一對初來乍到前來拜訪的青年夫婦舉行了一場聚會。這對夫婦的智力戰爭、心理博弈、辱罵、羞辱和殘忍的行為,與《墜落的審判》如出一轍。
在阿爾比那里,女性角色同樣是強勢的。女主角瑪莎,打心底里瞧不起丈夫喬治,把他當成“仆人”一樣對待。事實上,瑪莎從小有著近乎狂熱的戀父情結,與喬治的結合,更像是這種情結的轉移。選擇與父親相似、同樣身材健碩的喬治,是尋找父親的替代品。后來,無法生育的瑪莎,又逐漸開始將喬治想象成是自己與父親的“孩子”。她多次稱喬治為“孩子”,但這個孩子并不成器,不思進取,不擅長處理舉辦校管會成員晚宴、籌款等事宜。他讓瑪莎的父親深感失望,于是爆發了無休止的爭執。
《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探討的是,現代文明如何導致親密愛人的無法交流與孤獨,以及由此引起的精神苦悶。但瑪莎的強勢,以及近乎扭曲的戀父心理,更接近一種性別工具化。評論界還對阿爾比提出過厭女的質疑。
而《墜落的審判》,則是女性導演茹斯汀所發起的一場思想實驗。她將我們習以為常的整個社會文化進行倒置,丈夫塞繆爾是家庭主夫,脆弱、多愁善感,充滿自我犧牲的自我感動以及哀怨,而桑德拉則扮演著傳統意義上的男性角色,事業為重、母職缺失,她自信、冷靜,甚至有些自私。忽視丈夫的情緒,與其他女人調情,她野心勃勃,拿走丈夫的寫作大綱而覺得理所當然。同時,身為一個外國人、一個母親和作家,她近乎不近人情,且不知悔改。
茹斯汀說道,女性總是待在家里,而男性則走向世界,因此,有一個女性角色,她是創作者,她寫書,她終于有時間寫作,這意味著受苦的是男人。
茹斯汀在闡述創作理念時,如此說道,從文化上講,女性總是待在家里,而男性則走向世界,有時間思考、反省、產生想法。而女性則沒有,她們必須操持家務。因此,有一個女性角色,她是創作者,她寫書,她終于有時間寫作,這意味著受苦的是男人。
《墜落的審判》則試圖探索,當這一切倒置,男人和女人,各自會遭遇什么,以及那個最根本的問題,婚姻與家庭中,權力如何平衡。
《墜落的審判》表面上是一個法庭驚悚片,去追問丈夫如何死的,她是否殺夫?但故事并不以探尋真相的方式展開,而是在探尋中,一步步將夫妻二人最隱秘的關系,曝光在法庭這個公共空間,并試圖呈現:一個未能盡到家庭義務的、野心勃勃的、在婚姻中存在道德瑕疵的女人,將以何種方式被法律與社會觀念審判。法庭檢察官、各路證人和社會輿論,都極力將她塑造成一個暴力的角色,她的雙性戀、多角戀和職業上的成功,帶來了她性格上的缺陷,致使她有能力和有動機進行謀殺。這一點,已被廣泛討論,而被忽視的,則是那個自閣樓墜落的丈夫,他是整個電影的鬼魂,同樣至關重要。
《墜落的審判》的展開形式,有點“逆轉版伍爾夫”的意味。
在《一間只屬于自己的房間》中,這位著名的英國女作家談道:“一個女人,如果要寫小說,必定得有點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p>
在她看來,阻礙女性在藝術上成就自我的,并不是才華,但也不光是錢,而是在于,能否爭取一個屬于自己的寫作空間。
伍爾夫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作家。在獨屬于她的房間里,有一張很大、很結實的木桌,擺滿了紙張、信件、手稿和大瓶墨水,整個房間亂糟糟的,到處是舊筆尖、線頭、用過的火柴、生銹的回形針、皺巴巴的信封、壞掉的煙嘴。當然,這種亂糟糟是某種天才的標志,也是自由的象征。
“自己的房間”,也并不意味著真正的房間,而可以是一個角落、一個小隔間、一個小壁龕。在這里,你不僅是妻子、母親、姐妹、姨媽、祖母,也可以是作家、畫家或者音樂家,再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你自己。
在《墜落的審判》中,我們也可以發現,角色倒置的丈夫,也在跟妻子爭奪寫作的空間和時間,試圖從一度自我陶醉的家務中逃離出來。長期沒有作品產出的他,產生了深深的自我危機。
塞繆爾患有精神疾病,吃藥物、嘔吐,甚至可能還有自殺的念頭,終日把自己鎖在閣樓里。這一點,讓人想起簡·奧斯汀、瑪麗·雪萊、勃朗特姐妹、艾米莉·狄金森等作家。在她們的作品中,閣樓上的瘋女人形象,是個極其關鍵的文化原型?,F在,茹斯汀逆轉了這種敘事。
《簡·愛》中,簡與羅切斯特結婚,但閣樓上還鎖著他的發妻,那個瘋瘋癲癲、獸性大發的伯莎。訂婚后的一天晚上,伯莎偷偷溜進簡的房間 ,將簡的婚紗撕成兩半。在《墜落的審判》中,閣樓上的丈夫以震天響的音樂,來破壞妻子對另一個女人的調情,何其相似。
簡以類似夏娃那樣年輕、純潔、賢惠的女性形象出現了,取代伯莎成為羅切斯特的妻子。然而,正如所有女性都有成為莉莉絲的宿命一樣,簡正逐漸成為另一個伯莎,最終也陷入瘋狂,被監禁后由女仆看守。
莉莉絲其實是夏娃的前身,在《塔木德》《米德拉士》等書籍和口頭傳說中,都有提及。她與亞當同時被創造,都來自相同的塵埃?!侗阄骼淖帜浮分校瑑扇艘脖l爭吵和打斗,亞當說:“我當在上,不可在你之下;你當在下,我在你之上?!崩蚶蚪z則回答說:“你我平等,都來自大地?!?/p>
他們誰也不聽誰的,莉莉絲宣布了上帝不可言說的名字,并逃到紅海與惡魔同居。在諸多故事中,莉莉絲成為母妖,成為一種瘋女人原型(archetype)。此后幾乎所有的敘事,鼓勵女性要像夏娃一樣,不要淪為罪人莉莉絲。殊不知,瘋女人的誕生,正是來自對男權的抗爭。
而在《墜落的審判》中,閣樓上的瘋男人誕生,也是基于一種自我被否定的危機。但這種否定,不是來自他者,而是根源于自我。塞繆爾無法像亞當那樣,真正牢固地站穩“在你之上”的性別地位,隨著這種地位坍塌,危機進一步深化。
就算回到自己的地盤,妻子也要跟他說英語,他無法將她內化于自己所能掌控的環境中。英語,作為一個中介地帶,是他們平等的表現。
簡以類似夏娃那樣年輕、純潔、賢惠的女性形象出現了,取代伯莎成為羅切斯特的妻子。然而,正如所有女性都有成為莉莉絲的宿命一樣,簡正逐漸成為另一個伯莎,最終也陷入瘋狂,被監禁后由女仆看守。
其中最為模糊之處,在于性和婚姻的危機。兒子出車禍后,丈夫沉湎于自責,不再與妻子發生肉體關系。妻子的欲望,則延伸到了其他女性。妻子決定誠實,向他坦白了自己的出軌,并解釋說,那也是她自己最艱難的時刻,她需要一些方式避免崩潰。但她依然愛他。
但茹斯汀并沒有把丈夫的危機僅僅構建于出軌所帶來的背叛上。更進一步,他們的做愛方式,對伴侶關系的理解,在丈夫看來,都是由妻子主導,他只能亦步亦趨。同時,妻子對婚姻關系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淡漠,更讓他難以接受。正如片中她說:“我沒有什么見解,我不關心伴侶該怎么相處,真的?!?/p>
相反,在妻子看來,出軌背叛的把柄,還可能成為丈夫的武器,用于武裝自己的受害者形象。在他們吵架最激烈之處,妻子如此吼道:“你裝作慷慨來掩飾內心的骯臟和刻薄。你根本沒膽量面對自己的野心并因此怨恨我。”
如果這個思想實驗再做進一步延伸,我們會發現,妻子出軌對象是女性而非男性,更是巧妙的設定,親密關系出現了異性戀危機,更加劇了丈夫兩性信念的脆弱感。
我們很難判斷誰對誰錯,這也不是導演著重想表現的,她無意于引導觀眾探尋墜樓的真相,也不試圖對性別和婚姻的真理進行說教。妻子是不完美的妻子,丈夫也不完全是丑惡陰險的丈夫。觀眾的認知是有限的,沒有全知的上帝視角,就連丈夫自殺的意圖,也不甚明了。因此,我們更無法確定所謂的婚姻真相,更遑論墜樓真相。
比起電影確認了什么,更值得思考的是,這場性別倒錯的實驗中,有什么牢不可破的既有觀念產生了松動?剖開這些松動的裂縫,我們也許更能窺見那些導致我們無法與愛人共同相愛的隱秘線索。
茹斯汀坦承自己熱愛夫妻生活,但事實是,這樣的生活可能會乏味,失衡也是根深蒂固的,隨時會被打破,或者需要被打破,以達到新的平衡。
茹斯汀自己也沒有想過,這部電影會產生何種現實意義。上映后,有很多女性告訴她,她們讓自己的前男友看了電影,然后說:“你必須看完這部電影,才能明白我為什么和你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