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海塵

明明看上去還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但在下一秒,她的半張臉就分裂出長長的觸手,尖端帶著利刃向屏幕前的觀眾甩來。
這一畫面出自網飛(Netflix)出品的韓劇《寄生獸:灰色部隊》。這一改編自日本人氣動畫《寄生獸》,由《釜山行》導演延尚昊打造的劇集,僅上線3天全球觀看時長便高達3150萬小時,登頂網飛非英語劇集全球收視率TOP 1。
這幾年,不明生物已然成為韓劇的“常駐卡司”。隨著網飛入局,恐怖、獵奇以及驚悚題材的劇集開始在韓國市場流行開來。雖然很多劇集,特別是續作被觀眾詬病不已,但只要談及全球觀看人次,仍能讓每一個影視從業者感到眼紅。
只是,當搭上網飛的韓劇開始走向世界時,一場關于文化話語權的爭斗也在這場商業交易中顯現。
今年還算出圈的《淚之女王》或許還帶有鮮明的韓劇氣質,但這部劇背靠的依舊是網飛的投資。畢竟,能讓金秀賢與金智媛做主演,拿下樸智恩劇本的劇集,除了財大氣粗的網飛,在如今的韓國市場上,沒有第二家。
在今年,韓國沒有一部能在話題度與傳播性上與網飛出品劇集比肩的本土劇。
渴望實現文化強國的韓國,在網飛的加持下確實成功反攻了歐美市場,但在這一過程中,本國的文化獨特性卻也遭到侵蝕。當“走出去”的步伐無法輕易停止時,進退兩難的韓國創作者該何去何從?
“Netflix從不發表任何意見,只給錢。”出自《王國》編劇金銀姬的這句話,讓所有曾被甲方蹂躪的創作者感受到了無法拒絕的吸引力。
“網飛有錢”并非一句玩笑話,因為就連電影大師馬丁·斯科塞斯都曾對網飛表示感謝。除了它,幾大傳統制片廠沒有一個愿意豪擲兩個億美元讓他拍《愛爾蘭人》。
只是,這種財大氣粗絕非慈善之舉。早在網飛開始布局全球市場時,臺灣創造者就已敏銳地捕捉到這一動作背后的危險性。他們將其稱作“包著糖衣的毒藥”,因為拿錢的后果可能是敘事權的逐漸喪失和身份訴求的流于表面。
對于韓國市場來說,這一邏輯同樣成立。只不過,最初在韓國處處碰壁的網飛,很快學會了步步為營。
在2017年,通過與正尋求突破的“叛逆者”JTBC電視臺達成以授權為主的合作關系,網飛找到了進入韓國市場的突破口;到了2018年,網飛又向前邁進了一步,與另一家有線電視臺tvN合制了全球同步播出的《陽光先生》。
到了2019年,網飛終于嘗到了成功的甜頭,在韓國推出了完全自制的劇集《王國》。自此,網飛在韓國的自制劇開始有序產出。
事情的再度轉折發生在2021年。當時,由網飛出品的《魷魚游戲》引發全球觀劇狂潮,讓韓國與網飛都看到了韓劇全球流通的可能性。
這一只有2000萬美元制作成本的劇集,為網飛帶來了接近9億美元的回報。與此同時,在《寄生蟲》拿下奧斯卡之后,更加自信的韓國看到了能將“文化立國”戰略再向前推進一步的契機。
在最開始,這場變革帶來的是全行業的盛宴,從一線明星到幕后工作人員都感到亢奮不已—主創人員瞬間擁有了全球性影響力,整個制作班底的薪資水平都在直線飆升。
有韓國導演在接受采訪時直言:“當大家看到鄭浩妍(《魷魚游戲》主演之一)這樣的新人演員在Instagram上的粉絲數超過2000萬,都會想出演流媒體平臺的作品。”
在這突如其來的行業盛況中,制作一部由網飛出品的電視劇,不再只是講好一個故事那么簡單,它變成了進入這場豪華盛宴的敲門磚。
這樣的繁榮,同樣讓韓國總統尹錫悅感到熱血沸騰。
由網飛出品的《魷魚游戲》引發全球觀劇狂潮,讓韓國與網飛都看到了韓劇全球流通的可能性。
在去年尹錫悅的訪美之行中,他的首場正式活動便是與Netflix的CEO泰德·薩蘭多斯會面。這次見面為韓國影視行業帶來了四年內共計25億美元的投資。對此,尹錫悅在發布會上表示了熱烈歡迎,直言這對兩方來說都是一次重大機遇。
但現實總不會一直一帆風順。
首當其沖的是原本獨霸一方的傳統電視臺。韓國本土導演、編劇與演員,加速流向由網飛出品的劇集,使傳統電視臺不光面臨著慘重的人員流失問題,還要應對慘淡的收視率。
更加謹慎的排片選擇,不斷上漲的制作費用,加上疫情的沖擊,導致僅在2023年上半年,就有超過80部正在制作的韓劇被迫停擺。
與此同時,即便是花錢不眨眼的網飛,也不是什么劇集都會得到它的青睞。
在網飛2023年公布的年度片單上,共有34部韓國影視劇集,這是網飛投資韓國內容最多的一年。然而,在網飛堆著的電視劇和電影劇本卻超過300部。這意味著,大量處于腰部的劇集,付出了高昂的成本,卻拿不到檔期。
此外,流媒體一次性放出的播出習慣,也改變了之前韓劇邊拍邊播的創作節奏,這也讓不少由網飛出品的韓劇陷入“爛尾”的爭議。
當潮水退去,一個過于浮躁的市場開始浮現。幸運的從業者或許還有氣力去追趕下一個浪潮,但更多的人將發現自己連泳褲都不剩,只能茫然無措地留在原地。
雖然金銀姬與馬丁·斯科塞斯都認為網飛“錢多事少”,但在創作自由度的問題上,這兩個人的感知一定是不同的。
即便馬丁·斯科塞斯曾痛批漫威電影不是真正的電影,但他的身份標簽仍離不開好萊塢。從好萊塢到網飛,并不算是一種“出走”。
但對于以金銀姬為代表的韓國從業者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畢竟,商品并非被動地等待消費,創作者需要主動地激發消費者對特定產品的消費欲望,進而實現謀利。
任何韓流產品如果想要進軍國際市場,并被國際受眾消費,不可避免地要以當地文化背景為創作前提。
根據網飛提供的最新數據,截至2023年第四季度,網飛全球共擁有2.6億用戶。其中,美國和加拿大的用戶占了將近1/4。直白地講,研究北美地區觀眾的審美,是拿了網飛錢的創作者們的責任。
在加州大學金暻鉉教授看來,《魷魚游戲》之所以能取得現象級熱度,是因為受到《寄生蟲》的啟發,它們“都表現了美國所代表的感覺,更符合海外觀眾的口味”。
這也是為什么《王國》《京城怪物》《地獄公使》《甜蜜家園》等系列作品在網飛上的表現都非常不錯。
只是,在很多觀察者眼中,因為進軍國際市場,本國劇集帶上一股總是甩不掉的“美劇味”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甚至有觀點認為,網飛的入局最終會是一場關于文化話語權的零和博弈,并直言中國香港本土文化自千禧之后的長久旁落就是一個“前車之鑒”。
《寄生蟲》導演奉俊昊曾在2020年接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獎項時這樣說道:“一旦你跨越了那一英寸高的字幕壁壘,你將接觸到更多的出色的電影。”
但這“一英寸”落在現實,并非抬眼便能跨越的距離。這也是為什么有學者主張,網飛定義下的“文化多樣性”一詞應該受到質疑。也許以美國為代表的文化霸權不再以顯性形式存在,但創作者依舊無法忽視英語這一全球通用語言帶來的影響力。
長久以來,在韓劇愛好者眼中,韓劇對白是可以拿來不斷品味的存在。但在更追求快節奏與刺激感的觀眾看來,這樣的對白未免過于啰唆,劇情的推進更是過于緩慢;而對于不熟悉韓語語系和表達習慣的歐美觀眾來說,隱晦細膩的情感表達反而成了一種文化壁壘。
網飛的全球性戰略是否真的脫離了美國文化力量,還是只是通過形成一個新的國際化身份,以吸引更廣泛的受眾,甚至是使當地內容“美國化”,是需要思考的問題。對于有著明確身份訴求的韓國影視從業者們來說,如何破局,考驗著他們的能力。
網飛之所以能在韓國實現成功,不僅是因為韓國影視產業有著精確的類型化定位和高效的產業化生產模式,還在于韓美兩國的消費文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自1998年韓國總統金大中上臺后,為突破相對狹小的國內市場限制,韓國“文化立國”戰略一直將開發海外文化市場作為核心目標持續推進。在這一過程中,韓國有意識地使其文化產品,尤其是電影和電視劇,更加貼近以美國文化為代表的“主流文化”。
從這一點來看,意圖將本國文化產品做大做強的韓國,早就有了“全球視野”。
此外,早在韓劇大范圍“出海”之前,以韓國流行音樂為代表的韓流,就已在歐美市場實現了廣泛滲透。因此,如何應對本國文化產品的跨國流通,韓劇創作者并非沒有心理準備。
在目前這一階段,走向世界的韓國還未形成新的集體身份敘事。但對于一個人口只有5000多萬的國家,能成功反攻歐美市場,便已走在東亞前列。
有韓國學者對此表示,韓國人應該以辯證統一的態度看待這一趨勢,既要看到韓流“民族性中的跨國性”,也要看到其“跨國性中的民族性”。
自奉俊昊憑借《寄生蟲》斬獲多項國際大獎后,韓國政府便開始將網飛的入局看作撼動西方話語權的重要契機。畢竟在當下,只有先拿到一張入場券才能言變革二字。
韓國影視劇向來擅長書寫現實,毫不避諱談論社會問題,這是無法被稀釋的創作生命力。與此同時,韓國影視產業早已建立起相對穩固的生態體系,這使韓國市場具有相當程度的韌性。
當相關從業者主動學習好萊塢的先進制作技術,并有意識地將本土敘事套進符合國際尤其是歐美觀眾審美的外殼中,在部分韓國學者看來,也是一種“再民族化”的過程。
比如最近大熱的《寄生獸:灰色部隊》,在導演延尚昊看來完全可以被視作“全新的故事”。與原版《寄生獸》不同,延尚昊并未聚焦于日本人擅長討論的存在主義焦慮問題,而是將重心放在了個體意識與集體規訓之間的對抗上。
這樣的“本土化”設置,在很多劇集中都有體現。像被人戲謔仍在沿用 “大逃殺”敘事的《魷魚游戲》,僅通過一個碌碌無為的中年大叔,加上韓國傳統的兒童游戲,便消解了套路;再比如近兩年大熱的《黑暗榮耀》,編劇巧用懸疑犯罪片的形式展現韓國的校園霸凌問題,在立意與商業性方面實現了雙贏。
此外,韓國創作者還積極利用網飛給予的自由度,將鏡頭對準本國的禁忌丑聞。其中的《D.P:逃兵追緝令》系列劇集,便是個中翹楚。
不可否認,在目前這一階段,走向世界的韓國還未形成新的集體身份敘事。但對于一個人口只有5000多萬的國家,能成功反攻歐美市場,便已走在東亞前列。
網飛曾表示,在全世界190多個國家的會員中,約有60%的觀眾在2023年收看過至少1部韓國影視作品。這并不是一個小數字。至于如今的韓劇是否真的走向衰落,不如多給點時間再下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