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那瑜

特斯拉執行長馬斯克準備于4月22日訪問印度,他在社群平臺帖文說:“期待在印度與總理莫迪會面!”眾人預料,他將宣布高達20億美元的投資設廠計劃。
印度已連續兩年GDP增速超過7%;去年的9月到12月,甚至出現高達8.4%的增長率。多數人認為,印度將走向十年榮景,將使更多人脫貧,而中美關系的緊張,也促使國際投資逐漸轉入印度。國際評論家認為,這樣的經濟榮景可歸因于數位身份(一種新的身份登記制度)與新的稅制。
有網友感慨:“印度現在經濟可好了,很快就要超越中國。”然而,在印度生活,我很少感受到這樣的樂觀與興奮。就像馬斯克訪印的新聞,在印度國內并沒有受到太大的關注,人們最關心的是生活與即將來臨的選舉。在生活中,從嘟嘟車司機到商店老板,人人都在抱怨物價越漲越高、生活不易,實在很難感受到繁榮與“向上”的跡象;人們面對重稅、失業與通貨膨脹,生活是很苦的。
經濟學家的評論也呼應了我的困惑。曾任印度政府高級經濟顧問的阿爾溫德·蘇布拉瑪尼安今年3月在“今日印度”論壇上坦言:“最新的GDP數據,我真的是無法理解……我這么說是真心的,這些數據完全令人困惑,它們不符合邏輯,我不知道它們意味著什么。”
困惑之一是資料與現實之間的落差,數字上的通脹率是1%~1.5%,實際情形是3%~5%。第二,這些經濟增長并沒有反映在具體生活中,當經濟增長率達到7.5%,人們的消費卻只增加3%。第三,雖然政府過去幾年不停地宣稱印度已經具備非常好的投資環境,實際上的情況是—外國投資正急劇下降!蘇布拉瑪尼安問:“如果印度的經濟表現與投資環境這么好,為何外資不增反減呢?”
印度資深財經記者、《經濟標準報》主席與《烏龜翻身:印度未來的挑戰與潛力》的作者T.N.倪南也表達了類似的意見。同樣是在3月,他在一個新聞獎的頒獎典禮上說:“我常覺得,我們的國家運動其實不是板球,而是數字游戲,我們熱衷于玩弄GDP、貧窮指數、就業指數、消費指數。你若問,這游戲怎么玩?我會說,很簡單,就是用同樣的數據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如果一位經濟學家利用統計數據斷言經濟狀況良好,那么他肯定是支持執政的人民黨。如果他說相反的話,就是反對人民黨。”
中國的農村研究學者造訪印度時,曾有感而發地說:“印度嚴格來說不能算是一個‘現代國家,你不能把它當成一個跟中國相似的存在。印度其實是一塊大陸上許多人過著生活的一個巨大的存在實體,但是沒有人真正知道這片大陸上究竟在發生些什么事情。”
印度人自己也很清楚,這個國家就像一頭巨象,很多數字都是“瞎子摸象”,摸到尾巴說是蛇,摸到耳朵說是扇子。數字會說話,數字也會說謊,但若沒了數字就是毫無頭緒的一片混亂。經濟學家似乎也像占卜師,摸著同一個星盤,有人讀出厄運,有人讀出好運。
那印度的經濟究竟如何?讓我們也來摸摸這一頭巨象吧,從填飽肚子的米、麥等谷類談起。
時隔11年,最新的“家庭消費支出調查”出爐。報告顯示,印度人每月在食品上的支出有明顯下降趨勢。11年前,農村人把自己收入的52.9%花在購買食物上,今日則是46.%;在都會地區,比例則從42.6%降到39.2%。
印度有42%的適工者完全沒找工作、沒有進入就業市場,這幾千萬人是連“失業”的可能都沒有,所以算不進“失業率”。
有一派人解讀,那是人民富裕起來的指標。因為依照經濟學理論,人民變得有錢后會把更多的錢拿來買果腹之外的東西,例如食用更多不直接提供熱量的蔬菜,花錢在提高生活品質的衛生用品、奢侈品或其他的服務上。
然而,另一派人卻強調,從其他數據看,這幾年來,人民不是變有錢,實際上是變窮了。怎么說呢?
印度儲備銀行的最新數據顯示,家庭的金融儲蓄是下降的。2022年家庭儲蓄金占GDP的7.2%,到了2023年則降至50年最低,只占GDP的5.1%。此外,家庭年度的金融負債率卻提高了,從2022年GDP的3.8%上升到2023年的5.8%,這是印度獨立以來第二高(最高是2007年的6.8%)。
對于這樣的低儲蓄、高負債,有人解讀為印度更都市化,人們更具有都市人“現代”的投資觀,知道存錢沒有意義,更勇于投資、更愿意貸款買房。這樣的邏輯在印度并不成立,印度多數人很傳統,他們非常害怕借貸,“負債”的道德壓力甚至常使農民走上絕路。
事實上,與“都市化”相反,這幾年印度人口是朝鄉村回流的。2020年新冠疫情全國大封城導致上千萬勞工“徒步”千里返回鄉村,造就疫情期間最受國際矚目的“難民潮”畫面。這些返鄉工人,多數決定留在鄉間,不再回都市。依賴農地生活的人口從2017—2018年的42%上升至2022—2023年的45.8%。
若從年收入來看,從2018年到2023年這5年,90%的勞工(包括一般工人、臨時工和自雇工人)平均收入以每年2.2%的速度增長;但若考量通貨膨脹,這些工人的真實收入是每年下降3%。
收入減少,支出卻一直創新高。在生活上感受最強烈的,是醫療與教育的漲價。2021年醫療的通脹率是12%,5年之中,醫療貴了2倍;教育亦然,通脹率高達11%~12%。過去印度的教育依循教育公共化的邏輯,公立大學的學費非常低廉,如全國頂尖大學尼赫魯大學的學費是一學期250盧比(約人民幣21元),而新成立的公立大學,一個學期的學費已漲至上萬盧比,而私立大學的學費一學期更是高達40萬~100萬盧比。
食物上的通貨膨脹更是全印的“有感地震”。洋蔥、番茄與馬鈴薯這些印度料理最常使用的蔬菜與前一年的同期相比,分別漲了40%、36%與22%。谷類的比例降低,恐怕是因為其他都變貴太多了。基于以上種種數據,有人認為,以谷類支出比例的下降代表人民富起來的解讀,完全不符合現實。
印度政府認為,當前印度的失業率低于3%。然而,那是用寬松的定義來計算;若使用經濟監控中心較為嚴格的定義,這數字則接近7%。不過,無論定義是松還是緊,這個數據很難反映印度真正的就業現況。T. N. 倪南認為,想要知道印度人口的就業現況,將焦點放在“失業率”上可說是完全“劃錯重點”。
在印度,在達到年齡的上億適工者之中,只有58%的人在“就業”。換言之,印度有42%的適工者完全沒找工作、沒有進入就業市場,這幾千萬人是連“失業”的可能都沒有,所以算不進“失業率”。
近期的58%這個數值雖比過去幾年略有提高,但過去這個數值曾高達65%。過去數十年,印度上千萬人放棄找工作,從就業市場中脫落出來。而近期的增長是女性帶來的—越來越多的受教育女性積極尋找工作,投入就業市場。
另一個關于“就業”的誤導性數字則是關于“農民”。印度有2.5億農民,然而農村并不需要那么多人進行生產。在中國,1.7億農民生產的總量是全印農民的2.5倍。許多適工者登記在農村,并不算真正“就業”,而是處在貧窮邊緣的非工作的依賴狀態。
這些反映的都不是經濟“榮景”,而是令人憂心的危機。
全球外國直接投資(FDI)的流入份額,從2022年的12.5%下降到2023年的1.7%。中國正面臨外資流出的狀況,但受益的不是印度,而是如美國、加拿大、墨西哥、巴西、波蘭和德國等國。其中最大獲益者是美國,有24%的增加。印度則是從2022年的3.5%下降到2023年的2.19%。
另一方面,印度最引以為傲的IT產業,也隨著全球的裁員潮,進入招聘寒冬。
白領招聘門戶網站形容,IT行業的招聘蕭條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可說是“完全停滯不前”并達到“招聘凍結”的境地。這兩年,印度最大的IT服務公司Infosys與塔塔咨詢服務(TCS)已經不到校園招聘了。去年8月,專業人員供應公司Xphono就發出警告,招聘可能會下降40%到50%。然而實際情況更慘,針對新人與入門級人員的招聘“幾乎為零”。過去兩年,軟件公司的招聘下降了78%,初創公司則是73%。
回到馬斯克4月訪印這則國際矚目的新聞,或許印度當前最大的“危機”,正是這種匪夷所思的與真實似乎并不符合的繁榮表象。這樣的榮景,更像是一場舉國上下共享的幻夢。
以上反映的并不是經濟“榮景”,而是令人憂心、深不見底的“危機”。回到馬斯克4月訪印這則國際矚目的新聞,或許印度當前最大的“危機”,正是這種匪夷所思的與真實似乎并不符合的繁榮表象。這樣的榮景,更像是一場舉國上下共享的幻夢。
一位在孟買IT業擔任高階主管的朋友跟我抱怨,他篤信印度教的父母這幾年跟著右翼政治宣傳變得更加迷信與偏激,對印度教神祇的崇拜、對儀典的熱情投入與對穆斯林的厭惡、仇恨,幾乎到達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他不知道這種狂熱與妄想從何而來,直說:“我已經不認識他們了,印度也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國家。”
有趣的是,談話中,他也跟我坦承:“你知道嗎?其實我知道我有一種妄想癥,我的內心是高度矛盾的。一方面我相信我不夠好,我知道自己所擁有的知識與所做的事情都只是嘴皮子,都是膚淺不實的表面功夫,我不配我現在所擁有的成就。但另一方面我又深深相信,自己其實非常棒,完全值得擁有比我現在所有的更多更好的東西。我一直有一個信念,認為我只要一直持續抓住自己的妄想,讓它發揮到最大,讓自己相信自己是最好的,相信自己應該也可以要到更多,我就會越來越好,也會越來越有錢。但我同時也知道,這些想法其實是毫無邏輯、毫無道理的。”
我說:“咦?那你覺得,你跟你的爸媽是不是也有相似之處?”
他說:“啊,聽你這么說,好像真是如此。”
這位高階主管的自白,仿佛也部分解釋了我的困惑:莫非根植在這塊大陸上的所謂“不可思議的印度”,它的神秘的文化,是一種矛盾的共存—將夢境與現實相互混淆的存在狀態。與此同時,它內心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理性地在利用不理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