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處花枝好

文周萍

三月，奔向桃李春風的鄉野吧。山雀子噪醒的江南，一樹一樹的花開，新鮮初放芽的綠，還有重出江湖的蟲兒飛。

先是，中庭的一株白玉蘭，滿樹毛茸茸的骨朵中，綻開兩朵。花瓣皎潔，像勻了幾片月光做的，偏偏還有細細的一抹胭紅，自上而下暈開，春心別裁。

日日春風。等園中海棠花開，已是三月。海棠嬌美，盈盈輕綻時，色若胭脂氤氳，更兼梅柳之態，“幽姿淑態弄春晴，梅借風流柳借輕”。川端康成凌晨四點驚醒看海棠花未眠，蘇軾夜深時分還要點起高燭“照紅妝”；張愛玲人生三大憾事，其中之一最恨海棠無香。世人皆愛海棠，只是站在早櫻身側，到底有些艷了。

這棵早櫻是日月園的鎮園之樹。花色是極淡極淡的粉白，枝干俊逸高大，放眼一望，如夢如幻，隨便選個角度一拍，都是一幅畫。午后靜寂，兩只白頭翁飛進花叢，細語輕喃，白頭相向。風過處，花也多情，鳥也多情。

“在石榴花叢中/那里有光，有酒，有石榴花/你不來的話，這一切都了無意義。”晨讀時給學生讀《春天的時候，到果園去一游吧》，他們指著窗外的早櫻興奮地說“那里也有光，有櫻花”。角落里一個細細的聲音：“晚上去看櫻花樹，很像是野地美樹子的插畫呢。”

大月亮的晚上，特意繞過去看櫻花樹。海棠、紫荊斂去白日里的明艷，一株山茶也隱在角落。早櫻安靜地站著，黑夜巧妙地模糊了它的背景，月光落滿枝頭，一樹皎潔，帶些縹緲的仙氣。想起校園外面一條馬路，去年新栽的兩排櫻花樹，花開灼灼。路燈淡淡地照著，很像是一條清亮的小河。櫻花樹下依偎著抬頭看花的老人，無意中走進野地美樹子的畫里，竟也是那般恰到好處地溫柔著時光。

春風十里，淺淡的是滋養，濃烈的是喚醒。春，本就是濃淡相宜的。東圩河堤岸由南向北，一半種迎春一半栽夾竹桃。迎春枝條多情，密密匝匝地垂向水邊，那樣燦爛的明黃，一路蜿蜒而去。路西是大片的油菜花，同樣燦爛的芬芳，飄散在風里。

這般熱烈的春光里，聽鄭鈞一遍遍地唱“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穿過鮮花走過荊棘”，整個人也跟著熱烈起來。春光如許，華年正好，何妨隨春風一起“私奔”，對無精打采的生活來一次精彩背叛。三月，奔向桃李春風的鄉野吧。山雀子噪醒的江南，一樹一樹的花開，新鮮初放芽的綠，還有重出江湖的蟲兒飛。

鄉下父母的小院，正是花骨朵兒的天地。年前薄薄施了一次肥，月季長得極好，葉片油綠，小骨朵兒紛紛冒出，有的已經綻開一點嫣紅；父親最鐘愛的牡丹，骨朵又大又茁壯，那株粉紫的說是有三十幾個朵兒。剛要伸出手指數一數，想起韓少功《再說草木》里的警告，對瓜果的花蕾切不可指指點點，否則它們就會爛心，估計牡丹也會不喜歡；連著幾日惠風和煦，芍藥一下躥出很高，花苞一粒一粒黃豆大小。

一起學畫的伙伴們商量著周末來小院寫生。母親聽了連聲說好，說那株紫紅的明天就要開了，粉的也能趕得上；正好昨天挑的薺菜已經汆了水放進冰箱，到時調點肉餡包餛飩；苦菊也可以吃了，讓你爸再烙幾張薄餅，烤鴨片成薄薄的，蔥白切細細的，苦菊蘸點醬一起裹了吃，可好了；回頭再一人拔點大蔥芫荽，帶幾棵嫩生菜回去……

都是春天的味道。或者，也可以采兩朵快要開謝的牡丹，洗凈，做鮮花餅。綿軟細膩清甜，顏色也好，拿好看的瓷碟子擺上，窗下再沏一壺好茶，斟了細細地品，想來清雅得很。只是老父親會不開心，在他看來，用花作食材恰恰是很粗魯的事。

小院東邊是一條小河，河水漲了又漲。父親用管子接河水澆花，母親忙著給月季固定花枝。我搶過父親的水管，一不小心噴了自己一臉的水，母親哈哈大笑，眼角眉梢皺皺的一朵。

忽然就想明白了多年前讀過的一句詩：物華不逐人間老。日日春風，在處花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