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五代胡嶠《陷虜記》共有三處使用“回紇”一詞,多出于其拘押地福州(今內蒙古通遼市科爾沁左翼后旗一帶)契丹人對本民族事跡的介紹,所指都是傳統漠北回鶻,而非遠在西域的高昌回鶻。遼太祖西征所拔“浮圖城”是一座軍事堡寨,在今陜西省榆林市子洲縣,而非北疆庭州“可汗浮圖城”。這些信息都進一步表明《陷虜記》所說“契丹破回紇得此種”是指從漠北回鶻牙帳一帶獲得西瓜,我國西瓜最初來自漠北蒙古高原腹地,是由西域經漠北回鶻間接傳入。西瓜史研究者劉啟振先生一味沿襲傳統看法,刻意回避筆者論述,而其相關批評與否定意見無法動搖筆者所說,筆者上述發現使有關結論更為堅實。
關鍵詞: 西瓜;來源;遼太祖;西征;回鶻;浮圖城
中圖分類號: TS 972.123.7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2095-8730(2024)01-0001-09
五代胡嶠《陷虜記》稱“契丹破回紇得此種”,是關于我國西瓜來源最早、最明確的記載。對所說“契丹破回紇”,學界一般認為即《遼史·太祖紀》所載天贊三年(924)西征“遣兵逾流沙,拔浮圖城”之事,浮圖城即唐北庭都護府駐所,由此形成我國西瓜最初傳入新疆腹地浮圖城,契丹人由此引種遼上京的通行說法。2017年,筆者因指導學生進行古代瓜果蔬菜的文學研究而涉及我國西瓜的起源問題,發現遼太祖西征不可能遠抵北疆浮圖城,先后發表《西瓜傳入我國的時間、來源和途徑考》、《我國西瓜的來源與相關遼太祖西征等問題》①、《恩施西瓜碑文字釋讀與瓜史意義考論》等五篇論文,提出與傳統認識多不相同的系統看法。與此同時,敦煌研究院楊富學、南京農業大學劉啟振、湖北恩施市文物局袁翔等學者也有相關論著發表。楊富學[1]、袁翔[2]先生對筆者的觀點明確提出一些不同看法,筆者都一一認真回應。劉啟振先生同期相關論著更多,盡管沒有明確提及筆者任何拙作,但多有明顯的否定與批評意見,筆者也及時商榷回應[3]。正是在與以黃盛璋、楊富學等先生為代表的傳統看法反復商榷討論過程中,筆者不斷深化相關認識,奉獻新的論說。近見劉啟振先生博士學位論文《西瓜引種中國及其本土化研究》[4]、《西瓜初傳中國新考》[5]兩作,對筆者的觀點有更多或顯或隱的批評和否定。筆者就相關問題和史料進一步檢點審視,又獲得一些新的發現與認識,此就相關材料與思考以及劉啟振先生所稱“新考”之見存在的問題一并斟酌討論。
1 胡嶠《陷虜記》所說“回紇”指漠北回鶻而非高昌回鶻
對于胡嶠《陷虜記》(一作《陷北記》)所說“契丹破回紇得此種”,筆者從遼太祖西征的目的、能力、時間、行程等方面進行了一一分析,斷其所謂“破回紇”是指天贊三年(924)遼太祖占領漠北回鶻牙帳一帶,而非《遼史·太祖紀》所說拔取浮圖城[6-7]。筆者已有論述比較充分,此次重新檢讀相關資料,在《陷虜記》《舊五代史》《遼史》中又有一些新的發現,能進一步證明筆者相關論述與判斷。
1.1 胡嶠《陷虜記》所說“回紇”指漠北回鶻
《陷虜記》不只“食西瓜”一處提到“回紇”,另還有兩處提到。為了方便讀者了解、審查,此就遼上京東行“食西瓜”一事以下內容多加引錄,三處“回紇”都在其中:
自上京東去四十里,至真珠寨,始食菜。明日,東行,地勢漸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數十里。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以牛糞覆棚而種,大如中國冬瓜而味甘。又東行,至裊潭,始有柳,而水草豐美,有息雞草尤美,而本大,馬食不過十本而飽。……翰得罪被鎖,嶠與部曲東至福州。福州,翰所治也。嶠等東行,過一山,名十三山,云此西南去幽州二千里。又東行,數日,過衛州,有居人三十余家,蓋契丹初虜中國衛州人,筑城而居之。嶠至福州,而契丹多憐嶠,教其逃歸,嶠因得其諸國種類遠近。云距契丹國東至于海,有鐵甸,其族野居皮帳,而人剛勇。其地少草木,水咸濁,色如血,澄之久而后可飲。又東,女真,善射,多牛、鹿、野狗,其人無定居,行以牛負物,遇雨則張革為屋。常作鹿鳴,呼鹿而射之,食其生肉。能釀麋為酒,醉則縛之而睡,醒而后解,不然則殺人。又東南,渤海,又東,遼國,皆與契丹略同。其南海曲,有魚鹽之利。又南,奚,與契丹略同,而人好殺戮。又南,至于榆關矣,西南至儒州,皆故漢地。西則突厥、回紇,西北至嫗厥律,其人長大,髦頭,酋長全其發,盛以紫囊。地苦寒,水出大魚,契丹仰食。又多黑、白、黃貂鼠皮,北方諸國皆仰足。其人最勇,鄰國不敢侵。又其西,轄戛,又其北,單于突厥,皆與嫗厥律略同。又北,黑車子,善作車帳,其人知孝義,地貧無所產。云契丹之先,常役回紇,后背之走黑車子,始學作車帳。又北,牛蹄突厥,人身牛足,其地尤寒,水曰瓠(盧瓜)河,夏秋冰厚二尺,春冬冰徹底,常燒器消冰乃得飲。東北,至韈劫子,其人髦首,披布為衣,不鞍而騎,大弓長箭,尤善射,遇人輒殺而生食其肉,契丹等國皆畏之。契丹五騎遇一韈劫子,則皆散走。其國三面皆室韋,一曰室韋,二曰黃頭屋韋,三曰獸室韋。……契丹謂嶠曰,夷狄之人豈能勝中國,然晉所以敗者,主暗而臣不忠。因具道諸國事,曰子歸悉以語漢人,努力事其主,無為夷狄所虜,吾國非人境也。嶠歸,錄以為《陷虜記》云[8]。
《陷虜記》所記為作者后周廣順三年即遼穆宗應歷三年(953)前的幾年在契丹的經歷行蹤,全文1480余字,“回紇”共出現三次(請見引文下畫線處),都屬契丹人向胡嶠所作介紹。第一處即說西瓜的來源,第二、三兩處則是蕭翰拘押地福州(治今內蒙古通遼市科爾沁左翼后旗公河來蘇木一線)的契丹人向胡嶠介紹契丹周圍不同國家和民族情況,以方便其逃歸中原。此時契丹(遼朝)初起,統治范圍還局限在以遼上京(今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為核心的華北地區北部和東北地區西部,契丹人提到的周邊部族都分布在蒙古高原東部和我國東北地區,其中“回紇”所指顯然是蒙古高原的回鶻部落勢力。
具體而言,第二處所說“回紇”方位在契丹西近,與突厥連言,所指是中古以來先后長期統治蒙古高原的突厥、回紇兩大民族。此時契丹初起,直接面對的則是回鶻西遷后蒙古高原殘余的回鶻與突厥部落勢力,普通契丹人所知都在周邊相鄰族群,所說不可能是遠在新疆腹地的高昌回鶻。第三處所說“回紇”關乎本民族成長史,所謂“黑車子”指黑車子室韋,主要分布在今黑龍江省以北的蒙古高原,黑車子室韋“以善制車帳得名。契丹之先嘗遣人往學之”[9]1534。宋人也說“契丹舊為回紇牧羊,達靼(引按:蒙古族)舊為回紇牧牛”[10]。《陷虜記》此處是說契丹最初為回鶻役使,后背棄北走,從黑車子族學得車帳之技,顯然所說“回紇”指傳統蒙古高原的回鶻勢力,而不是遠在西域的高昌回鶻。三處“回紇”完全同義,都指蒙古高原回鶻舊境的回鶻部落,而非西遷的甘州回鶻、高昌(西州、和州)回鶻,這可謂是胡嶠《陷虜記》的文本內證。
1.2 《舊五代史》《遼史》相關漠北回鶻信息可資佐證
筆者細加檢索,在《舊五代史》《遼史》中也有類似發現,則是相關史載外證。《舊五代史·唐莊宗紀》記載:
(九月)庚戌,有司自契丹至者,言女真、回鶻、黃頭室韋合勢侵契丹[11]441。
所說是五代后唐莊宗同光二年(924)之事,與《遼史》所載遼太祖天贊三年(924)西征正處同年,是此時從契丹歸來的后唐官員匯報說,有回鶻與女真、黃頭室韋聯合侵犯契丹,所謂“回鶻”顯然指蒙古高原東部的回鶻部落。由此可見,漠北回鶻主力西遷后,在傳統漠北回鶻境內,仍殘存不少回鶻部落勢力,與女真、室韋等部一樣對新興的契丹構成一定的威脅,這應是遼太祖東討渤海國前,大舉出兵北征漠北回鶻舊地的一個原因。
《遼史·太祖紀》中也有這方面的信息。天贊三年(924)九月,太祖大軍占領漠北回鶻單于城(牙帳)后,該月的記載中就有“回鶻霸里遣使來貢”[9]19-20。所說回鶻顯然絕非遠方的甘州回鶻和高昌回鶻,而是散居回鶻舊境更有可能是回鶻單于城附近的回鶻部落,懾于遼軍威力,前來納貢投誠。
兩處所說回鶻見于漠北回鶻東南、西北不同方位,說明在回鶻西遷后其舊境散居的回鶻部落勢力應不在少數,遼太祖北征雖然并沒有強調針對回鶻的目的,但對這些分散的力量也有明顯的震懾作用,后來遼朝更在回鶻舊境設置“回鶻國單于府”[9]757進行轄治。
《遼史》對北方外族部落領地駐軍與管理官員的記載,也有助于我們理解“回鶻”國名、地名所指在漠北回鶻舊地。《遼史》兵衛志所記“屬國軍”中,“回鶻”與“黠戛斯”連舉,黠戛斯是漠北回鶻更北的民族,當年攻陷漠北回鶻牙帳,導致漠北回鶻大舉南下和西遷,兩者連舉所指都是原蒙古高原回鶻統治區的部落勢力。同在“屬國軍”的另有“甘州回鶻”“阿薩蘭回鶻”“沙州回鶻”“和州回鶻”等名稱[9]430-432,所指則是西遷的回鶻部族與政權。同樣的情況也見于“百官志·北面部族官·北面屬國官”名目中,與回鶻有關的依次有“阿薩蘭回鶻大王府”“回鶻國單于府”“沙州回鶻燉煌郡王府”“甘州回鶻大王府”[9]757-758,其中“阿薩蘭回鶻”即高昌回鶻,而所謂“回鶻國單于府”顯然是轄治漠北回鶻舊地。凡西遷回鶻部落政權都一一冠以所在甘州、沙州等地名或首領名,唯單稱“回鶻”專指蒙古高原回鶻舊境。
上述胡嶠《陷虜記》與宋初《舊五代史》、元人《遼史》的地名使用信息內外參證,能充分表明胡嶠《陷虜記》所說“契丹破回紇”之“回紇”指漠北回鶻舊境及散居其中的回鶻部族勢力,而非今甘肅境內的甘州回鶻,更非新疆境內的高昌回鶻。
2 遼太祖西征所拔“浮圖城”在今陜北,而非新疆“可汗浮圖城”
對遼太祖西征絕不可能到達北疆浮圖城,筆者有關論證已較充分,剩下的問題是《遼史·太祖紀》“遣兵逾流沙,拔浮圖城”所說“流沙”“浮圖城”具體何指。筆者前番論述對“流沙”所指也已有分析,認為遼太祖確實到過流沙。《遼史》多處提到太祖征至流沙,太祖紀概括其戰績即稱“太祖受可汗之禪,遂建國,東征西討,如折枯拉朽。東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絕大漠,信威萬里”[9]24,是說太祖西征止于“流沙”。此“流沙”非指新疆東部的安西流沙或新疆境內某處名曰流沙之處,而是指今內蒙古西部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境內的“居延流沙”[6]。剩下的問題是所拔“浮圖城”何在?在已有論述中筆者猜測,有可能是地處今甘肅北部的甘州回鶻某座邊城,因讀音相近而被《遼史》編者誤書作“浮圖城”。
此次復檢資料,發現古人將北疆庭州浮圖城多稱“可汗浮圖城”,唐人杜佑《通典》中最早出現:
庭州(今理金滿縣),在流沙之西北,前漢烏孫之舊壤,后漢車師后王之地,歷代為胡虜所居。大唐貞觀中征高昌,于時西突厥屯兵于可汗浮圖城,與高昌相影響。及高昌既平,懼而來降,以其地為庭州。后置北庭都護府,領縣三:金滿、蒲類(蒲類海,一名婆悉海,有天山自伊吾郡界入)、輪臺。其三縣并貞觀中平高昌后同置[12]。
以“浮圖城”三字在愛如生“中國基本古籍庫”(7.0、8.0兩種版本)中檢索,發現各類文獻稱庭州浮圖城多與《通典》一致,作“可汗浮圖城”原為西突厥可汗屯兵之地。如非指明在庭州、高昌乃至新疆境內,很少單稱“浮圖城”。分別檢索唐、五代、宋、遼、金著作,除一處與地名“高昌”相聯系,余均為“可汗浮圖城”。而檢元人著作,除與唐、五代、宋、遼、金著作相同情況外,另得《遼史·太祖紀》《遼史·屬國表》所載“遣兵逾流沙,拔浮圖城,盡取西鄙諸部”與《宋史·沈括傳》所提“浮圖城”共三處,所說“浮圖城”均未見與高昌、北庭之類屬地明確聯系,應與“可汗浮圖城”非一地,具體所指下文一并分析。
筆者重讀民國陳漢章《遼史索隱》“拔浮圖城,盡取西鄙諸部”句下按語,也有相關發現:
浮圖城即《宋史》西夏傳浮圖堡,其西鄙諸部在天山東南,亦西夏所屬役者。遼祖此行本意在服西夏,《耶律都沁傳》云,時將伐渤海,都沁諫曰:先事渤海,則西夏必躡吾后,請先西討,庶無后顧憂。太祖從之,故既服西夏即東返,惜《遼史》《西夏外紀》之不及此役焉[13]。
2017年筆者曾閱讀并引用該書對《遼史·太祖紀》“古回鶻城”以下地名考說,感覺陳氏將“寓樂山”以下地名位置都說作在祁連山、天山一帶,是只就地名音近掛靠,并未考慮遼軍短短一個月時間絕不可能由漠北回鶻可汗城趕到天山一帶,所說十分離譜,故在拙作中明確予以否定[6]。而此次重讀,發現上述對“浮圖城”的解說頗有道理。
細味其所說,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浮圖城即《宋史》西夏傳記載的浮圖堡。檢《宋史·外國傳·夏國·秉常傳》:“宋自熙寧用兵以來,凡得葭蘆、吳保、義合、米脂、浮圖、塞門六堡。”[14]14012是說宋對西夏用兵,獲得浮圖等堡寨。《宋史·地理志》序言:“沈括取葭蘆、米脂、浮圖、安疆等寨。”[14]2095于陜西路綏德軍記載:“元豐七年,以延州米脂、義合、浮圖、懷寧、順安、綏平六城寨隸綏德城。元符二年改為軍。”[14]2148-2149后繼列“安塞堡、浮圖堡、柏林堡”等寨名[14]2150。《宋史·沈括傳》記載:“大將景思誼、曲珍拔夏人磨崖、葭蘆、浮圖城,括議筑石堡以臨西夏。”[14]10656此即上文所說元人著作中檢得的三處“浮圖城”。又檢宋人《續資治通鑒長編》于神宗元豐四年(1081)十月下記載:“沈括使騎將焦思耀兵于綏德城,聲言括兼護河東十二將西討,虜覘知軍勢盛,夜遁去,不失一鏃而下浮圖城。”[15]7717元豐五年(1082)正月下記載:“鄜延路經略司乞以新收復米脂、吳堡、義合、細浮圖、塞門五寨地土,招置漢蕃弓箭手及春耕種。”[15]7758-7759檢沈括《長興集》有《賀捷表》:“臣某言:伏見陜西河東諸路兵馬收復銀、夏、韋、宥、蘭、石州、清遠軍米脂、細浮圖、石堡、塞門、鳴沙、姜詐、王都等城寨者。”[16]可見所說浮圖堡又名浮圖城、浮圖寨、細浮圖,是北宋神宗年間宋與西夏交戰往來爭奪的一處兵防要塞,神宗元豐年間為宋軍所得。《宋史·地理志》記載:“克戎城(本西人細浮圖寨,元豐四年收復,隸延州延川縣。七年,改隸綏德城。元祐四年,給賜夏人。紹圣四年收復,賜名)。”[14]2149也就是說浮圖城或浮圖堡后改名克戎城,據清《(光緒)綏德州志》記載,“東至綏德軍六十里”[17],在宋永興軍路延州延川縣(后改屬綏德軍),即今陜西省榆林市子洲縣境,今名張家寨、克戎寨。
受此啟發,進而檢得唐人《元和郡縣圖志》記載也有一“浮圖堡”地名:“鹽州(五原中府):……八到:南至上都一千五十里。東至東都一千七百三十里。東北至經略軍四百里。南至慶州四百五十里。西北至靈州三百里。西北取烏池、黑浮圖堡私路至靈州四百里。”[18]黑浮圖堡在鹽州、靈州之間。唐代鹽州治今陜西榆林市定邊縣,與寧夏吳忠市鹽池縣相鄰;靈州治今寧夏吳忠市。鹽池、定邊兩縣自古都為著名鹽產地。從敘述諸地方位看,黑浮圖堡在今寧夏鹽池縣與吳忠市之間。
根據這些地名信息可見,在中唐至北宋間,今寧夏銀川、吳忠以東,陜西榆林、綏德以西有名為浮圖城、浮圖堡、浮圖寨、黑浮圖堡的地名或軍事堡寨。而考慮《遼史》《宋史》為元末同時編修,編修人員又多有交叉,兩書所說“浮圖城”應指同一地。再結合上述同期唐宋金元間著作中“浮圖城”地名的習慣用例可見,《遼史·太祖紀》所說“浮圖城”應非北疆“可汗浮圖城”,而是宋人沈括所說、《續資治通鑒長編》與元人《宋史》記載的宋夏戰事所涉“浮圖城”(也作細浮圖、浮圖堡)。所謂“遣兵逾流沙,拔浮圖城”是說遼太祖由回鶻牙帳一帶南下抵達居延流沙后,派兵向南穿越居延流沙以及今巴丹吉林、騰格里沙漠所在大片蒙古高原沙地,攻下今陜西子洲縣境的浮圖城。
二是所謂《耶律都沁傳》說遼太祖西征主要目的在西夏。筆者已經反復論明遼太祖時契丹初起,沒有遠攻高昌回鶻的必要,更沒有這方面的能力,而《遼史索隱》所說都沁傳這一信息正足以說明遼太祖“遣兵逾流沙,拔浮圖城”的征戰方向與目的。《遼史索隱》所說都沁傳,即《遼史·耶律鐸臻傳》,鐸臻也作鐸軫,《遼史·鐸臻傳》記載:
天贊三年,將伐渤海,鐸臻諫曰:“陛下先事渤海,則西夏必躡吾后。請先西討,庶無后顧憂。”太祖從之[9]1239。
西夏正式建國在遼興宗朝、宋仁宗朝,是遼太祖天贊三年(924)西征一百多年后,顯然這里所說西夏應是《遼史》修撰者的措辭,所指為晚唐五代以夏州(駐今陜西榆林市靖邊縣北)為中心的原定難軍黨項拓跋部落勢力。晚唐動亂以來,這一部落勢力在中原王朝與蒙古高原游牧部落間依違徘徊,左右逢源而不斷壯大,后建國稱大夏,史稱西夏。遼太祖時雖然勢力尚有限,但觀其晚唐以來“雖未稱國,而王其土久矣”[14]14030,是遼朝征服華北北部后進一步西進擴張必須面對的目標。
就《遼史·太祖紀》相關記載可見,神冊元年(916)七月,“親征突厥、吐渾、黨項、小蕃、沙陀諸部,皆平之”[9]11;神冊五年(920)秋八月,“黨項諸部叛”,“上親征”[9]16;天贊三年(924)六月,“大舉征吐渾、黨項、阻卜等部。詔皇太子監國,大元帥堯骨從行”[9]19-20。在遼太祖一系列南下東征西討中,對付黨項是一重要任務。天贊三年(924)十月抵達居延流沙一線,據《遼史》與《遼史紀事本末》,直至天贊四年(925)九月才東返還宮,這近一年時間里《遼史·太祖紀》的記載嚴重缺失,不難想象應有不少在陰山南北、河套地區的征伐活動。《遼史·太祖紀》:“(天贊四年)二月丙寅,大元帥堯骨略黨項……辛卯,堯骨獻黨項俘。三月,丙申饗軍于水精山。夏四月甲子,南攻小蕃,下之。”[9]20-21《遼史·太宗紀》述太宗(堯骨)登基前功績,有“定河壖黨項”[9]27一項,也應指此時作為西征大元帥在這一帶的戰績。我們在《遼史·耶律突呂不傳》也看到:“車駕西征,突呂不與大元帥為先鋒,伐黨項有功,太祖犒師水精山。大元帥東歸,突呂不留屯西南部,復討黨項,多獲而還。”[9]1240耶律突呂不,字鐸袞,耶律鐸臻弟。他隨太祖出征,為副元帥,功績主要在伐黨項。遼太宗與突呂不在陰山南與河套地區的輝煌戰績正是實現了耶律鐸臻提議的戰略目標。
而《遼史·太祖紀》所說“遣兵逾流沙,拔浮圖城,盡取西鄙諸部”顯然是遼軍南下攻打黨項勢力的重要環節與收獲,所謂“盡取西鄙諸部”不會是甘州回鶻,更不會是高昌回鶻所屬北疆庭州可汗浮圖城以西地區,而是此時遼朝“西南面招討司”負責防范的陰山南北、河套地區黨項、吐谷渾、阻卜等部落勢力。而所拔“浮圖城”正處五代時夏州(治今陜西榆林靖邊縣)境,是耶律鐸臻所說“西夏”黨項勢力范圍。接著天贊三年十一月,遼軍又進一步向西對甘州回鶻采取行動,俘獲一位邊城都督畢離遏(《遼史紀事本末》作必里克)。
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遼史·太祖紀》記載的遼太祖“遣兵逾流沙”之后,南下“拔浮圖城”,再向西俘得甘州邊將,相關敘述無論時間先后還是地理方位都十分自然,符合事理邏輯,遠不像將流沙、浮圖城說作新疆境內安西流沙、北庭浮圖城那么捍格不通。史書關于遼太祖東歸的描述也可佐證,《舊五代史·唐書》稱“(同光三年,公元925年)六月癸亥,云州上言,去年契丹從磧北歸帳,達靼因相掩擊”[11]448,是說天贊三年(924)遼太祖從漠北而不是北庭或西域歸帳,蒙古高原的阻卜(韃靼)沿路襲擾。《遼史·太祖紀》說,天贊四年(925)“秋九月癸巳,至自西征”,則是指從居延流沙一線東返。綜觀遼軍此次出征,歷時一年又三個月,向北控制了西北方向原漠北回鶻舊境的回鶻、阻卜等部落勢力;轉而向南攻擊陰山南北、河套平原的黨項、吐谷渾等部落勢力。后者正是完成了耶律鐸臻提議的征服“西夏”的戰略任務。遼軍離開漠北回鶻之后,向西最遠也只在甘州回鶻沿邊俘得一將,而所拔“浮圖城”屬五代黨項定難軍勢力范圍,在今陜西省榆林市子洲縣境,絕非北疆“可汗浮圖城”。
通過上述兩節的論證,可見五代胡嶠所說“契丹破回紇”獲西瓜必定是在漠北回鶻而非高昌回鶻,再結合筆者前幾篇拙作相關考述,我國西瓜最初來自漠北回鶻應是了無疑義。
3 劉啟振先生相關論說的問題
西瓜是世界最重要的瓜類作物,在我國廣泛種植生產。關于西瓜在我國的起源與最初傳播是我國西瓜作物史研究的重要課題,也是廣大人民群眾至為關心的生活知識,我們的學術研究需要備加嚴肅認真。我們的看法容有不同,認識也必有一個不斷發展提高的過程,但事實只有一個,這就需要所有關心這一問題的學者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同心同德,相互切磋,不斷提高認識,帶領公眾一起走進歷史的真實。
自2017年7月拙作《西瓜傳入我國的時間、來源和途徑考》質疑傳統說法以來[6],劉啟振先生治我國西瓜史著力最專,著述最豐,2019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即有60萬字左右,此后陸續析出多種單篇發表,包括最新發表的《西瓜初傳中國新考》(以下簡稱《新考》)。遺憾的是自始即對筆者關于我國西瓜最初來自漠北回鶻的考說一味排斥,錯過了將不同觀點會通考量,去偽存真,增信釋疑,改進認識的機會。所見論述雖然細致有加,觀點卻固守舊說,因而整體上無法直面筆者有關考證論說,只能王顧左右,竭力回避,但細節上除了將筆者的個別發現稱作自己的觀點外[4]89,又不禁不指名簡單生硬地批評反對,或旁敲側擊、零打碎敲地表示否定。這種方式存在明顯的學風文風問題,至少在學術論文寫作規范上經不起推敲,筆者曾就其與恩施西瓜碑有關的錯誤論說提出過嚴肅批評[3],顯然并未引起注意②。幾年來筆者一再發表論撰,相關考證論述已是比較充分、系統,基本觀點無須再做重復,希望看到的是科學面對。這里主要就其博士學位論文與《新考》一文對筆者或隱或顯的具體批評與否定意見做些分析與回應,以進一步加強相關認識,防止可能帶來的誤導。
3.1 關于“破回紇”所指
劉啟振先生反對筆者關于我國西瓜來自漠北回紇的觀點,其博士學位論文與《新考》都有不指名的明確批評:“太祖天贊三年(924) ‘九月丙申朔,次古回鶻城,勒石紀功。……丙午,遣騎攻阻卜’,或有以此為‘契丹破回紇’之戰者,其言謬甚。”迄今學術界唯筆者明確提出“契丹破回紇”指契丹抵達漠北回鶻牙帳一線,這里所謂“或有”顯然是指筆者。其批評的理由是:“古回鶻城在今蒙古國鄂爾渾河上游東岸哈拉和林遺址之北,遼初已被阻卜控制,并且‘次古回鶻城’為在古回鶻城臨時駐扎和住宿之意,根本沒有‘破回紇’的舉動,真正目的是為了攻伐阻卜。”[4-5]對于遼太祖西征不可能遠至西域浮圖城,筆者已有論述十分充分,這是整個問題的關鍵所在,也是解讀胡嶠所說“破回紇”不可忽視的因素。而對“破回紇”何以指遼軍征討至漠北回鶻牙帳一線,筆者與楊富學先生商榷文中也有具體分析[7]。
唐代回鶻西遷后,黠戛斯勝而不居,整個回鶻舊境一直處于傳統突厥、回鶻、阻卜(韃靼)等游牧部族勢力游處散居,互不統屬、分合角逐、融會演化之中,阻卜是其中一支新興力量,但在遼太祖出征漠北時遠未形成統一的部落聯盟與君長首領,更未形成明確、穩定的勢力中心和國家政權。遼太祖此番遠征,太祖八世孫耶律大石對高昌回鶻可汗即稱作“北征”[9]356,大部分行程都在漠北回鶻境內。胡嶠所說“破回紇”肯定不是說任何局部地區的攻奪,而是全局的征服、占領。遼太祖大軍進入漠北回鶻舊境后,一路長驅無礙,直抵單于牙帳所在地,一番宣示紀念后,四下出兵清掃。同月的十多天后,《遼史·太祖紀》才開始記載“丙午(引按:9月11日、公歷10月11號),遣騎攻阻卜”,學界多認為所指應為杭愛山北阻卜部眾,是派兵前往,擴大戰果。此時的整個蒙古高原,唯有地處今蒙古哈拉和林一帶的突厥、回鶻可汗舊城具有廣為人知的政權象征意義,至少在普通契丹人看來,遼太祖抵達、占領回鶻牙帳一線是徹底碾壓這一民族宿敵,是全占其境大破其國。太祖紀記載顯示,遼太祖遣使甘州回鶻可汗烏母主,明確宣布朕已“有之”,享有其國,其意義顯然絕非劉啟振先生輕描淡寫所說只是在回鶻可汗城住宿而已。而對于此時的甘州、高昌回鶻來說,即使太祖紀所載內容全部屬實,通行理解也無誤,充其量也只是破半壁、拔一城而已,更不能稱作破其國。我們的判斷須綜其事辨其理,不能只言一點不及其余。顯然,劉啟振先生不愿全面體察筆者相關論述與分析,僅就一語自以為是地解讀自說自話,簡單、生硬地否定而已,其錯誤方式與恩施西瓜碑問題上的表現如出一轍[3]。
3.2 關于“契丹西瓜栽培方法”的來源
劉啟振先生就胡嶠《陷虜記》文本細致解讀,對遼上京一帶的西瓜相關細節與胡嶠前后經歷的認識都遠遠細化了,值得肯定。但其關于“契丹西瓜栽培方法”的論述[4-5]明顯回避對技術措施、目的、作用的正面討論,而轉為重點就栽培方法的農學淵源進行挖掘,多少有些異常。
關于西瓜的種法,胡嶠《陷虜記》只“以牛糞覆棚而種”簡單一句,所說在我國傳統瓜作種植中未見。筆者曾特別提請注意:“這一技術非同尋常,如屬我國北方地區西瓜種植的常見方法,相應的瓜田風景會十分普遍和醒目,后世四部文獻中勢必會多少言及,而筆者以‘西瓜’分別與‘棚’‘簾’‘幕’作為組合條件在‘中國基本古籍庫’‘愛如生方志庫’(一集、二集)檢索,除一兩處明顯輯錄胡嶠這一內容外,未見任何其他類似的信息;這套技術如屬北方地區各類作物種植的通用技術,則又不必在記載西瓜最初引種時專門提起。顯然,這一特殊的種植技術屬于此時新來不久的西瓜,非中土所有,應來自西瓜的最初來源地。”[7]
細加分析,“牛糞覆棚”四字分為兩個元素:一是“牛糞”,非指一般施肥,牛糞“體松而性熱”[19],所說應是以牛糞為土種植,以提高地溫;二是“覆棚”,所說不是家前屋后支桿搭棚引蔓掛瓜[20],應是搭制棚架,覆蓋帳、簾之類,用以早晩和寒流來襲時防寒保溫。西瓜不耐寒冷,生長期需要充足的陽光和較高的氣溫,這套技術的核心應是上下配合,保證西瓜生長期的溫度,而“覆棚”是其中關鍵措施。不難想象,這套技術措施應屬于氣候寒冷,不太適宜種植西瓜的地區。而漠北回鶻牙帳一帶地處蒙古高原腹地,緯度較高,夏秋晝夜溫差大,也不免時有寒流侵襲,在西瓜生長季節有防凍保溫的需要,這套技術應屬于這里。而遼上京與新疆浮圖城以及西域烏茲別克斯坦西瓜盛產地緯度大致相同,實際都沒有這個必要。胡嶠所見應是契丹引種西瓜之初,仍保留漠北回鶻原有種植方法,后來人們發現實際沒有這個必要,便逐步放棄,所以在我國后世四部文獻中幾乎銷聲匿跡。這是筆者確認我國西瓜來自漠北回鶻的一個重要因素,在已發表的拙作中反復闡說過[6,21]。
劉啟振先生顯然不同意筆者這一推想與判斷,因而故意回避這套技術措施性質與目的方面的正面分析,轉為主要挖掘傳統農書中類似的方法信息,以證明這套技術在漢地“早已有之”,“是典型的漢地種瓜、蔬法”[4]38[5]46,應有針對筆者上述推論的用心。
然而觀其所引古代農書中相關技術信息,與夏秋間西瓜生長狀況全然無關,與西瓜種植之事性質截然不同,甚至方枘圓鑿。所引北魏《齊民要術》、唐人《四時纂要》兩書稱:“冬天以瓜子數枚,內熱牛糞中,凍即拾聚,置之陰地。”說的是北方地區將瓜子置于牛糞中越冬防凍,而非春夏田間種植。這段引文的后幾句“正月地釋即耕,逐場布之。率方一步,下一斗糞,耕土覆之”,這才是說春天田間施肥下種之事[4-5]。又引《齊民要術》種菘、蘆菔法:“取子者(引按:指留種至明年的菜苗)以草覆之,不覆則凍死。”種胡荽法:“取子者仍留根間,拔令稀(穊即不生),以草覆上,覆者得供生食,又不凍死。”引元人王禎《農書》種韭之法:“冬月以馬糞覆陰處,隨處以薥黍籬障之,用遮北風。”[4]39所說都是兩年生、多年生蔬菜作物越冬蓋草、覆糞、障風防凍之法,與一年生的西瓜生長季節完全相反。
其博士論文與《新考》引《齊民要術》種姜之法以說“覆棚”之事:“六月作葦屋覆之(不耐寒熱故也)。”[4]38[5]46此處括號注文是引文原有小字說明,說的是夏季北方地區種姜注意事項及原因。姜是陰生植物,不耐寒熱,夏日要覆蓋葦棚遮陽以利生長。博士論文又引元人《農桑輯要》種松柏法:“畦上搭矮棚蔽日,早則頻澆,常須濕潤,至秋后去棚,長高四五寸。十月中夾薥秸籬,以御北風。”[4]39所說則是新生松柏小苗嬌嫩,春夏為其搭棚遮陽,隆冬設障防風。而西瓜生長期在夏秋,需要充足的陽光和較高的氣溫,至少在北方地區不需要遮擋陽光,更沒有冬季田間防風之說。
所引農書的這些文字都十分淺顯,語意一目了然。所說以糞拌種越冬、設障防風、搭棚遮陽確屬中土傳載已久的方法,卻與西瓜種植、夏秋間田間西瓜生長狀態了無對應,甚至截然相反,作為農史專業學者不可能意識不到。應是論說的出發點遠不客觀,不管實際是非,僅就字面相似而隨意拼湊附會,以否定筆者相關看法而已。
筆者特別提請注意的是,“覆棚”保溫是這套技術的核心,而在我國南北各地實際都不需要,人們沒有這方面的種植經驗與生活印象,因而宋以來相關的引用和轉述多自覺不自覺地省去這一點。宋末元初陳元靚《事林廣記》:“契丹破回紇得種,以牛糞種。”[22]元吳瑞《日用本草》:“北地多有之,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以牛糞覆而種之。”[23]“覆棚”或“棚”字都被略去,此后明楊慎《丹鉛總錄》、李時珍《本草綱目》、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周文華《汝南圃史》、徐光啟《農政全書》、清曹溶《倦圃蒔植記》等引述均作類似變動。元人王禎《農書》雖然嚴格抄錄胡嶠《陷虜記》所說,繼而所說西瓜種法卻完全放棄這套技術措施,直稱:“種同前瓜法。”[24]所謂前瓜法是指上文所說甜瓜、黃瓜種法。相應地,人們對“牛糞”二字也多泛泛意會為以牛糞作基肥或追肥,這都是出于對中土氣候環境、瓜作種植傳統和相關生活常識的自然理解,未及細究這套方法的來源環境與技術實質。這種對“覆棚”技術的“集體失憶”或自覺回避,連同劉啟振先生這里的論述態度和方式,都從反面進一步提醒我們,“牛糞覆棚而種”這套在遼上京一帶曇花一現的種植技術非同尋常,應潛含著西瓜域外來源地的信息,值得思考我國西瓜來源時重視。
3.3 關于“西北地區西瓜的早期引種”
關于我國西北地區的早期西瓜信息,除所謂契丹人從北疆浮圖城獲得西瓜外,經常為人們提及的有中唐杜環《經行記》所說西域“尋支”瓜、高昌(今新疆吐魯番東哈喇和卓)發現的唐代摩尼寺彩繪祭供圖所繪西瓜、西夏黑水城遺址(在今內蒙古阿拉善盟額濟納旗)出土文獻《蒙學字書》和西夏文獻《雜字》中的“大食瓜”“大石瓜”等。黃盛璋、楊富學先生即引以論證和勾勒西瓜由中亞傳入我國新疆等地的時間與路徑,這就是學界已有的通行認識。
而筆者認為,我國西瓜的確切歷史從五代胡嶠《陷虜記》所說“契丹破回紇得此種”開始,上述這些所謂西北地區的西瓜信息名稱不一,是否都為西瓜尚待進一步證明,相互間也無任何聯系。更值得注意的是,遼上京作為我國西瓜的源頭,無論當地傳種還是后續外傳都有豐富、確鑿的證據,而同時無論是新疆高昌(吐魯番)、北庭可汗浮圖城還是西夏黑水城都無任何明確對應的后續傳種信息。南宋以來西瓜在我國南北各地盛傳,而整個西北地區的信息卻十分匱乏。西北地區明確的西瓜種植信息遠晚于內地,至遲在清乾隆以前,整個西北地區未見任何西瓜著名產地,更未見西瓜由新疆東傳內地的任何信息,卻有不少西瓜由內地西傳甘肅、新疆的記載,對此筆者已反復舉證闡說過[6-7,21]。出土文物信息同樣如此,新疆通常被認作我國西瓜的首傳地,但吐魯番一帶的唐代古墓有出土甜瓜子(哈密瓜)[25]、甜瓜皮[26]98的報道,而直到2005年,整個新疆并無西瓜種子出土的任何跡象[26]104。這至少表明,我國新疆雖與中亞的西瓜盛產地毗鄰,西瓜由此傳入我國應最為合理,也肯定無法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但西瓜在新疆一帶一直未能深入扎根、持續發展。包括新疆與西夏黑水城所在的內蒙古西部地區乃至整個西北地區在我國西瓜早期傳播中的作用極其有限。
對于筆者的這些看法,劉啟振先生絲毫不予理會,其博士學位論文、《新考》特設“西北地區西瓜的早期引種”一節,試圖對西北地區缺乏“相關的文獻記載或者文物證據”的現象進行解釋,這多少應有回應筆者相關論說之意,筆者當然十分期待。
然觀其所論,主要仍是考述黑水城西夏文書的“大石瓜”為西瓜,由中亞一線經蔥嶺西喀剌汗王朝傳入,征引論述十分細致,有一些語言信息較為可貴,卻遠非新見。此外并未提出任何其他證據,新引僅清末《(光緒)重修皋蘭縣志》一條記載:“《群芳譜》:西瓜一名‘寒瓜’, 舊傳種自西域來,故名;楊慎《丹鉛總錄》:五代郃陽令胡嶠于回紇得瓜種,以牛糞種之,結實大如斗,味甘,名曰‘西瓜’,即今所傳同州種也。”借此表明西瓜的傳入路徑是復雜的、多樣的:“西瓜最初的來源有兩個:一是直接由西域傳入,二是從回紇(回鶻) 間接引入。”[4-5]如果筆者理解無誤,是說“回紇(回鶻)”與“西域”不是一路,“回紇(回鶻)”一路是間接的,而所說“回紇(回鶻)”又似重在指蔥嶺西喀剌汗王朝,這似是以往論者未及之見。但胡嶠《陷虜記》所說“契丹破回紇得此種”之“回紇”顯然不可能遠至蔥嶺西的喀剌汗王朝,筆者不禁要問,所說間接所經“回紇(回鶻)”究竟是指高昌回鶻夏都浮圖城,還是蔥嶺西的喀剌汗王朝回鶻?而這兩者同屬西域范圍,那么從西域“直接”傳入與從回紇(回鶻)“間接”傳入又如何區分,難道高昌回鶻夏都浮圖城西夏黑水城所謂西瓜,就不是從西域直接傳入?
其實《皋蘭縣志》引用兩條材料是說我國西瓜來源有兩種基本說法,筆者已有論述也進一步強調,來自“回鶻”說出于五代,來自“西域”說始見于元人,所說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方向和路徑,古人都嚴格區分,從未混淆[7]。如果真想就西瓜由西域傳入我國辨出“直接”“間接”兩路,也勢必如筆者反復論證的,我國西瓜肯定來自西域,我們也無法否認西瓜直接傳入新疆地區,但西瓜在我國有據可查的源頭在遼上京,來源是漠北回鶻,西瓜由西域經漠北回鶻輾轉傳入遼上京一線,再由此南下中原、江南,這正是典型的由西域“間接”傳入之路。
再看劉啟振先生所說皋蘭縣西瓜,應是認其由“間接”來源傳入。而皋蘭在今甘肅蘭州北,已近河西走廊,方志記載這里的西瓜來自“同州”。“同州”治今陜西省渭南市大荔縣,在關中平原東端,與山西、河南兩省隔黃河相望。皋蘭的西瓜來自關中平原東部的同州,同州西瓜的來源顯然不會再是皋蘭以西的新疆,而應是隔河相望的河南、山西等地。這一記載也正可用來證明筆者所說,我國西瓜可考的源頭在今內蒙古東部的遼上京,由這里南下發散傳播,在西北地區的傳種主體過程是自東向西,而不是自西向東[6]。
總結本文的論述,五代胡嶠《陷虜記》共有三處使用“回紇”一詞,都出于契丹人對本民族事跡的介紹,所指都是傳統漠北回鶻,而非遠在西域的高昌回鶻。遼太祖西征所拔“浮圖城”是一座軍事堡寨,在今陜西省榆林市子洲縣,而非北疆庭州“可汗浮圖城”。這些信息都進一步表明《陷虜記》所說“契丹破回紇得此種”是指從漠北回鶻牙帳一帶獲得西瓜,我國西瓜最初來自漠北蒙古高原腹地,是由西域經漠北回鶻間接傳入。西瓜史研究者劉啟振先生一味沿襲傳統看法,故意回避筆者論述,其相關批評與否定意見無法動搖筆者所說,筆者上述發現使有關結論更為堅實。
注釋:
①筆者《我國西瓜的來源與相關遼太祖西征等問題》一文寫作中,承西北大學歷史學院王善軍教授批評指正,提供相關史料和今人研究信息,獲益良多,借此謹表敬謝之忱。
②筆者近年涉足我國西瓜、南瓜、辣椒、玉米傳入與早期傳播問題,發表了一系列論文,對同期學界相關成果略有了解,深感一些年輕學者對他人不同意見佯裝不知,化用他人成果不標出處,為了證成己說隨意解讀乃至故意歪曲引用文獻資料,在缺乏證據的情況下想其當然,穿鑿證據,蹈空推演史實。這些都明顯違背實事求是、客觀公正、科學嚴謹的學術研究及其論文寫作原則,存在嚴重的學風文風問題,容筆者另文集中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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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origin of watermelon in China and related issues like Liao Taizu’s western expedition: involving the issues raised by Mr. Liu Qizhen, a watermelon history researcher
CHENG Jie
Abstract: The term “Huihe” appears three times in the Xian Lu Ji by Hu Qiao in the Five Dynasties, all of which come from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Khitan people detained in Fuzhou (now the Horqin Left Rear Banner of Tongliao City, Inner Mongolia). They refer to the Mobei Huihu, not the Gaochang Huihu in the western regions. The “Futu City” conquered by Liao Taizu in his western expedition is a military fortress located in the present-day Zizhou County, Yulin City, Shaanxi Province, not the “Khan Futu City” in Tingzhou of the Northern Xinjiang. This information further indicates that “Khitan defeated Huihe and obtained the seeds” mentioned in the Xian Lu Ji refers to the acquisition of watermelons from the Mobei Huihu Yazhang area. The origin of watermelon in China was the hinterland of the Mongolian Plateau in the Mobei, and was indirectly introduced from the western regions through the Mobei Huihu. Mr. Liu Qizhen, a watermelon history researcher, has persistently adhered to the traditional view and deliberately avoided my argument, but his related criticism and denial cannot shake my findings. The evidence I have presented above strengthens my conclusions.
Key words: watermelon; origin; Liao Taizu; western expedition; Huihu; Futu City
(責任編輯:王芙蓉)
收稿日期:2023-09-12
作者簡介:程 杰,男,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導,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花卉瓜果蔬菜文史研究,E-mail:cj8622720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