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渴望被看見的時光

從小我就是個標準的“乖乖女”，放學到點了從不因瘋玩而忘記回家，從不遲交作業，和同伴待在一起時，也經常扮演那個不動聲色的聆聽者。我的青春安靜得像一株無聲生長的蘭草，翠綠色葉片上零星的花點才能彰顯一點活力。我安靜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書桌上放著厚厚一摞參考書，都是按照老師的要求買的。

我給每本書包上封皮——像在進行某種神秘而又盛大的儀式——在上面貼上姓名貼，用五顏六色的筆勾畫著書里題干中的關鍵詞。上課的時候，也總能看見我“沙沙沙”地寫個不停，做著知識的“速記員”。在班里，我有一個狹小的圈子，結交了兩三個還算聊得來的朋友，保持著中規中矩的成績。沒多久又到了一學期一度的家長會環節。我媽去找任課老師聊天，得到的反饋大抵是老師猶豫一下，然后說：“舒窈啊，她蠻乖的。”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所謂的“乖乖女”也有叛逆的時刻。比如，我會羨慕偷偷挑染了一小撮紫色頭發的男生逃課去騎行。阿蔡是當時班里最“社會”的少年，他偷偷染發、在網吧打游戲，但他又擁有一顆老天賞飯吃的腦袋，考試成績從未掉出過班級前三名。我們的學校靠近長江，有一次，他逃課去江邊被發現，后來事情發酵，鬧到了年級主任那里。年級主任對他的事情有所耳聞，卻也只是無奈地搖搖頭。他被警告了一次。

阿蔡在班里講述他稱得上“玄幻”的經歷。他說江風迎面吹來的時候，空氣是濕潤的，能看到江上高高豎起的如同風琴的大橋、川流不息駛過的汽車，還能聽到輪船靠岸時的鳴笛聲。江邊有很多形狀怪異的石頭，黑色正方形的、褐色三角形的、肉色圓形的。他說，手指觸摸江水的時候，涼涼的，和童年的夏天與小伙伴光著膀子游過小河時的感覺很像。他把撿來的石頭裝滿瓶子，然后用清水將渾濁的泥沙沖刷掉。透明的瓶子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波光粼粼的世界藏在玻璃瓶之中。同學們都“抨擊”他逃課的行為，但一些紛亂的情緒像雜草在我心里生長，我竟覺得阿蔡是自由的，擁有了一個詩意的下午。

還有的時候，比如開班會時，那些有才藝的女生會換上好看的牛仔短裙，在講臺上像黃鸝鳥一樣歌唱。升旗儀式上，班上聲音最好聽的男生會作為學生代表，穿著小西裝，在主席臺上滿懷激情地發言。不管是張揚的“壞學生”阿蔡，還是多才多藝的同學，大家的目光總會有某一瞬停留在他們的身上。而我不同，我沒有特長，看上去“乖乖的”，在班級里激不起任何水花。

但是我也有想被看見的時候。一節地理課上，我將言情小說夾在課本里津津有味地翻閱起來，流連在男女主角初次相遇的那場大雪里。我想，哪怕被地理老師批評一頓也是好的，起碼我不再是那個“小透明”了，但是事與愿違。當地理老師喊我起來回答問題時，我呆愣在那兒，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沒多久，她就讓我坐下了，甚至壓根兒沒發現我看言情小說的事，而是將此歸咎于“她還沒有理解”。

想被看見的心愿像一陣猛烈的龍卷風，只是刮過一陣，就從我的世界里悄然消失了。我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班里來了一位新老師，她教語文，剛從師范大學畢業。她迅速地和我們打成了一片，也包括我這個“小透明”！語文課前要做眼保健操，班里鬧哄哄的，電扇在天花板上“咯吱咯吱”地哼著舊歌謠，廣播里播放著機械的女聲，我在高高摞起的書本后忘情地寫著小說，她的聲音溫柔得像春天里的花瓣落在我肩上：“你在寫小說呀？”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復之后，她試探地詢問我是否愿意在課后同她分享小說，我慌亂地點了點頭。放學后，在她的辦公室里，我有些坐立難安，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被老師注意到。她看完之后，輕輕地把筆記本塞回我的手上，然后耐心地給我講著她的閱讀感受：“你的文章很有靈性，要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呀。”第二天，我的桌上擺著一本石田良衣的《孤獨小說家》，是她贈送給我的禮物。我小心翼翼地將書捧回家。我至今記得封面上的那句話：“十年前的夢想，如果還沒有熄滅，就讓它永遠燃燒吧。”

她身上仿佛留存著櫻花的香氣，在那個鳥鳴鶯啼的初春里，路過我安靜的世界，給了我無限的勇氣，就像一顆耀眼的啟明星，輕盈地照亮了我黯然失色的生活。那個藏在角落里安靜的女孩，原來也會被看見。在遇見她之前，我的語文成績只是位于班級的中游，但是為了證明給她看“被看見”給予我的力量，我化身成一只不知疲倦的魚，向著遙遠的對岸游去，一直游啊游，直到我成了班級的第一名。后來，我的語文成績竟奇跡般地穩居班級前三名。

大三那年，我去一家教育機構實習，也是做語文老師。我努力地學著那位看見我的語文老師，將目光盡可能地投注到教室里的每位學生身上。有一天，我找一個乖巧的女生聊天，她驚訝地問我怎么知道她平時喜歡畫畫。我說，每個課間都能看到她安靜地坐在教室里畫人物速寫。她的聲音低低的，嘴角卻露出了一個好看的酒窩：“老師，謝謝你，可以在那么多人里看到我。”

我的心慌亂地跳動了一下，仿佛回到了那個驚慌失措的初春下午，我的語文老師同我分享她曾寫過的陰雨連綿的三月、濕熱蒼綠的熱帶，以及無處安放的青春往事。窗外的鳥鳴聲和她柔軟的聲線融在一起，是那樣和諧。陽光暖烘烘地灑在肩上，我安靜的青春終于得到了回應，多么感謝在那些渴望被看見的時光里，她穿越人群走到了我的身邊。

（本刊原創稿件，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