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肖

如今阿德龍大酒店的門前有凱賓斯基酒店集團的標志。
在柏林的地標勃蘭登堡門前,矗立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大酒店,她的名字叫作阿德龍。這是一個傳奇家族的姓氏,這個家族的幾代人飽嘗興衰榮辱,而他們所締造的阿德龍帝國也同樣歷經百年浮沉。這座酒店就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20世紀德國漫長曲折的風雨歷程。
19世紀末,經過鐵與血洗禮的德意志第二帝國經濟快速發展,科技日新月異,軍事實力日趨雄厚。這個“遲到的民族國家”終于成為人類第二次工業革命浪潮中的佼佼者,處處洋溢著蓬勃的活力,而帝國首都柏林更是充斥著殖民擴張的雄心和比肩世界的躁動。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故事的主人公登場了:
洛倫茲·阿德龍,本是美因茨市的一個鞋匠之子,但憑借過人的天賦與熱忱,在世紀之交,靠著在柏林動物園經營餐館和咖啡廳掙得了人生第一桶金。他一直渴望打造一座世界級的豪華酒店,不僅因為這是他畢生理想,更因為他深知,日益富有且眼界開闊的德國上流階層急需一個高雅的社交舞臺。洛倫茲于是傾盡家財,斥資1700萬帝國金馬克(折合如今的4億歐元)打造心中的夢幻酒店,為此一度債臺高筑。

阿德龍大酒店擁有307間客房、78間套房、3家餐廳、2家酒吧等設施,是柏林最知名的酒店。
但不要緊,這個項目俘獲了一位無比堅定且實力非同尋常的擁躉,他就是德皇威廉二世。作為德意志帝國的皇帝,威廉二世急需比肩倫敦和巴黎的奢華,好讓德意志帝國的首都當之無愧地屹立世界舞臺中央。彼時的他時常抱怨自己的柏林城市宮(始建于1443年)如同“舊箱子”,既陳舊又冰冷,更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國賓館,以至于一度在自己的英國和沙俄表親們面前抬不起頭。在德皇的鼎力支持下,洛倫茲不僅獲得了大額貸款,還在1905年成功購得巴黎廣場南側最顯赫的地段——菩提樹下大街1號。這里最初的建筑是普魯士貴族赫登(Redern)家族的宮殿,次年便在一片抗議聲中被強拆,以讓位于這座承載著帝國雄心的阿德龍大酒店。
對于大酒店的規劃,洛倫茨有著非常前衛的理念,他認為“人不只在此過夜,人存在于此”。在裝潢上,酒店以烏木和紅木做墻面,以象牙和玳瑁為點綴,大量意大利卡拉拉大理石與法國鉛玻璃交相輝映。在設備上,酒店設有彼時處于科技前沿的輸送訂單的管道風動裝置、制冰器、電梯和供暖系統。在350間客房中,一半設有獨立衛浴間,這在20世紀之初,無疑既先進又奢侈。
1907年10月26日,威廉二世興高采烈地攜一眾貴族出席酒店開業典禮,當時的媒體報道稱開業盛況“彷佛一場極其隆重的國事活動”。阿德龍大酒店迅速成了德皇最鐘愛的“行宮”。1913年,威廉二世唯一的女兒維多利亞·露易斯公主大婚,德皇大宴賓朋,幾乎把整個歐洲的貴族親戚都請來,不無炫耀地邀請英王和沙皇下榻于此。

昔日的阿德龍大酒店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然而好景不長,貌合神離的歐洲貴族們不久后便劍拔弩張,兵戈相向。一戰的泥潭裹挾著瘋狂的戰爭機器,不僅吞噬了千百萬鮮活的生命,也一并葬送了氣數已盡的歐洲封建王朝:俄國迎來了十月革命;德國建立了魏瑪共和國,威廉二世倉皇流亡荷蘭。面對如此“時代轉折”,曾在第二帝國紅極一時的洛倫茨似乎不愿從昨日世界的迷夢中蘇醒。1921年的一天夜里,洛倫茨仿佛殉道一般,在自家酒店門口被一輛疾駛的軍用運輸車撞倒,最終不治身亡。阿德龍第一代人的故事就這樣連同舊時代一起黯然落幕。
洛倫茲最小的兒子路易·阿德龍繼承了家業,成為這座大酒店的第二代掌門人。在一個跨年夜里,路易與一位女客人一見鐘情,墜入愛河。很快他便與原先的妻子離婚,迎娶了這位德裔美國人赫達。大酒店總經理與名流女賓客的戀情迅速登上了柏林花邊新聞的頭條,轟動一時。這對夫婦熱衷交際,時常在酒店舉辦大舞會,或在別墅搞小聚會,成為柏林上流社會當之無愧的“社交明星”。
20年代的柏林如同這對阿德龍夫婦的生活一樣喧囂熱鬧。柏林人口在1900年已達270萬。第一次世界大戰后,魏瑪共和國于1920年通過《大柏林法》,柏林人口驟然增至420萬,成為僅次于紐約的世界第二大都市,柏林迎來了頭暈目眩的“黃金20年代”。這既是無限自由、極速發展的年月:1923年,德國第一條廣播節目在柏林發出,滕佩爾霍夫機場投入運營。次年,柏林地鐵開始電氣化。查理·卓別林來此慶祝電影上映,托馬斯·曼出版了小說《魔山》,愛因斯坦擔任著威廉皇家學會物理研究所所長,這些顯赫的人物都曾在阿德龍大酒店駐足流連。這也是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年月:面對戰敗的創傷陰影和極速飛升的通貨膨脹,人們試圖通過及時行樂麻醉自己,找尋解脫。彼時的阿德龍大酒店如同在火山之上,舞池內人們盡情舞蹈,而窗外的世界,熔巖正在洶涌咆哮。
1933年納粹上臺,邪惡的旗幟開始在阿德龍酒店上空飄揚。在極端民族主義裹挾下,阿德龍傳統的法語菜單被勒令改用德語,酒店的數十個猶太學徒也不得不被解雇。此外,阿德龍還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眷顧”:納粹黨一度在此設立外交政策辦公室,希特勒的外交部長里賓特洛夫經常在此舉辦舞會。在戰火紛飛的動蕩年月里,阿德龍的賓客們甚至獲得了特批,得以在專為政府機構預留的地下掩體中繼續維持尚且體面的生活。
幸運的是,阿德龍大酒店竟然奇跡般躲過了盟軍接二連三的空襲和巷戰的炮火。但不幸的是,這座殿堂卻終究要在歷史的宿命中隕落:為慶祝攻克柏林的勝利,一些蘇軍官兵日夜在酒店的酒窖中痛飲,在醉酒的癲狂中無意間引發火災,酒店遂被大火焚燒殆盡,廢墟中僅存一側翼孤零零地杵著。
第二代掌門人路易的個人命運仿佛也注定與這座酒店的命運相互映照。他在波茨坦的別墅中被蘇軍逮捕,隨后進入戰俘營。有人說是因為他加入了納粹黨,也有人說是因為他是大酒店總經理(Direktor-General),蘇軍不管三七二十一姑且算是抓了個德軍“將軍(General)”。被抓后,路易一度下落不明。數天之后,當赫達再次找到他時,他已陳尸街頭,死因不明。歷史的謎團或許再也無法厘清,但時代洪流下的個人命運卻已如此這般塵埃落定。
大火后一個月,在僅存的一側樓中,阿德龍又重新開張,一家餐廳和16間客房成為廢墟中的全部家當。蘇聯紅軍、美國大兵和英法占領軍競相來此一睹第三帝國昔日的奢侈與榮光。
1949年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成立后,阿德龍大酒店很快被無償沒收,隨后光榮改制。1961年,在冷戰的陰霾中,阿德龍不遠處的勃蘭登堡門前豎起一道蜿蜒冰冷的墻,分隔了一座城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甚至是這塊歐羅巴大陸。因為過于靠近戒備森嚴的“死亡地帶”,阿德龍朝向西柏林的一側窗戶被統統封死,形成一堵又一堵墻。此后,“人民企業阿德龍旅館”又被改為東德酒店業學徒培訓基地。1984年,在“美化邊境”運動中,為整肅優化柏林墻周邊環境,東德統一社會黨決定拆除阿德龍僅剩的斷壁殘垣,同年一代傳奇阿德龍大酒店僅存的血脈便在爆破聲中灰飛煙滅。然而區區數年之后,鋼筋混凝土鑄就的柏林墻轟然倒塌。而早已消失在歷史中的阿德龍,拆了似乎終究還要重建。

從阿德龍酒店的房間可以看到柏林的地標勃蘭登堡門。

大象噴泉是20世紀早期一位印度王公贈送的禮物,至今仍在酒店的大堂。
“我們并不能自由選擇自己在哪里以及如何生活,但無論生活令我們流落何方,故鄉就在心中。我們重塑它,用每一份回憶,在每一個地方。我將生命和阿德龍緊緊捆綁在一起,我曾盡力守護這里的精神。這不壞也不好的精神,它既不錯誤,也不正確,它能吸納一切,無論是消逝的還是重生的,它就是生活本身。”電影《阿德龍大酒店》中的這段臺詞娓娓道出人們對阿德龍的執著和熱忱,此時的阿德龍不再只是一間酒店,她已化為傳統與信仰本身。
伴隨柏林墻的倒塌,兩德迅速完成了統一,柏林重新成為統一后的德國首都。阿德龍曾經的鄰居,美國大使館和法國大使館紛紛在原址上重建,一切仿佛都在回歸。1997年,參照歷史樣貌重建的阿德龍大酒店重新開業,此時距離這座傳奇酒店首次面世已過去差不多一個世紀。雖然酒店地址不再是“菩提樹下大街1號”,而變成了“77號”,但她其實依然如故地矗立在最初的地理坐標上,仿佛一切仍是初見時的模樣。然而縱然地理經緯重回原點,歷史的坐標卻早已滄海桑田。出席典禮的貴賓赫爾佐格(德文姓名,有“公爵”之意),不再是威廉皇帝的子孫,而是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總統。阿德龍終究不再是最初的阿德龍,因為這世界已非昨日的世界,早已換了人間。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