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之美與侘寂之美：中日園林美學差異分析

摘要：園林體現著不同國家地區的美學差異。中式園林和日式園林作為東方園林藝術的兩顆璀璨明珠，都具有獨特的魅力。文章通過中日園林對比，分析中庸之美與侘寂之美的美學差異。從兩種美學概念入手，探究其在選址、造景、布局等方面差異的具體體現，并從內外兩個維度分析差異出現的原因。文章闡明兩種園林未來的發展路徑，中日園林應互相積極借鑒和學習，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關鍵詞：中庸之美；侘寂之美；中日園林；美學差異

中圖分類號：TU98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21-00-03

園林是一種獨具特色的藝術表現形式，不同國家和地區的園林都有獨特的風格和魅力。中式園林和日式園林作為東方園林藝術的杰出代表，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各有千秋。總體來看，中式園林力求在有限的范圍內展現自然，將花草樹木、建筑、山水等物質實體融于一個整體，講究曲徑通幽、移步換景。無論從哪個視角看，都圓融雅趣，天人合一。日式園林善于選用質樸的素材和抽象的手法，在布景中提倡不完美、不對稱。其布置多呈現自然、簡單、幽雅、古樸之感，體現出對自然的崇尚。

在山水運用方面，中式園林強調山水入畫，追求山水合一。設計師巧妙運用借景的手法，將遠山近水引入庭院，使其與建筑、植物等景觀元素相得益彰。同時，通過匾額、楹聯等文化元素，賦予園林深厚的文化內涵。園中處處體現自然與人文的和諧共生，達到景中有情、情中有景的藝術效果。蘇州拙政園作為蘇州園林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座，整體以水為脈，串聯景點。堆山理水，相得益彰。此外，園內以土山為主，間以黃石、湖石點綴。山體形態自然，高低起伏，與水面相互映襯。山上的亭閣與水面上的游船、倒影相互呼應，構成一幅天然的山水畫卷。園內山水布局巧妙，形成了豐富多變的景觀空間。

日式園林以對枯山水的巧妙運用而著稱。枯山水的本質意義是無水之庭。它不追求真實的自然山水景觀，而是通過象征和隱喻的手法表達自然之美。它摒棄了傳統園林中的水池、小橋、流水等元素，以砂石、石頭、苔蘚、植物等自然材料為主，構建出寧靜、沉思和冥想的環境。日本京都的龍安寺園林是枯山水的代表作之一，其以獨特的設計，營造出“干枯”的庭院景觀。通過簡潔的線條和布局，傳達出空靈、寂靜的美感，營造出靜謐深邃的氛圍。

綜上，中日園林風格的不同以及其背后體現出的美學差異，是文章主要討論的問題。

1 中庸之美：和諧自然的園林美學

中庸思想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觀之一，貫穿中國歷史的長河，蘊含著豐富的哲學智慧和審美觀念。中庸之美強調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的和諧境界，在當代社會尤其是風景園林方面有獨特的價值和意義。

儒家《中庸》指出：“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從字面意思來看，“中”指的是平衡、中正和中道。在儒家思想中，“中”意為追求適度和均衡，避免過分和偏激，主張對各種事物和行為都保持適當的態度和處理方式。“庸”指的是平常和常態。同時，“庸”也有恢復自然本性、遵循天道和順應倫理的含義。中庸主要強調適度、平衡和恪守本性的道德觀念，在儒家思想中占據重要地位。

“中庸”一詞最早見于《論語》。在《論語·雍也》中，“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是“中庸”一詞最早的出處。孔子將中庸視為一種至高的道德準則。此后，歷代思想家不斷豐富和發展這一思想，中庸思想漸漸作為一種價值觀，深深印刻在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中，滲透人們生活的諸多領域。與此同時，中庸之美作為一種獨特的審美觀念，憑借對適度、平衡與和諧的追求，在藝術、社會生活等領域展現出獨特的魅力。

在中式園林藝術方面，中庸思想對中國古典園林的發展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蘊含的藝術審美觀深刻影響著中國古典園林營造的整體布局與意境追求，中庸之美亦構成了中國古典園林所特有的審美核心，追求一種合適的、活潑的、自然的狀態與和諧之美。

這一思想在園林選址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理想的園林選址往往是山水相依、自然環境優越之處。園林既不會過于靠近喧囂的市井，以免沾染過多的塵世紛擾，也不會過于偏遠。它處于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如同《中庸》所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園林選址要在塵世與自然之間找到“中”的平衡點，既能讓人靜下心來感受自然的寧靜與美麗，又不至于完全與塵世隔絕。

在建造手法上，中國的古典園林追求平衡與適宜，重視寓情于景、寓意于物等方法的利用。在有限的范圍內模擬自然，如花草樹木、建筑、山水等物質實體，將自然之美與人工之美融為一體。追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藝術境界，創建出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園林藝術綜合體。獅子林作為蘇州四大名園之一，以精美的假山聞名。假山的堆疊并非雜亂無章，而是遵循一定的規律，與園林的整體布局相契合。山上的亭閣如問梅閣等，小巧玲瓏，與假山的風格統一，與周邊的水景、植物共同構成了一幅和諧的畫面。中式園林通過對中庸思想的巧妙運用，實現了自然與人工、動與靜、虛與實等多種關系的平衡與和諧，給人一種寄情山水、融于自然、天人合一、跨越千年般美的享受。

2 侘寂之美：簡樸滄桑的園林美學

在當今文化多元化、審美趨勢不斷變化的時代，侘寂之美作為一種獨特的美學概念，逐漸進入大眾視野并慢慢滲透到各個領域，影響深遠。

侘寂（Wabi-Sabi）美學源于日本，其中“侘”（Wabi）和“寂”（Sabi）分別代表不同的意境。“侘”指的是簡樸、孤獨和對自然的欣賞，“寂”指的是時間流逝帶來的滄桑和美麗。侘寂之美是一種事物不完美、非永存和未完成之美，是一種審慎和謙遜之美，亦是一種不遵循常規的隨性之美，這種美具有樸素、寂靜、謙遜和自然的特點［1］。

侘寂之美有深厚的歷史淵源。隋唐以后，禪宗思想傳入日本。禪宗強調內心的寧靜、對當下的體悟以及對物質欲望的淡泊。侘寂之美與當時日本的自然環境、人民思想和生活方式高度契合，因此其在日本得到了廣泛而迅速的傳播。日本以禪宗美學追求的自然、樸實和空寂為源頭，融合了禪宗思想和本土文化，逐漸形成了日本審美的核心思想——侘寂之美［2］，對日本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侘寂之美反對過度裝飾和奢華，主張回歸自然、尊重事物的原始狀態，欣賞其中蘊含的殘缺與不完美。隨著時間的推移，侘寂之美不僅在日本深入人心，還逐漸傳播到世界各地，對現代設計和審美觀念產生了深遠影響。

侘寂之美在日式園林中有多處體現。對自然材質的純熟運用，是侘寂之美質樸風格的體現。侘寂就是粗糙原質的事物，天然的損耗會衍生出靜謐、注重本心的美。日式園林中所采用的礫石大多未經雕琢，保留著原始的粗糙質感。這些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礫石，被精心鋪陳在園林地面，模擬山川河流的形態。在陽光的照耀下，礫石表面的細微起伏還會形成獨特的光影效果。園林中的木材同樣散發著自然的氣息。未經過多修飾的原木，以其溫潤的質感和獨特的紋理，構建起亭臺、回廊等建筑小品。木材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變色、斑駁，呈現出獨特的自然古樸的韻味。這種對木材自然特性的尊重與展現，使園林與自然緊密相連，讓人感受到不加矯飾的質樸之美。

在空間布局方面，日式園林的空間布局遵循簡約原則，這是侘寂之美追求寧靜與純粹的體現。當今西方最有影響力的侘寂設計大師阿克塞爾·維沃德，將侘寂定義為“圓滿的虛無”。與其他園林的華麗與繁復不同，日式園林以簡潔的線條勾勒出空間的輪廓。園林中常常有大片的留白，這些留白并非空洞無物，而是給人留下無盡的遐想。少即是多的理念在這里得到了完美詮釋，每一個元素都經過精心挑選和布置，以最簡潔的方式傳達出最深沉的意境。人們置身其中，沉浸在寧靜祥和的氛圍中，內心的浮躁與喧囂仿佛被悄然撫平。將空無看作本質的自然流露，一切皆無意義，飽滿的是觀者的內心。

此外，殘缺的保留也是侘寂之美在日式園林設計中的生動體現。殘缺美是侘寂美學的核心之一。園林中的石組常常故意營造出不完整的形態，幾塊石頭錯落擺放，看似隨意，實則蘊含獨特的韻律。這種殘缺并非瑕疵，而是一種對完美的超越。園林中的植物也常常展現出殘缺之美。一些樹木故意保留彎曲的枝干、稀疏的枝葉，它們在歲月的洗禮下呈現出滄桑而堅韌的姿態。枯蔓、枯葦、枯芒、枯菊等，雖看起來老丑而頹敗，但因為在時間中注入了生命，注入了體驗，所以讓人生出惆悵與留戀［3］。這種殘缺的美，使園林充滿了生命的真實感，正是這些不完美構成了生活的豐富與深刻。

3 中日園林美學差異出現的原因

園林作為一種融合自然與人文的藝術形式，體現了不同地域和民族的文化內涵與審美追求。日式園林以獨特的侘寂之美，展現出質樸、孤寂、自然的意境；中式園林則秉持中庸之美，追求和諧、平衡、適度。中日園林作為東方園林典型代表，風格迥異又各臻妙境，這種差異的產生有內外兩方面的原因。

從其差異產生的根本原因，也就是“內”這一方面來看，地域環境的差異是主要原因。中國地域遼闊，地形多樣，擁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從北方的雄偉山川到南方的小橋流水，不同的自然環境為中式園林的建造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靈感，從而形成了巧妙融合自然與人文精華的中式園林。園林中各種景觀元素相互配合，共同營造出獨特的意境，將中庸之美體現得淋漓盡致。

相較而言，日本是一個島國，土地狹小，且多山地、丘陵，平原面積有限。有限的土地資源使得日式園林在規模上難以像中式園林那樣龐大。因此，日式園林更加注重在有限的空間內營造出深遠的意境，追求精致、內斂的美。日式園林善于利用微小的元素，如一塊石頭、一叢苔蘚，通過精心的布置和組合，展現出自然的微妙變化和生命的堅韌。日式園林中的枯山水庭院采用因地制宜、抽象的方法，借助白砂等材料來模擬水的漩渦和漣漪，用石頭模擬島嶼［4］，以簡潔的形式表達出對自然的敬畏和對內心寧靜的追求，體現出侘寂之美。

除了自然地理環境之外，歷史文化、哲學思想及民族氣質等外部因素也導致兩種園林存在差異。

在歷史文化方面，中國有著悠久且相對穩定的歷史文化傳承。中式園林歷史悠久，歷經多個朝代的發展和演變。不同朝代的園林都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但始終貫穿中庸這一思想，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平衡、和諧的審美追求。日式園林的發展受到中式園林的影響，但在吸收和融合的過程中結合自身國情進行了發展和創新，逐漸形成了獨特的風格。日本長期飽受地震、臺風、火山爆發等自然災害的侵害，無常、反復變化的生存環境使日本人產生了對自然的敬畏和對生命短暫的慨嘆。“物哀”正是這種民族精神的體現，觸景生情，心為之所動［5］。他們將此類感悟巧妙地融入園林藝術，聆聽自然，別成景致，浩悟禪意，雕琢合度。從早期簡單模仿中國的池泉庭院，到后來發展出具有日本特色的枯山水庭院。日式園林不斷探索和創新，將禪宗思想和本土文化融入其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侘寂之美。

在哲學思想方面，中國傳統哲學思想以儒、道、釋三家為主，從園林的發展歷史來看，儒家“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的中庸思想，貫穿中式園林設計。儒家的中庸思想要求人們在行為和審美上把握適度原則；造園者在“適中”“中和”“平衡”等系列思想的指引下，在園林內一定程度上還原自然山水，將自然山水之美與人工雕梁畫棟之美有機統一，營造出所追求的意境美。此外，園林布局講究對稱與均衡，亭臺樓閣、山水池沼的安排都經過精心考量，力求達到秩序井然又不失靈動的狀態。禪宗在日本的傳播對日式園林侘寂之美產生了深遠影響。日本自古流傳“萬物有靈，神皇一體”的觀念，在崇尚自然的同時，也感傷于四季變更、生命凋零的無常。同樣是描寫山水自然，比起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恬淡哲思，藤原定家的“極目遠眺處，花心葉已落”更側重抒發無常之哀。禪宗思想傳入日本后，這種“物哀”情緒有了解脫升華之法：空寂與風寂的審美境界［6］。禪宗強調內心的自省、對自然的體悟以及對“空”“無”的追求，在園林中表現為簡約的形式、寂靜的氛圍，以引導人們進行精神上的思考。

在民族氣質方面，中華民族強調中和、包容、和諧。這種性格特質在中式園林中表現為追求整體的平衡與協調，不偏不倚。中式園林通過巧妙的布局與設計手法，使各種元素相互映襯、相得益彰，體現了中華民族的處世哲學與審美情趣。日本民族性格中蘊含著內斂、堅韌、崇尚自然的特質。這種性格使得他們在園林創作中注重對自然的細膩觀察與體悟，融入對自然的敬畏與對內心寧靜的追求。侘寂之美所表達的質樸、寂靜，正是日本民族性格的外在體現。

中日園林之美產生差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歷史文化、哲學思想、民族氣質等多重因素，共同塑造了兩國各具特色的園林美學。

4 結語

由于地理環境、歷史文化、哲學思想、民族氣質等內外多重因素的綜合作用，中式園林與日式園林呈現出各具特色的美學觀念，在園林景觀和文化意境方面都有獨到的成就，這也推動了兩國古典園林的發展。無論是中式園林的中庸之美所蘊含的平衡與和諧，還是日式園林的侘寂之美所體現的簡潔與自然，其背后都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和獨特的審美情趣。中式園林與日式園林藝術是東方文化中的奇葩，兩種園林文化同出一源，都取得了輝煌燦爛的成果。二者應該保有發展的眼光，相互借鑒、各取所長、融合發展。

參考文獻：

［1］ Koren L. Wabi-Sabi［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4：17.

［2］ 陳析西.源于禪生于簡：淺談日本“侘寂”之美［J］.藝術科技，2017，30（1）：246.

［3］ 邵花.“寂”與“逸”：隱藏在日中園林中的靈魂 ［J］.居業，2020（4）：37-39.

［4］ 謝子暢.中日古典園林文化的差異探尋［J］.新楚文化，2023（2）：35-39.

［5］ 徐珊珊.日式園林禪宗思想的審美探究［J］.現代園藝，2018（8）：110-111.

［6］ 丁瑞媛，樊昕玥.禪宗美學在日本的傳播及影響［EB/OL］.中國社會科學網，（2023-06-12）［2024-10-05］. https：//www.cssn.cn/skgz/bwyc/202306/t20230612_5644172.shtml.

作者簡介：郭雨萌 （2005—） ，女，研究方向：中日園林美學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