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棲教師”蘇祖祥

楊林柯

很早就知道蘇祖祥這個名字了。我十幾年前在網上就讀過他氣勢恢宏的文章，還在讀書界頗有影響的《書屋》雜志上看到他的文章。當時我并不知道他也是中學語文教師，還以為他是專業學者。直到十年前的溫州相聚，我才得以見到他的真容，他那清癯的形象讓我想到莊子。當時因為時間緊促，我們彼此交流的話題并不多，只是留了聯系方式。隨著后來的交往，我們越來越增進了解，彼此感嘆相見恨晚，成為經常聊天、隨時可以打擾的朋友。后來我邀請他來西安講學，夏天和他坐在西安美麗幽靜的南湖邊，享受著傍晚的美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我們在烤肉的香味中飲酒暢談，不亦樂乎……現在回憶起來，真是非常美好的人生境遇。

蘇祖祥生于鄉村，后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師專。師專畢業后，他先在鄉下的初中當教師7年，因為教學成績優秀，后來又進了鎮上的高中，之后也輾轉待過幾個學校，一直在尋找更適合自己的環境，最后到了仙桃中學工作至今。

蘇老師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女兒是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博士。女兒和女婿游走世界各地，也讓他得以間接了解世界風情。他雖處小城仙桃，卻有世界眼光。他的學生別永超曾經來過我家聊天，雖屬兩代人，但不論什么話題，我們都可以談得投機。當然，我們也談到蘇老師。永超很感念蘇老師對他的精神影響，讓我很有感觸：學生就是教師的精神后裔，一個學生遇到一個自帶光明的教師，也是人生的福氣。從一個學生身上，我們能夠看到一個教師對他的精神輻射。教師也在這樣的學生身上延續了自己的教育生命，傳承了自己的文化使命。

蘇老師一直在進行跨界閱讀，涉獵的范圍很廣，努力做一位“三棲教師”。在《語文不是語文書》出版之后，他在2023年又出了第二本教育專著《做一個“三棲”教師》。前者被《中國教育報》選入“2017年度教師喜愛的100本書”，后者正躺在很多教師的案頭。

什么是“三棲教師”？就是會教、會讀、會寫的教師。當然，蘇老師“三棲”的“三”也有“多”的意思，比如棲于真，棲于善，棲于美，棲于文、史、哲之間，棲于讀書寫作、教書育人、仰望星空之間……蘇老師說，他的“三棲”還可以理解為對藝術、科學和終極信仰的探索。

蘇老師有關教育的文章都是圍繞“人”展開的，他對教育的思考是從人類文明史的角度著眼的，他的“三棲教師”其實就是“全人教師”。做“三棲教師”，就是調動自己能夠調動的一切資源，去讀、去寫、去教，超越工具理性，讓學生成為全方位發展的文明人。

“三棲教師”既是蘇老師努力的方向，也可看作是對同行的呼吁。教師專業化分工后，普通教師往往局限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走在“能手”“專家”的路子上。很多人在乎的是如何評上高級職稱，如何成為行家里手，至于教育的本質與目的，則不是每個人都清楚。如何在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之間求得和解？如何在闊大自己的精神空間的同時也影響到學生的精神格局？蘇老師付出過艱辛的努力，也曾有過糾結和掙扎。他也和我講述過自己內心的痛苦，這一點我也感觸頗深，因為你越有心腸、越是投入，往往越會受傷，越想“逃離”。教育有多美，就有多難。教師大概就是“美”與“難”伴生的一個職業。真正的好教師，越是認真負責，內心的苦難越多。但你若離開了，往往又會懷念，因為和學生打交道，如同沐浴在生命之河的上游，你時時會感受到一種純真的美好撲面而來，但腳下可能會有石頭劃傷你的腳掌。

“三棲”意味著“跨界”，在專業學歷、專業身份之外有自己的“隱學歷”或“隱身份”，像王棟生老師說的，努力成為一個“雜家”。

我們知道汽車中有“跨界車”，教師中也應該有“跨界”的教師。比如成都的語文老師夏昆，他就能把電影、音樂引入課堂，能抱著吉他上語文課，且大受學生歡迎。顯然，蘇祖祥老師也是一位“跨界”的教師，他除了有語文專業的學歷之外，還通過自己的閱讀自修，拓展了自己的文化視野，邁向更大的空間。他是教師，是作家，也是學者。正是多年持之以恒的努力，使他成為名副其實的“三棲教師”。

如何成為“三棲教師”？蘇祖祥老師的教育實踐就是最好的回答。

首先，教師必須愛好閱讀。這些年教育被搞得越來越復雜，當下真正愛好讀書的教育者并不多，很多教師疲于應付非教育的事，無法靜下心來讀書。錢理群先生認為：好的教育就是教師讀書、學生讀書，好的學校就是校長讀書、教師讀書?？梢哉f，沒有閱讀，就沒有教育。一個人的精神發育史就是他的閱讀史。在我看來，一個教師的精神成長先于專業成長；沒有精神成長，空談專業成長是不可想象的。對于一個有精神追求的教師而言，閱讀不僅是獲取知識能量、開拓精神空間的武器，也是通往自由的路。蘇霍姆林斯基說過：“無限相信書籍的力量，是我的教育信仰的真諦之一?！遍喿x是語文教育的命門，對語文教師來說，沒有持續的閱讀，精神生命必然面臨危機。這一點，蘇老師最有發言權。從蘇老師的文章看，他的閱讀面非常廣，從孔孟老莊到曹雪芹、胡適、魯迅，從王小波到狄馬，從博爾赫斯到尼爾·波茲曼，從卡爾·波普爾到馬爾克斯，從斯特林堡到卡爾維諾，從希伯來歷史到以色列的今天，從大禹治水到挪亞方舟，從五月花號到美國的獨立，從AI科技到未來教育，從美國科技到文明融合，從《肖申克的救贖》到《死亡詩社》……讀他的文章，你會充分感受到一個語文老師的博大從容，覺得做他的學生實在是一種幸福。

記得蘇老師來西安的那一次，我去賓館見他，發現他正在閱讀美國作家賈雷德·戴蒙德寫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這本書我有電子版，一直沒顧上讀。在他的影響下，我也讀完了這本書。蘇老師的讀書路徑和我類似，我們并不是一開始就讀教育教學類書，而是從教育的外圍讀起，文學、歷史、科學、美學、哲學以至于宗教學……完全憑借自己的興趣。這樣的閱讀，似乎一開始距離目標遠了，但從后來對教育教學的影響來看，這些閱讀恰恰是為蓋房子打好了地基，使我們在講解課文內容的時候有了很多抓手，指導學生閱讀的時候更有把握。因為學生不會喜歡一個知識貧乏、內心蒼白的教師。

其次，教師必須愛好寫作，尤其是語文教師。有人說語文教師“能寫就能教”，因為能寫就對文章的產生過程有直觀的體會，不管分析課文還是批閱學生作文，就能做到有的放矢、切中要害。同時，寫作也是自我提升、自我塑造、自我治愈的手段。

一個會寫作的教師一定會表達，會反思，會發現問題，會通過寫作不斷提醒自己，矯正自己的教育教學行為，讓教育教學變成提升自己生命品質的美好過程。

寫作是孤獨的事，也是一條通往內心深處的幽暗小徑，能讓一個人在陷入困境的時候找到內在的支撐。同樣，寫作也是自由的產物，一個教師要有思想的自由，必然要體驗孤獨。蘇老師的文章，不管是點評電影《美麗人生》還是用很長的篇幅寫十二月黨人，不管是寫閱讀《雙城記》《九三年》后的感想還是寫徐繼畬與福澤諭吉，也不管是寫閱讀《紅樓夢》《西廂記》后的感想還是寫《我的名字叫紅》的閱讀札記……我都看到了這種自由的孤獨。一名教師，別急于出名，別抱怨懷才不遇，而應在密室里悄悄聚集能量——這也是蘇老師的成長給我們普通教師的啟示。

寫作不僅是消解孤獨、戰勝孤獨的過程，也是發現自我的過程。孤寂狀態下的寫作，讓一名教師發現自我、重塑自我，因而視野更加開闊、精神更加自由。至今還時不時見到蘇老師在《今晚報》《師道》《教師博覽》以及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上發表文章。蘇老師并不是天天寫作的“快槍手”，但他每一篇文章都有不錯的質量，多篇文章緊扣現實、針砭時弊，在網絡上熱傳，足見他的用心和對思想的追求。

最后，僅僅教書是不夠的，教師必須有更博大的情懷。有人說：“僅僅有錢是不夠的，你必須活在某種文明之中?！蓖瑯?，一名教師僅僅會教書是不夠的，必須有對教育的情懷，對社會人文的關注。蘇老師很多篇文章寫到教育，也寫到家庭教育。在他看來，教育是培養公民的，而不是培養工具的。“完整的教育造就完整的人，并不只以培養精英為目標，更以造就現代社會的公民為目標。”他希望教育尊重每一個學生：“一片生態平衡的森林，既有高聳入云的云杉、高大挺拔的橡樹、歲寒而后凋的松樹，也有耐寒耐旱的沙柳、艷麗多刺的玫瑰、生命力旺盛的荊棘，還有柔弱裊娜的君子蘭、野火燒不盡的野草。”（《完整的教育造就完整的人》）他呼吁家庭教育尊重孩子的獨立人格：“從孩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刻算起，他就是一個有著獨立人格和意志的個體。雖然父母賦予孩子生命，但造物主卻賦予孩子靈氣。父母不是孩子的主宰者，家庭教育也不是命令與服從的代名詞?！保ā都彝ソ逃秊楹窝葑兂山逃龖馉帯罚┧貏e看重語言的形塑功能。在他看來，“語文實際上承擔著尋找言說方式、探尋生命意義、追問存在理由、凸顯個體尊嚴、形塑民族性格的重任，承擔著為每一個人尋找安身立命之所的責任”。這就把語文教育提高到信仰的層面。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師生的精神家園就是在一節又一節課的教學相長、一篇又一篇文章的閱讀分析中逐漸建立起來的。

讀書、教書、寫書，這是蘇老師教育生活的三個主要部分。閱讀，讓他吸納人類文明的精華；教學，讓他與學生共同感受人類文明的美好成果；寫作，讓他與古往今來的思考者對話交流。這樣的外在活動和內心體驗也成為蘇老師安頓自己身心的方式。至于能不能被外界看到，能不能獲得什么美譽，這并不是蘇老師所關心的，因為他向往“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的境界。

蘇老師臨近退休，現已退居二線，成為他們學校的校刊主編，編稿、寫稿、開專欄、讀閑書、出版著作……他不登講臺了，整天依然忙得不亦樂乎，每天和朋友們分享一些有趣的視頻或文章，探討教育內外的話題，表現出一個真正的教育者內心的關懷和憂慮，讓我看到一顆火熱的心依然熱氣騰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