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虎(萬戶)原名陶成道或陶廣義——是元朝的一名炮手,精通火藥制造與射擊。他心中始終充滿了對速度與高度的渴望。作為一個理智的人,雖然他本身并不相信任何華胥夢、亞特蘭蒂斯、海底兩萬里、草原帝國、飛碟、克隆、人工智能、美麗新世界、烏托邦或火星移民計劃等能拯救人的存在,但對風箏保持著敬畏——他不能理解在萬有引力之下,為什么飛禽走獸會與人不平等。
一萬年來的經驗與近一百年的元史告訴他,人是不會變的。人是自限性動物。皇帝、軍師、僧侶、猛士,奇異的作家或兇悍的土匪,即便穿上他發(fā)明的機器羽翼,坐上他制作的冒著火焰的火箭車(一張插有四十七支煙花的座椅),也頂多只會換個地方,換套服裝與姿勢,然后便讓新一代數(shù)字化的赫胥黎帶著天演的豬群,到床上、屋頂上或大街上去繼續(xù)表演他們那些塞利納式的“茫茫黑夜漫游”。人只會折磨人。但人對浩瀚漆黑、封閉如初的天空充滿了破壞欲。這是一種卵生的巨嬰情結,即渾天說中被局限在蛋中的鳥、蛇、龜或恐龍等,總想破殼而出。哪怕大爆炸、大坍縮、馬鞍形空間、蟲洞與外太空生物等這些假設都變成常識之后,渾天說的蛋殼也不會過時。因為人同時還會被自己發(fā)明的常識麻醉,以為惡魔、好奇與物理三者并不是一碼事。萬虎知道,人的丑陋、野心與愚蠢遠大于人發(fā)明的科學,就像再小的香蕉皮也總是遠大于香蕉。
萬虎一生在沙場上用火炮殺人無數(shù)。可惜,在大地上連死也不能遠離人。太多的人死后仍要和其他人埋在一起,成為大地中的塵土,成為地殼表層被蚯蚓翻動的那一部分。層層疊疊,沒有數(shù)字的塵土。每個人生前肉體的尊嚴與年輕面容的美,死后皆會被踐踏、被羞辱。
作為一名“萬戶侯”是次要的,萬虎更關心的還是如何“成道”。他曾經有一千零八十七次把自己綁在火箭飛車上,用鞭子抽打那車輪,朝車轅吐口水,拆掉火箭扔進山溝,又滿身污泥連滾帶爬地將它們撿回來,并用吳語朝天空罵臟話。他對著漫天飛動的流霞猶豫不決,瞧不起太陽、月亮與星辰,滿是懷疑與恐懼,又滿是對大地上那些人與事的厭倦。他崇拜煉丹與元素的自由,故而完全反對將五臟六腑作為一個動物模型的生理局限。他以繁殖為恥,痛恨鳥飛不到吳天長。
可人的存在都是無辜的。為此,在十四世紀末的一個浙江的夏日,大醉一場之后,萬虎最終還是選擇了讓自己一個人,而不是讓他的助手們來冒這個險。他通過悖論找到了一扇羽化之門:元朝人已用暴力與死亡否定了大地上幾乎所有的版圖、知識、輪回與人心的意義,他則要第一次對大地本身進行否定。火箭車點火時,因下雨還熄滅了好幾次。每個到山上來圍觀他的飛車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話。鄰居們都勸他還是算了,畢竟騰空而起對仕途與生活都毫無意義。他夫人哭道:“回家吧。就算你能飛又如何?蒼蠅蚊子都能飛,還不是被一巴掌拍死了?”也有極少數(shù)僧人預言:“萬虎對萬有引力的恨將會變成一條賭博定律,不過此乃小道,因他已失去了平常心。”可萬虎想的并不是這些。他要的是“聞道吳天好消息”,也絕不再做一塊哪怕是大道至簡的肥肉。如果不能否定大地的重復,那就否定自己的渺小吧。重要的從來不是飛天,而是能戰(zhàn)勝舊的荒謬的唯有新的荒謬。他抬頭望了望擋在上空的天體垃圾與托勒密星團,點燃了導火索。黑暗的蛋殼內壁從此有了裂縫,并露出了一絲足以普照元朝末日的光線。舉世聞名的第一股星際惡臭從宇宙外飄進來。接著,一聲巨響,蒼穹與他同時灰飛煙滅,于是兩者便算是都做到了。
(灰 鳥摘自微信公眾號“楊典作品”,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