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的糖果屋

蘇打

《利益區域》是一部盲開的電影——如果我事先知道它的題材，可能就會避讓。我是個淺薄的觀眾，春暖花開，心思浮動，愿意主動選擇的只有馬卡龍色的喜劇。然而電影真是好電影，淺薄的人也看住了。

今年大熱的《花月殺手》留給我的感觸是，惡是可以用溫柔慈愛的面目出現的?！独鎱^域》帶給我的感想則是，惡是可以浸潤日用倫常的。影片開場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自己在看一個普通的夏日午后。構圖和色彩讓人想起馬奈名畫《草地上的午餐》，干凈的綠，水潤的空氣感，大人孩子活潑的身體在白亮的陽光下熠耀生輝，氣氛一派輕松祥和。直到轉出納粹軍服，調性也沒有特別改變，我甚至都不記得影片是在何時第一次將鏡頭給到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灰色圍墻。

電影的敘述極為冷靜和克制。全片至少一半篇幅控制在房屋內部，觀眾看見的是廚房、臥室、飯廳，精心打理的庭院，交談的親友，忙碌的仆人，一個富足家庭平凡的日常生活。然而實際上，這個美好家園和集中營只有一墻之隔。邪惡如一張細密的濾網，篩掉掠奪和殺戮、殘忍和恐怖，為生活在此的侵略者過濾出純凈安寧的每一天。女主人掠奪集中營搜刮的財物，從裘皮大衣到一支口紅，巨細無遺，視如己物地縫補挑揀，習以為常。她像一切妻子那樣，跟母親炫耀自己的花園，抱怨丈夫工作太辛苦。而她丈夫的主要工作是負責安排建造集中營的焚化爐，花園里美麗的花卉樹木腳下，被當作肥料培植著的，是死難者的層層尸骨。

惡是既成的事實，既不會被懷疑，也不會被炫耀，惡被合理化了，和日常生活絲縷編織在了一起。

他們在侵占來的土地上全心全意地建起自己的家園，投注真實的情感，當可能要離開的時候，甚至真切地感到難過和不舍。一切好像就應當如此，理直氣壯。惡是既成的事實，既不會被懷疑，也不會被炫耀，惡被合理化了，和日常生活絲縷編織在了一起。這令他們看起來像普通的管理者，煩惱的只是工作效率和一旦工作調動可能失去的利益，至于工作本身是屠殺這件事，完全沒有對他們的生活產生任何影響。他們仍然是慈愛的父母，恩愛的夫妻，會為錯過孩子的生日而內疚，會為不用搬家而真心實意地歡喜。他們雅致的生活表面之下浸透鮮血，而他們覺得自己辛辛苦苦、勤勤懇懇，理應得到豐厚回報。他們看起來是那樣平凡，然而這平凡比張牙舞爪還要令人膽寒。

影片具有沖擊力的場景，來自男主人給孩子讀睡前故事：讀的是格林童話里的漢賽爾、格萊特和糖果屋，兩句之后音效驟起，隨著鑼一樣突兀的悶響，畫面穿插進負片效果：一個長辮子的女孩在路邊偷偷埋藏蘋果。這個看似無關的片段，跟童話之中兄妹倆一路灑下面包屑的情節相映成趣；而故事中沒來得及出現的吃人巫婆，更是一種不動聲色的隱喻。他們并非不辨善惡，不知道這安穩生活下的血肉模糊，他們只是不覺得自己需要為此負責，他們覺得這很正常。

印象最深的是女主人得知全家可能要搬走，驚訝憤懣地出門去質問男主人，一路走過集中營高高的圍墻。湛藍的天空明媚可人，背景里鐵灰色的圍墻是那樣長，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而女人腳步匆匆，視若無睹。朗朗乾坤下的罪惡那樣堂皇，比焚化爐冒出的累累煙塵更加心驚肉跳。格林童話里的巫婆，大概也會為兄妹兩個不肯乖乖被吃掉感到委屈，畢竟自己辛苦搭建了那么漂亮的糖果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