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平
山西省太原市晉信公證處,山西 太原 030199
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和法律制度的完善,賦強公證債權文書制度作為一種強制執行工具,逐漸在實踐中得到廣泛應用。然而,隨著公證債權文書數量的不斷增加,相關的糾紛問題也逐漸凸顯,尤其是關于公證債權文書的可訴性問題,引起學界和法律實務領域廣泛的關注與討論。
本文旨在深入探討公證債權文書的可訴性,分析現行法律規定下的訴權限制,公證債權文書中的承諾聲明與不起訴契約之間的關系,通過對相關法律法規的解讀與理論分析,為公證債權文書的可訴性問題提供更為清晰的認識與理解,為相關實踐提供有益的法律指導。
赫爾維格認為,國家要建立法院并提供司法服務的原因在于,其僅在極小的范圍內認可私力救濟。即便在私力救濟的情況下,也并不允許當事人以自己之力實現權利[1]。這時,必須允許個人向國家設置的司法機構尋求救助。因為國家“禁止”私力救濟,所以其必須負有以公權力的手段救濟當事人的義務。國家履行義務的方式有三種:一是終局性裁判,判定法律關系的存在與否,表現為作為訴權的法律保護請求權;二是權利的實現,表現為強制執行請求權;三是對權利的臨時性保護,表現為保全請求權。據此,在實質性糾紛未得到司法機構確認的情況下,任何人都享有提起訴訟的可能性,都有要求國家作出終局性裁判的權利[2]。在抽象公法訴權理論中,抽象訴權和訴的可能性的含義相同,都是指當事人的糾紛被法院受理的可能性;而赫爾維格所言之訴權是指以訴的方式滿足法律保護利益的權利。本文并不討論上述兩種觀點孰優孰劣,但本文將在同一含義上使用“訴權”和“訴的可能性”這兩個概念,即本文在該問題上討論的是:公證債權文書的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是否有提起訴訟,要求法院作出裁判的可能。首先,訴權不能被當事人的約定所處分,國家也不應當承認此種可處分性。一方面,當事人之間的私人契約無法處分作為公權的訴權。“凡是涉及公共利益和公共性質的法律關系,如公民的基本權利,主體的處分權是受到限制的。”因行使訴權而創造的訴訟法律關系是當事人和國家之間的公法關系,而不是當事人之間的私法關系,因此訴權的行使與否涉及的是當事人對國家的權利行使與否、國家對當事人的義務履行與否的問題。當事人之間的確可以約定不以訴訟的方式解決糾紛,但是此種約定應當被認為是當事人之間的私人契約,如有違反,則守約方可以要求違約方承擔違約責任。約定不起訴的私人契約的主體是雙方當事人,而訴訟法律關系的主體是一方當事人和法院,無關此外一方當事人,因此雙方間的不起訴契約只能約束雙方當事人,不能約束法院。故若有一方當事人向法院起訴,法院自然不得以存在不起訴契約為由拒絕履行;另一方面,國家不應當承認此種可處分性。允許當事人通過協議放棄訴權,未必可以真正實現尊重當事人意愿的目的。正如許多的不平等往往存在于表面的平等之中一樣,放棄訴權的契約也存在類似的可能。目前公證債權文書被廣泛運用于金融機構與個體之間,債權人相對于債務人有明顯的強勢地位。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仍要剝奪債務人的訴權,那么可能會進一步加劇雙方的不平等地位。德國學者鮑姆格爾特從契約公平的角度出發,認為要從可預見性方面來考慮訴訟契約的公平性問題:比如在訴訟系屬之前,其實難以準確判斷訴訟的具體情況,為了真正實現當事人處分權的自由,避免當事人在未充分考慮清楚的情況下輕率決定,應當否定部分訴訟契約的效力。若承認可處分性,隨意剝奪訴的可能性,將會使當事人喪失通過起訴或者仲裁來解決實質性糾紛的權利,那么也就意味著實體法律關系將永遠處于爭議狀態,此種情形當然不具有正當性[3]。其次,訴權具有消耗性。訴權會因為當事人的行使而被消耗,也因此產生了“一事不再理”的原則。訴權消耗的本質在于法院已經履行了“根據當事人的要求作出裁判”的這一義務,公民自然也就不再具有相應的權利。當國家已經履行了訴權所指向的保護義務,那么國家所肩負的這一義務自然因為履行而消滅,從而阻止了重復訴訟的發生。相對地,訴權消耗有另一層理所當然的含義,即訴權未經行使不得剝奪。即使權利義務被公證文書所確定,但只要雙方當事人均未行使過訴權,法院也并未對實體權利義務進行過審查而作出判斷,那么從訴權理論上來說沒有剝奪當事人向法院起訴這一權利的理由。
在現行法律規定下,對于公證債權文書的訴權存在一定程度的限制,這既是為了維護法律秩序,也是為了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特定主體只能在特定情形、特定階段內向法院提起訴訟,這種限制被認為有助于防止濫用訴訟權利,同時也有利于減少法院工作負擔,提高司法效率。然而,這種限制也引發了一些爭議。一方面,一些人認為這種限制過于僵硬,可能導致某些當事人因無法滿足特定條件而無法獲得法院的裁決,進而影響其合法權益的實現;另一方面,也有人擔憂這種限制可能會導致法律適用的不確定性,使得公證債權文書的實際效力受到侵蝕,進而影響法律的權威性和穩定性。
針對這些爭議,有必要從多個角度對公證債權文書的訴權進行深入研究。首先,從法律的目的和原則出發,審視這種限制是否符合法律的整體精神和價值取向。其次,通過比較不同國家在類似問題上的立法和實踐,借鑒其他國家的經驗,探索一種既能保障當事人權益又能確保司法效率的訴權制度。最后,還可以通過司法解釋、法律修訂等方式,對現行的訴權限制進行適度的調整和完善,以更好地滿足社會發展和法律實踐的需要。
公證債權文書的可訴性問題是一個復雜而具有重要意義的法律議題,涉及法律制度的建設、司法權力的行使和當事人權益的平衡。通過深入研究和理性探討,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既能保障公證債權文書的實際效力,又能保障當事人訴權的合理制度安排,從而為社會經濟秩序的穩定和法治建設的推進作出更為有益的貢獻。學界對于“接受強制執行承諾聲明”到底意味著什么存在爭議,筆者認為該聲明是一份執行契約,具有使公證債權文書具備執行力的效果,不構成不起訴契約,因而不對當事人的訴權產生影響。首先,“接受強制執行承諾聲明”是公證債權文書具有執行力的來源。傳統的民事訴訟法觀點認為,執行力的正當性基礎依附于既判力的正當性基礎,即正當程序保障下的自我歸責原則。新堂幸司教授認為,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擁有攻擊防御的權利,所以國家有權強制執行因此產生的結果。但是該觀點只能適用于那些同時具有既判力和執行力的法律文書,而無法適用于“未經正當程序保障”的公證債權文書。有學者認為,除了依附于既判力正當性基礎,執行力還應當有其獨立的正當性基礎:一是當事人合意;二是執行效率的考量。公證債權文書執行力的正當性基礎即來源于債務人“自愿接受強制執行”的承諾,“接受強制執行承諾聲明”是具有程序法效力的執行契約。其次,公證債權文書中的“服從強制執行聲明”不等同于不起訴契約。從以下兩方面進行論述[4]。一是不起訴契約應當是明確具體的,不能是模糊的。比如,不得在契約中通過規定“不得爭議”這樣籠統又概括的表述來阻止當事人行使訴訟權利。因為過于抽象的約定會讓當事人對于后果缺乏實感和預判,也為后期留下過大的解釋空間,對于當事人的權利保護極為不利。當事人僅僅約定公證債權文書在特定情況下可以強制執行,在債權文書當中并未明確約定放棄訴權,不具備不起訴契約應有的“表述明確具體”的成立條件。基于此,有學者認為,就公證債權文書中的此種承諾不能構成對債務人訴權的限制,一方面如果將接受強制執行解釋為訴權的放棄,從而只允許債務人提起不予執行的執行異議,涉嫌以執行權代替審判權,侵犯債務人的裁判請求權;另一方面不起訴契約的成立要求在契約中明確放棄訴訟實施權,且此種放棄還需要得到國家的承認,但是公證債權文書并不具備這兩項條件[5]。二是在“前提”尚未被確定之前,“接受強制執行的聲明”不會生效,更不可能構成不起訴契約。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司法部關于公證機關賦予強制執行效力的債權文書執行有關問題的聯合通知》第一條的規定,在雙方當事人對契約進行了公證以后,在“不履行義務或者不完全履行義務”這一條件尚未被確定時,債務人接受強制執行的這一承諾尚未生效。有學者指出,公證債權文書在公證時所確定的義務是附條件、附期限、附先行給付義務的將來給付義務,因而在公證時,債權人并不享有現實的債權。這一條件是否成立,債權人是否享有現實債權,至少要等到申請出具執行證書的程序被提起,公證機關根據公證文書和債權人提供的相關證明進行審查時才能判斷。因此,在公證機關進行這一審查之前,沒有任何理由限制當事人的訴權。同時,因為公證債權文書和執行證書不具備既判力,所以在生效判決確定之前,公證債權文書強制執行的前提條件是否成立,其實始終無法被確定[6]。但是,法律之所以允許在實質性的法律關系尚未確定的情況下進行強制執行,是因為立法者假定公證的雙方當事人不存在爭議(或者說即使存在爭議也必然通過訴訟途徑加以解決),進而設計和實行相應的執行程序,在盡可能保障雙方權益的情況下提高執行效率。相應地,如果當事人因為存在爭議而提起訴訟,這種假定的狀態就應當被打破,進入審理實質法律關系的訴訟程序。最后,有部分學者認為該承諾會影響當事人訴權,該部分學者混淆了要求法院作出裁判的抽象的訴權和要求執行機構以國家強制力實現執行名義中確定內容的申請強制執行權。這二者并非完全對應的關系,很難認為雙方當事人接受一份僅具有執行力的法律文書的強制執行就意味著當事人同時也放棄了訴訟的可能性。一方面,當事人通過行使訴權獲得的判決不當然具有執行力。通常而言,只有給付判決具有執行力;形成判決和確認判決不具有執行力。可見,當事人去法院起訴并不一定是為了獲得一份有強制執行力的判決。因此,賦強公證債權文書雖然具有執行力,但也無法阻卻當事人通過提起形成之訴或確認之訴獲得根本不具有執行力的確認判決和形成判決,行使這兩種訴權與申請強制執行權之間不具有必然聯系;另一方面,賦強公證債權文書不具有生效判決所具有的既判力,無法阻卻當事人就相關權利義務再行爭議,這亦是當事人在獲得公證文書后仍有可能需要獲得生效判決的原因[7]。給付判決中確定的內容不僅具有執行力,還具有既判力,能夠阻礙法院和當事人在后訴中就相同內容再行爭議,此功能也是僅具有執行力而無既判力的公證債權文書所難以具備的。因此,法院也不能僅憑賦強公證債權文書的存在即認定當事人不能提起給付之訴。
公證機關僅具有預防糾紛的職能,而不具有終局性解決糾紛的職能。公證機關的審查不能取代法院的裁判,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的訴權也不因公證機關的審查而被剝奪。接受強制執行的聲明無法構成不起訴契約,無法阻礙當事人向法院起訴,也不可能影響民事訴訟法律關系這一公法關系的形成。公證債權文書僅具有執行力,不具有既判力。債務人和利害關系人在債權文書進行賦強公證以后面臨著隨時被強制執行所引發的風險,具有訴的利益,故應當建立完整的債務人異議之訴制度和案外人異議之訴制度分別對其進行保護。債權人在有證據證明債務人對公證債權文書確定的內容或之后的履行存在爭議的情況下,可以提起確認之訴和給付之訴來對抗后續債務人在異議之訴中的抗辯。為了防止利益相關人濫用訴權、拖延執行,可以要求濫用訴權的債權人或債務人承擔侵權責任和違約責任,同時還可以通過誠實信用原則對相關民事主體的行為進行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