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遠強

〔關鍵詞〕木偶戲;《張大千之匪巢磨難》;青春;成長
坦率地說,琳瑯滿目的戲劇演出我看過說不清有多少,但就是沒有機會正兒八經地看過一次木偶劇。2023年7月下旬一個炎熱的晚上,我隨著涌動的人群走進了四川省歌舞劇院劇場,觀看由原成都軍區戰旗話劇團團長金乃凡編導、四川內江資中木偶劇團演出的現代木偶劇《張大千之匪巢磨難》,此劇是四川省第三屆藝術節精品劇目展演暨第五屆四川文華獎劇目評獎的首演劇目。
木偶戲是“百戲之祖”,在中國戲劇史上有著獨特而顯要的地位。不過在一般的戲劇思維經驗中,木偶戲在其最輝煌的發展時期的藝術地位,也不過是作為一種補充或“預留”的藝術。我總也以為,像木偶戲,包括皮影戲、布袋戲等這種延續中國古老文化的民間傳統技藝表演,多少是有些過時的東西。此次,我也是帶著懷舊的心情去欣賞它、評價它,畢竟在21世紀的今天還能目睹這種傳統而神秘的傀儡扮演,是可以帶給觀眾一些歷史和文化的意義,這也是戲劇人應該秉持的重要責任。
從這臺木偶劇《張大千之匪巢磨難》的演出來看,中國木偶藝術在社會時代的滄桑變更中堅持創新發展已有多年了,我赧于自己竟然還這樣寡聞……看完后,我的思緒瞬間產生了變化,一種新的藝術精神的訴求,讓我不斷回望這臺木偶劇的演出現場——那豐滿精湛的舞臺景致、富有音樂性的演出節奏、老少咸宜的審美情趣、人偶互動的融洽配合、臺上臺下情緒牽動的熱烈場面,以及沉重的或輕松的且具有民俗與民謠、民歌之風的傳奇色彩。當然,還有那些由偶人表演出來的不單調也不刻板的傳統經典特技,如抽煙、頂碗、變臉、噴火、方巾旋轉等,異彩紛呈;還有那一只與現實中的真人張大千形影不離、左右上下互動的黑猿的設計,玄奧機趣;還有初戀康姑娘的出嫁場景,那一頂花轎從舞臺下方搖晃著抬至舞臺之上又遠去并漸漸地消逝,猶如生活的一個光暈,色彩變幻莫測。這里還要特別提到的是該劇的音樂,那些優美動聽的音樂的融洽配合,給整個劇增添了較強而清晰地表達和描述情感的力量。盡管音樂不可能在木偶劇中全面而純粹地表達情感,但這臺木偶劇利用音樂藝術語言的強大表現力,通過朗朗上口的主題歌,很好地完成了劇中人物內心情感的烘托及全劇戲劇效果的渲染。這得要感謝作曲家劉繼明特意為此劇音樂擔綱譜曲創作及其音樂制作,讓木偶劇《張大千之匪巢磨難》的演出產生出一種比較融洽的戲劇性和描述性的音樂張力,賦予木偶藝術以神奇活潑的生命,讓其插上現代音樂靈魂的輕盈翅膀,從舊戲傳統聲腔音樂伴奏的附庸中飛升出來,自由地翱翔……
總之,所有這些有正有奇、有明有暗、有抒寫也有敘說、有戲劇文學定力和音樂感染力的藝術風景揉和在一起,是那么豐富、那么有趣,有那么多意蘊。我思索著,久久回憶和體味著這臺木偶劇的奇異之美和精髓之處。
進一步來看,這臺富于傳奇色彩的木偶劇在創作構思上的獨到思考,讓木偶劇更具有戲劇張力。創作者的藝術素養得到了比較完美的呈現。
要知道,張大千的名聲和他那些能夠創造藝術奇觀并制造經濟傳奇的繪畫作品,對于我們這些因為缺乏奇跡而不再相信任何奇觀的人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象征、一個傳說。我沒有機會目睹到他更多的繪畫真跡,我也沒有仔細研讀過有關他的眾多評價文章和傳記作品,只是二十多年前看過一出由他的老鄉——國畫家邱笑秋所編寫的大型川劇現代戲《張大千》(內江市川劇團演出),也早已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當然就20世紀90年代那個時期來說,作者的心情可以理解,劇中所表現的海外游子思鄉憂邦的困頓情懷,劇中人情感飽滿、如泣如訴的聲腔嘆唱,還真讓人有些感傷而不禁流淚。之所以在這里提到川劇《張大千》,是我認為像張大千這類為數不多的藝術大家,面對他們深不可測、潮漲潮落、猶如永不停歇翻騰的大海一樣的內心世界,我們是很難在一部劇中表達并有所理解和把握的,就像1958年由旅法畫家張玉良女士所雕塑、現陳列于法國國立現代藝術美術館的張大千半身銅像,在那祥和溫馨動人的面部表情之上,嵌刻著兩只眼睛一樣,我們只能是猜測……
我沒有想到的是,這臺新創的木偶劇將張大千復雜的人生故事放在了他還在讀初中時的少年時代。作為編導的金乃凡先生在自己寫的一篇名為《初涉木偶劇的感想》(《戲劇家》2021年第3期)的創作談文章中這樣說道,他閱讀了有關張大千大量的歷史資料,認為“縱觀張大千一生,只有三段生活可以改編成木偶劇,能契合青少年趣味和木偶表現特征,一是被迫當土匪的一百天,二是出家當和尚的一百天,三是敦煌采風作畫數年”,三段生活作為選題進行比較,“后一個選題有別樣的異域風情,有神秘的洞窟色彩和種種傳奇故事可以入戲”,最后與木偶劇團溝通商議,定下了第一個選題。再經過編導們的藝術醞釀以及奇特而巧妙的戲劇構思,則變成一個成年的張大千講述青春期的孩子——“我”,“我”度過的那么一段被劫進匪巢之艱難時日的傳奇故事。跟任何時代的青春一樣,這個20世紀初的少年在自己被綁山寨、落草為寇被迫當上了黑師爺的窘境中,發生的一系列傳奇故事。該劇經過“綁票”“師爺生涯”“雅賊”“義救樊天佑”“召安兵變”等五段跌宕起伏的生動情節,演繹了兵荒馬亂的民國初年,年少的張大千處亂不變的傳奇經歷和樂觀向上的鮮明個性,以及青春期時心靈的開啟與閉合……從而使得這臺木偶戲演變成了一個其主題含有一種人人都熟悉但又不很明確特性的——關于青春和成長的傳奇故事劇,既俗,又雅。
盡管對于今天來說,青春和成長的故事,再也不是匪徒橫生、灰塵撲面路上的種種離亂、綁票和迷茫。但萬變不離其宗的人類本性,那些關于青春、關于成長、關于心靈的開啟和閉合的故事,其實,就是一種磨難,但又豈止是一種磨難!因為成長從來都不僅僅意味著個體生物學意義上的成熟,個體意識和精神的塑造才能使特定的主體得以生成。《張大千之匪巢磨難》利用“偶趣”和“童趣”的特點,巧妙而恰到好處地展現了青少年時期的張大千在那個價值崩潰的離亂時代,在面對成長中不期而至的險境和煩惱,不悲觀,不消極,不萎靡不振,不“蜷縮”起來,臨危不亂,經受磨難、考驗和機智地逐步化解危機,尋找及確定了自己在成長中怎樣處世為人、始終樂觀向上的主體意識和寶貴的人生價值。而張大千在自己的回憶錄中也曾說過,他一生一直守正不阿,不同流合污,不隨波逐流。這些都能夠讓青少年以及包括我們這些成年人在內的所有觀眾獲益匪淺。
應該說這么多年以來,那些講述被許多已經遺忘青春的人視為黃金時代的青澀時期,在涉及青少年自天真無知到成熟老練的磨礪及折騰的過程中,關于青春和成長的中外文學敘事,是一種多得數不勝數的比較重要的文藝類型。所有那些有關情切切、纏綿綿、臟兮兮或者想入非非的文學及戲劇的青春敘事,形成了一道姿態各異又廣為人知的敘述文本及“青年圣經”,頗受一些人追捧。正如作家何煒在《網絡生物體、悖論和委頓之美——評鄢然長篇小說〈殘龍筆記〉》的評論文章中所說:“在那里,是無限接近成人的老氣橫秋、世故與暴力及殘忍,對付不了的強悍異性,情愛無比骯臟而詭異,混沌的冒險沒有結局……”這些敘述文本,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青春的美好,規避或缺失了成長中的磨難與歷練。而美好的青春和成長中的磨難與歷練,正是《張大千之匪巢磨難》一劇所能提供給我們的并讓我們記憶頗深的精神食糧,雖然它是以富于“童趣”的木偶劇形式表現。這也恰好是我看重此劇的主要原因。
在四川藝術院團存在的全景圖譜中,現在還保留著三個不大也不小的木偶藝術演出團體。稍作追蹤的留意,便可以看出資中木偶劇團是其中體量比較弱小也是業績較為輕微的一個,但是麻雀雖小肝膽俱全,該團的藝術創造精神不小,追求藝術之美的心靈更不輕薄。至今該團已先后編排演出了幾十出傳統經典劇目和不少神奇的木偶絕技,其木偶藝術枝頭雖不是年年歲歲繁花盛開,但其耀眼的花朵也能輕盈地在日本、新西蘭、美國、迪拜等20多個國家和地區次遞綻放,也多次獲得過省市、國家及國際上的木偶藝術獎項,還被國內多家重要媒體報道宣傳并予以較高評價,名聲在外。不過對于幾十年來都沒有自編自創演出一部大型現代木偶劇的資中木偶劇團來說,這部新近創作的《張大千之匪巢磨難》讓全團上下寄寓了很大的藝術理想和希望,承載著創作者的夢想……
這部木偶劇已上演,其藝術價值會在時間長河中慢慢沉淀。只有經得起歲月洗禮的,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