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薩爾·喀斯木
我國目前出現了較大規模的婚配困難問題,包括結婚難和維持婚姻難。2014年,就有學者根據相關統計推測,到2020年我國會有3 000萬的男性因婚配困難而成為隱性“光棍”群體,農村地區“光棍”數大約為2 000萬人。(1)劉燕舞:《幾千萬光棍的社會風險》,《南風窗》2014年第14期。經濟發展的城鄉二元結構和女性資源流向的城鄉二元結構重合,增加了農村社會男性婚姻締結的難度,甚至在一些地區出現了“光棍村”。在農村,家庭是具有“生活性、社會性與宗教性的三位一體的單位”(2)王德福:《中國農村家庭性質變遷再認識》,《學習與實踐》2015年第10期。,成婚是男性獲得協助性勞動力、促進家庭發展的前提。婚姻締結的失敗將會降低男性家庭發展動力和生活質量,對個人造成心理及社會評價上的負擔。同時,根據民政部統計數據,2020年全國結婚登記814.3萬對,離婚登記433.9萬對。(3)民政部:《2020年民政事業發展統計公報》,2021-09-16,https://www.mca.gov.cn/images3/www2017/file/202109/1631265147970.pdf,引用日期:2023-10-15。農村離婚占總人口比重及上升幅度都超過了城市,而且年輕人是農村離婚的主力軍。(4)殷晶晶、班濤:《市場區位:理解農村年輕人離婚空間分布特征的一個新視角》,《中國青年研究》2021年第2期。這主要與打工經濟的興起、傳統婚姻圈的破裂有關。農村地區離婚現象的普遍化,影響農民家庭生產和精神價值追求。
學界關于農村婚配秩序失衡的研究,主要可以分為婚姻締結失衡研究和婚姻脆弱化的研究。關于前者,學界主要有以下四類研究。第一類,從人口學層面分析適婚男女性別結構性失衡,認為宏觀性別失衡導致部分男性被“剩下”。按照聯合國所定的正常人口分布閾值,男性和女性的出生人口性別比應該在103—107之間,總人口性別比應在100以下,當超出這一閾值范圍時就是性別結構失衡。(5)劉燕舞:《農村“光棍”問題研究:回顧與前瞻》,《中國青年研究》2019年第6期。根據2005年1%人口抽樣調查資料,城市性別比為115.16,城鎮性別比為119.86,鄉村性別比為122.85。相比于城市,鄉村的男女性別失衡更為嚴重。(6)孫瓊如:《中國出生人口性別比:三十年研究回顧與述評》,《人口與發展》2013年第5期。這與農村長期以來文化上的重男輕女思想有關。(7)張偉:《多角審視性別失衡與“缺失的女性”》,《河北法學》2008年第1期。
第二類,從婚姻市場化角度解釋農村經濟條件相對較差的男性的“婚姻擠壓”。這類研究在人口學意義的性別失衡基礎上,將打工經濟帶來的女性資源區域間流動考慮進來,認為經濟狀況相對較差地區的女性流向經濟狀況較好的地區,越窮的地方女性婚姻“要價”越高(8)桂華、余練:《婚姻市場要價:理解農村婚姻交換現象的一個框架》,《青年研究》2010年第3期。,導致婚姻的區域擠壓(9)劉燕舞:《區域擠壓:理解中國男性婚配困難的一個分析框架》,《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4期。,使得中西部欠發達地區農村經濟條件相對較差的男性婚姻締結率較低。
第三類,從微觀的家庭結構視角解釋農村婚配失衡問題。這類研究分析家庭資源分配及父母在婚配中的責任對子代婚姻的影響,認為農村有父母代際責任缺失型光棍或弱競爭弱父代責任下的自致型光棍(10)杜姣:《地域差異視角下農村光棍的形成原因分析》,《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子家庭內部資源分配不均衡而出現的“長子光棍”(11)陶自祥:《代內剝削:農村光棍現象的一個分析框架——基于渝北S村長子打光棍的調查》,《青年研究》2011年第5期。,排行靠后的兒子成為光棍(12)李艷、李衛東、李樹茁:《分家、代內剝奪與農村男性的失婚》,《青年研究》2014年第3期。,以及原生家庭不完整、家風不好等造成的男性光棍(13)張翠娥、狄金華:《找回家庭:對農村單身現象的再解釋——對贛南茶村的大齡未婚男青年的分析》,《南方人口》2013年第2期。。
第四類,從男性個人層面解釋婚配失衡問題。這類研究認為在新的文化背景下,女性更加重視個人情感體驗,送禮、會說話、制造浪漫等成為男性獲得婚戀機會的重要條件(14)宋麗娜:《婚戀技術主義:農村“90后”青年的婚戀實踐》,《中國青年研究》2016年第9期。,“老實人”容易成為光棍(15)韓慶齡:《結構邊緣與文化排斥:農村“老實人”光棍的社會形成機制》,《青年研究》2018年第3期。,還有部分適婚男性自愿過光棍生活(16)謝小芹:《“主位”視角下光棍社會地位的再研究——基于江漢平原的經驗調查》,《南方人口》2013年第5期。。
對婚姻脆弱化的研究,學界有以下兩類觀點。第一類是社會變遷說。村莊社會公共性的衰弱,導致婚姻的脆弱化。(17)李永萍:《斷裂的公共性:私人生活變革與農民婚姻失序——基于東北G村離婚現象的分析》,《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有學者認為外出務工會提高年輕夫妻之間的離婚率(18)高夢滔:《農村離婚率與外出就業:基于中國2003—2009年村莊面板數據的研究》,《世界經濟》2011年第10期。,夫妻面臨長期兩地分居,導致夫妻情感和心理上的隔膜,雙方面臨各種誘惑和困境,影響婚姻穩定性(19)劉軍奎:《人口流動導引的家庭代價及發展省思——基于隴東南Q村的個案考察》,《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第二類是個人權利說。以傳宗接代為價值基礎的婚姻觀念逐漸解體,婦女從家庭本位的本體性價值轉向個體本位的現實生活,婚姻成為追求個體幸福生活的一種手段(20)班濤、陳訊:《轉型期農村離婚的類型、變遷及后果》,《西北農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當婚姻生活不幸福時,女性通過離婚擺脫不滿意的婚姻(21)石人炳:《青年人口遷出對農村婚姻的影響》,《人口學刊》2006年第1期。。
人口學層面的“性別失衡說”和“婚姻要價說”從宏觀層面解析全國范圍內出現的婚配失衡現象,家庭結構視角和個人層面的研究從微觀層面解釋婚配失衡的原因;“社會變遷說”和“個人權力說”從宏觀和微觀相結合的角度解釋農村離婚現象。以上已有研究對理解我國農村出現的婚配失衡問題具有重要啟發性意義,但是仍有繼續研究的空間。首先,婚配失衡不僅僅是人口、家庭或個人的問題,與當地產業分布、社會結構等也有密切聯系。我們需要立足于宏觀和微觀解釋,緊貼經驗,從中觀層面解釋農村婚配失衡現象背后的社會結構性原因。這種中觀視角具有更廣泛的解釋能力。其次,對于婚配秩序缺乏整體性視野,已有研究只涉及婚姻締結困難或婚姻脆弱化中的一個,未能整體性呈現當前我國農村婚配秩序。最后,已有研究以全國勞動力市場作為宏觀分析背景,對中西部經濟欠發達地區農村婚配秩序研究較多,而對東部沿海地區農村婚配問題研究較少,或主要關注東部農村大齡女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22)楊華:《東部農村大齡女性青年婚配困難問題研究》,《青年研究》2019年第5期。,而對東部沿海地區經濟相對較差的農村男性婚姻締結和維持困境的解釋較少。
在實踐中,婚配秩序具有區域差異性,受到區域工業化方式、經濟和村莊社會結構的影響。相比于中西部,東部沿海地區屬于婚姻高地,女性資源流入較多,但其內部婚配秩序差異較大,需要分類探討。婚配秩序不僅僅是締結婚姻,更是關系到婚姻的維持,研究時需要考慮其內在關聯性。本研究試圖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從工業化差異的視角解釋東部沿海地區農村婚配秩序。
施堅雅指出,中國社會區域性較強,空間配置呈規則排列的等級體系,需要將社會問題放到特定的空間框架中才能更好地予以理解(23)施堅雅主編:《中華帝國晚期的城市》,葉光庭等譯,中華書局,2000年。,其中基層市場發揮重要作用(24)施堅雅:《中國農村的市場和社會結構》,史建云、徐秀麗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賀雪峰教授根據村莊社會結構提出“南中北區域差異”理論(25)賀雪峰:《論中國農村的區域差異——村莊社會結構的視角》,《開放時代》2012年第10期。,從經濟發展差異提出“東西中國”理論(26)賀雪峰:《東西中國:中國區域差異的經濟視角》,《開放時代》2023年第2期。。筆者在東部沿海地區的多次調研中發現,東部沿海地區婚配存在區域差異,需要根據工業化分布特點引入區域差異視角去分析其社會結構和居民生活秩序,超越個人、家庭因素,從中觀的結構性、區域性因素解釋農村社會婚配秩序。雖然東部沿海地區工業化程度高于中西部地區,但是其工業分布不均勻,存在區域分層。根據農村工業化程度,可以將縣域社會大致分為兩類:第一類地區工業化具有片狀分布特征,鄉村實現了本地工業化和就地城鎮化,年輕人在鎮域范圍從事生產、生活;第二類地區工業化具有點狀分布特征,工業集中于縣城特定區域,農村未實現本地工業化和就地城鎮化,年輕人需要進縣城才能實現城市化的家庭生產和生活。
我們將第一類地區稱為“工業化核心地帶”,將第二類地區稱為“工業化邊緣地帶”。在工業化核心地帶,鄉村已實現工業化,形成完整的產業體系,農村社會活躍度高,經濟活動與社會聯系、文化活動相輔相成,具有社會經濟的特征,呈現出不同于“空心化”的圖景,形成高凝聚力的地域社會。在這類鄉村,產業對年輕人具有高度整合作用,塑造本地婚姻,婚姻成本低、穩定性高,婚姻資源高度適配。總的來說,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在地域經濟社會的整合作用下,締結婚姻和維持婚姻難度較低,婚姻資源適配度高。在工業化邊緣地帶,鄉村未實現工業化,人口外流嚴重,區域經濟與鄉村社會的嵌入程度低,難以形成內向型的社會資本。年輕人是鄉村社會最有活力的群體,圍繞就業出現的年輕人大量外流,導致鄉村社會關系網絡和社會結構的瓦解,村莊社會趨于空心化,形成市場化邏輯的多種婚姻形式,城市化推動婚姻成本的上漲,進一步加速婚姻市場化,造成經濟條件一般的家庭締結婚姻較難。快速城市化和鄉村社會的瓦解,使得年輕人婚姻呈現較高的不穩定性,因經濟、情感等問題離異的年輕人較多。總的來說,在工業化邊緣地區農村出現婚姻資源的結構性失衡,家庭經濟條件差的男性不僅婚姻締結困難,婚姻維持也較困難。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與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工業化方式與婚配方式、城鎮化方式與婚姻成本、村莊社會結構與婚姻穩定性之間的關系見表1。

表1 工業化“核心—邊緣”地帶婚配秩序比較
本文的經驗材料源于筆者與所在研究團隊于2022年7月初至8月底在浙東寧波市寧海縣S村和象山縣Q村進行的為期一個多月的集體調研,資料收集方式以非結構式訪談為主,訪談對象包括村干部、企業家、村民等,重點關注當地工業、年輕人就業、婚姻生活之間的關系問題。S村離鎮中心1公里,集工、農、漁三位于一體,共有703戶、1 856人。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以S村為核心在鎮域范圍形成較大規模的塑料加工、手電筒生產等產業。截至2022年,S村有24家企業、上百家家庭作坊,其中有3家企業年產值上億元。S村所在鎮家庭作坊、企業等生產主體超過2 500家,規模以上工業企業數量達到123家,總產值突破140億元。S村村民圍繞本地產業均在鎮域范圍就業,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很少,村莊社會結構比較完整。同時,S村有外來務工人員2 600多人。S村所在鄉鎮已實現就地城鎮化,鎮域商業發達,公共服務齊全,鄉鎮依托相對獨立的財政資金,提供均質化的高質量教育,村級小學教學質量較高。S村以本地婚姻為主,彩禮、婚姻儀式具有彈性,婚前不用在縣城買房。全村只有5位因生理、心理缺陷而未結婚的大齡男性,沒有因其他原因出現的婚姻失配案例。從總體上看,S村的婚姻穩定性較高,家庭關系比較和睦,離異者極少。
Q村是典型的農業型村莊,離縣城18公里,共有719戶、2 056人,鄉村工業化程度低,村內年輕人均外出打工,男性在外從事建筑行業或在縣城工廠做工,女性在縣域從事服務行業。同時,在鎮域范圍內有一定的紡織廠,有眾多外省女性在此務工。Q村村級小學于2008年撤并,大部分家庭將孩子送到縣城讀書。Q村80%的家庭已在縣城買房,村內以留守老人和留守婦女為主,村莊空心化嚴重,全村社會輿論出現弱化。Q村婚姻呈現多樣性,有本地婚姻,也有較多的外地婚姻。縣城買房成為與本地女性締結婚姻的前提條件,彩禮以20萬元為起步,婚姻儀式比較正式。與外來務工女性締結婚姻一般不需要在縣城買房,彩禮也比本地女性低,但仍對男方經濟條件有較高的要求。婚后,女方在縣城務工并負責子女教育,男性需要在大城市務工,以獲得更多的經濟收入。Q村有60多位30歲以上因家庭條件差而未能締結婚姻的男性。Q村婚姻穩定性較低,離婚現象比較普遍。
S村和Q村同位于浙東地區,社會文化具有高度一致性,但是因工業化程度的不同而出現婚配秩序的差異。因此,本文以這兩個村為案例,揭示區域工業化差異對農村婚姻締結的影響。
家庭再生產方式受到區域經濟結構、社會結構的影響,如就業方式、城市化途徑、村莊結構完整性等對婚姻締結方式、婚姻成本、婚姻穩定性產生影響。在工業化核心地帶,城鄉差異一體化水平較高,工業產業分布較為均勻。鄉村工業化程度較高,經濟和社會高度互嵌。年輕人圍繞本地產業集群在鎮域就業,就地實現城市化,鄉村社會結構完整。鄉村形成本地婚姻,農民家庭婚姻成本較低,婚姻穩定性高,婚姻資源配置合理。
吳重慶指出,經濟與社會能否相互嵌入,取決于一定規模人群在適當時機選擇適當行業的經濟活動能否借助傳統所構建的社會網絡。(27)吳重慶:《“同鄉同業”:“社會經濟”或“低端全國化”?》,《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工業化核心區域的農村,有面向本地、面向全國市場,甚至全球市場的產業集群,產業鏈的縱向延伸和橫向擴展較為完善,不同經營主體之間關系密切,實現了經濟和社會相嵌,經濟活動與社會生活具有很強的內在一致性,形成有別于市場經濟的社會經濟。(28)張曙光、黃萬盛、崔之元等:《社會經濟在中國(上)》,《開放時代》2012年第1期。圍繞本地產業集群,家庭之間形成良好的合作與分工秩序,每一戶家庭均能依托產業集群實現家庭發展。由于持久而穩定的人際關系會降低交易成本、提高合作效率,因此,個體更傾向于維護人際關系而非追求短期最大利益。(29)馬克·格蘭諾維特:《鑲嵌:社會網與經濟行動》,羅家德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1—12頁。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形成“類集體經濟”,共享一套產業鏈和地域規則。例如,S村現有的300多家家庭作坊、24家企業中,有3家企業年產值上億元。S村所在鎮有超過 2 500 家的家庭作坊、企業等生產主體,形成巨大的產業集群。S村所在鎮域形成特殊的經濟—社會網絡,不同企業間在信息、訂單、資金、人脈上進行相互支持。本地發達的產業集群和密切的社會關系網絡,為年輕人創造了就地化的工作機會,使他們在本地實現較高質量的家庭再生產。
本地產業集群對年輕人起到了吸納作用。本地在宗親、姻親、鄉親、經濟合作關系等因素的推動下形成“強關系”網絡。“強關系”中的帶動者對新人負有幫扶義務,不會將年輕人視為雇工,在其熟練掌握生產技術和運營能力之后協助其自主創業或安排特殊崗位。在強關系帶動下大部分男性在本地就業,主要有以下三種方式。第一,在本地產業中創業。本地年輕人通過在職業高中或大專院校學習技術,在親戚或熟人工廠做工,積累了經驗,掌握工廠運行中各環節的技術,在父母支持下創業,積極融入本地社會關系網絡中,在本地大企業幫助下獲得穩定訂單。他們在積累更多社會關系、熟知企業運營邏輯后,將投入較大資金用于設計、研發自己的產品,取得產品的市場定價權,以此獲得超額利潤,實現產業升級和轉型。第二,在本地當企業管理人員。本地工廠的管理人員多以本地男性為主,車間工人多以外來務工人員為主。一方面,老板認為這種模式容易管理外來務工人員;另一方面,本地熟人社會關系使得老板認為自己有責任照顧本地區的年輕人。第三,成為技術工人。當地發達的制造業集群對熟練技術工人的需求量較大,而且待遇較好。例如在S村,本地男性在工廠做技術工,月收入可達9 000元以上,家庭積累能力較強。
與此同時,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大部分女性留在本地就業。女性不愿意進工廠車間,而偏向于在政府部門、企業、工廠做文職類工作。這使得本地女性基本上都在本地就業,并未出現外流。例如S村所在鎮主要產業為手電筒、燈飾、家用電器制造等,大部分以外貿的形式銷售,因此為本地女性提供了大量的文職類工作,如人事、行政、會計等。產業的吸納作用使得本地適婚男女都在本地就業,降低了本地異性之間的婚戀成本。
雖然有大量的外來務工人員,但他們在經濟條件、生產生活空間、文化認同上與本地人有區隔,很難與本地人締結婚姻。第一,經濟條件上的區隔。本地家庭經濟條件遠優于外來務工人員家庭。外來務工人員無論是在工廠上班還是在本地做小本生意,都只能獲得勞動力的平均收入,但是本地年輕人通過開加工廠、從事管理型崗位或當技術工,人均年收入達到十幾萬元乃至上百萬元,兩者之間差距較大。第二,生產生活空間上的區隔。外來務工男性主要在工廠上班,并通過加班來獲得更高的計件工資,本地女性主要從事文職類工作,追求按時上下班,兩者在工作場域上存在區隔,很少有機會交流。在生活上,外來務工人員居住在租金較低的老舊房屋,天然與本地村民產生區隔。例如,S村現有外來務工人員2 600人,本地人住在新村的新房子中,外來務工人員租住在條件較差的老村中,在生活上很少有深入交流。第三,文化上的區隔。本地人與外來務工人員在方言、消費觀念等方面存在差異,本地人有一定的優越感。例如,S村村民在婚事上秉行“嫁北不嫁南”的觀念,排斥本地女性與外省男性締結婚姻。以上三重區隔使得本地人與外來務工者之間有較大的鴻溝,導致外地婚姻比例較低。
本地較為發達的產業使得適婚男性和女性都留在本地就業,本地產業所帶來的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可以相互生產,塑造出穩定的本地婚姻圈。適婚青年通過本地婚姻,依托家庭提供的經濟資源、當地產業創造的經濟機會和地域社會關系網絡,較為順利地實現家庭再生產。
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本地工業化帶動了就地城鎮化。本地依托其區位優勢和已有產業基礎,成為新的區域發展極點,農村家庭積累和消費能力比較強,就地城市化程度不亞于縣城,為年輕人提供良好的家庭生產和生活秩序。
首先,就地城鎮化使得年輕人就地實現城市化的生活方式。鎮域內商業繁榮,生活極為便利,每家都有自建的小別墅,空間寬敞,村民就地即可享受低成本、高福利的城市生活。例如,在訪談中,S村某高中生表示,自己雖然在縣城讀書,但還是本鎮好玩,也更有人氣。
其次,就地城鎮化為子女提供優質的教育資源。鄉鎮政府統籌工業發展,改善營商環境,積極開發土地,通過稅收獲得較高的公共財政收入,以推進鎮域基礎設施建設和提升公共服務供給能力,教學資源比較充足,教學質量較好。例如,S村所在鎮財政相對獨立,不依賴縣級政府的財政支持,在財政資金的使用上自主性較強。2022年該鎮一般公共預算收入預期為12.0億元,一般公共預算可用資金約為5.0億元,其中教育支出約1.6億元,每個片區都有幼兒園和小學,每年以高工資吸引優質青年教師,農村家庭子女幾乎都在鎮域內接受教育。
最后,本地有大量的就業機會。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父代抓住改革開放的紅利,通過發展產業實現家庭經濟積累和階層躍升,本地完善的產業集群為年輕人創造了大量的創業、就業機會,減弱了教育在階層躍升中的作用,教育競爭不激烈。因此,即使子女學習成績一般,以后也可以依托已有的社會資本、經濟資本和本地發達的產業集群,在本地實現穩定的家庭再生產。因此,年輕人的城市生活、子女受教育、個人發展等需求均可以在本地實現,進城買房沒有成為婚姻締結的條件。
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年輕人習慣生活在鎮域熟人社會中,本地密切的社會關系網絡為年輕人生產、生活提供了極大便利。兩代人之間的生活方式呈現代際趨同,年輕人的價值觀、生活方式、消費觀和父代保持一致,這是因為家庭和村莊對個人有很強大的拉力。大多數年輕人將錢投入本地產業集群中,實現穩定的家庭積累。婚后,年輕夫妻根據家庭實際需要再決定是否在縣城買房,實際上婚后即使有經濟實力,在縣城買房的人也不多。本地婚姻受地域社會結構的形塑和影響,彩禮的多少也不是婚姻締結的重點,甚至都不會納入討論范疇,僅為一個象征性的儀節,男方“酌情給”即可。一般男方選擇一個吉利的數字,婚后彩禮與嫁妝一起成為小家庭的共有財產。由于家庭少子化,婚后夫妻小家庭居住方式較為靈活,共同贍養雙方老人,同時也繼承雙方父母財產,呈現“兩家并一家”的表征。夫妻小家庭與雙方原生家庭之間保持聯合性和緊密性,社會身份并未獨立或脫離原生家庭和地域熟人社會。
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年輕人實現就地就業和就地城市化,形成以本地婚為主的良好婚配秩序,較少有男性因經濟條件差而成為“光棍”。婚后,小家庭可就地實現城市化的生活,并且在鄉村產業集群中實現家庭再生產。
本地較為發達的產業使得適婚男性和女性都留在本地就業,就地實現城市化生活,讓下一代在本地接受優質教育。本地產業所帶來的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可以相互生產,塑造出穩定的本地婚姻圈。
本地社會結構相對完整,具有價值生產功能。對父母來說,女兒嫁到外地后來往不便,如果受公婆“欺負”也難以給予幫助,不論從情感上還是功能上考量,父母均希望將女兒嫁在本地。同時,本地男性也傾向于與本地女性結婚,選擇娶外地媳婦會承擔一定的社會壓力,而且缺少女方家庭的資源整合,也會導致新生家庭經濟狀況的下降,難以維系原來的社會地位。在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父輩在經濟資本上有絕對的話語權,能夠對兒子婚姻進行強干預,在物色兒媳婦時,主要是依托身邊既有的親戚、鄰居、朋友等社會網絡介紹,傾向于選擇本地女性。婚姻是維持階層穩定,甚至是實現階層躍升的重要方式,在這種地方性共識下,男女雙方家庭均傾向于本地婚姻。本地婚姻進一步強化了本地精英之間的社會關系網絡,重塑了社會結構,形成流動較小、彼此熟悉、同質性較高、社會聯結緊密的地域社會共同體,鄉村社會結構完整。在功能上,婚后年輕人嵌入本地產業體系,較順利地實現了現代化家庭再生產;在價值上,年輕人對具有熟人底色的地域社會有歸屬感,遵循其公共規則和公共文化,婚姻穩定性高。
這種穩定的本地婚姻,與本地經濟、社會文化結構有直接的關系。首先,年輕夫妻進入本地生產、生活模式之中,復制前輩的家計模式,在本地產業集群中實現較高的收入,家庭發展比較順利。其次,年輕夫妻婚后工作、生活在鎮域社會,彼此之間的情感交流比較頻繁。再次,當年輕夫妻出現矛盾時,雙方父母從家庭聲譽、家庭發展的角度出發,及時進行矛盾調解。本地婚姻背后是家庭間強強聯合的觀念,婚姻的穩定有利于區域社會健康發展。最后,較為親密的鄰里和親屬關系、和諧的婆媳關系使得年輕人的婚姻處于比較溫馨的氛圍中。同時,受村莊社會輿論的約束,很多問題也能夠在村莊內部消解掉。
總體上,在工業化核心地帶,鄉村工業化程度高,本地經濟高度嵌入村莊社會,形成區域一體化的社會經濟。年輕人就地就業,就地實現城市化,形成低成本的本地婚姻市場,因經濟條件而成為“光棍”的男性較少。本地經濟對社會具有強整合作用,村莊結構完整,社會輿論仍發揮作用,年輕人婚姻穩定性高,離婚者不多。就整體而言,工業化核心地帶的農村,已形成婚姻資源結構性適配秩序。
在工業化邊緣地帶,工業化呈現點狀分布特征,區域經濟脫嵌于鄉村社會,鄉村未形成由本地人發展起來的產業集群,無法吸納年輕人。年輕人離開鄉村才能獲得就業機會,并遭受就業類型和區域的性別區隔。這種開放性縣域經濟結構塑造出多種市場化婚姻締結方式。較大的城鄉差異推動女性通過婚姻實現城市化,縣城買房是本地婚姻締結的前提條件,這使得男方家庭承受較大的經濟壓力,同時也促使外地婚姻變得更加普遍。在瓦解的鄉村社會結構中,年輕人婚姻穩定性較差,形成婚姻資源的結構性失衡秩序。
打工經濟帶來了社會流動,也帶來了農村青年的婚姻流動,傳統的婚姻圈隨之解體。在東部工業化邊緣地帶,產業格局與分布不均勻,城鄉一體化水平低,鄉村經濟空間與就業機會狹窄,只有進城務工才能增加家庭收入。年輕人在就業上出現行業、區域的差異,男性因承擔成婚、城市化等壓力,選擇辛苦但工資相對高的工作。相比之下,女性不用過多承擔婚姻成本和城市化成本,在擇業上更注重個人體驗,傾向于輕松、體面、離家近的工作。例如,在Q村,60%以上的男性從事建筑行業,需要經常跟著工程奔波于各地,30%的男性在本地工廠上班,10%的男性在鎮域范圍內打零工。女性主要是在縣城做文職、銷售等工作,一部分文化水平較高的女性則進入政府部門工作。
工業化邊緣地帶的縣城工業化經濟結構,使得年輕人務工出現較為嚴重的性別區隔。首先,男性以從事體力勞動工作為主,工作場域性別比的嚴重失衡制約了他們與異性的交往。其次,他們需要經常加班,閑暇時間有限,不工作時一般傾向于在宿舍休息,缺少與女性交流的機會。最后,務工收入較低,工作缺乏穩定性,導致經濟積累能力較弱。同時,工業化邊緣地帶的農村青年不僅要承擔父母養老、弟妹教育支出,而且要為自己的婚姻做準備,因此舍不得花費有限的積蓄進行社交活動,這也限制了他們的擇偶范圍。總的來說,在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的外出務工男性,相對缺乏自由戀愛的機會,需要依靠熟人介紹。婚姻更看重物質條件,市場化特征明顯。
隨著全國勞動力市場的形成,原先遵循“邊遠貧困農村—平原農村—城郊農村—城市”的婚姻梯度被打破(30)郭虹:《當前農村婚姻流動的特點及其社會影響》,《社會科學研究》1992年第2期。,逐漸形成婚姻的“雙圈結構”,其核心或內圍仍是傳統的婚姻圈,其補充或外圍則是傳統婚姻圈以外的擴及全國的婚姻圈(31)劉燕舞:《農村光棍的類型研究——一種人口社會學的分析》,《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對于女方家庭來說,原先的本地婚姻觀念轉變為對婚后實現城市化生活的向往。在這一觀念的主導下,女方家庭并不過分在乎對方是否為本地人。選擇優秀的女婿成為女方家庭的重要任務,在更大的范圍內考慮女婿候選人,包括縣域內經濟條件較好的男性及外省的優質男性。
本地婚姻出現四種類型。第一種是男女本地婚姻。人口學層面的性別失衡和人口流動造成本地適婚年輕人中男多女少的局面,在本地逐漸形成“‘上層’競優、 ‘中層’跟進、 ‘底層’擠壓”的“婚備競賽”格局(32)王向陽:《婚備競賽、底層婚姻擠壓與外地媳婦生成機制——基于豫南S縣D村的駐村調研》,《西北人口》2018年第5期。,形成了一套有利于女方“要價”的話語體系。在本地相親市場上,只有經濟條件較好的男性才能與本地女性締結婚姻。男方需要提供較高的彩禮,并于婚前在縣城買房。婚后,年輕夫妻脫離村莊,在縣城實現家庭再生產。
第二種是本地女性與外地優質男性締結婚姻。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家庭因自身的“邊緣”身份,使得他們對外地人并無排斥感,甚者認為外省男性有諸多優勢。在中西部省(自治區、直轄市),教育是家庭實現“階層”躍升的重要途徑,培養出了一批學歷較高、能力較強的男性,相對貧困的生活經歷讓他們養成了部分東部沿海地區男性不具備獨立、吃苦耐勞等優良品質,受到女方喜愛。東部沿海地區工業化邊緣地帶女性在工作場域、工作類型上與這些外來優質男性高度重合,在日常生活有較多機會自由戀愛,實現婚姻締結。在縣城工作的外地優質男性,有在縣城購房的能力和在本地成家立業的預期,婚后積極承擔女方父母的養老責任,獲得女方父母的支持。
案例1:Q村年輕女性李某說,“本地女性比較顧家,但是找好女婿比較難。本地男性游手好閑,尤其是‘80后’,學歷不高,結婚以后不顧家,吃喝玩樂,經常去KTV,抽煙喝酒吹牛皮,啃老,不肯努力工作。父母選女婿除了看經濟條件外,還要看上進心、獨立性。外地男性較成熟,獨立性強,靠自己買房。比如,我妹妹對象是外地人,不抽煙喝酒,靠自己努力在縣城買了房。”
案例2:Q村吳某是雙女戶家庭,小女兒今年35歲,其女婿為湖北宜昌人,兩人在縣城酒店工作期間結識并締結婚姻。婚后,女婿小家庭出資在寧波市買房,目前有三套房。現在女婿一個月工資為2.8萬元,小女兒一個月工資為1.0萬元,生活條件很好。目前妻子去寧波市幫忙帶小孩,吳某準備將村莊內的財產、房子等留給小女兒,由他們承擔養老責任。
第三種是本地家庭條件較差的男性與外來務工女性締結婚姻。東部沿海地區處于我國工業化集中區域,吸引了大量外來務工的中西部女性。一方面,在工業化邊緣地帶鄉村經濟條件較差的男性通過媒婆或其在工廠上班的熟人介紹,認識外地女性。另一方面,部分來自偏遠省份的女性積極尋求獲得更好婚姻的機會,在廠內務工的中年本地女性成了天然的媒婆。這些中年女性在本地適婚男性和外來務工女性之間起到橋梁作用,最終促成婚姻締結。相比于中西部廣大農村,東部沿海地區農村經濟發展更好,即使是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農民生活質量也相對高于中西部農村大多數農民家庭。在這些農村,家庭代際關系相對獨立,多數家庭為兒子建有兩層半的獨立式“別墅”,不僅居住空間比較大,婆媳關系也較為和諧。婚后年輕夫妻與公婆分開居住,但保持“兩扇門,一碗湯”的距離(33)沈奕斐:《誰在你家:中國“個體家庭”的選擇》,上海三聯書店,2019年,第78頁。,可以獲得公婆在帶小孩、做飯等方面的支持,形成有利于女性的家庭政治格局。外地女性婚配“要價”低于本地女性,不要求婚前在縣城買房,降低了本地男性婚姻成本,滿足了男性成家立業的人生愿望。Q村許多經濟條件相對較差的男性通過與外地女性締結婚姻,實現了家庭再生產。
第四種是本地招婿婚姻。招婿婚姻一般在同一個縣域發生,通常有以下幾種可能。第一,女方家庭有區位優勢,鄉村有相對成熟的產業,不希望女兒嫁到偏遠鄉村。婚后小家庭生活在女方或在雙方父母支持下實現城市化。第二,女方家庭同樣位于工業化邊緣鄉村,但作為純女戶家庭,其經濟積累能力強于一般家庭,在經濟上能支持女兒進城。相比于普通的娶嫁婚姻,招婿家庭放寬了對男方家庭條件的要求,更看重男性的人品、上進心等。在功能性意義上,招婿婚姻有利于維持女方家庭財產的完整和持續傳遞,女方父母年老時能獲得較好的養老服務。(34)邢成舉:《光棍與上門女婿:理解農村弱勢男性青年婚姻的二維視角》,《中國青年研究》2013年第3期。在價值性意義上,招婿婚姻保證了女方家庭的瓜瓞綿延,維持了血統的延續。目前,招婿婚姻的功能性意義更為凸顯。
無論是何種方式,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家庭積累能力都較弱,但是本地婚姻已實現市場化轉型,女性資源化特征明顯,本地男性不僅在鄉村范圍內競爭,而且與本地城市家庭男性、外省務工優質男性競爭,承受了較大的婚姻競爭壓力。其結果是農村家庭條件較差、工作不穩定的男性,在市場化婚姻中受到擠壓,無法實現婚姻締結。他們在村莊政治和社會交往中缺少話語權,說話沒有分量,逐漸成為村莊內的游民或邊緣人員。
在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女性有較長時間的縣城工作經歷,習慣縣城便利的生活,城市化動力較強。首先,在縣城可以獲得較好的發展機會。在工業化邊緣地帶,縣城是縣域經濟發展的極點,工作機會多集中在縣城。其次,縣城能提供其相對集中、齊全和便利的公共服務。最后,縣城配備了優質教育資源。在工業化邊緣地帶,縣級政府通過將教育資源集中配置于縣城來推動縣域經濟發展,城鄉教育質量差距較大。在縣城擁有一套房子,意味著女性可以走出農村,提升生活品質,讓子女接受較好的教育,改變下一代命運。因此,女性有很強的動力通過婚姻實現城市化(35)王曉慧、劉燕舞:《農村大齡青年婚配困難問題研究——社會剝奪的視角》,《中國農村觀察》2017年第2期。。父母圍繞城市化目標,為女兒“尋個好人家”,家庭條件是衡量“好人家”的重要指標(36)桂華、余練:《婚姻市場要價:理解農村婚姻交換現象的一個框架》,《青年研究》2010年第3期。,這逐漸推高了婚姻成本。
婚姻成本的上漲與農村打工經濟引起的性別失衡有關,與本地農民家庭城市化成本呈正相關。(37)靳小怡、段朱清:《天價彩禮源何來:城市化下的中國農村男性婚姻成本研究》,《婦女研究論叢》2019年第6期。在性別失衡背景下女性有了要價權,條件較好的家庭能給出較高的彩禮和較好的居住條件,其他人慢慢跟風,最后形成既定婚姻成本。在Q村,20世紀八九十年代結婚,彩禮只需要幾百元到幾千元,2000年約需要5萬元,2010年為10萬元以上,2020年則以20萬元為起步。在居住條件上,20世紀八九十年代結婚,年輕人對居住的要求是在村建平房,2000年需要在村建樓房,2010年開始需要在村有別墅或在縣城買房,2020年在縣城買房則成為婚姻締結的剛性條件。目前縣城房價為16 000—17 000元/平方米。女性希望通過婚姻在縣城以較高水平實現家庭再生產,縣城買房成為剛性的婚姻締結條件,縣城房價不斷上漲。縣城房價的上漲是由婚姻成本的上漲推動的,反過來縣城房價的上漲進一步推動了婚姻成本的提高。Q村最近40年的婚姻成本演變過程見表2。

表2 近40年Q村婚姻成本演變過程
在此背景下,家庭支持和個人能力成為婚姻締結的重要條件,這也是女性獲得城市化生活的雙重保險。按Q村婦女主任的描述,結婚需要具備三個條件:其一,家庭條件比較好,有車有房;其二,每個月收入不低于10 000元且比較穩定;其三,性格開朗,會說話,懂得浪漫。男性婚配成功,需要滿足以上三個條件,尤其是前兩個條件。家庭條件呈現的是男性的已有資源,以及今后遇到困難時能否及時獲得男方家庭的支持。尤其是隨著城市化進程不斷加快,男方家庭的支持對于小家庭發展至關重要。男性所從事的工作,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其致富能力,能為小家庭提供穩定的收入,為城市化生活的持續性提供保障。家庭經濟條件比較差、工資收入低或工作不穩定的男性,難以締結婚姻。
案例3:Q村有一戶漁民,只有一個兒子,家庭條件一般,縣城沒有房,也沒有車。兒子在做油漆工,一個月工資為10 000元,一直找不到對象。
案例4:村里有一位畢業于寧波大學的男性,做建筑行業的預算工作。之前依靠工資收入買車、跟同學合股開公司,經常有媒婆為其介紹對象。父親生病后,他賣掉所有資產為父親治病,最終父親去世,不久其母親也因病去世。現在他承擔整個家庭的負擔,支持弟妹上學,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對象。
婚姻條件剛性化帶來的“婚姻擠壓”,使得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經濟條件較差的男性更傾向與外來務工女性締結婚姻,或選擇當上門女婿。同時,因經濟條件差而無法滿足女方在城市買房這一要求的部分農村男性成為“光棍”,生活意義感較低,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對本地已婚家庭產生了負面影響,沖擊社會秩序。
在工業化邊緣地帶,產業集聚于縣城,年輕人在縣城務工和生活,村莊趨于空心化,導致村莊社會結構的瓦解,村莊“熟人社會”的生活邏輯發生改變,出現了輿論失靈、“面子”貶值、社會資本流散等問題。(38)吳重慶:《從熟人社會到“無主體熟人社會”》,《讀書》2011年第1期。農村婚姻理性化程度高,實現城市化生活是女性締結婚姻的主要目標,當這個目標難以實現或城市化生活處于相對較低水平時,就會出現諸多婚姻危機。“無主體熟人社會”的鄉村,無力對婚姻產生約束,對年輕人的婚姻危機也無力及時進行干預,難以挽救婚姻和家庭。
事實上,經濟條件在婚姻穩定性中發揮著重要作用,過日子離不開人、財產、禮三個基本因素,其中財產是基礎,也是衡量生活質量的客觀評價標準(39)吳飛:《論“過日子”》,《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6期。。在工業化邊緣地帶,由于縣域工業化程度較低,家庭條件一般的男性在父母全力支持下于縣城買房并締結婚姻之后,往往會選擇外出務工,以獲得更高收入。女性一般留在縣城照顧小孩或從事服務類行業,順便體驗城市生活。男性的收入不僅要維持家庭再生產,還需要滿足女性城市化、浪漫化的消費需求。男性異地不穩定的就業,使得家庭收入穩定性差,難以持續承擔子女教育支出、日常開支、女性浪漫化的生活需求等,從而引發夫妻矛盾。城市化背景下婚姻價值的嬗變、婦女在再婚市場的優勢地位推高了婦女基于物質因素提出離婚的比例。(40)李萍:《當前我國農村離婚率趨高的社會學分析》,《中國青年研究》2011年第5期。女性結婚是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41)陳訊:《拋夫棄子:理解農村年輕婦女追求美好生活的一個視角——基于黔南S鄉的調查與分析》,《貴州社會科學》2014年第9期。,在特殊的條件下離婚也成為個體通往幸福生活的重要階梯(42)葉文振、林擎國:《當代中國離婚態勢和原因分析》,《人口與經濟》1998年第3期。。隨著鄉村社會的空心化和個體化,村莊社會輿論出現弱化,鄉村公共性的消解使青年婚姻失去了社會約束力、使離婚想法變為行動得以可能,鄉村社會在婚姻維護和整合方面的自發機制失效,進而導致青年離婚事件的普遍發生。(43)盧飛:《鄉村公共性消解對農村青年離婚的影響》,《青年探索》2017年第3期。當夫妻出現矛盾時,雙方父母、鄰里、親戚無法及時介入,很容易造成婚姻破裂。在個體化村莊社會,女性離婚也不會承受輿論壓力,在本地仍然可以找到條件更好的男性,因此女性在婚姻關系中主體性較強。
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婚姻的這種不穩定性,在本地經濟條件較差的男性與外來務工女性締結的婚姻中呈現得更加突出。外地女性對本地村莊社會的嵌入程度較低,受村莊社會輿論的約束性不強,面對鮑曼強調的高流動性的現代社會(44)齊格蒙特·鮑曼:《流動的現代性》,徐朝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以及貝克提出的風險社會(45)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譯林出版社,2004年。,物質條件成為她們重要的安全感來源。整體性性別失衡,使得女性離婚后仍然有較多機會與條件更好的男性實現婚姻締結,婚姻的變動成為部分女性追求物質享受的捷徑。家庭條件較差的男性婚后需要進城務工,長期與妻子分離,與妻子的互動大大減少,彼此之間的差異性增加,最后導致感情破裂和家庭危機。外地媳婦在相對陌生的村莊留守或繼續在周邊工廠務工,容易產生孤獨感和無意義感,加上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和對男性能力的“失望”,容易出現棄夫“傍大款”現象(46)石人炳:《青年人口遷出對農村婚姻的影響》,《人口學刊》2006年第1期。。例如,在Q村有30多名男性娶外地媳婦,最近10年有6名外地女性選擇離婚或跑掉。外地婚姻的脆弱性,為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經濟條件相對較差的家庭的次生危機埋下隱患,使得他們淪為真正意義上的村莊邊緣人員。
案例5:在Q村有位男性,家里有三個兄弟,無力進城買房。后來他在針織廠上班時認識了一位安徽女性,結婚后育有一小孩。但女性覺得男方家庭條件較差,就扔下小孩跑了。此后,該男性遭受他人嘲笑,情緒低落。
婚姻的不穩定性,導致工業化邊緣地帶家庭條件一般或相對較差的農村已婚男性有較大的婚姻焦慮。在市場化背景下,他們因自身經濟條件的不穩定性和情感互動的不暢通,導致婚姻危機出現,村莊公共性的瓦解、鄰里關系的淡化無法挽救婚姻危機,最后導致婚姻破裂。這些男性重新成為“光棍”,家庭再生產受阻,個人精神受到傷害。
在工業化邊緣地帶,鄉村工業化程度低,本地經濟脫嵌于村莊社會,未形成類似于工業化核心地帶農村的社會經濟。年輕人需要異地就業,異地城市化,婚姻成本較高,婚姻理性化程度高。這類家庭圍繞城市化目標形成多種婚姻模式,并出現較大規模的大齡未婚男性。本地經濟未能實現對社會的整合,在瓦解的村莊社會,年輕人婚姻穩定性較差,離婚現象較為普遍。從整體上看,在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形成了婚姻締結和維持雙難的失衡性婚配秩序。
在長期延續的生男偏好下,我國出現普遍化的性別失衡。隨著改革開放出現的打工經濟,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人口的城鄉、區域流動,城市化成為農村家庭的發展目標,同時也帶來農村婚姻實踐的復雜化和多樣化。無論是人口學層面的“性別失衡說”還是“婚姻要價說”,都過于宏觀,未能從微觀層面展示“光棍”現象的豐富性。而從家庭資源分配和個人自身原因來解釋“光棍”現象,則容易將“光棍”問題歸結為個體性問題,難以形成中觀層面具有一般性的解釋。本文對浙東地區兩個工業化差異較大的村莊的婚配情況進行了考察,認為經濟結構對當地的婚姻匹配秩序具有重要的影響。工業化差異成為分析區域婚配問題的中層分析視角,能夠多維度、深層次地解釋東部沿海地區農村的婚姻締結模式。
在東部沿海地區,按照工業化程度不同可分為工業化核心地帶和工業化邊緣地帶。在工業化核心地帶,鄉村工業化程度較高,形成經濟與社會高度互嵌的社會經濟,在產業的吸納和整合作用下,農村男性和女性均在鎮域范圍內就業,外來務工者在經濟條件、生活空間、文化認同上被區隔,農村形成本地婚姻。就地城鎮化使得家庭就地享受城市化生活,讓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降低了婚姻締結成本。完整的村莊社會結構,使得本地婚姻具有高穩定性,形成高度適配的婚姻資源配置秩序。在工業化邊緣地帶,經濟脫嵌于鄉村社會,異地工業化帶來的性別隔離,推動本地婚姻市場化,形成本地婚姻、外嫁婚姻、外娶婚姻、招婿婚姻等多種婚姻締結形式。縣城城鎮化推動婚姻成本上漲,推動非本地婚姻締結。而瓦解的村莊社會結構和“無主體的熟人社會”導致婚姻穩定性較差。工業化邊緣地帶農村婚姻資源出現結構性失衡,影響農民家庭再生產秩序。
東部沿海地區的農村之所以會形成不同的婚配秩序,其背后的因素是區域經濟結構與鄉村社會結構的差異。工業化差異為農村婚配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是研究經濟活動對村莊社會、婚姻生活秩序影響的新切口。國家在實現城鄉融合發展的同時,需要加強村域社會建設,提升村民之間的利益關聯和情感關聯,找回熟人社會,實現婚姻資源配置公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