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漢語詩人應多下內功,追慕“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的人生境界,詩方能有所成就,否則只是玩玩小詞語小自我。縱觀當代詩人,就我所了解的,看不出誰有什么境界,有的不過是一點聰明一點固執(zhí)一點愚蠢一點譫妄而已,沒看出誰有什么境界,都是凡夫俗子,只不過有點組合語言的小智力罷了。
是什么自動賦予一首詩以意義?政治,文學慣規(guī),審美積淀。詩,能否排除這些文化聯(lián)想自動賦予的意義而獨自成立?
今天發(fā)明了一個新詞,瞬視。天使視力,瞬間洞察一切。十一歲時我曾經擁有過這種能力,但它的持續(xù)時長同樣也是瞬間。一瞬間我看見了古往今來宇宙萬物,哲學上的說法叫作“萬物整體共時”。
常識用形象包裝起來也不是詩,常識是靜態(tài)的重復,它不是哲理,哲理是具體和抽象之間循環(huán)往復的運動,整個是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
在不同的自我間轉化的能力是一個大詩人的條件,但丁,惠特曼。
與自己的生活和生命無關的觀念寫作,基本可以判斷為偽詩,它不是為了探索生命的真相,而是為了達到外在目的,比如和某種意識形態(tài)對抗。
有生活的,尤其有那么多生活的詩人,總歸是可疑的。
記憶的熔爐中總是投入從未來涌出的各種新生事物,用它們將往事不斷地重新熔鑄,從而使往事(過去)不斷地增長和變化,于是,過去便不再是在者之在的一個靜止場域,而是一個活的存在,被不斷地召喚進現(xiàn)在。
柏格森所說的創(chuàng)造實乃意味著毀滅,生命盲目的沖動向上噴涌,粉碎上一次噴涌下落時形成的阻礙新的生命沖動的物質。物質具有自由落體的特性,而生命在于自由地選擇,克服惰性和慣性,是不“自然”的。
只有與對象合一,才能對其有真正絕對的認識,有距離的觀照都只能產生相對的認識。與物合一的先決條件是自我的空掉,此即濟慈的“消極感受力”,此即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性直覺。直覺,是與對象中未名的東西同在,而不是把未知歸結為已知,把陌生歸結為熟悉,把情人歸結為妻子。
詩歌在最為不同的事物之間創(chuàng)造相似性,并把它們聯(lián)合在可辨認的品質中。
在詩中我可以自由穿行于各種復雜而有趣的語言材料之間而不受其鉗制,生活中正相反,我必須像入冬的樹木一樣簡單,唯有簡單才能專注。從1981年專注于詩,一直潛在詩的深海,試圖從沉船中打撈起一些碎片,擦去鐵銹和附著的貝類與黏糊糊的海草,以為在陽光下的村鎮(zhèn)集市上有所用處。我的詩與詩學有效對應或說應對了當代經驗的極端復雜性,而在現(xiàn)實中,我和康德、柏格森是同類,我們沒有個人的生活,也無力應付生活,我們只是存在了,卻沒有生活過。
同一件事帶來的痛苦,一個詩人得經歷兩次,一次來自想象,一次來自想象變?yōu)楝F(xiàn)實。但一個詩人也同樣能使幸福加倍,那就是用詩把幸福記錄下來,每一次重溫,幸福便又復現(xiàn)一次。
否定詩學。詩需要明確地建立在形式和概念上面的知識,但又不局限于此,詩從可知向無形式的未知前進。嚴格地講,“詩”是超語言的,它超越了我們的思想或語言所能達到的范圍,任何語言表述都只能是對它的限定,“詩”是不得已才降落在語言形式之中的,它類似于“道成肉身”,以有限之容器承載無限之啟示。因此, 對于“詩”的理解我們只能采取排除法,先確定什么不是“詩”,這種否定的理解是謂否定詩學。
要像自己已經死了那樣去看待人世的一切。要習慣活在一個沒有你的世界中。
沒有任何具體的現(xiàn)實能夠成為自身的現(xiàn)實,而不是表現(xiàn)或表記(sign)。
每一個詩人或者說人,都必須寫下他自己的《地獄篇》——從一座幽暗的森林中,醒來。
最后會有一件事情發(fā)生,照亮全部旅程的意義,那或許是一個人的出現(xiàn)。在這個阿基米德點上,回顧既是對記憶和經驗的深入,又是超離,回顧將以對事件完整性和歷史真實性的絕對信任為根基,因而,回顧獲得了客觀性。
既然人間的事物越來越快地令你厭倦,想從雪球中攥出溫暖的欲望如水流失,那就將你有限而昏暗的目力更多地貢獻于書頁,當著冬日上午短暫的陽光將散亂的書頁裝訂起來。
一定要對自己的詩保持警惕,它們也許同樣是語言的慣例自動寫出來的,并沒有透過語言帶出真理之光。詩要遠離文學。詩要非詩化才有力量,尤其要遠離詩化的語言。用最沒有詩意的語言完成詩意。
詩寫到一定程度,便只有以自身為尺度了,所有偉大詩人都是如此,但這尺度并不總是能適用于其他次等詩人。
當代中國文學的閱讀依然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經驗,尤其是詩歌,沒有靈魂,也沒有經驗,甚至沒有情緒。在這個氛圍中,想真正地寫點東西出來,必須繞過或者干脆忽略中國當代文學。甚至外國當代文學也大可不必當真,看看他們的伎倆就可以了。我和中國當代文學沒有關系,但中國當代文學和我有關系。
俺一個人圍觀一群人,乃至人類。
我寫作是想代替說話。我翻譯是為了讓別人代替我說話。我評論是看看別人說了什么,是想發(fā)現(xiàn)有沒有和我一樣不想說話的人。
想念一個朋友,又不想見面,是為什么?也許是對自己的某種“警惕”。
日常生活的悲劇性,使得每一個有此覺識的人一天天地過下去本身,成為莫大的勇氣和勝利。
我又坐到了這桌子前面,這桌子就是田野,雖然小,卻可以把一碗水端平。
要解決的不是藝術問題,而是存在的問題。
人類之創(chuàng)造性的活動,與海蚌分泌、鼴鼠堆土類似,為了有安全感,貌似的。
大多數(shù)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只軟體動物,出于對世界的恐懼也是對生命本身的恐懼,拼命分泌出一個外殼。背著這個脆弱的殼,按潮汐和月亮的指引,度過或幽暗或靜止的日子。整天研究怎樣趁夜晚爬過泥地和沙灘,而不留下一條長長的(大約一米半)痕跡,因為在軌跡盡頭,用棍子往泥里一掘,就被頑童找到。
星星還傾斜在土豆地里的時候,鳥兒們就已經開始晨禱了。這是白晝最長的六月,早晨三點半鳥兒們就開始演奏樂曲,出來覓食。它們分種類按時序出現(xiàn),我能辨認出的有大山雀、兩種喜鵲、鸛鳥、烏鶇。幸好校園里就這么些鳥,否則四點鐘以后簡直無法睡覺。太陽升起前有段明顯的沉寂期,那應該是它們在吃早餐。
沒看過的風景不再想看,不認識的人不再想認識,認識的人慢慢在各個道路的分岔處消失,我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不用走到窗前就能聽見雨聲,一整天只有雨聲陪伴我。滿地梧桐葉,被打得過薄而金色晦暗。一整天我都在工作,偶爾看看外面,雨推遲了黃昏的降臨。人世的幸福不過如此。我不需要認識任何人或事物。
所謂故鄉(xiāng)就是回不去的地方。這個時代,誰有在家的感覺,誰就是幸福的愚人。
我喜歡異常的天氣、暴雨或大雪,這時,現(xiàn)實會暫時中斷。我們唯一活著的斷續(xù)的時刻,就是這樣的時刻。我們并不是一直活著。
在北方,不由得你不早起。四點多天就大亮了。在張維屯七叔家時,強烈體會到農村人依然保持著與自然規(guī)律的內在關聯(lián),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的規(guī)律是在自然的大道周行下面的,而在城市,燈光強行將黑夜改造,人工之物試圖超越自然的存在而取得絕對的掌控權。在老家,九點來鐘鎮(zhèn)上一片漆黑,我睡得安穩(wěn)。
今天最大的收獲是去郵局時,在“重慶燒雞公”門外看見籠子里有幾只雞,籠子外面的地上撒落了一些熟的大米飯粒,兩只麻雀在那里蹦蹦跳跳,其中一只好像是今年新生的,顏色較淺,另一只和它大小差不多,一只在喂另一只吃米飯。我站在那里觀看了一小會兒,一個女服務員也在看,直到它倆飛上屋頂,一對兄弟!
最絕望的詩歌卻給人最深的安慰。
人與他者之間無所謂正確的關系,有的只是對兩者關系的正確理解。
整個可能性同時向我們開放,而我們從中選擇一個以確保自己的責任。
現(xiàn)代主義白矮星式地向自我塌陷,與后現(xiàn)代主義的碎片游戲都已經失效。因為它們都與自然(廣義的環(huán)境)相隔絕了。物我不分,亦即超在性與內在性渾融,應該是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