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友人發我一則“驢友”視頻。夜來興起,驅車前往。是一條廢棄三十年的土路,原有心理準備,卻仍是難以忍受地顛簸。但還是比大唐長安時代的泥巴路要好太多。
自入山算起,約十五公里的山路,逼仄不能會車,只能十幾邁的速度。這算一條掛壁路,沿山轉著一圈一圈繞上去。路一側是高起的崖,所謂山迎人面,另一側是萬丈懸崖。
沿途有三十多個廢棄的村莊。三十年過去,一棵棗樹從房屋中間長出來,長得高大。頂多再十余年,植物們就徹底把村子吃掉了。
在一個房屋前停頓一陣,抽了幾支煙,小心地把煙頭擰滅,攥在手中。開頭燈,許多鬼蛾子舞動。一只鬼蛾子,算是一個此處居住過的人類亡靈嗎?有一只飛進車里。那么我載它下山吧。
房屋殘存的墻壁間,深草里,沙沙作響,有動物伏在其中。八成是兔,或獾子。我就不打擾了。
村子都在山腰。不能溝底,溝窄,底部也不安全。不能山頂,太寒,不夠避風。溝底或山頂,出行也都更困難。
但此處山腰也不夠理想。無水,水源不經過這里,汾河從附近隔山另一條溝穿過。植株不茂的石山,能夠耕種的土地少得可憐。人被逼成什么樣子,才能在此間繁衍三十多個村莊?
能夠記得的村名有五家崖,前后坪,五梯村,西溝窯等。
路的盡頭,是一個叫牛糞窯的廢棄村子。嫌其名惡,不去了。
歸途顛簸得漫長。途中遇一只兔子,是沒見過世面的兔子,被車燈晃得傻掉,呆呆站在路中央不動。老玄偶發慈悲,停下車等它走掉。它傻乎乎鉆進路邊草叢,以為我看不見。輕輕扔塊兒石頭過去掉到它背上,它一下子跳起來,嚇我一跳。它竟然能跳一米五高的樣子,然后順路快快地跑了。
遇兩只狐貍,曳粗長的尾巴。路窄,它們無處可去。一只上懸崖,弄得砂石一陣亂響。另一只沿著車燈跑。也是停車,等它們走掉。是灰黃的狐貍,不是很大,比我遇到過的都小。
一只母野雞,臥在麥行中。收割機轟隆隆過來,母雞 開翅膀,身體大了一倍多,雞頭前昂。
它是要護住翼下正孵的蛋。小雞大概快出殼了。
收割機遲疑一下,繼續向前。雞不見了。
收割機停。開收割機的男人下來,站在收割機后。
母雞血肉模糊,頭掉在一邊,粘在土里。
開收割機的人罵罵咧咧:
“你這個東西,不知死活。”
他說話的語氣,含有贊嘆、惋惜、壓抑著又壓抑不住的興奮。還有漠然,就像我此刻記錄此事的漠然。
人類能有的情感,無非幾種而已。在恐懼或利益之前,許多情感完全消失。比如同情心,比如同理心,比如羞恥心。人類史上,發生過被擄的女人傻掉不能動、任憑強奸輪奸殺死自己兒子的事。她的丈夫也傻掉不能動,像渾身關節銹住一般。
這母野雞是另一種。它只是不顧性命,保護自己的蛋。它的肢體語言是:
“你先殺了我吧!”
開收割機的男人彎腰,揀起野雞,扔到車上,哐啷一聲響。這野雞,晚上就是他的一鍋雞湯。
凌晨二時,黑 的山體,在星辰之下輪廓清晰。山風強勁,并不呼嘯,相反是和黑暗一樣安靜。
風中有濃烈的山腥氣息,潮濕的,蒸騰的,河水與石頭的香氣、草木苦澀的樹液氣息和野獸們的體息混雜其中。也包括我的。
為何我對這黑暗親切,似乎遇到過?它與我將至而未至這人間時的黑暗,究竟有何關聯?
山頂仿佛有光。像暗黑世界開了一個微小的孔洞。洞在上升,大起來。
是月。半個,弓形的半圓弧度向下躺著,是安然的樣子,不是那種繃緊而鋒利的形態。人的心覺得舒緩。
但是它巨大,大到讓人覺得不適和吃驚,覺得荒涼,是城市所見至少三倍。不是修辭,是實際視覺的感知。我一直不明白山間和城市這么點距離之差,何以區別如此之大。
月是難以形容的色澤。沒有文字可以狀寫,沒有繪畫可以描摹。世間若有女子得一兩分它的顏色,相信會使人一望而喪心魄。它讓人幾欲驚叫,讓人想哭又想笑。
黑暗的山腰樹林里,傳來呦呦的聲音,悠長,情不自禁地渴望著,因渴望而忘卻世界的威脅。
是狍子的鳴叫聲。這是我第一次在山林聽到它的鳴叫,和幾千年前漢字里一模一樣。它也是因月現之美而忘我,而發聲嘶叫,像或好或不好的詩人。詩是因美而生的,是對美的呼贊。因美而狂奔,而停留,而性欲生發、強勁。美催使誕生,并壯大。
山口遇警示牌,上寫兩百五十米處有塌方,結尾處還有責任人某某字樣。路細細地扭進山里,抬頭望去,遠處一片山體是裸了。
山口倒是還有牛群和放牛的人。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安慰自己說,那樣忽塌一下死掉,太不值當。其實是怕死。
路邊見一群人,都很老,四男一婦,穿著那種廉價的塑料一般的迷彩。一個個面色發黑,不是被太陽曬的那種,是累極了往骨頭里黑的那種。四個人每人扛一個袋子,其中一人用的是書包,大概是他孫子或孫女用剩的,書包露出的部分,可知是玉米棒子。他們在路邊站著,張著嘴,累得說不出話。
我正倒車,問你們去哪里,說是去某村。我說我路過,捎你們一段路吧。等一下我收拾一下后排座東西。
幾個人這樣那樣謝。老太太說,哎呀今天是遇上好人啦,邊說邊把我后排座上的衣服往前塞,說快收好了,別衣服里有錢。我笑說沒啥,我反正也順路。哪個時代哪個地方,都有好壞人呢。同一個村里也有壞人呢。
國人一個個,向上三代,差不多都是農民。見農民受苦,總有惻隱之心。他們說是給包地的干活兒,掰玉米,一天一百塊錢,早上到現在。問中午呢?說是家里帶點饅頭吃。我說城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學生們找不到工作,也是辛苦啊。問了一個包地的名字,他們說不是這人。
看來此地包地種的,還不少。這家是包五百畝地。導航顯示七公里。的確,這么遠的路,幾個人若步行,到天黑未必走得回來。況且累一天,每人還扛一袋沉甸甸的玉米棒子。
村口放下他們。他們非要給些玉米,三個車門齊開,攔后面前面塞進來。沒辦法,回去煮了吃吧。
遇見穿山甲,是個胖子,吃力地挪,橫穿山路。無意識間踩了剎車,讓了它一下。起初覺得是刺猬,卻是長尾巴左擺右擺著爬行。它那個樣子,就是典型的用上吃奶的力氣的樣子。不意此間有這樣的物種,有點像圖片上的犰狳。它滑下路邊排水渠,車一閃看不到了。
遇見許多貓頭鷹,車燈上方慢慢地飛,很低,就在頭頂。這是略顯詭異的物象,世間無第二人可見:許多只貓頭鷹環繞一路,浩浩蕩蕩,又無聲無息。這一只不見了,另一只又起。
這被貓頭鷹青睞和環繞的尕慫,是個什么鳥人。
這是2023年9月之事。覺得有趣,一記。白晝就有點恍惚,像是一個很難醒過來的長夢中的景象。
記一個夢。平生第一次,夢見一個梳背頭的男人,叉腿坐著,皮膚銅色。對面坐著的,是年輕時很瘦的我。他與我年齡相仿,略大于我。從他坐著時的腿可見個子較高。他絮絮叨叨說著什么,原話忘記,大意有些憤世,又說做事另一套。他莫名其妙送我一幅字,是個對子,字跡忽大忽小。他站起身,一邊站一邊衰老,將皮帶系得很高,將軍肚鼓起來,他身后漸漸有了些人,人多起來。
快一周了,我仍然記著這個夢。如此清晰,難忘,一生不多見。不明其意。
見到嗤鬼子,就是夜里發出 人怪笑的夜梟。很近,相隔不過七八米,活捉都是能夠。它肉墩墩的,蹲在樹上一截斷掉的枯樹枝上,頭轉了一圈,又轉回來。它原來很小,不及一只鴿子大。大約兩分鐘后,它飛走了。
另一種梟,叫腥乎子,大如公雞。沒有近距離見過。
查了一下,嗤鬼子,不大,一兩斤重。學名應是鬼 。叫聲就是人們說的那種夜梟的笑聲。有數個亞種,不知是哪種。它很從容,站樹枝上。附近或許有它的巢穴。
另一種腥乎子,當指烏林 。大鳥,兇猛。
見到五頭大野豬。太遠,超出200碼。最近處的一只起初在180碼距離,不動,站在山谷里樹下。它太大了,還疑心是頭牛。直到它動了一下,伸出長嘴,又見到它聳著的背,才認出是“二哥”。這應該是豬領袖,它動了一下,其他四頭豬才逐漸顯露出來。
車熄火,以為它們會走近,來路邊翻山梁,它們卻越走越遠,在山谷的山根處消失。應當是躲進了一個山凹。
山里人說pi子說得順口。我大概知道是哪個字,一直以為是古語,不想在方言里顯現。
忍不住還是問他,pi是哪個字?他不解地說,pi子嘛,就是pi子。然后又是pi子長pi子短,這個pi子那個pi子。
望他指的方向,是一個個山坡,就是那種不太陡峭的山面。
pi子,應當是山陂吧。陂子的叫法卻是親切,像叫自己家貓貓狗狗的名字。
傳說中的深山九層妖塔,夜里山頂望見一座,但沒有找到能過去的路。據說九座能抵達四座,均是嶄新而荒廢。
再探。想想夜闖四座空無一人、山頂高聳的樓閣,就忍不住想怪叫一聲。雖是荒廢,修時必取山間最好的景。夜登,舉手過頂可撫星辰,空中手撈,可捉蛛網一般縷縷風。遠眺可見群山躍躍,山嵐像從杯中倒水入另一個杯一般,從一個山谷爬出,在頂端倒入另一個山谷。皆是世間無人得睹之美啊。幸甚將至哉。
幾場雨,便澆滅不可一世的夏天。
夜里山草殺氣騰騰,每一棵都拼命。我素來不知畏懼,此時竟有幾分忌憚。
草們似乎知道末日將至,時日無多,再不長今年就沒有機會長了,必須抓住有限的晝夜,把全部力氣耗盡。
草。此時讀三聲。向對面黑 的山梁,連呼三遍草,以示敬意。
月亮在山間升起,是將滿的月亮。我說過許多次山頂明月之巨,巨到有危險感。

王云若作品《愛蓮說》
剛剛瞥見它的時候,它仿佛發一聲吶喊。它繞來繞去,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忽焉在叢林,忽焉在我頭頂。每次見它我都吃驚,都感動,都有流淚之感。有時真的,淚水淌下來,先熱后涼。眼鏡糊了,得停下來清理。
我是一個在這樣無聊、愚蠢的時間里,望著明月在荒無一人的山間行走的人。我也望見了人們此刻的夢,人們做的夢,如同復制一般雷同。他們在夢中也急切地伸手,想抓住鈔票。我幾乎能感覺到他們緊張到黏濕的手心。
我努力忘記這些。我是一個無數次看到山頂明月的人,比山中居民看到的還要多,他們是顧不得看的。
這般精彩的短章,也會被搶鹽的人看到,我一想就感到絕望。我努力忘記絕望,因為只有忘記,才能夠繼續工作。我望著月亮,像一只蟾蜍,從天空深處汲取力量。我感知到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