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告別 [組詩]

宋曉杰

兒子的新居，離大興機場不遠

所以，聽飛機、看飛機成為常事兒

那也是我和侃侃戶外活動的內容之一

偶有超低空飛行的飛機飛過

我就會興奮地高喊：“看！飛機！”

它們努力的樣子

與伸平雙臂的小小孩童無異

偏左一點，偏右一點

高一點，低一點

最后，收攏“翅膀”

準確地，一頭撲向我

有時，它也會瞬間定格

或歡叫著，面向天空

出發與抵達的概率均等

但不知為什么，每次我都固執地認為

它在回程，心急火燎，心事重重

飛機上，沒有一個我要等的人

可是，我總會孩子一樣心潮起伏

還有點兒憂傷、難過——

仿佛地面上的我，在等

空中不同年齡和性別的我

平安著陸

——陪父母回鄉所作

——他們一再縮小

卻毫無規律可循：

一會兒是兩個女孩的小母親

肚里懷著一個，卻為另一個病著的去請醫生

暴雨中，媽媽從堤壩上幾次滑倒，又站起

一會兒是22歲的新娘，在灶間升起炊煙

再哆哆嗦嗦地擔起鐵皮水桶

去三尺冰封的井邊，鑿冰、取水……

爸爸一會兒在突降的汪洋中，艱難地泅渡

后半夜才饑腸轆轆地摸進家門

一會兒從學校歸來，三十五公里的鹽堿路

打著赤腳，舍不得讓布鞋磨破……

我好像看到了一部紀錄片

片頭中，黑白的雪花嘩啦啦閃爍：

蜿蜒的鄉路上，駛過一輛歪歪扭扭的

老卡車。車上是他們的全部家當：四口人，

一對舊木箱，一袋高粱，一捆柴草……

而我，正是四口人中最小的那個

……漫長的告別。一代人的告別

動用了半個多世紀的情感

卻怎么也走不出一公里的泥濘

他們一次次回來

就是為了一次次回去：回到過去——

這一次，落葉紛飛的鄉路上

他們越過霧霾和白內障

清晰地看到了

根

這一年，經常與媽媽通電話的

親朋好友，走了三個人

樓下的鄰居，也少了一位

如果說，每個人周圍是萬千絲線

織就的網，用以抵擋風寒

那么，她時常感到冷

就對了

我小心翼翼，生怕失口提到她們

媽媽卻很坦然：“走著走著，

誰都會掉隊……”

媽媽說得平淡無奇

好像在說某個青春期的女孩

在體育課上，偶爾缺席

沿著操場跑幾圈

她們還會相逢

幾年前，媽媽開始分送她的

貴重金銀。存折，也不留一個

“太沉了！”媽媽說，

“這個年紀了，要減負。”

止水生毒。過勞的機床只好休整

難得地幽靜，適合養病

廣場上，孩子們的歡叫

老年舞的鼓點兒，隱約可聞

聽得清晰的

是窗外杜仲間水滴般的鳥鳴

那個涼亭下孤坐的人

可否聽懂

一樓的鏤空花園里

密密麻麻的棗子，指甲蓋大小了

蘋果樹結了太多調皮的果實

幾條彎枝多像媽媽，摟住這個

摟不住那個

不確定三樓是不是要包餃子

有刀與案韻律的節拍之聲

反正，醬燉海魚的味道真是鮮香啊

一碗高粱米水飯、一把小蔥，再加上

我的想象，堪稱絕配

剛放下孫子侃侃的視頻電話

手機里又傳來爸爸問候的笑容

收了電話，屋子里忽然明亮

我猛然抬頭，看見夕光

落在前樓最高的幾層玻璃上

倔強，又溫柔

“人間忽晚，山河已秋”

此刻，我立于瞻前顧后的中游

更遠處，奔騰的遼河水正在穿越

狹窄的入海口……

媽媽不喜歡吃魚，但爸爸喜歡

這導致媽媽對燒魚這件事兒

總是不情不愿

有一次，爸爸生病了

終日昏沉，食不下咽

媽媽主動問爸爸：要不要燒條魚？

爸爸搖頭又點頭的工夫

媽媽已經沖進廚房

我趕緊過去幫忙

卻聽到媽媽一邊點起灶火

一邊自言自語：“魚啊！把所有懲罰，

都記到我賬上吧！”

從西西弗書店出來

就看到了奧特曼真人秀表演

一樓大屏幕前的舞臺上，站著一個

全副武裝、眼睛放電的奧特曼

一樓至五樓的玻璃護欄后面

站滿了不同年齡的人

兒子也從人群的縫隙向里張望

臉上露出孩童時的歡顏

他們在看真人扮演的“獸”

我卻越過“獸”，看到兒子的童年

可是，看不見的怪獸呢？

雙拳空握，卻不知應該落在哪兒

哦！那時候，我總是睡不醒

那時候，總是笑不夠；即使流淚

也是太陽雨，說晴就晴

那時候，煩心的事兒真的不多

大不了，打一通怪獸

氣就消了

其實，人們常說“人面獸心”

是不對的——

小獸是甜的，因弱小而無辜

難伺候的，畢竟是人

——寫給小孫子侃侃

某一天，一歲半的你，又淘氣了

我說那樣危險，你也沒有反應

你一直笑，一直笑

怎么也呵斥不住。情急之下

我甩手抽了一下你的屁股

你哭了一聲

然后，又接著笑

真好！你還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

不知道世間，還有那么多險峰、荊棘、

利器，那么多危險無聲無息……

你騎飛車，攀滑梯，爬巖壁

越來越勇敢無畏

而我，越活膽子越小

孩子！成人的世界里，絕少游戲

什么時候告訴你比較合適？

什么時候放手？

順便告訴你——

疼與愛，離得那么近

于她而言，這一日

是個不折不扣的“死結”

對于他，需要行動去“解開”

虛擬的一切，排演過多次

所以喪訊到來時，他十分平靜

大雪旋舞，交通受阻

那一邊，悲傷卻正點無誤

有人心碎；有人歡聚

宴飲，沸騰的泡沫紛飛

面面相覷的人，心如土灰的人

發呆的人，又老舊了幾分

而他們的新麻煩，卻像銹死的

龐大機組，有了松動的跡象

他心事繁雜地沖進風雪——

接下來，他們要并肩站在眾人面前

禮貌，分寸，收走老人的骨灰

送別的酒，潦草地喝過之后

他們搭上各自的航班

分別推開，同一扇家門

——沒有問候，沒有煙火

像平時一樣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