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琦
這就是時光
我似乎只做了三件事情
把書念完、把孩子養大、把自己變老
青春時代,我曾幻想著環游世界
如今,連我居住的省份
我都沒有走完
所謂付出,也非常簡單
汗水里的鹽、淚水中的苦
還有笑容里的花朵
我和歲月彼此消費
賬目基本清楚
有三件事情
還是沒有太大的改變
對詩歌的熱愛,對親人的牽掛
還有,提起真理兩個字
內心深處,那份忍不住的激動
沒人看見過它,它卻如此真實地
存在。像一種思想
這無形之物,此刻
正溫柔如絲綢的手帕
但它到底是風啊,能量無邊
只要它想,就會把那些
被形容為堅不可摧的事物
瞬間變得岌岌可危
山頂之風,此時
正俯身在一朵最小的花上
不知道它們交流了什么
只見那朵花心醉神迷
它要竭盡全力地盛開
直至粉碎
從雪山到鹽湖,霜雪滿目
這虛空之地,曠遠莊重
就像是世界的一部分底細
尤其此刻,這是恍惚的凡·高畫出的夜晚
滿天群星,千萬朵金黃的雛菊
鋪張地開滿黛藍色的天空
空氣透明,神圣感冉冉上升
沒有任何動靜,你卻分明感知到
萬物都在輕輕地戰栗
涼風攜帶細針,先是掠過肌膚
而后一下一下,遍扎思緒
有種感覺,類似萬念俱灰
同時又心神開闊,如獲千鈞之力
曾經的大海,抬身變為高原
是誰說了一聲:收起
風暴與波瀾消隱。水滴成鹽
一切,都可以消失
再以另外的形式出現
巨大的沉寂中,萬物守序
歲月轟隆,古往而今來
想起那些圣賢和詩人
其中某位,就曾經生活在此地
他們心事孤絕,才華出塵
許多人一生寂靜,與眼前
多么相配。他們把自己漸漸地
從波濤變成鹽湖
這樣想著,竟恍然覺得
那些從世上消逝的身影
此刻又重返了。茶卡鹽湖
最后的退守之地。蒼茫處
有高人隱身獨坐
而那在星光下如純銀閃爍的
正是他們的智慧與命運——
璀璨如鹽花,咸澀如淚水
我每年都要寫到雪
對于雪的熱愛,在我
相當于曠日持久的愛情
那種清白,那種透徹之凈
開始只是喜歡,而后逐漸迷戀
時至今日,已經接近崇拜
看見雪花,心會有種隱秘的激動
下雪分明是寒冷的開始
卻常讓我心頭一暖,時而還有
某種心酸的感覺
在人間逗留
見過太多的斑斕和蕪雜
這單純之白,這靜虛之境
讓人百感交集
讓人內疚
下雪的時候,世界蒼茫
微弱的雪花
像最小的善意、最輕的美
匯集起來,竟如此聲勢浩大
一片一片,寒冬的滯重
被緩慢而優美地分解了
我鐘愛這樣的時分
隨著雪花的舞動
許多過去的好時光
一些銘心刻骨的時刻
會悄悄地回來
我會不斷地寫下去
那些關于雪的詩歌
我要慢慢寫出,那種白
那種安寧、傷感和涼意之美
那種讓人長久陷入靜默
看上去是下沉,靈魂卻緩緩
飄升起來的感覺
看車子像各種昆蟲經過
看一對不怕冷的情侶經過
他們依偎著,像是彼此的部首偏旁
看一個醉漢搖晃著經過
三心二意,像一個正在拆開的漢字
看一張紙片瑟瑟地經過
看一頂破帽子擅離職守地經過
看北風經過
看月光經過
看2014年最后的時光
就這樣悄然經過
再過些年,也有風雪之夜
我此時站著的這個位置
誰會在悵望。他或者她
能否想到,從前,一個平凡的詩人
心事重重,曾從這世上經過
想到這一幕,我舉起手
算是提前,給后人打個招呼
那些船,被凍在松花江邊
一聲不響,看上去
像一群逆來順受的人
它們用整個冬天來回憶
那在大江里航行的感覺
仲春和風,盛夏艷陽,深秋的星夜
當船頭劃開波浪,那種姿態,那種聲音
作為船,比起南方的同伴
它的體驗更為多元,甚至接近深邃
肅立嚴冬,知曉季節的威力
那被形容為波光粼粼、隨風蕩漾的大江
一到冬天,把心一橫,竟堅硬如鋼鐵
任憑汽車,人流在冰面行走
而驕傲的船只,它的浮力此刻毫無意義
只能接受冬天的苦役
如老僧入定,一動不動
寂靜的松花江之岸,北風料峭
行人稀少,只有那些凍住的船只
在回憶、冥想、閉關修煉
漫長的冬天,讓它有機會
一遍遍體會自由的含義
它必須耐心,在此擴大自己的心量
等待輪回,靜候冰消雪融
大雪如銀,月光如銀
想起一個詞,白銀時代
多么精準、純粹。那些詩人
為數并不眾多,卻撐起了一個時代
舉止文雅,手無寸鐵
卻讓權勢者顯出了慌亂
身邊經常有關于大師的
高談闊論。有人長于此道
熟稔的話題,時而使用昵稱
我常會在這時不安,偶爾感到滑稽
而此刻,想起“大師”這兩個字
竟奇異地從窗上的霜花上
一一地,認出了你們
安靜的夜,特別適合
默讀安靜的詩句。那些能量
蓄積在巨大的安靜中
如同大地,默不作聲
卻把雪花變成雪野
逝者復活,這就是詩歌的魅力
一群深懷憂傷,為人類掌燈的人
他們是普通人,有各種弱點
卻隨身攜帶精神的殿堂
彼此欣賞,心神默契
也有婚姻之外的相互鐘情
而當事關要義,他們就會
以肉身成就雕像,具足白銀的屬性
豎起衣領,向寒冷、苦役或者死亡走去
別無選擇,他們是詩人,是良心和尊嚴
可以有瑕疵,可以偏執,甚至放浪形骸
也有膽怯,也經常不寒而栗
卻天性貴重,無法諂媚或者卑微
雪落之夜
一本書
將夜晚的空間拓展為無限
一頁一頁,有的早已讀過多遍
還是那樣,每一遍
都會生出新的悟性或難過
天下的大雪,遮蔽了多少傷口
那些人,命運皆與大雪相關
命運之書,每一排鉛字
都有零下數十度的寒涼
時隔多年,依舊能聽到筆墨的尖叫和哭聲
為了世上的清白,古往今來
多少人承受了至暗時光
那些杰出的人,從逝者變為星辰
他們璀璨、奇崛,是人類的極光
無法準確形容那種震撼
年代久遠,依舊攝人心魄
這樣的冬夜,浩瀚而悲愴
黃金在天空舞蹈
大雪如彌撒
肅穆莊嚴,將蕪雜的人世洗禮
母親年邁
已不再忌諱談論死亡的味
她越來越糊涂
卻常有奇異之想
比如,她知道
她如果去世,我會在清明節
去墓地看她
哎呀,那一天人會很多
她開始焦慮:我眼神不好
會不會認不出你呢
我逗她,你鼻子好使啊
你可以記住我香水的味道
她恍然大悟,一下子有了把握
而后,她會經常
拿起我的衣服或者圍巾
用力地,聞上一陣
去世前夕,父親已經有了預感
他說,真是留戀,想活著,看著你們
可是,他無奈地笑了
說誰也抗拒不了命運
你們要照顧好媽媽
他說此話時,母親正在另一房間午睡
爸爸和我們都未曾料想
未及一月,母親就已經追隨而去
父親說,后事從簡,人死如燈滅
我只是養育了你們,其他微不足道
沒給社會做出什么貢獻
所以,家事勿擾他人
為人處世,尺寸在先
他還說,不必戴孝,我不在意
尤其是,這樣就避免了讓母親察覺
家有喪事,今年不要給別人拜年
時代再變,有些老禮還是要遵循
寡言的父親,說到身后之事
竟有所活躍,他一生克制
除去遠慮,就是近憂
想到將踏入另一重時空,神秘而渺遠
一生未得舒展的父親
竟流露了一種近乎釋然的踏實
當我捧起爸爸的骨灰
沉重一生的人,終于變輕
看到那顆顯眼的、髖關節手術后的鋼釘
悲傷再也無法控制,爸爸
你一生的隱忍,吞咽下的苦楚
竟是以這顆釘子的具象,呈現在此
連火焰都沒有將它焚化
這顆曾經釘入你骨肉里的釘子
在這個時刻,醒目,沉默
是疼痛的顯形,是你最后的表達
父母故去,他們的房間
三年來一切如故
如今,一些遺物開始送人
護理床、輪椅、藥物、保健品
物盡其用,幫助過父母的物件
將去相助他人
我讓它們進入我的詩句
是因為它們冷靜、恭順、適用而體貼
給予雙親最后的陪伴
觸摸最多,深為依賴
那些局促、尷尬、無能為力的時段
那衰弱、絕望、撒手人寰的瞬間
最后的擦拭和整理
許多場景重現,物件面目如新
呈現的卻是舊日線索
生動、清晰、枝蔓纏繞
以沉默的面貌,述說過往
這世上的悲傷
原來也具有一種特殊的能量
讓人沉浸,回味,心思變寬
由己推人,理解世上之苦、他人之痛
作為女兒,我也正在變老
開始以自己的方式
體味父母很少吐露的復雜情感
疲倦、孤單、力不從心
隨時會出現的各種不適
心中彌漫的、細微的酸楚
偶爾,從鏡子里看到自己
那種愣怔——容顏上已是另外的容顏
逝者如斯
這無人居住的空間
變成了一個暗淡的角落
四周的墻壁
收藏起曾經的體溫和聲音
三年沒被端起的水杯
一動未動,卻風塵仆仆
像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父母用過的床和輪椅
即將經歷新一輪的故事
這世界山峰起伏
此處結束,彼處開始
遠近高低的景致
變幻而富有懸念
茫茫的人世啊,茫茫的時光
連續多日
我來到這里
看桃花、玉蘭、杏花、海棠
春花萬枝,滿樹煙霞
一樹胭脂,一樹綾羅,一樹夢境
盛開之時,簡直奮不顧身
綻放之美,靜默、卻有爆發之力
讓你想起“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相信它們是有心事吐露
它們以花朵為言辭
在春天,在仁厚的天地之間
正此起彼伏、氣息均勻地敘說
我所看見的這些絢爛
或許,只是它們外在的部分
滿眼芬芳之前,它的內部
或許已經歷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瞬間想起,這幾年
那些相繼猝然離開的人
人成為亡靈,會不會也藏進花朵
隨風搖曳,在他們曾經深愛過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