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39年4月,晉察冀軍區(qū)成立工業(yè)部具體領導邊區(qū)的軍事工業(yè)。從這時候起到1946年,我一直擔任這個部的部長,因此有機會在聶榮臻司令員的親切關懷下工作,經常親聆他的教誨。這是我畢生難忘的事情。以下介紹的是我記憶中的一些具體情況。
1939年2月19日,那天正是農歷己卯年大年初一,我在平山縣蛟潭莊第一次見到了聶榮臻司令員。
除夕晚上,我從平山縣城回到中共北方局,彭真同志通知我:“明天早上你到軍區(qū)司令部找司令員去。”哦,要見聶司令員!我興奮極了。為什么聶司令員要召見我這個普普通通的抗日戰(zhàn)士呢?原來,這是彭真同志推薦的。我年輕的時候立志學工,想為改變祖國貧窮落后的面貌作出點貢獻。于是考進了天津工學院,畢業(yè)后又到日本東北帝國大學學機械專業(yè)。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我沒畢業(yè)就回國,參加了救亡運動。從此接近了共產黨的地下組織和京津一帶的左翼教授,逐漸認識到了“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這一真理。盧溝橋事變后,我奔赴延安,先后參加了陜北公學和抗日軍政大學的學習,加入了黨組織,畢業(yè)后,組織分配我到一二○師,準備開往冀中。彭真同志得知后把我留在北方局工作。聶司令員到北方局要搞軍工的干部,彭真同志就把我介紹給了他。
初一清晨,我來到聶司令員的辦公室。這是一間普通的民房,陳設極簡單,只有桌椅和一張床。中午聶司令員留我吃飯。飯是大米飯,只有兩個菜,其中一個是燉羊肉。多么簡單呀,這就是軍區(qū)司令員大年初一的飯食。我們邊吃邊談,聶司令員談到在敵后建立根據(jù)地的戰(zhàn)略意義,談到要使根據(jù)地生存和發(fā)展就必須依靠群眾,必須發(fā)展自己的武裝力量。在談到敵人的裝備十分精良的時候,聶司令員說:“我們現(xiàn)在只是用手榴彈加刺刀對付敵人!不想辦法怎么行呢?”聶司令員向我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我們的修械所生產的刺刀質量差,捅不上三四回就彎了,更嚴重的是數(shù)量太少,部隊連換的刺刀都沒有了。怎么辦?第二,我們的手榴彈裝的是黑火藥,殺傷力小,再加上密封程度差,一受潮,投出去不爆炸,貽誤戰(zhàn)機。怎么辦?我說:“我沒經驗。”這是確實的,因為過去我沒有接觸過兵工生產。聶司令員說:“這樣吧,你先到修械所看看再說。”聶司令員辦事講效率,要我當天就動身。他讓唐延杰副參謀長派一名警衛(wèi)員用一匹牲口送我到軍區(qū)供給部去。當時,軍需生產統(tǒng)歸供給部領導。

供給部在平山縣李臺灣子里,離蛟潭莊七十里地。在那里我找到了查國楨部長。他讓我先吃飯,吃完飯一會兒再到工廠看看。我性子急,吃了飯就立即去工廠。回來后,査部長問我:“怎么做才能把生產搞上去?”我說:“生產上不去的根本原因是生產效率太低。”査部長說:“那你就把修械所管起來吧!”
經過幾天調查,我開始對修械所的生產管理作了改進,目的是提高刺刀產量。這里有5盤爐子,每盤爐4個工人(1個拉風箱、1個掌鉗、2個掄錘)每爐1天才打4把刺刀。他們一回只燒一個刺刀坯件,燒紅以后鍛打,溫度下降后又放回爐上燒,除了拉風箱的,其他3個人就干等著。這怎么能不窩工呢?我找老師傅郗金喜商量。郗金喜是從太原兵工廠來的,資格老,在工人中有威望,這時是鐵匠的頭頭(后來他當選為軍工工會的主席)。我說:“一次是不是可以同時燒五六把坯件,打一把的時候,其他幾把按順序往前挪,繼續(xù)燒,這樣可以不停地打。”他同意這樣做。經過改進,每盤爐一天打出了40把刺刀、5盤爐,共200把,產量提高了10倍。后來我們又利用扒來的鐵路鋼軌做材料,大大提高了刺刀的質量。這是后話。
聶司令員有意識地讓我深入到生產第一線,通過調查研究來解決生產中的問題,使我得到鍛練。這是他培養(yǎng)干部和考察干部的方法。
1940年2月28日,聶榮臻同志在一次干部會上作報告。當談到晉察冀的軍事工業(yè)的時候,他說:“在敵后方倘若什么東西都要靠大后方來供給,那是很困難的。所以一切我們都想辦法自己來解決。”對此,我感受頗深。晉察冀邊區(qū)遠離大后方,軍火供給主要來自“打掃戰(zhàn)場”,有許多槍支彈藥還是國民黨軍隊南逃時遺棄的。我們邊區(qū)最早的軍事工業(yè)(即修械所時期),只能修理槍支和鍛打刺刀,相當落后。到了1945年,情況就大不相同了。下面我摘引《晉察冀日報》1945年2月17日的一段報道來說明:

軍工在困難條件下制造出各種武器。這次軍工陳列室陳列了軍區(qū)工業(yè)部自制的各種武器。我們的捷克式步槍,不同類型的手槍、槍榴彈、擲彈筒、手榴彈等,各種各樣的地雷,在敵后戰(zhàn)爭環(huán)境,技術這樣落后,軍需原料又如此缺乏,工廠設備簡陋,而制造出來的槍支彈藥卻達到這樣優(yōu)異的程度,所有參觀的英雄、戰(zhàn)士、老鄉(xiāng),對軍火工人這種積極創(chuàng)造和自我犧牲精神,均給予最大的崇敬。
這些軍工產品在打擊日寇中,發(fā)揮了很好的效用。它們的制成,離不開幾項關鍵性技術的突破。例如:1940年研制成功硫酸,為以后研制發(fā)射藥和炸藥奠定了基礎;1941年制成無煙藥(發(fā)射藥)和1942年研制成功雜銅提純技術,使邊區(qū)的子彈生產由“復裝”躍入“全自制”,改變了等米下鍋的被動局面;1943年以前研制成功硝化甘油(炸藥)和雷銀紙雷管,使邊區(qū)的爆炸性武器的殺傷力有了極大的提高。這些成就的取得,應該歸功于我們那些為中華民族的生存而盡智盡力的技術人員、工人和干部,也應該歸功于聶榮臻司令員的正確領導。
對軍工產品的研究和制造,聶司令員總是從有利于“保存自己,消滅敵人”,從有利于開展游擊戰(zhàn)這樣的原則出發(fā),不斷對我們提出新的要求。組織和發(fā)動技術人員和工人先后研究出硝銨炸藥、朱迪生炸藥和硝化甘油等,大大地提高了我軍武器的殺傷力。聶司令員又向我提出了新的奮斗目標,他問我:“咱們雖然把炸藥搞出來了,可是手榴彈一般只能投擲三四十米遠,敵人上來了就得進行肉博戰(zhàn),戰(zhàn)士會有傷亡。要是能投一二百米就好了,戰(zhàn)士有緩沖余地。”按照聶司令員的要求,我們仿制了日本的槍榴彈。它借助于步槍槍口部分的發(fā)射器和特制空包彈(沒有彈頭的子彈),把大于槍口徑的榴彈拋擲出去。當我們要在平山縣卸甲河山谷對自制的槍榴彈進行第一次試驗的時候,聶司令員一定要去看看。我擔心他的安全,勸他別去。但是在試驗的那天,他還是親臨現(xiàn)場觀看了。這使我更清楚地看到聶司令員對發(fā)展新式武器的重視。后來我們還根據(jù)聶司令員的指示,仿制了日軍的擲彈筒。它比迫擊炮輕便,便于游擊部隊使用。
1982年10月4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聶榮臻同志和知識分子》一文,記述聶帥在各個歷史時期重視發(fā)揮知識分子作用的事跡。讀了這篇文章,我心情激動,不由地又想起他對軍區(qū)工業(yè)部科技人員親切關懷的事情來。
聶司令員在晉察冀邊區(qū),經常對干部講:“知識分子懂科學技術,對他們要重視。建立根據(jù)地和革命武裝隊伍,沒有他們不行。”他還經常對我們搞軍事工業(yè)的干部們說:“搞兵工沒有知識不行。”聶司令員在軍區(qū)工業(yè)部建立的初期,想方設法把學過理工科的干部從各個部隊抽調到工業(yè)部來;1942年秋季大“掃蕩”之后,為了更好地發(fā)揮技術干部的作用,他又讓邊區(qū)政府工礦管理局的大部分技術干部到軍工部技術研究室參加研究工作。這批知識分子,大部分畢業(yè)于平津唐一帶的大專院校,也有留法勤工儉學回來的,還有我們的抗大、華北聯(lián)大培養(yǎng)出來的。這些同志到研究室后,從事各種軍工研究。在邊區(qū),技術資料、化工材料和設備都很缺乏。這些同志就憑著水缸、瓷盆、夜壺、生鐵罐子、鐵鍋、壓面條機、切棉機等簡陋的工具,制成了硫酸、硝酸、鹽酸、甘油等十幾種化學藥品,制成了緩燃無煙藥、速燃無煙藥、雷汞、雷銀、硝銨炸藥、朱迪生炸藥、硝化甘油等多種火藥、炸藥。在金工方面,也以簡單的工具取得制造出多種槍炮的巨大成績。聶司令員經常教導我,對這些知識分子,要團結他們,主要的是信任他們。我們一直貫徹聶司令員的指示,讓這些知識分子在工作崗位上有職有權,他們的聰明才智得到了很好的發(fā)揮。

在邊區(qū),生活是艱苦的。但是,軍區(qū)對技術人員總是關懷備至。按規(guī)定,每月給我10塊大洋津貼費。據(jù)說這個待遇比軍區(qū)司令員還高。我記得頭3個月津貼是副官處長劉顯宜同志給一次領出來的。我說:“不要了,退回去吧!”劉顯宜說,“不能退了”。這樣,我們就用這些錢會餐了。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領,其他同志也沒領。我們每人還有一件大衣。在條件許可的情況下,軍區(qū)總是照顧我們,讓我們多吃細糧,少吃粗糧。部隊牲口少,但在工業(yè)部,我和政委楊成同志都有一匹。技師張方同志(在技術研究室工作的技術人員都被稱為“技師”)身體不好,也有一頭毛驢。軍區(qū)十分注意我們的安全。平時,有一個警衛(wèi)排做保衛(wèi)工作。到了反“掃蕩”的時候,聶司令員要做的事情很多,但總要讓軍區(qū)事先通知我們,讓我們妥善地安排人員轉移。給我的任務是帶領技術人員隨某個分區(qū)司令部打游擊,保障技術人員的安全。因為軍分區(qū)是戰(zhàn)斗部隊,信息比較靈,不容易被敵人包圍。軍分區(qū)要派一個連隊去接技術人員,剩下的人員、軍工部機關的人員由楊成政委帶著鉆山溝打游擊。
記得1943年秋季反“掃蕩”的時候,聶司令員讓我?guī)е夹g員去一分區(qū)找楊成武同志。我?guī)е紟燀f彬、張方、胡達佛、丁木等十幾個人到了易縣管頭,楊成武司令員已經在那里等我們了。他讓我們在野地里防空。第二天,楊司令員讓警衛(wèi)員通知我們:“敵人來勢很兇,這里不安全,請你們到平西去。”他派了一個連護送我們。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就把毛巾綁在胳膊上作為辨認的記號。走到拒馬河,偵查員來報告,說敵人正在河邊烤火。隊伍停止前進,護送的連隊嚴密地監(jiān)視著敵人,直到敵人離開這里。等送我們過了拒馬河,進入安全地帶,這連戰(zhàn)士才回去。總之在反“掃蕩”的時候,我們的技術員如果在大沙河以南的“南廠”,就得到二分區(qū)部隊的保護;如果在大沙河以北各廠,就得到一分區(qū)部隊的保護。每次出發(fā)前,聶司令員都事先同有關分區(qū)聯(lián)系好了,因此我們到達指定地點的時候,分區(qū)司令員總在等著我們。
軍區(qū)各級領導這樣關心和愛護我們,激勵著我們更加努力去工作和戰(zhàn)斗。每當研制一項新產品,從設計、試驗到生產,技術人員都要親臨第一線。特別像拆卸炮彈、在火炕上烘干炸藥、制造靈敏度很高的雷銀等危險性很大的工作,技術人員都把生死置之度外,親自操作。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技術人員還通過講課和生產實踐培養(yǎng)出了一大批工人骨干。1944年,為了擴大各根據(jù)地的生產能力,各廠組織了幾套干部技術工人的隊伍,分別輸送到冀晉軍區(qū)、晉綏軍區(qū)、冀熱遼軍區(qū)和平北等地建設新廠,為抗日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反攻和解放戰(zhàn)爭的軍需供應都作出了新貢獻。
本文摘編自《口述河北紅色軍工》一書,該書是“河北紅色軍工口述史料整理與研究”課題一項重要成果。中國共產黨指揮人民軍隊能夠在戰(zhàn)場上取得最后的勝利,“軍工”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搜集整理河北紅色軍工口述史料是還原人民軍工部分歷史過程的重要一環(huán)。為客觀、真實還原河北紅色軍工發(fā)展歷程,課題組一方面對歷史文獻資料進行挖掘整理,一方面面向社會廣泛征集線索和有價值史料,同時對尚健在的十余位老軍工進行采訪,并按照當事人的表述進行文稿整理,課題組通過扎實的調研、翔實的資料,為河北紅色軍工留下了精彩厚重的歷史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