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

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的余華
在2023年快要結束之時,頻上熱搜的“60后”作家余華又火了一次。
2023年12月6日,美國文學雜志《巴黎評論》第246期出刊。在官網公布的雜志目錄上,“作家訪談”欄目訪問了兩位作家,一位是剛去世的美國詩人、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路易斯·格麗克,另一位是中國作家余華。
有人說,余華創造了歷史,因為他是首位登上“作家訪談”欄目的中國作家。自1953年在法國巴黎創刊以來,《巴黎評論》每一期都會刊登當代重要作家的訪談。創刊號采訪的第一位作家是E. M. 福斯特,此后陸續采訪了艾略特、海明威、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300多位著名作家,其中包括34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美國學者白睿文
《巴黎評論》的訪談欄目幾乎是一部當代文學經典檔案。不論是多么有名的作家,一生也只有一次機會被《巴黎評論》訪問。每一位受訪作家會按照其寫作身份歸入不同子單元,并獲得唯一的永久性編號。余華在“小說的藝術”子單元編號No. 261,這意味著余華成為“作家訪談”欄目創立70年來第261位小說家。在此之前,華人作家中也只有美籍作家哈金在2009年登上過該欄目。
對于已經足夠了解余華的中國讀者來說,《巴黎評論》訪談的內容恐怕會令人有些失望。整個訪談中幾乎沒有太多余華不曾說過或寫過的內容。這是因為訪談的目的是為了讓英語世界的讀者完整而詳細地了解作家本人,但余華保持了自己“好耍嘴皮子”的本色,這使得訪談讀起來依然妙趣橫生。
采訪余華的是與作家相識多年的美國學者白睿文(Michael Berry),他也是余華的《活著》、王安憶的《長恨歌》等多部小說的英文譯者。
在采訪中,他問余華:“你是像海明威一樣每天規律寫作5—10頁,還是靠靈感?”余華反問:“海明威一天寫5—10頁嗎?”白很肯定,因為海明威在接受《巴黎評論》采訪的時候就是這么說的。
余華卻笑道:“不要聽他們作家胡說,作家接受采訪的時候,80%的話是不可信的。”但緊接著他又給自己臺階下:“今天我有50%是可信的。”
作為一名讀者,白睿文見證了余華從一位在中國擁有知名度的作家一步步成為世界知名作家的道路。
1994年,張藝謀根據余華的小說《活著》制作了同名電影,在美國市場上大獲成功,在法國、美國、英國等地屢獲大獎,這也推動了原著各個譯本的銷售。
和許多海外讀者一樣,白睿文也是首先看到電影《活著》。他曾經告訴媒體,1994年,他還在大學讀書,有教授放映了這部電影,還布置了作業,讓白睿文給電影做一個口頭分析。他從存在主義和佛教的一些理念出發闡述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現在看來相當幼稚,但在當時他卻非常興奮。當他在中國臺灣第一次買到《活著》的小說原著,白睿文在自租的一間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一口氣讀完整本書。
大約在1997年,剛剛大學畢業的白睿文聯系了余華,想要將小說《活著》翻譯成英文。他們最初用傳真機通信,而白睿文仍然記得,“當我收到同意讓我翻譯他的小說的消息時,我感到的興奮”。白睿文當時剛剛二十出頭,也沒什么經驗,余華卻很大方,愿意相信他。
兩人初次見面是在1998年左右的紐約,那是余華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在白睿文眼中,余華用孩子般的興奮回應著時代廣場的霓虹燈、百老匯的演出以及西村的爵士俱樂部。余華表現出的頑皮、機智和不羈都讓白睿文感到驚訝。他想,這個興高采烈的游客真的能寫出令人痛徹心扉的《活著》嗎?答案是肯定的。
但是當白睿文把譯稿完成,卻發現當時的美國圖書市場對中國不感興趣,很多大出版公司都不愿出版《活著》。白睿文甚至想過找大學的出版公司。余華說,不行,再等等。作家相信這本書肯定有市場。后來,蘭登書屋旗下的出版公司終于答應出版。

不論是多么有名的作家,一生也只有一次機會被《巴黎評論》訪問。
25年后,余華早已是獲過多項國際文學獎的作家,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語言。當白睿文透過Zoom再次訪問余華,作家的風采不減當年。他說:“我看到了同樣反應快速的幽默、辛辣的諷刺和坦誠相見。”除此之外,作家還增添了幾分睿智和審慎。
實際上,余華也是首先作為世界文學的“游客”踏上作家之路的。在他看來,任何一個寫作者同時也是讀者。余華的寫作離不開世界文學的饋贈。
1980年左右,余華開始嘗試文學創作。時值“中國對文學解禁的時代”,很多文學期刊得以復刊,大量外國文學被譯介到中國。余華有機會大量閱讀文學作品,尤其是外國經典小說。他在《我為何寫作》一文中解釋道:“因為只有在外國文學里,我才真正了解寫作的技巧,然后通過自己的寫作去認識文學有著多么豐富的表達,去認識文學的美妙和樂趣。”
最初讓余華著迷的是川端康成和卡夫卡。1980年的冬天,20歲的余華偶然讀到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嚇了一跳”。那時正是“傷痕文學”的黃金時期,而余華則在川端的作品中發現,寫受傷的小說還有另外一種途徑,而且比“傷痕文學”的那種控訴更有力量。
在《我的寫作經歷》中,余華寫道:“川端作品中細致入微的描述令我著迷,那個時期我相信人物情感的變化比性格更重要,我寫出了像《星星》這類作品。”閱讀川端的經驗不僅讓余華下決心開始寫作,也影響了他整個自我訓練時期的寫作,在5年里寫出了23篇短篇小說。
余華用“忠貞不渝”來形容自己對川端的崇拜。1982—1986年之間,余華閱讀了譯為漢語的所有川端作品。川端的每一部作品他都購買雙份,一份保存起來,另一份放在枕邊閱讀。
然而,川端對于敘述完整性的執著也讓余華陷入困境,總是在想如何“將前面的敘述繼續下去”。將余華從“川端康成的屠刀下”解救出來的是卡夫卡。他在1986年春讀到《卡夫卡小說選》,書中的《鄉村醫生》令余華“大吃一驚”。卡夫卡讓余華意識到,作家在面對形式時是自由自在的。“他想讓那匹馬存在,馬就出現;他想讓馬消失,馬就沒有了。他根本不做任何鋪墊。”
受到卡夫卡的啟發,余華寫出了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講述一個18歲的男孩初次出門遠行所遭遇的怪誕經歷。這篇小說寫出來讓余華自己都感到意外。他到北京,心情忐忑,把小說拿給《北京文學》的副主編李陀看。李陀看完后非常喜歡,他認為余華已經走到中國當代文學的最前列了。余華說,前輩的這句話他一輩子都忘不了。“就是他這句話,使我后來越寫膽子越大。”

4UfQP+chlKgyzRxXgo29QQ==文學雜志《收獲》
余華用孩子般的興奮回應著時代廣場的霓虹燈、百老匯的演出以及西村的爵士俱樂部。
不過,在1980年代,余華等先鋒派小說家的作品并不被主流看好。文學雜志《收獲》在1987年、1988年間大張旗鼓推出四期先鋒文學專號,占據版面的除了余華,還有馬原、蘇童、格非、葉兆言、孫甘露、洪峰等作家。主流評論界認為,這些人寫的“不是小說”,他們是在玩弄文學。
說他們寫的“不是小說”是盛行一時的觀念,先鋒作家們都感覺可笑。他們認為小說的敘述形式不應該是固定的。小說“應該是開放的,是未完成的,是永遠有待于完成的”。
當時主流文學觀念對中與外的簡單劃分也讓余華感到荒謬。作家和批評家們仍然把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這些19世紀作家的批判現實主義當作中國文學的傳統。對他們來說,卡夫卡、普魯斯特、喬伊斯、福克納、馬爾克斯,還有象征主義、表現主義和荒誕派等都是外國的。余華在《制造先鋒》一文中說:“我們感到奇怪,難道托爾斯泰和巴爾扎克不是外國的?”
正因為余華懷著“同樣的忠誠”不斷閱讀世界文學經典,文學傳統的影響在余華的作品中總是隱約可見。這也說明了為什么余華后來的小說在國外評論界的接受程度比在國內高。比如《兄弟》在國內出版時曾經引發巨大爭議,小說情節和語言的“粗鄙化”讓主流評論界無法接受。
但《兄弟》在國外卻廣受好評。國外評論界從這種“粗鄙化”中辨認出拉博雷式的放縱。實際上,余華也正是用拉伯雷《巨人傳》中的一句話詮釋《兄弟》:“如果不想被狗咬著,最好的辦法是跑在狗的屁股后面。”余華從這句寫于近500年前的話中提取出一種理解當代中國復雜現實的角度,而現實相比于小說往往顯得更加粗鄙。
不過,評價上的差異也并非簡單的中外差異。有學者發現,《兄弟》在國內網民評論中的反響也沒有專業評論界那么慘。大眾讀者并不認為“粗鄙化”有什么問題,這不得不令人質疑,脫離群眾的究竟是主流評論界還是余華?某種程度來說,余華從世界文學傳統中汲取的反而是最貼近中國民眾的敘述形式。

余華小說改編電影《河邊的錯誤》劇照
余華的寫作并非有意迎合讀者,更不是為了迎合外國讀者,他的出發點是對文學的熱愛。不管是本國的文學傳統還是他國的文學傳統,都應該為作家所用,它們最終都會變成本國文學傳統的一部分。余華在挑選自己作品的外文譯者時,首先會和候選人聊天,聊那人自己國家的文學。如果他表現出不太了解自己國家的文學,余華就會謝絕對方的邀請。他說,這樣的譯者僅僅是想翻譯一本書,而不是出于對文學的喜愛來翻譯小說。
余華至今還記得1987年的一個夜晚,他和格非、蘇童等好友在上海一所大學的招待所徹夜長談。那時的大學晚上11點就大門緊閉,他們要爬上搖晃的鐵柵欄門翻出去,吃飽后再翻回來。
如今,這所大學已經不會在深夜時緊鎖大門,可以24小時進出。對余華來說,這是對中國當代文學發展的隱喻。曾經有外國讀者驚訝余華的小說為什么在國內可以出版,他的小說充滿了對現實的批判。
余華回答說:“我不是勇敢,是中國社會越來越開放和寬容了。”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